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義萍

我喜歡海，是因為父親。

父親在山東膠南出生，離黃島很近，一望無際的黃海給了父親太多的樂趣。

小時的父親，喜歡聽海嘩嘩的聲音，喜歡聞海咸咸的味道，更喜歡在金色的海灘上玩耍。那時，年僅10歲的父親，經(jīng)常帶著四叔在海邊撿貝殼、蛤蜊、螃蟹，海螺，運氣好時父親還能撿到小海龜、海星。父親常常把撿到的活著的小海龜、海星又放回大海。到了夏天，他和四叔在海水里一泡就是個把小時，玩夠了就在沙灘上刨個大沙坑，然后把整個身子埋在沙坑里避暑。由于經(jīng)常在海邊玩兒，父親摸透了海的脾氣，啥時漲潮啥時落潮，父親看著涌過的海浪就會知道。

海常常讓父親忘記回家，為這事，他沒少挨爺爺?shù)陌驼?，爺爺?shù)陌驼埔矎膩碜钃醪涣烁赣H去海邊。過不了幾天，他依舊帶著四叔跑去海邊。

在父親18歲那年，他偷著拿走爺爺?shù)膬蓧K銀元，跑到膠南縣里報了名，參軍去了。父親跟著部隊到了旅順，當了一名炮兵，這一走就是七年。

旅順也是臨海，父親大部分時間是在海島上。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照片全是在海島上照的，一米八幾的父親身著軍裝，英姿颯爽的和戰(zhàn)友在島上眺望海的遠處。

然而，“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七年的部隊生活，父親的行軍足跡踏遍半個中國，從山東青島-旅順-煙臺到東北黑龍江—大慶。艱苦的部隊生活將父親鍛煉的具有鋼鐵一般的性格，讓父親受益終身。后來脫去軍裝父親離開部隊，轉業(yè)到農場，最后扎根在興安嶺。無論生活多么艱辛，父親都會咬緊牙關默默忍受，在困境面前從沒退縮過。

成為山民父親，養(yǎng)育了我們兄妹四人。

有一首歌一直伴著我成長，這首歌已融入了我的血液里，烙在我的生命中。對于我來說，它不僅是青春之歌，更是一首永恒的旋律，那就是電影《鐵道游擊隊》的主題歌——《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畔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這首歌我是不知不覺中跟父親學會的，對我來說，它比任何一首流行歌曲都動聽。從我記事開始，就常聽到父親唱這支歌。父親渾厚的嗓音把這支軍歌唱得非常動聽，只要父親一唱起這支歌，我就靜悄悄地凝神去聽，眼前也慢慢鋪開一幅畫面：身著軍裝的父親，在一片橘黃色的晚霞中，在海浪滔滔中雄炯炯的野練歸來。

隨著我的成長，內心深處也慢慢體會到父親對部隊的感情是那么深沉和厚重。我想，父親每次唱這首歌的時候一定又在想起年輕時在部隊的生活，想起那遼闊的海。

記得每到夏季的晚上，父親常趁著皎潔的月色在院子里修理農具。如水的月光灑滿整個山區(qū)，山區(qū)夜晚顯得靜謐又溫柔。田野里、河邊上，蛙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院子里散發(fā)著李子、桃還有蔬菜的馨香，一陣陣沁人心脾。父親常在這時一邊干活，一邊給我們講海邊的故事，講五顏六色的貝殼，講月光下的海，也講海島上部隊的故事。就這樣，我在父親的故事中慢慢長大，這些故事對我的影響至深，使我在兒時對海就充滿了向往，期待著父親能有一天帶著我回到老家山東，帶著我看海，這是我一生的夢，直到父親離開也未能實現(xiàn)。

作為山民的父親比任何一位山民都辛苦、勞累，別人家的孩子到了成年后都退學回到山里幫父母一把，而我們兄妹四人卻陸續(xù)走出了大山，考進了高等院校，端起那個年代所謂的“鐵飯碗”。記得我和哥哥是1991同時考上的，1993年妹妹又考上。父親格外的自豪，然而，三個學生的學費就像三座大山，壓彎了父親那挺拔的脊背，那雙曾經(jīng)扛過槍的寬厚肩膀如今扛的是犁把、鐵杵。他一邊在山里種地，一邊放牧、趕山，到了每年夏季掛鋤時，父親都要趕著牛羊住在大山了，一住就是一兩個月。這樣父親可以更多的采些山貨，蘑菇、木耳、蕨菜還有各類藥材，父親從山里歸來的時候，常常拉滿一車的山貨，這是我們兄妹的學費。每次我都會在山的那邊等父親，父親牽著拉滿山貨的牛車，趕著成群的牛羊由遠及近，慢慢的從山里走了出來，遠遠就聽見父親唱著那首《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可是，我們卻不知道，山里的濕氣對父親的身體帶來了嚴重損害，父親在山里的日子里，褲管就沒有干爽過，露水打濕父親的褲子，一濕就是半截，一濕就是一天。盡管生活壓力重重，父親樂觀、豁達的性格卻從未改變過，父親身上特有的軍人無私的品質也從未改變過。父親的心胸就像海一樣廣闊，這種品質對我影響至深，讓我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無論風也好雨也好，都能坦然的面對。

記得一次，幾個河南賣藝的小男孩在村里表演了一個上午的雜技，中午連飯都沒地方吃。這幾個小孩在村里轉悠了半天，無意中來到家里，向父親討水喝，父親看著幾個小孩干裂的嘴唇和發(fā)紅的小臉，急忙讓我們從井里打上一桶清涼的水，看著幾個孩子咕咚咕咚的喝水，父親嘆了口氣，然后，又讓我們在院里多加了一張桌子，幾個小孩把母親蒸的饃饃幾乎一掃而光，我們都愣愣的看著父親，父親卻說：“孩子，慢點吃，不夠再做。”

像這樣的事情，父親做起來就像過日子一樣平常，時常有過路的老人讓父親帶到家里歇腳，對于那些遠道而來賣藝的，父親有時甚至讓他們在廂房里過夜，還有那些過路乞討的，只要父親看見，沒有一個不給糧食的。對于左鄰右舍父親更是熱心腸，山民們對父親有很深的感情，有什么困難也都愿意找父親。

許多年過后，我們都成家立業(yè)了。在鐵路工作的哥哥，一畢業(yè)就把父母從山里接了出來，忙碌大半生的父親，閑下來哄著孫子，講著故事。各種兒童畫冊父親從來不講，而是給他孫子接著講我們小時候聽過的故事，講海的故事，講部隊的故事，小孫子也聽得津津有味。

時至今日，父親離開我們十年了。

這十年當中，我對父親有的只是刻骨銘心的思念，總覺得父親沒有離開，沒有走遠。從來不敢寫有關父親的文章，怕那洶涌而來的思念會阻擋我的腳步，更怕寫不好父親，有辱父親。

一種家族遺傳的病讓父親幾種病癥迸發(fā)，讓本來身體健壯的父親突然走了。父親臨終留下遺言，要求海葬，要求把骨灰和退伍證一并撒在海里，他要魂歸大海。

三年后，我回到山東老家，回到養(yǎng)育父親的故鄉(xiāng)，當我第一次走向父親無數(shù)次描摹的海時，站在或許父親當年撿貝殼的沙灘上，心就像海浪一樣波濤洶涌，眼角忍不住濕潤了。這是父親的海，是父親日夜思念的海喲。

眼前是海天一色的蔚藍景色，遠遠的望去，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海，茫茫的一望無際。海，比父親描畫的還要壯觀。海水輕輕的拍打我的腳下，海浪一層一層的涌向我，涌向沙灘，海鷗在遠處盤旋著，呼喚著。

我四處尋找著，尋找父親的身影，我知道父親在海里。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公眾微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