陳奇+陳瑜
摘 要:戊戌時期,維新精英們提出了師法日本、實行君主立憲變革的主張,但是,開明知識分子及官僚階層卻未能就此達成共識?!度f國公報》編者沈壽康主“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洋務派官員盛宣懷“論西學為用,必以中學為體”;帝黨重臣翁同龢、孫家鼐主“中學為主,西學為輔”;《明定國是詔》宣示“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于時務者實力講求”。張之洞《勸學篇》明確提出的“舊學為體,新學為用”,集中反映了戊戌時期中國社會的一般輿論,代表了當時中國社會改革的政治共識及改革底線。
關鍵詞:張之洞 《勸學篇》 舊體新用 政治共識 改革底線
中圖分類號:K25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7)04-55-59
1898年4月,湖廣總督張之洞寫下了后來聞名于世的《勸學篇》,明確提出“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亦即舊體新用或中體西用的主張。其時,正值德國強租膠州灣、俄國強租旅大、列強掀起瓜分中國狂潮、康有為奏請師法日本以變法維新、戊戌變法運動走向高潮之際。論者以為,《勸學篇》是張之洞反對君主立憲變革、與維新派分手的宣言書。誠然,《勸學篇》明確反對民權學說,反對進行君主立憲變革,將其視作與維新派分手的宣言書亦不為過。但能否就因此得出《勸學篇》是張之洞逆戊戌時期中國憲政改革潮流而動的、不合時宜的見解呢?筆者認為,從戊戌時期中國社會的一般輿論看,中國社會改革的政治共識并非維新派的君主立憲,而是張之洞的舊體新用主張,舊體新用是戊戌時期中國社會改革的底線。
近代中國的改革運動,是從19世紀60年代發(fā)端的洋務運動開始的。其時洋務派創(chuàng)辦軍工企業(yè)、民用企業(yè),創(chuàng)建新式海軍,主要從物質層面上開始了學習西方的進程。與此同時,洋務派還創(chuàng)辦了一批新式學堂,向國外派遣留學生,奏請設立了總理衙門,派遣駐外使節(jié),在教育、外交等制度層面上開始了向西方學習的進程。90年代中期,即甲午中日戰(zhàn)爭及其后,知識分子及統(tǒng)治集團普遍感受到了民族危機的空前深重,深感不加大變革的力度不能圖存。維新精英們自不必說,“咸知非變法無以圖存,而南??涤袨槌鲅伞?。1張之洞與兩江總督劉坤一、大理寺少卿盛宣懷等洋務派官員紛紛奏請變法;帝黨領袖、光緒帝師、軍機大臣、影響光緒帝最力的翁同龢“省悟大局,非變法難以圖存”;2光緒帝意識到,“若不變法圖強,社稷難資保守”,表示“不甘作亡國之君?!?而一向以保守著稱的大學士徐桐也奏請“召張之洞來京面詢機宜”2,主持新政。另一位以守舊出名的官員、安徽布政使于蔭霖贊同“徐圖而漸更之”的“除弊”改革。3慈禧太后對于康有為呈請變法的上書“亦為之動,命總署王大臣詳詢補救之方、變法條理”。41895年8月,康有為在京組織強學會,張之洞以及劉坤一、直隸總督王文韶等地方督撫大員,翁同龢大學士,軍機大臣李鴻藻,帝黨重臣、工部尚書、光緒帝師孫家鼐等朝廷重臣,新式陸軍將領宋慶、聶士成、袁世凱,紛紛前往,或要求入會,或要求列名,或捐助銀兩。李鴻章也捐銀2000兩,要求入會,維新人士以其名聲不好而拒之。內外臣工一時“趨炎附勢”,以列名強學會為榮。正是這種共識形成的大氣候,少數(shù)維新精英們所鼓吹的變革運動才得以最終為皇權掌控者認可并演繹為百日維新的壯舉。在這場運動的興起、發(fā)展階段,張之洞是支持、助陣最為熱心、最為得力的少有的地方大員。運動伊始,他率先上《吁請修備儲才折》;他還屈尊拜訪康有為,聽取康有為的變法見解。強學會成立,他捐銀5000兩,是捐銀最多的官員;受康有為之托,他出面組織上海、南京強學會,捐銀1500兩作為開辦費;支持刊發(fā)《強學報》,《強學報》被迫停辦,又授意改辦《時務報》,聘請維新名士梁啟超為編輯,后《時務報》成為戊戌時期著名的維新刊物之一??傊?,百日維新時期,他曾利用其總督身份,在兩湖大力推進新政。正是由于張之洞、翁同龢等一批重臣的同情、支持、造勢,維新改革才最終得到了皇權執(zhí)掌者的認可并正式付諸實行。
戊戌時期,知識分子、官僚階層在民族危機的刺激下,形成了進一步加大改革力度的政治共識。但是,改革的力度究竟加大到何種程度,是君主立憲、行民權;還是如同張之洞所言的舊體新用,知識分子、官僚階層卻未能達成共識??涤袨?、梁啟超、嚴復、譚嗣同為代表的少數(shù)維新精英,自然是在運動一開始就明確提出了師法日本實行君主立憲式的民權的主張,后來又將這一主張明確地表述為開國會、定憲法。然而,維新精英們只是知識分子中很少的一部分人,只是社會中極少的一部分人。他們的主張要轉變?yōu)閷嶋H的變革運動,必須為更多的知識分子所接受,為官僚階層中贊成變革的開明官員所接受,特別是為皇權掌控者的光緒帝所接受,又特別是清朝最高權力的實際掌控者慈禧太后所接受。從整個戊戌變法運動的進程來看,當時維新精英們的憲政主張并未能為社會輿論廣泛接受,特別是未能為開明官員以及光緒帝、慈禧太后所接受。1895年4月,即維新運動興起之際,《萬國公報》編者兼上海中西書院總教司沈壽康在《萬國公報》撰文即謂:“中西學向,本自互有得失……宜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萬國公報》是西方教會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一份歷史悠久而又有影響的刊物,作為參與該報編輯并較早接受了西方文化影響的沈壽康,將中體西用作為救國之策,很能代表當時的開明知識分子的思想。洋務派官員中,1898年6月,即百日維新期間,盛宣懷在舉薦何嗣焜主持南洋公學的奏折中亦謂:“臣與縱論西學為用,必以中學為體?!?一般官員中,1896年1月,江蘇候補道朱之榛請設蘇州中西學堂時謂,此學堂“創(chuàng)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冀開海內風氣。”7帝黨重臣孫家鼐《議復開辦京師大學堂折》謂:“今中國京師創(chuàng)立大學堂,自應以中學為主,西學為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學有未備者,以西學補之,中學其失傳者,以西學還之。”81898年6月11日,即光緒帝頒布明定國是詔當日,翁同龢在日記中寫到:“西法不可不講,圣賢義理之學,尤不可忘?!?以中體西用為變法基本原則的明定國是詔,即為翁同龢所起草。光緒帝接受了維新精英們的變法主張,于1898年6月11日頒布明定國是詔,正式宣布變法??梢娮鳛檎奖砻鞴饩w帝政治主張并成為戊戌政治原則的明定國是詔,采納的并非康有為的開國會、定憲法,而是中體西用:“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于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27月25日,光緒帝下詔稱許張之洞的《勸學篇》“持論平正通達,于學術人心大有裨益”,諭令軍機處“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卮言”。3endprint
戊戌時期,無論是知識階層還是官僚階層中的開明人士,乃至下旨變法的光緒帝本人,都還沒有做好實行開國會、定憲法的準備,還沒有形成實行君王立憲改革的政治共識。政治改革的共識是中體西用,政治改革的底線是中體西用,張之洞《勸學篇》所提出的舊體新用說就是當時這種政治共識、政治改革底線最準確、最完整的表述。
舊體新用,抑或中體西用說是伴隨著洋務運動的啟動而產生的,它是洋務派進行洋務運動的指導思想。隨著洋務運動的深入,新用抑或西用的內涵也在不斷演變、深化,由最初物質層面的興辦近代工業(yè)而深入到制度層面的創(chuàng)辦近代學堂、按近代國際慣例辦理外交。戊戌時期,隨著民族危機的加深,需要加大改革的力度,在中體西用的總體框架下,西用的內涵也在進一步擴大與加深。張之洞《勸學篇》以為,西用之中,包括西藝、西政兩個內容,西藝指物質層面的科學技術,西政屬于制度層面。西藝、西政二者相較,張之洞強調:“西藝非要,西政為要”。4雖未脫出中學為體的前提,但已意識到了從制度層面上學習西方較之物質層面上學習西方的更為重要。西政的內容,為“學校、地理、度支賦稅、武備律例、勸工通商”,5又或為“各國地理、官制、學校、財賦、兵制、商務等類?!?同早期的中體西用論比較,主要增加或者深化了以下內容。其一,教育方面,增加了變革科舉考試制度的內容,新式學堂的設立擴大到京師以及全國各省、府、州、縣。“救時必自變法始,變法必自變科舉始。”7變科舉的內容,是改革考試內容,除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外,頭場改試“中國史事、本朝政治論五道”,二場改試“時務策五道,專問五洲各國之政,專門之藝”,亦即“西學經濟”之學。8采用西方新式學制,廣設新式學堂,“各省、各道、各府、各州縣皆有學,京師、省會為大學堂,道府為中學堂,州縣為小學堂”,除四書五經外,加習中國地理、史事、算數(shù)、繪圖、格致、外國語言文字。9其二,學習西方司法制度?!拔髡酞z立法最善”,10將變革領域深入到了刑獄立法,也就是西方司法制度方面。其三,對西方議院制度表示了有限的贊賞與吸納。他明確反對行民權,但并不完全反對設議院。“或曰:民權固有弊矣,議院獨不可設乎?曰:民權不可僭,公議不可無”。他將議院理解為一個咨詢性質的公議機構,主張皇帝在決策的過程中擴大咨詢議政的范圍,以保證決策的可靠性,改善君主專制?!胺灿鲇写笳?,詔旨交廷臣會議,外吏令紳局公議……即或咨詢所不及,一省有大事,紳民得以公呈于院、司、道、府,甚至聯(lián)名公呈于都督院。國家有大事,京朝官員可陳奏,可呈請代奏……但建議在下,裁擇在上,庶乎收群策之益而無弗羮之弊”。不僅讓官員充分發(fā)表意見,亦允許民間參與議政。他認為,這種擴大議政范圍的公議制度,就是西方設議院的制度,“何必襲議院之名哉”。退一步講,“此時縱欲開議院,其如無議員何?此必俟學堂大興,人才日盛,然后議之,今非其時也?!?議員的培養(yǎng)、產生,議會的設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須有一個過程。他不明白,議會是國家的立法機構、最高權力機關,是西方民主制度的核心,是限制君權的最重要的國家機關,而不是一個咨詢性質的公議機構。但是,他畢竟對議院制度表示了有限的贊賞,對設立咨詢性質的議院表示了有限的贊同,這是早期的中體西用說所沒有過的內容,也是張之洞舊體新用說中最重要的、最具新意的內容。事實上,百日維新期間的新政變革內容,基本上是按照張之洞舊體新用的框架進行的,基本上沒有超出張之洞所設計的范圍。除了獎勵工商一類“西藝”外,在“西政”方面,就是廢除八股,改試策論,設立京師大學堂以及各省大、中、小學堂,許士民上書言事,裁撤冗門等,對于開國會、定憲法則絲毫未涉及。張之洞《勸學篇》所設計的舊體新用原則,為加大變革力度及深度所規(guī)劃的西政內容,正是戊戌時期開明士大夫階層改革共識及改革底線的反映。
值得注意的是,維新精英們雖然提出了憲政改革的主張,隨著形勢的發(fā)展,也在不斷調整自己的目標。1898年1月,康有為第五次上書,請求光緒帝下詔變法,提出上、中、下變法三策,上策為“采法俄日以定國是”,亦即實行君主立憲;中策為“大集群才而謀變政”;下策為“聽疆臣各自變法”。2在堅持君主立憲目標的同時,提出了中、下策供光緒帝選擇。同月稍后,上《應詔統(tǒng)籌全局折》,亦即《上清帝第六書》,放棄了行君主立憲上策,建議實行“大集群才而謀變政”的中策,主張在中央開制度局,選維新人士及開明官員數(shù)十人,作為變法的咨詢性質的議政機構,提出意見供光緒帝決策。3此后,又相繼提出過議政處、議院(議政機構而非代議機構)、散卿、議政局、懋勤殿等名目,大要均不超出開制度局的范圍。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咨詢性質的制度局一類機構,也自始至終被包括相當一部分開明大臣在內的朝廷議政大臣所否決而未能實行。在官員們看來,制度局一類機構設立,意味著傳統(tǒng)的軍機處、總理衙門等機構就會失去咨詢、議政的功能及權柄,形同閑置。變法運動的狀況使維新精英們意識到,立即實現(xiàn)開國會、定憲法的憲政改革目標是不現(xiàn)實的,中體西用是改革的共識與底線。對此,梁啟超后來也有議論:“甲午喪師,舉國震動,年少氣盛之士,疾首扼腕言‘維新變法,而疆吏若李鴻章、張之洞輩,亦稍稍和之,而其流行語,則有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者,張之洞最樂道之,而舉國以為至言?!?
戊戌變法運動是在清朝現(xiàn)存體制下進行的和平的政治改革運動,是必須由現(xiàn)存政治領導人認可始可付諸實行的運動。維新精英們的憲政改革主張無論多么合理、多么緊迫,如果不能得到清朝統(tǒng)治集團中開明官員,特別是光緒帝、慈禧太后的認可,不在開明官員及光緒帝、慈禧太后中達成共識,就不可能付諸實行。在當時社會共識尚停留在張之洞所代表的舊體新用水準的情況下,變法運動的改革底線也就只能停留在舊體新用的層面上了。強調這樣一種水平的政治共識及改革底線,并不影響對于戊戌變法運動所具有的近代資產階級民主改革運動性質的認定。首先,作為改革運動中堅、倡導、推動者的維新精英,在運動中是明明白白地提出了效法日本開國會、定憲法、行君主立憲的主張,并為實行此主張而作了不懈的努力。其次,戊戌變法運動是一個動態(tài)的運動。變法運動從1895年“公車上書”始到1898年,僅僅3年。直到1898年1月,作為變法領袖的康有為,才第一次得以面見光緒帝,當面陳述、討論變法的見解。此后到政變發(fā)生,不過半年多的時間。開國會,定憲法,實行憲政,是一個極為重大而復雜的改革,決不是三兩年甚至一百來天就能付諸實行的。日本明治維新從1868年開始,直到22年之后的1890年,才正式開國會,實現(xiàn)君主立憲。君主立憲的目標雖然在百日維新中沒有被采納,但是,20世紀初年,維新派繼續(xù)為之奮斗,1906年,即百日維新8年之后,清廷終于下詔預備仿行立憲政,憲政改革的主張終于付諸實踐。作為舊體新用說倡導最力的張之洞,也在隨著時代的變化改變著自己的觀念,在1905年會同直隸總督袁世凱聯(lián)銜奏請實行憲政。endprint
WuXu Periods Political Recognise and Reforming Deadline of 1898
——On Zhang Zhidongs “Old Learning as Fundamental Structure, New Learning for Practical Use”
Chen qi Chen yu
Abstract: During the Reform Movement of 1898, the reformists advocated Constitutional Monarchy System like Japan. However, the intellectual and officials could not achieve consensus on this issue. Some scholars hold the view of “Chinese learning as the fundamental structure, western learning for practical use”; others hold that Chinese learning must be the subject while western learning the supplement. It was Zhang Zhidong who stated clearly in his article Quan Xue Pian (Encouraging Learning) “the old learning as the fundamental structure, modern new learning for practical use”, which represented the political consensus and bottom line for reform during the reform movement of 1898.
Keywords: Zhang Zhidong;Quan Xue Pian (Encouraging Learning);“old learning as fundamental structure;new learning for practical use”;political consensus;bottom line for refor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