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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基層選舉的近距離觀察

      2017-12-01 09:06:56尹學(xué)蕓
      作品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S肚皮選票

      文/尹學(xué)蕓

      一次基層選舉的近距離觀察

      文/尹學(xué)蕓

      尹學(xué)蕓

      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已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曾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和人民文學(xué)頒發(fā)的全國文學(xué)作品大賽創(chuàng)作獎。

      1

      又是換屆年。

      6月20日晚七點,我掛職單位的鎮(zhèn)黨委黃書記打來電話,說明天要去村里換屆選舉,問我去不去。

      我說,去。

      我問她去不去,她說她是這次選舉現(xiàn)場的總指揮。

      因為一直關(guān)注村民自制的民主進(jìn)程,我試圖對一個村莊進(jìn)行抽絲剝繭式地現(xiàn)場實錄。這種打算早就有,我對鄉(xiāng)村有感情,特別希望他們在物質(zhì)生活相對于城市匱乏的情況下,他們優(yōu)越于城市的不單是空氣。

      這是我要求掛職的其中一個原因。

      組織部門把我送了來,對黃書記說,不要給王老師安排硬性工作,她就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不得不說,這是對我的誤解。若是熟人,或者身邊沒有其他人,我會糾正組織部門的說法,可看他們說得一本正經(jīng),我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我理解組織部門的意思,他們也是在為我爭取權(quán)益。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不同于機(jī)關(guān),事兒雜。他們這是在為我著想。

      我對黃書記說,什么時候去馬太莊選舉,我也去。黃書記問我為什么選擇去馬太莊,我說,他們?nèi)隂]選出村班子,這里面準(zhǔn)有故事。

      黃書記大為驚訝,說你剛來這幾天,情況倒摸得蠻清楚。

      我笑著說,馬馬虎虎吧,閑著也是閑著。

      鎮(zhèn)里一共十七個自然村,馬太莊坐落在城西的五名山下,是一個最讓政府頭疼的村莊。果不其然,我一提馬太莊,黃書記就開始撓頭皮,說這個村莊也不知道咋就那么復(fù)雜,村莊不大,卻總能出幺蛾子。許多順理成章的事,在他們那里就是行不通。

      我說:“肯定是能人太多了?!?/p>

      黃書記說:“不是能人太多了,是能耐人太多了?!?/p>

      我樂不可支。能人是褒義詞,能耐人就含了些許貶義。一字之差,漢字的精妙在這里體現(xiàn)得特別充分。你說一個人有能耐,肯定是褒義。但如果說這個人太能耐,肯定就是貶義了。

      “所以,我選擇馬太莊是有考慮的?!蔽矣行┑靡?。對黃書記說,我已經(jīng)到那個村里轉(zhuǎn)過了。過去那村里有活泉,有濕地,村前的小河旁長著成片的蘆葦。清代康熙年間的女作家蕭晶玉的長篇小說《十粒金丹》中筆下的麒麟村就指的是那里。村人尚武,大多姓高。所以主人公是叫高夢鑾的,橫槍躍馬,出奇制勝。該書曾于清光緒戊子年間發(fā)行,距今已經(jīng)120年了。

      黃書記說不錯不錯,功課做得相當(dāng)?shù)轿弧?/p>

      黃書記在電話里告訴我,五點一刻早餐,五點半準(zhǔn)時出發(fā)。我脫口而出——這么早!馬太莊不就在縣城邊上么?黃書記爽朗地笑了笑,說這可不算早,這種早起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中是常事兒。

      我夜里沒敢關(guān)手機(jī),怕自己一下睡過站。雖然從沒有因為睡覺誤過事,我還是加了小心。那個叫馬太莊的村莊,離城市三里地,中間地帶的土地已經(jīng)被政府收儲,所以整個村莊很快就會變成城市的一部分。離城市近的村莊都富裕,人也顯得與別處不同,是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一個特殊群體。更別說馬太莊有特殊的歷史淵源,傳說高夢鑾的父親高廷贊被奸臣所害,告老還鄉(xiāng),建座公樂亭以對應(yīng)不遠(yuǎn)處的獨樂寺。那是座遼代木結(jié)構(gòu)大閣,曾讓梁思成夫婦著迷。從民國十九年,他們坐驢車一路向西,不止一次到訪過這里。獨樂寺也因梁思成夫婦而聲名遠(yuǎn)播。公樂亭曾經(jīng)是薊州城的八景之一,在四鄉(xiāng)八村中,馬太莊人一直都很優(yōu)越。雖然舊跡難尋,但總歸有史可查。老的村委會主任我見過,頭發(fā)都白了,有六十多歲,國字臉,一笑露出滿口的黃板牙。他蹲在鎮(zhèn)政府門口吃煎餅,看見黃書記的車進(jìn)來,他“嗖”地躥了過去。據(jù)說他當(dāng)初當(dāng)選村委會主任是因為總上訪告狀,是鎮(zhèn)里有名的上訪專業(yè)戶。把別人告倒了,他就上去了。然后,別人又把他告倒了。某一天,我在黃書記屋里見到他,發(fā)現(xiàn)他坐在角落里,說話很橫。他一宗一件說了很多事,路、電、水、垃圾處理,沒有一樣能讓他滿意。他說政府就會和稀泥,糊弄人。我當(dāng)時覺得很驚奇,但黃書記卻笑瞇瞇看著他,奚落說:“不糊弄你,你干事嗎?”

      那人說:“不糊弄我,我會干得更好!”

      黃書記不屑:“拉倒吧。你說北山有石頭我也不信。我讓你哄弄怕了?!?/p>

      那人咧著闊大的嘴巴“呲呲”地笑,說:“我糊弄人是讓政府逼的。”

      黃書記說:“政府糊弄人都是讓你們逼的?!?/p>

      那人陡然站了起來,扯著嗓子說:“政府先哄弄人!政府哄弄的都是大事兒!我們哄弄政府都是小事兒!性質(zhì)不一樣!”

      我擔(dān)心地看了眼黃書記,怕她會起急。誰知她屁股坐在椅子上,窩兒都沒動,只是臉上有了嘲諷的微笑。那微笑像是畫上去的,有一種雋永的味道。黃書記沉穩(wěn)地說:“有話好好說,你急啥?”

      那人說:“當(dāng)初修路政府答應(yīng)一里地給八萬,結(jié)果卻只給了四萬,路都修成了豆腐渣,村里人意見都大著呢?!秉S書記說:“是你有意見吧?別說什么事都把群眾搭上。別的村一分不給,路也修得比你們村強(qiáng),我還想問問你,那四萬塊錢都干啥使了,盡買豆腐渣了吧?”

      那人當(dāng)即惱了,說:“我修路了!我要是往兜里掖了一分錢我就是孫子!”

      黃書記敞亮地說:“那你的孫子就是當(dāng)定了!大家都看見了你修的路,除了幾車石子面子,看得見沙子水泥么?你也就把自己家門口修光溜了吧?”

      黃書記話音未落,那人就從這屋里竄出去了,看得出,神情上多少有點讓人點到穴位似的難為情。與我擦肩而過時,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叫人難形容。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既乖順討好,又狡詐凌厲。像一只裝滿了水的盆兒,什么都想承載,卻又滿是戒備。這個場景,讓我領(lǐng)教了鄉(xiāng)鎮(zhèn)工作確實與機(jī)關(guān)不同。機(jī)關(guān)人說話都虛與委蛇,哪里會這樣真刀真槍,刀刀見血。我對黃書記說:“你厲害啊!幾句話把他嚇跑了?!秉S書記咯咯笑著說:“見笑見笑,對待他們這種人,你就不能給臉。你稍微一軟,他就騎你脖子上拉屎。這種老百姓,蜿蜒著呢?!?/p>

      “蜿蜒”這個詞,現(xiàn)在很少有人用了。不知道是應(yīng)該形容心眼兒,還是形容性格??傊拖褡值谋砻娉尸F(xiàn)的一樣,是九曲十八盤的感覺。后來我在樓下見到了黃板牙,他蹲在石階上抽煙。我們對看了一眼,他沒理我,我也沒招呼他。我不知道應(yīng)該跟他說些什么,他是黃書記父親的年紀(jì),在家里,估計也是爺爺輩的人了。被小字輩的人那樣訓(xùn),我都有點替他難堪。他來找黃書記,也是為選舉來的。他們之前曾經(jīng)有過幾句對話,我是事后聽黃書記說的。黃板牙說,政府是干啥吃的,行政不作為,導(dǎo)致馬太莊連個“屆”都換不出來。這種話黃書記怎么會愛聽,所以找個茬口教訓(xùn)他。我就是那天知道了馬太莊的事,思謀什么時候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但不能找黃板牙,這種人不好打交道。除了各種抱怨,他大概不會說別的。別人當(dāng)主任的時候他告別人,他當(dāng)了主任別人告他。三年前,就是他在任上的時候被村里的代表聯(lián)名罷免了?,F(xiàn)在想重新復(fù)出,估計還是不甘心。

      又適逢選舉年,談起這個村的狀況,黃書記皺著眉頭,只說一個字:亂。

      就是因為亂,黃書記才會親歷親為,任現(xiàn)場總指揮。黃書記說,這個村要是再選不出班子,我這個書記干脆撂挑子得了。

      我給手機(jī)定了時:5點。早晨的時間對我很寶貴,我情愿犧牲別的也多睡一兩分鐘。事前又把水杯雨傘筆本之類的東西準(zhǔn)備好,就寢。沒想到竟失眠了,凌晨兩點還無睡意。忽忽悠悠睡著了,一個夢接著一個夢。像扎猛子一樣剛潛入水底,手機(jī)鈴聲響了,是水木年華的《一生有你》,我用了許多年,從沒換過。

      我一看表,差一刻五點。電話是司機(jī)打來的,已經(jīng)到樓下了。

      我又領(lǐng)教了鄉(xiāng)鎮(zhèn)工作對待時間的態(tài)度,就是與機(jī)關(guān)不同。我家到鎮(zhèn)里的車程不過十分鐘。

      慌得我哎,好歹洗了臉,把衣服穿齊整,匆匆忙忙下了樓。我知道選舉現(xiàn)場得去很多人,我可不愿拉別人的后腿。司機(jī)告訴我,黃書記特別囑咐,另兩個人順便搭個車,是民政局的人,一個科長,一個科員。路程都不遠(yuǎn),就住在我們隔壁的小區(qū)。我跟科長打過照面,問他們這次去的任務(wù)是什么,科長說,負(fù)責(zé)政策咨詢。

      本來想去鎮(zhèn)政府吃早餐,可到辦公樓前一看,大家都已經(jīng)上車待命了。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六輛面包車,同去的一共有七十余人。我大為驚訝,鎮(zhèn)政府的人是不是都要去?可司機(jī)告訴我,這還不是全部。另外還有公安干警十四人、保安人員十四人、公證處兩人,總共一百余人。

      “不會有點草木皆兵吧?”我嘟囔了句。

      早餐給我塞到了車上,火燒,豆?jié){、雞蛋、面包、榨菜。沒有食欲,我把這些東西用袋子系緊實,放到了一邊。

      車隊朝外環(huán)轟隆隆駛?cè)?。沿路不時遇見晨起遛早的人。我忍了好久,才沒讓哈欠出唇。

      3

      村里的道都很窄,有的地方積水竟有半個車輪深。真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莊,遙遠(yuǎn)時候的盛景,真就只是個傳說了。我看見前面的車子在水坑里跳躍,右輪“噗”地一歪,水濺到了路兩邊的磚墻上。印象中,村里的路都是水泥板路,這些年一直在搞“村村通”——是衛(wèi)星電視之外的村村通,路面硬化,我當(dāng)時還陪上級領(lǐng)導(dǎo)到典型村去視察,那種水泥板路有十公分厚,比原來的路基高出一大截。不清楚這個村為什么是個例外,我突然想到了那個黃板牙主任,莫非就是他把路修的這德性?

      政府難道就對他沒奈何?或者,政府也有把柄被他攥在了手里?對,他說工程款政府沒有撥足,黃書記當(dāng)時也沒有反駁。有些情況我是知道的。因為經(jīng)費緊張,過去政府東挪西占也是常有的事。所以黃板牙才那么底氣足。

      拐了一個彎,到了一段相對平坦的地方。一座小二樓旁邊有一個磚垛,有個人似乎在用磚垛做掩護(hù),探頭朝外看。不知別人有沒有看到這個人,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就是黃板牙。

      他鬼鬼祟祟的樣子顯得非??尚?。車隊過去了,他才從磚垛后面走了出來,大模大樣地站在了馬路中間的水凹旁。泥水坑里有他渾濁的影子,當(dāng)然他看不見,我也看不見,這是我腦子里的影像。

      村委會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一排十幾間紅磚瓦房。東南角有一株大椿樹,是整個院子里惟一的風(fēng)景。我跟著黃書記一直朝里走,見每一間房門上都貼有紙條,上寫“秘密寫票處”。我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探頭往里看了一眼,見屋子的角落里各有兩張學(xué)生用的小課桌,顯然屬于臨時啟用,與周圍的整體環(huán)境很不搭調(diào)。墻壁上是村務(wù)公開的各種表格,但日期是三年前的。中間的屋子很大,是黨員活動室。墻壁上是鏡框宣傳欄,里面的各項分工很仔細(xì)。書記,小組長,副組長,居然還有小組秘書。但也同樣心照不宣——那些當(dāng)值的人自己可能都忘了上墻的事,上面滿是灰塵。屋角也放兩只小課桌,奶黃色。一只桌前沒椅子,有椅子的那把椅子很可笑,只剩下了四條腿支撐著一個方框,上面的橫板就是一塊窄窄的木條,都沒有二寸寬。很多選民因為年齡大了都對那把椅子有想法,看了又看,最終也沒敢把屁股放到上邊。

      院子里放著一排辦公桌,選舉委員會成員一疊一疊數(shù)選票。選票是粉紅色的,像B5紙那樣大??蛇x票紙要削薄得多,被人翻動時,發(fā)出一種清脆的“嘩泠”聲。選票一共要過三個人的手。一個人容易有貓膩,兩個人容易搭窩,三個人大概才讓人無話可說。三足鼎立是從古至今的自然法則。只是1600余張選票數(shù)完了不容易。手巧的婦女把選票當(dāng)作鈔票,一疊一疊地數(shù)。手拙的那一個一張一張地翻動,還不時伸出指頭沾唾沫,那指頭都被粉紅色的紙染成了蠟手指。

      全部人馬各就各位,一輪太陽也從東方升起來了。一個大院落瞬間明亮,天和地都似新的。

      進(jìn)入了選舉程序,選民拿著選民登記證來領(lǐng)選票,以戶口本為單位,每個戶口本可來一個人代領(lǐng)代選,否則連親娘老子也不行。發(fā)選票分兩個組,每組三個人。以村中心的馬路為界,負(fù)責(zé)東西各半邊。由本村的人對照選民登記冊核實來者身份,由政府公務(wù)人員數(shù)出選票,交到村選舉委員會成員手里,然后再由此人給選民,選民就在工作人員的帶領(lǐng)下,進(jìn)入“秘密寫票處”。

      “秘密寫票處”這時派上用場。我也方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那是用紅紙寫的幾個顏體黑字,居然很好看,不知是出于誰的手筆。

      有一個小伙子,大約二十幾歲,他領(lǐng)了自己的選票以后,想把父母的一并領(lǐng)走,遭到了嚴(yán)拒。小伙子罵罵咧咧,說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沒空來。有人耐心地給他作解釋:“你如果有父母的書面委托書,可以領(lǐng)走選票?!?/p>

      小伙子說:“委托個屁啊,他們都不識字?!?/p>

      小伙子纏磨了半天,也沒能如愿。此刻各項規(guī)則真是鐵板一塊,絲毫沒有通融的余地。小伙子無奈,只得拿手機(jī)打電話:“他們不讓領(lǐng),要一個戶口本才行。誰讓你們那么早給我們分家,這下分出毛病了……你們誰來一下吧,不來不行啊!”小伙子臉上寫滿了不耐煩,手機(jī)揣進(jìn)兜里,他把自己手里的兩張選票狠狠朝桌子上摔打,那選票立時裂了口子。

      “小小的年紀(jì)脾氣就這樣不好,他媳婦可有得受呢。”我跟黃書記開玩笑。我們倆站在黨員活動室里,一直在密切注視外面的動靜。黃書記經(jīng)常連眼都不眨,那種緊張顯而易見,我希望她能放松些。

      黃書記顯然沒有開玩笑的興趣,她在門口閃出半個身子,目光冷峻地目測現(xiàn)場,招手讓幾個小青年過來,吩咐他們盯緊大門口,防止有人進(jìn)來渾水摸魚。大門口已經(jīng)是一種緊張局勢,兩扇木門均有人把守,外面每有人敲門進(jìn)來,公安都要請兩邊的人驗明正身,確信無疑才肯放進(jìn)來。

      我從屋里走了出來,站到了屋檐下的臺階上,地勢略高,便能把一院子的臉孔盡收眼里。發(fā)選票的一個村里人,個子不高,面皮青黃,長短不齊長著幾根小胡子,說話總是喪聲喪氣。我身邊站著的一個小媳婦抱著孩子。孩子大約不滿一歲,是塌鼻梁,但兩只大眼很有神。我朝孩子扮了個兔子臉,孩子咯咯地笑出了聲。小媳婦問我是啥干部,我說是來瞧熱鬧的。我問小媳婦那個發(fā)選票的男人是誰,小媳婦側(cè)過身來跟我耳語,說是一個想當(dāng)選的人,今天大概沒戲,瞧他那個樣,也不像能當(dāng)干部的。

      “你還會相面?”我故意逗她。

      小媳婦得意地笑,毫不掩飾地說:“會點兒?!?/p>

      小媳婦詭秘地朝我擠擠眼,說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政府的人。別說看熱鬧,這院子連蚊子也飛不進(jìn)來。

      我朝她豎了下大拇指。說我的確是政府的人,但跟他們是兩碼事。

      小媳婦說,你是他們的領(lǐng)導(dǎo)?

      想了想,我說,就算是吧。

      “看,讓我猜著了吧?”小媳婦的親昵顯而易見,她朝我身邊湊了湊,悄聲問:“今天到底誰能當(dāng)選?”

      她想打聽小道消息。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確實不知道。

      我問:“你的選票想投給誰?”

      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頃刻就土崩瓦解了。小媳婦往一旁躲了躲,便有了劃清界限的意味。孩子突然哭叫起來,小媳婦煩躁地在他后背上擂了一掌。

      發(fā)選票的一共有三個人。喪聲喪氣的男人坐在東邊,西面的長條椅上坐著兩個女人。她們離得近些,肩膀挨著肩膀。就是手巧的和手拙的那兩個,偶爾低頭密語,似乎是在說悄悄話。她們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了起來,在空中交集,仿佛要不分彼此,看上去怪有趣。兩人核實東西兩片選民的身份,手不閑著嘴也不閑著??上齻冋f些什么我聽不到。我發(fā)現(xiàn)她們的衣著,發(fā)式,甚至連長相都有相似之處。都是橢圓形的臉,瞇縫眼上邊是紋過的兩道眉毛,都修長入鬢,像是要飛起來。我左右看了下,想找個人交流。小媳婦適時地又湊了過來,只是錯后了半步。我退了一下,跟她并了肩膀。我跟她搭訕說,那兩個人好像姐和妹。小媳婦掂了掂懷里的孩子,說才不是呢。一個姓張一個姓李。一個是嬸子,一個是侄媳婦,差著輩分呢。別看她們表面上嘻嘻哈哈,這是在人面前。其實是兩派的,心里的勁頭大著呢。

      我驚訝地說,看不出來啊。

      小媳婦說,她們哪會讓你看出來,都可會演戲呢。若是一派的,也坐不到一起啊。

      嗯,這才是關(guān)鍵。我心里說。

      所謂“兩派的”,是說分屬兩個不同的陣營。每個陣營都有自己的候選人,選舉現(xiàn)場的每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都在共同把守。她們當(dāng)然都希望自己陣營里的人當(dāng)選,但敵視別的陣營里的人幾乎是順理成章。姐姐的村莊就是這樣,平時要好的姐妹都因選舉反目成仇。姐姐一家搬到了城里,但每次選舉都會成為搶奪大戰(zhàn)的焦點人物。一方說好的早晨四點來接,另一方三點就堵在了家門口。姐姐誰也不愿意傷,只得把家里的選票一分為二,這樣的結(jié)果等同于棄權(quán),你不滿意他也不滿意。這種感覺讓我有些難受。我心目中的鄉(xiāng)村一直是溫馨的,溫和的,溫暾的。就像一個長相姣好的女人,給你衣食,給你溫暖??裳巯碌拇迩f卻有些甚囂塵上。一個村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都是門口對著門口,窗戶對著窗戶,不是三叔就是二大爺。就因為鬧派別,兄弟之間都起狼煙了。我老家的村莊也是這樣,堂兄兩年沒來我家拜年了,害得我父母總念叨。

      早些年我還因為選舉專門寫過小說,拿了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一座山里的小村莊交通不便,只有200口人。老人手里的一張選票能夠一錘定音,兩個兒子都來爭奪,最后老人根據(jù)自己的意愿投給了第三方。投票那天,老人的兩個兒子分別代表兩個陣營帶領(lǐng)若干人眾禁止老人投票,第三方的人在眾人的協(xié)助下舉著票箱來迎接老人,結(jié)果把票箱舉過頭頂,接過了那張選票。因為這一張選票,第三方當(dāng)選了。我聽到這個故事時,特意去了村里,走訪了三方陣營中的很多人。但我最終沒有見到那位老人,我見不到。老人因為一張選票得罪了兩個兒子,大半年的時間,就抑郁而終了。

      一張選票甚至就是身家性命。誰又能說中國農(nóng)民不懂政治?

      發(fā)票、寫票、投票都在公務(wù)人員的嚴(yán)密監(jiān)管之下進(jìn)行,看上去比考場都嚴(yán)格。等待進(jìn)入“秘密寫票處”的村民在門外排起了長隊,他們都很安靜。有人進(jìn)去很短時間就出來了,表情輕松,眼神里甚至有輕佻,似乎在說,瞧,就是這么簡單。有人則要耽擱很長時間,他們是過于認(rèn)真的人,恐怕“o”畫不圓,或拿不準(zhǔn)到底選誰,權(quán)衡利害得失,遲遲落不得筆。他們終于從屋里走出來,就像演員在臺上錯念了臺詞,會有一抹羞紅從心底映上面頰,低著頭匆匆走過人群,就像沒臉見人一樣。

      整個工作看上去萬無一失。

      4

      黃書記告訴我,這個村今年春天搞過一次選舉,因為有一對夫妻離婚,但還未撤消戶口,妻子的選票被丈夫領(lǐng)走了。妻子領(lǐng)不到選票,便投訴到有關(guān)部門,有關(guān)部門認(rèn)定整個選舉過程有瑕疵,因有人舉報,宣布選舉結(jié)果無效。

      興師動眾的一次選舉,就因為一個偶然因素功虧一簣。這聽起來簡直令人振奮,我們的選舉,難道科學(xué)嚴(yán)謹(jǐn)?shù)綗o縫對接了?若不身臨其境,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程序如此繁復(fù),而又如此嚴(yán)苛。

      一只石英鐘擺放在外窗臺上,是鴨蛋形的橢圓。我跟手機(jī)對了一下,差兩分鐘。也不知是我快了它慢了,還是它快了我的手機(jī)慢了。我正在那里琢磨,旁邊有人說,這個石英鐘準(zhǔn),早晨剛跟廣播電臺對過的。

      還是那個小媳婦,原來她一直尾隨著我。

      早上六點開始投票。十二點截止。這是公告上寫著的。我在心里嘀咕,干嘛延續(xù)那樣長的時間。兩個鐘頭不行嗎?三個鐘頭不行嗎?大隊人馬要在這個院落耗6個小時,這也是人力物力??!

      早晨是一個投票高峰。緊張的氣氛甚至令人窒息。偌大一個院落說鴉雀無聲一點也不為過。幾次我都想跟黃書記說點什么,總覺得聲音會顯得突兀。八點以后,太陽升到天上了,人們都主動尋找凉陰,大院落顯出了空曠。門口把門的也松懈了,曲著腿站在門后,那里日頭曬,看上去沒精打采。人來得稀稀拉拉,像羊矢豆兒一樣一個一個往外冒。

      黃書記也終于輕松了。她長舒一口氣,拽了兩個凳子放到門口,又從紙箱里拿出了兩瓶礦泉水。我說我?guī)?,隨手把那瓶水送給了別人。夜里缺覺,又站了這半天,我都有些累了。水杯一直在包里,里面放了幾粒鐵觀音。此刻葉子舒張了,喝一口,有淡淡的苦味,是因為茶太濃了。人一松懈,就容易有倦容。心里的話,我這個時候才對黃書記說出口:“好像沒有必要來這么早——戰(zhàn)線拉得太長了?!?/p>

      黃書記喝了一口水,解釋說:“不長不行啊!村里人有去遠(yuǎn)處上班的,有在外面做生意的,我們早起是為了他們更好的履行選舉的義務(wù)。不能耽擱他們掙錢??!”

      原來是這樣。人家不解釋我根本想不到。

      這時來投票的老人居多。我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大都拿著一個紅牌牌,不似選票紙的粉紅色,而是那種象征著喜慶的大紅色。寬和長各有三五厘米,整齊劃一,煞是醒目。他們從衣兜里小心摸出來,緊緊捏在手里,然后趴到小桌子上照貓畫虎。我問那紅牌牌是個啥,知情人告訴我,那是候選人發(fā)的,上面寫著他們的名字,防止那些文化不高的選民把名字寫錯了。你看,拿紅牌牌的都是老人,年輕人一個都沒有。

      我留意了一下,果然。

      知情人解釋,政府喜歡這樣,這樣容易產(chǎn)生選舉結(jié)果,假如選民把“曉軍”寫成“小軍”,那么這張選票就得作廢,否則對立面不依。

      我點了點頭,是這樣。

      有一個大娘看上去有七八十了,顫顫巍巍走了過來?;ò椎念^發(fā),在腦后挽了個核桃大的髻。上臺階時,腿腳明顯有些不利索。有人想扶她一把,她把人家的好意推開了。她坐在那個沒有橫板的木椅上,粗糙的手無論如何捉不牢筆。工作人員看著著急,想為她代寫,她臉上寫滿了不信任。她老伴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兩個人對著紅紙卡在空白紙上搗鼓半天,也沒寫對一個字。最后還是工作人員實在看不下去,把字寫好,反復(fù)請他們對著紅卡片比對,他們這才放了心。

      工作人員笑著對我說,知道他們寫不了。一輩子連筆都沒有摸過,乍一寫字哪會寫得出來,照貓畫虎也不行。我說,他們對你不放心。工作人員說,可不是不放心,一筆一畫都盯著,那個大爺?shù)氖指业氖忠黄鹩昧?,好像寫字的是他不是我。工作人員又笑了笑,說:“什么樣的人都能遇到,走著瞧吧,好戲都在后頭呢?!蔽覇杽偛潘麄儗懥苏l,工作人員四下看了看,才告訴我:“于曉軍。”

      5

      這百余人,分了六個組。我拿到了一張表格,是手繪的人員安排。院子里有大門,旁邊有兩個小門。大門和小門里外各有六個人把守,防止有人鬧事一轟而上,對投票箱造成威脅。這樣的教訓(xùn)慘痛,卻時有發(fā)生。黃書記給我說了好幾個例子。一個老太太,因為兒子沒有當(dāng)選,趁工作人員不注意,一屁股坐進(jìn)了票箱里。票箱是紙箱,老太太像長在里面似的拔不出來。她兒子過來拔,順便就抓了一把選票撕碎了,讓許多人的辛苦打了水漂。還有一個候選人,在封箱之前扔進(jìn)一個點燃的蠟燭頭,選票盡毀。有希望當(dāng)選的人不依不饒,整天背著這個裝著紙灰的票箱去告狀,一直告到了民政部。最惡劣的就是南民莊,劉姓人當(dāng)選后,晚上去自家地里看樹苗,被一伙人斬斷了兩只腳和一只手,只給他留一只手,用以打電話求救。這是兩年前的事,姓劉的活了一條命,卻從此成了廢人。那里挨著京哈公路,罪犯造成流動作案的假象,其實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煽嘤跊]有證據(jù),案子到現(xiàn)在也沒破。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青天白日底下,忽地刮起了一陣陰風(fēng)。我問,對那些惡意破壞選舉的人不能采取法律措施么?黃書記嘆了口氣,說:“還不是為了保穩(wěn)定。很多時候為了穩(wěn)定,我們都快成孫子了?!?/p>

      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守在門口的遠(yuǎn)比預(yù)先安排的人要多,是有人湊成群閑說話了。開始的緊張氣氛慢慢消散了,人們逐漸放松了那根弦。太陽也有了幾分毒辣,院子里沒有陰涼,男人圍在樹下抽煙,很多女士都借助墻體或門樓的涼陰席地而坐,因為都穿著迷彩服,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居然很像風(fēng)景。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吊兒郎當(dāng)走進(jìn)了院子。沒有人注意他,他大模大樣?xùn)|張西望地走過來,嘲諷地說了句:“政府真有人。”這話一共說了三遍,顯然是說給黃書記聽的。黃書記卻仿佛關(guān)上了耳朵,看都不看他。投完了票,他把一只腳放到高高的臺階上,胳膊橫著壓上去,左顧右盼,又說:“來這么多人,政府干點啥不好?!?/p>

      黃書記這回“橫”了他一眼:“有事么?沒事哪遠(yuǎn)滾哪去?!?/p>

      那人咂了一下嘴,灰溜溜地走了。

      黃書記氣咻咻地說:“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我說:“他到還識趣,不惱?!?/p>

      黃書記說:“我還想惱呢,哪輪到他了。”

      過了九點,家庭婦女多了起來。她們大概是呼朋喚伴統(tǒng)一著步調(diào),都有著相似的神情。人一多,把門的就開始緊張,每次只準(zhǔn)許進(jìn)十個人。因為寫票的地方有限,這十人也得在外排個兒。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她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說衣著,說頭發(fā),說妝容,不像來選舉,到像來看戲。她們表面嘻嘻哈哈,若仔細(xì)觀瞧,眼神里有內(nèi)容,眼神往哪里一飄,就露出眼風(fēng)。門口沒有凉陰,她們在外等得辛苦。有些人寫得也很慢。我猜,她們雖然年輕,卻常年不拿筆,握一桿筆大概比握一柄鋤頭都重。我計了一下時,有個人在里面待了足足十五分鐘。平時十五分鐘可能不算什么,可對等在屋檐底下的人來說,漫長得簡直難以容忍。她們的表情以及手上的動作,都有了掩飾不住的情緒化,甚至有了惡狠狠的表情。而就在剛才,這個女人似乎還是她們中間受歡迎的人,大家都圍住她,夸贊她。那是個四十左右歲的清瘦女人,扎一根獨辮??葱蜗蠛蜌赓|(zhì)是有別于其他婦人的。我突然有了想法。選票一共有三個格,填上三個候選人的名字連一分鐘都用不了,可她卻平均五分鐘寫一個名字,所以我猜,她坐在那里也許在想些什么,或者,在享受那種狀態(tài)也未可知,當(dāng)然,也可能在故意磨蹭。耽擱那樣長的時間也許是因為拿不定主意——她表面應(yīng)承了人家,其實應(yīng)該是有自己的想法。她應(yīng)該是個有想法的女人。她背對著我們,兩條腿緊抿,瘦溜的脊背拔得很直。外面的不滿信號她好像接收到了,她把紙撫平,俯下身去,填寫的動作開始麻利。轉(zhuǎn)過身來,朝我們笑了一下。不知為什么,臉上的表情有些無奈。仿佛是,耗費了這樣多的時間,所做的事情還是沒能讓自己滿意。她搖了搖頭,加深了那種無奈。又仿佛,她到底沒能戰(zhàn)勝自己,腦子里的想法,是怎樣的復(fù)雜和難以兩全,走出屋外時,特意偏離了等在屋檐下的女人,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中,她沒有抬頭,繞了一個弧形走了。

      村里的女人都很時尚,六十多歲的人了,打扮得還像個小姑娘。穿兩件套的絲網(wǎng)衫,上面繡著鮮紅的梅花。稀疏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卻燙出大的波浪,看上去別有韻致。有個大娘板板眼眼地走路,面目甚是和善。她進(jìn)屋就把選票和紅牌牌亮出來,對我們幾個說,妹子,勞個駕,我瞎字不識,替我填上。我都心里癢癢的,愿意為她代勞。咽了口唾沫,才把那種愿望壓下了。工作人員高高興興去寫選票,她是專門干這個的,隨時等候差遣。我問她多大年紀(jì),老人癟了癟嘴,讓我猜。我說您有七十歲么?老人伸出兩只手來比畫,一個是八,一個是四。

      我半開玩笑地驚呼:“您不是四十八吧?”

      老人呵呵笑著說:“八十四啦!”

      我真心誠意說:“不像,太不像了?!?/p>

      黃書記在一邊說:“說六十歲都有人信!”

      我們的聲音都有些夸大,是故意給這寂靜的空氣填些響動。這大半天,實在是沉悶壞了。

      工作人員把填好的選票展開給她看,想請她檢驗。她一把抓了過去,說我相信你們。你們是公家人,不信你們信誰?外面有個女人招呼她,快走,快走。大娘對我們解釋,她們等著我來和(一種紙牌)呢。說完,小心翼翼地邁下臺階。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我們說:“你們姐幾個,有空到我家里去串門?!?/p>

      我們愉快地應(yīng)。這半天的時間,就這一刻讓人愉悅。

      我想找個人拉呱拉呱,但總也沒有逮著機(jī)會。一位大圓臉的老伯寫好選票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匆忙搭訕了句:“您認(rèn)識于曉軍嗎?”

      其實這個于曉軍,我也不認(rèn)識,但我知道他眼下是候選人,前面那一對老夫婦曾經(jīng)把他寫進(jìn)選票里。我擔(dān)心叫這個名字的人在現(xiàn)場,那樣我就尷尬了。我只是想找個切入點,跟老伯搭上話茬兒。如果我直接跟老伯說選舉的事,怕他會提防。

      謝天謝地。老伯沒有當(dāng)場指認(rèn)。他說認(rèn)識于曉軍,就住在不遠(yuǎn)處,家里養(yǎng)了許多活物,在街上很少見到他。我問那些活物都是啥,他說雞,狗,兔子,豬。我說,是正經(jīng)莊稼人。老伯重復(fù)我的話,是個正經(jīng)莊稼人。又說自己是苦命人,是山里人寄養(yǎng)在馬太莊的,六歲過來,十多歲想回去,發(fā)現(xiàn)家里有六個哥哥,連個能容身的地方都沒有。養(yǎng)母開始對他好,后來生了很多自己的孩子,跟他的關(guān)系也淡了。他長大成人后,家人一致不允許他討媳婦。因為按照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母親會跟著光棍兒子過。這點他一說我就懂。我的家鄉(xiāng)也有跟他一模一樣的的情況,一家人合伙謀殺一個人的幸福,然后讓他終身伺候老人。

      老伯說,他四十歲才討來老婆,帶過來一兒一女。雖是半路夫妻,兒女卻都孝順。兒子給他買電動車,女兒在冬天給他買名牌羽絨服。

      話說得投機(jī),老伯對我一副熱臉膛。我問他的選票填的誰,老伯小聲告訴我,村里誰請客送禮他不選誰。

      哦,居然還這樣!我問他們?yōu)樯墩埧退投Y。

      老伯說,當(dāng)村干部有油水。過去窮得屁股后頭跟著要賬的,當(dāng)了幾年村長,兩口子一人一輛臥車。

      我問那臥車是什么牌子,我是想估算一下價值。

      可老伯顯然不知道,說管它什么牌子,反正都是四個轱轆。

      我想起了黃板牙,他可不像有錢人。衣服穿得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甚至還不如。否則怎么會弄一口黃板牙??衫喜f,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的錢都在他老婆的肋骨上穿著,他都摸不著。

      懼內(nèi)。我說。

      老伯說,她老婆可不是一般人,又抽煙又喝酒又打麻將。不弄倆錢能行?

      我發(fā)現(xiàn),像老伯這樣坦蕩從容的人并不多。我朝周圍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我們聚集了很多人的目光。老伯卻旁若無人,跟一個老伙計打了聲招呼,想遞給人家一根煙,結(jié)果那人搖搖手,沒接。老伯自嘲地笑了下,朝那個方向說,抽根煙咋著?我也朝那個方向看,見一伙人圍在一起,神情詭秘。我把這一點想明白了,那些候選人,大概都在現(xiàn)場。我分不清誰是誰,但那些選民心里清楚。都在一個莊里住著,選誰不選誰,大家心里都有壓力。我問老伯想不想做村干部,老伯說,不想。心黑了良心過不去,不心黑就不如干點自己的事。你以為那干部是好當(dāng)?shù)模?/p>

      有個女人過來招呼說,你還在這里胡勒勒,我都等你半天了。老伯對我說,他還要去趕集,家里種了些山菌子,要拿到大集上賣。說完,跟了女人走了。

      我以后肯定還要到村里來。我沒有問他的名姓。所掌握的那些資料,能讓我很容易找到他。

      6

      我問黃書記投票有沒有過半數(shù)。黃書記說還不夠。我有些憂心忡忡,這樣興師動眾地組織一次選舉太不易,如果最終選票不到半數(shù)可咋整。選舉法有明文規(guī)定,不夠半數(shù)將視選舉結(jié)果無效。我把擔(dān)心說給黃書記聽,黃書記笑了笑,滿懷信心說,會夠的,咱不用心里沒底,那些候選人心里都清楚。他們都在暗中一張一張計算選票,如果都不夠半數(shù),他們就沒有那么大的熱情來操持選舉。對于選情,他們比我們清楚。我說,那些候選人是不是都在這個院子里?黃書記朝東南角的人群努了努嘴,說那當(dāng)然。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一個候選人,他們一步也不舍得離開這里。

      選舉時間是由選舉委員會的人決定。選舉委員會成員是候選人指定的。這一點,倒跟西方的選舉類似。

      選民投了票以后大部分都沒走,站在一旁看熱鬧。我稍稍留意了一下,就發(fā)現(xiàn)有幾張臉不同尋常,焦慮,煩躁,緊張。像油鍋里的魚,表面都長嘎渣了。他們有時也故意輕松地跟人說說話,找人借火抽煙,但那輕松一看就是裝出來的。我一一點了出來,問工作人員那幾個人是不是都是候選人?工作人員逐個看了看,有一個她不認(rèn)識,但另兩個人是原來的兩委班子成員。她說,您眼可真獨。我問,咋沒看見那個黃板牙老主任?工作人員說,他還沒來,他是主角,應(yīng)該最后出場。車子進(jìn)村的時候從老主任家的門前過,您有沒有看見他?他在磚垛后面躲著。我說,我看見了,在村莊外,他家是座小二樓,看見車隊過去,他才站到了路中央,旁邊是一個小水坑。水坑里映著他渾濁的影子。

      當(dāng)然,后一點是我想象出來的。

      原來像演出一樣都是有計劃的,主角要在關(guān)鍵時刻出場?

      九點四十分。白肚皮出現(xiàn)了。

      這是一個白皮膚的胖男人,穿著圓口布鞋和老頭衫。背心卷到胸口以上,雪白的肚子在胸前咣里咣當(dāng),走一步爛顫。不知別人怎么稱呼他,他一出現(xiàn),我就叫他白肚皮,他皺著眉頭走過來,揮著手說,出事了出事了,別選了別選了。選了也無效,你們聽我的沒錯。

      黃書記這個時候不在現(xiàn)場,她有事回機(jī)關(guān)了,剛走。

      寫票的不寫了,寫了的不投了,都看著白肚皮。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剛領(lǐng)了三張選票,白肚皮說,票已經(jīng)沒用了,撕了吧。

      女人比畫著說,撕了?男人拍著肚皮說,撕了。工作人員想上前阻攔,晚了一步。女人“喀喀”兩把,當(dāng)真把選票撕了。

      我質(zhì)問白肚皮:“你是怎么回事,憑什么讓人撕選票?”

      白肚皮不理我,輕蔑的眼風(fēng)看著現(xiàn)場,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他只有三十五六歲,這個年紀(jì)的人在鄉(xiāng)村,一般還沒有號召力。

      我身邊站著幾個政府的小伙子,其中一個悄悄拉了我一下,說少幾張票沒有關(guān)系,不會影響選舉結(jié)果,要是多一張,那就全完了。我說,他們是不是提前謀劃好的?小伙子說,管他,提前謀劃也是白謀劃。

      白肚皮跟政府和警方的人都熟,散煙,點火。不時跟這個那個打招呼,顯然是見過世面的。他鼓動大家放棄的時候,我還是有點焦急,搜尋副總指揮。他姓李,是副鎮(zhèn)長,負(fù)責(zé)門口的安全保衛(wèi)。李鎮(zhèn)長此刻就站在不遠(yuǎn)處,朝這里看。我特別希望他說,先往下進(jìn)行,其余的事以后再說。

      我看出了他很為難,也看出了他很焦急。可他站在那里,沒動。

      白肚皮不時把背心撩起來,放下。再撩起,再放下,都成習(xí)慣動作了。我猜他心里也是緊張的。他還留著小胡子,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的長相有點像《水滸傳》里的小旋風(fēng)柴進(jìn)。

      當(dāng)然我是瞎聯(lián)想,我也沒見過柴進(jìn)本人。

      村里有一些人圍在他身邊,但看得出,大家并不怎么在意他。他自己說罷選的理由:選票發(fā)錯了。有一家,伯伯和侄媳婦是兩個戶口本,伯伯只有一個人,那張選票卻讓侄媳婦領(lǐng)走了。

      這樣的選舉過程又有了瑕疵。

      我根本不理解,一張選票會起多大作用呢?就能讓準(zhǔn)備了這樣久、勞動了這樣多的人的一次選舉,作廢么?

      現(xiàn)場頓時緊張起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打電話。大門外涌動著許多人頭,我站在臺階上,能從大門上邊的空隙處看見許多黑的或花白的腦袋。宣傳干部也是位女士,在我隔壁辦公,此刻走了過來悄悄對我說,形勢不好就趕緊走吧。也許到時想走就走不脫了。

      她說的意思是,一張選票有可能釀成群體事件。

      在鄉(xiāng)間,政府公務(wù)人員或公安干警被圍困的事多了。老百姓的法律比政府人員學(xué)得熟,他們懂得進(jìn)退。但也有膽大妄為的時候,有一次,他們居然幾百人一起從事打架活動,結(jié)果動用了防暴警察,把警察打壞了六個。

      事后某位警察朋友對我說,奶奶的,脖子差一點就被扭斷了,老百姓也真有敢下手的。

      我覺得選舉現(xiàn)場不會失控到這種地步,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彼此應(yīng)該有些情面。即便失控,我既然遇到了,也不能選擇逃脫。有人征求我的意見:怎么辦?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很多細(xì)節(jié)問題我不懂,我沒有發(fā)言權(quán)?!暗赛S書記吧?!蔽艺f。

      民政局的兩個人始終在屋檐底下坐著,此刻該由他們出面解釋有關(guān)政策了??伤麄冋l都不說話。我走過去對他們說,這不應(yīng)該是個很大的問題,把相關(guān)人員找到,問明情況,通過協(xié)商應(yīng)該能夠解決吧?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一個抹脖子一個用指頭剜耳朵。最后還是年紀(jì)大些的說:“請示一下吧?!?/p>

      另一個點頭:“那就請示一下。”

      年紀(jì)大些的拿出手機(jī),有人便說:“去屋里打,去屋里打?!币馑际嵌汩_不相關(guān)的人。

      這段時間實在漫長,有一種不安的情緒越聚越多。

      我在沒人的地方給黃書記打了一個電話。我說:“這邊的情況知道了?”

      她說知道了。

      我說:“回來吧?!?/p>

      她說已經(jīng)往回走了。

      我說:“大門口圍著很多人,多加小心?!?/p>

      她說:“這個時候應(yīng)該還沒事?!?/p>

      十五分鐘以后,黃書記終于現(xiàn)身了。大門迅速張開,黃書記朝里一閃身子,兩扇門又迅速合上了。外面有一股人流要往里擁擠,有人甚至伸進(jìn)來一條腿,在堅持不懈的對峙中,那條腿收回去了。大門重新關(guān)好,里外成了兩個孤立的世界。也許是因為天氣熱走得急,黃書記的臉色有些蒼白。按道理,她應(yīng)該是紅臉膛才對。她走過來時,很多人都圍了上去,我也插空兒問她有沒有什么辦法,她是一個敢負(fù)責(zé)任的人,我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她問:“民政局那邊有消息了么?”

      年長些的拿著手機(jī)看,說再等等。

      幾分鐘以后,手機(jī)終于有了動靜。他連忙把手機(jī)捂到耳朵上,轉(zhuǎn)過身去。過了好一會兒,他喜氣洋洋地說:“選舉符合法定程序,錯領(lǐng)的那張選票,可由當(dāng)事人出具書面委托書。”

      很多人都長舒一口氣。白肚皮一臉無奈的表情,一只手下意識地拍了拍肚子,轉(zhuǎn)身走了。

      我問黃書記認(rèn)不認(rèn)識這個人。黃書記不屑地說:“誰不認(rèn)識他,他就是于曉軍么。”說完,黃書記站到門口,沖外招呼說:“用大喇叭喊喊,選舉繼續(xù)進(jìn)行?!?/p>

      7

      村書記姓秦,個子不高,黑皮膚,一直在跑前跑后,悶頭做服務(wù)工作,一看就是厚道人。傳說他總挨村主任的欺負(fù),啥事都做不了主,自己撂了挑子。過去的兩委班子都姓高,只有他一個外姓人。我很多年前來過這個村莊,尋找《十粒金丹》里描繪過的公樂亭遺跡遺址,他陪我從村西走到村東。一片爛泥塘里都是腐植物,他說過去這里就是湖面,公樂亭就建在南邊的高崗上,與塤城的獨樂寺遙遙相對。他小的時候,湖里還有荷花,岸邊有成片的蘆葦,他還在蘆葦塘里揀過鳥蛋。還見過村民盜挖地基,長條石都被抬回家去壘豬圈了。一塊墓碑沉進(jìn)了水井,那碑上都是字!如今,那里成了一片雜樹林,全沒了蕭晶玉女士描寫的風(fēng)貌。歷史真是滄海桑田??!后來我去了他家里,也差不多是這個季節(jié)。他想給我燒壺開水,我說,黃瓜架上不是有黃瓜嗎?于是,我吃了他家一根黃瓜,把熱水省了。

      他還記得我,走過來跟我打了個招呼。

      他聽了黃書記的話,立時朝屋里走。我待的門口這個地方,就是村里的會議室,里面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麥克風(fēng)。麥克風(fēng)上綁一塊紅布,已經(jīng)很陳舊了。

      他過去伏下身來,“噗噗”吹了兩口氣,外面的喇叭里就傳出來很大的響動。說:“剛才,出了點岔頭兒,現(xiàn)在問題解決了,沒投票的人可以繼續(xù)投票了。嗯,大家聽好了,選舉繼續(xù)進(jìn)行!”

      大喇叭里余音裊裊,門樓底下的那扇門“砰”地被撞開了,進(jìn)來了三四個五十幾歲的男人。有兩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讓我印象深刻。

      一個梳著大背頭,矮個子,人長得敦敦實實。一個像柳枝一樣苗條,從肩膀往下都是一條線,大熱的天氣,居然穿著唐裝。唐裝雖說是白色的,可那樣緊的領(lǐng)口,還是讓我替他勒得慌。

      背頭邁著虎步走了過來,去了發(fā)選票的桌旁,一揮手,那個寫滿候選人名字的十六開本子已經(jīng)到了他的手里,里面還夾著沒發(fā)出去的兩張紅色選票。他把本子卷成了一個筒,倒背著手,用兩只手握著,橫眉立目說:“我看你選,你再選!還無法無天了你們!”

      那個白衣唐裝更顯得憤怒,他一說話就唾沫星子四濺。他用尖細(xì)的小嗓門嚷:“這樣公開弄虛作假你們也不管,政府是干什么,什么,吃的!”

      他原來有些結(jié)巴。這一結(jié)巴不要緊,把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緩釋了。周圍的人“轟”地發(fā)出一陣笑,讓他感到了不好意思。他統(tǒng)共就說了這么一句話,就再不肯開尊口,似乎再不愿意把結(jié)巴示人。

      此刻白肚皮站到了墻根底下的陰涼處。他就像剛退場的演員,眼里都是別人的戲,一派悠閑。

      背頭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就成了演說家。他一個人站在院子中央,痛陳這次選舉營私舞弊,說全村這樣多的老百姓,不能像傻子一樣讓人騙來騙去。他揮著肥厚的手掌說,你們說說,你們說說,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這樣!他因激動嘴唇劇烈得抖,一句話總也說不完整。背頭那樣演講,村里人都看著,一個說話的也沒有,也沒有誰有點什么表示??床坏秸l贊同,也看不到誰反對。似乎大家都是不相關(guān)的人。背頭把選舉登記冊舉到空中,激昂地說:“人可騙,天不可欺,欺天就是欺祖宗,欺祖宗!”這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就像電光石火,燒灼的空氣都在抖動。他自己似乎也很得意,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的那些話,不知是沖誰說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把院子里的人看了個遍,也沒有想出所以然。

      我也在地方上混了這些年,自以為不是書生氣的人。

      通過這次選舉,我還是覺得自己簡單了。

      我雖然沒說話,但我有想法。我的想法就是——這明明就是破壞選舉,還在眾目睽睽之下。你有事情可以說,怎么可以搶登記冊呢?那上面可是有1600多名選民,你有什么權(quán)利這樣做,那些選民允許你這樣做么?

      我用眼睛尋找那些警察,我隱隱有些興奮。我覺得,他們顯身手的時候到了。過去一把抓住背頭的肩膀,磕膝蓋往腰處一頂,胳膊朝后一別,就把登記冊拿到了。再不老實,我知道警察手里有銬子。

      背頭求饒說:“放了我吧,放了我吧,再不敢了!”警察朝前一推,背頭肯定就摔個狗吃屎。頭發(fā)也不會這樣整齊了,會朝兩邊分散,掉在臉上。就像電影里的鏡頭,人沒了形象,自信心就會大打折扣。

      這就是好戲到了高潮。

      可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現(xiàn)實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十幾個警察好像地遁了,我看不到他們的站位。院子里鴉雀無聲,那樣多的人,都是聽眾。而且,都是稱職的聽眾。只有背頭是演員,在院子里上演獨角戲。此刻白肚皮湊過來蹲在了墻根下,他原來并沒有走遠(yuǎn)。白肚皮兩只手托著腮,把自己折疊起來,把白肚皮隱藏了。只一瞬,又不見了。他匆忙朝南走,似乎是突然想起要躲避什么。我看了眼背頭以及背頭帶來的人,斷定他們不是一伙的。白肚皮消失在人群里,那里有女人跟他動手動腳的笑鬧。

      用文字?jǐn)⑹鲲@得時間有些長,其實這都是一瞬間的事。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此刻闖了過來,背頭退后一步,轉(zhuǎn)眼成了看客。老人戴著草帽,穿著膠鞋,一個長一個短地挽著褲腿,用手指著某一處,從走進(jìn)院子里就開始破口大罵。他罵人沒有指向,語句骯臟,但缺乏實質(zhì)內(nèi)容。

      罵人的話忽略不計。

      我不知道他罵的是誰,雖然他的手總是朝前方指著,但我不明白他的方向。他突然露出了一些口風(fēng),我才意識到他就是被人冒領(lǐng)了選票的人。他情緒很激動,很多時候詞不達(dá)意,但罵人的聲音一直保持在一個水平線。

      我突然想,這其中,也許有詐。

      8

      我是這樣想的。退一萬步講,老人的選票即便真的是被人家冒領(lǐng)了,他完全可以去找當(dāng)事人理論,有必要大鬧選舉現(xiàn)場嗎?

      現(xiàn)場村、鎮(zhèn)、縣三級領(lǐng)導(dǎo)干部都在場,他完全可以哪怕情緒激動地向任何一級領(lǐng)導(dǎo)反映問題,尋求解決辦法,而不是這樣破口大罵。

      我好好觀察了一下那個老人,是典型的莊稼人形象,如果換成另一個地方,他甚至?xí)芎蜕啤K牟菝钡紫?,是清瘦的一張臉,面容晦暗。嘴有些癟,那些罵人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甚至有些拌舌頭。他中氣足,是因為身體好,大概剛從田里勞動回來。

      大家都看著他罵人,轉(zhuǎn)眼就把背頭忘了。背頭寥落地站到了墻根下,接過別人遞的煙用指頭夾著,卻并沒有點燃。道具,都是道具。背頭也是道具,此刻他就像剛從臺上撤下,要自己靜靜心。他離開了身邊的幾個人,站到了稍遠(yuǎn)些的地方。他也在看老人。走下臺后讓他覺得輕松,他精神一懈,腰身有些佝僂了。老人繞著發(fā)選票的桌子走了一圈,突然揀起一塊磚頭拍到了桌面上,說:“看誰敢再選!”

      這磚頭一直躺在桌子下面,大概被誰趟出來了,被老人輕易拿到了手里,派上了用場。

      老人的話證實了我的判斷。他不是來反映問題的,而是來阻撓選舉的。背頭本來已經(jīng)登臺在前了,正是表演得熱烈的時候。他這個時候出現(xiàn),明顯是缺乏設(shè)計。

      這邊的事情還沒完,那扇小門又被人撞開了。進(jìn)來的是一個更老的人,拄著棍兒。問了村里人我才知道,都九十一了。他腿腳走得緩慢,甚至沒有走到院子中心。有人送過去一把折疊椅,他順勢先坐了上去。他也開口罵人,口干舌燥地罵,聲音像沙子一樣,讓人聽著難受。那些罵人的話甚至沒有主語,所以你同樣聽不出所以然。這樣的場景真是令人乏味,黃書記背轉(zhuǎn)過去吐了一口痰,她告訴我,這是不同陣營的人在演悲情戲,可派出這樣老的演員登臺,也真是不要臉。

      我突然有了興致。

      老人坐下時,棍兒在兩腿中間戳著,兩只手用力攀扶,像是在攀扶著一棵樹。褲腳提了起來,里面還是過冬的棉褲。

      我旁邊的幾個女人也看到了,紛紛議論說:“看,他穿的是冬天的衣服,都不知道熱?!?/p>

      他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村里有個人走過去勸他:“這樣大的年紀(jì),罵啥啊?!崩先顺吨呗曊f:“不罵他他不知道馬王爺三條腿!”

      三條腿的馬王爺,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他罵了許多話,就是這句我能夠復(fù)述。

      他的臉熱得通紅。黃書記著人喊來了警察,說得把他弄走,如果中暑倒在這里,會出大麻煩。四個警察朝他走去,開始好言相勸,讓他回家。這樣大的年紀(jì),熱壞了不劃算。不勸還罷了,一勸老人罵得更熱鬧了。警察不得不來硬的,兩個上前架胳膊,兩個后面撤椅子,可他和椅子卻像是焊在了地上,就看見警察在那里用力,老人卻紋絲兒沒動。

      村里有人給出主意,說連椅子一起抬。

      警察試了試,警察往高處抬,他的棍子往地下拄,全身的力氣都伏在棍子上,像一個成了精的老壁虎,警察根本奈何不了他。

      我當(dāng)然清楚,警察是沒把他當(dāng)階級敵人,手下是留情的。否則那樣干瘦一個人,連百斤都不夠,怎么可能是四個小伙子的對手。

      老人逐漸罵得沒了力氣,嘴唇蠕動,卻鮮有聲音送出來。忽然蹦出來一個人的名字:劉桂花。因為與劉桂花的媽連在了一起,一個穿著花格子衫的女人立時跳了出來,走到了老人的面前,用手指著老人說:“你再罵試試!你再罵試試!要不是看你上了幾歲年紀(jì),我這大耳刮子早煽下去了!”

      老人毫不示弱,仰著臉說:“我就罵了,你煽一個試試!”

      女人揮舞著手臂躍躍欲試,但到底不敢真動手。女人開始借助外部力量,對圍觀的人說:“我早上好心好意問他去不去選舉,他張口就說,操他死媽的才不去選。我說都是要死的人了,嘴上要積德啊。他嗔得我說他要死了,罵了我一個早上?!?/p>

      他們繼續(xù)膠著,越罵越無趣。開始還有人勸,后來勸人的人先走了。警察也散去了。女人狠狠罵了一些大話,扭身出去了。

      老人又罵了一段時間,聲音嘶啞得像得了重感冒。他茫然地看著周圍,顯然不知道下一步應(yīng)該干些什么。稀疏的白發(fā)像剛鉆出地的韭菜,掛著細(xì)小的汗珠。我從屋里拿了瓶水,想趁人不注意遞給他。給他水的想法我早就有了,可我不好意思。我只得假裝往外走,像偶然想起似的把水扔到了他懷里。他接過來急忙往嘴里灌,看得出他渴壞了。一小瓶水幾口就灌下去了,瓶子被他隨手丟到了地上。他什么時候走的我沒注意,我后來就把他給忘了。但他與女人對罵的場景事后我經(jīng)?;貞洠麄兿嗖钣?0歲,按道理是不應(yīng)該這樣的。

      就因為不是一個陣營,老人就成了射出槍膛的那顆子彈。也許有人會說,他這樣罵一通,解決了什么問題么?事后我也跟黃書記探討過。黃書記說,村里的事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老人得了誰的好處,到這里鬧一通。至于鬧成什么樣,既不能現(xiàn)場指導(dǎo),又不能場外指揮,只得由著他。而老人這樣鬧一通,不管后果是什么,也就算完成了任務(wù)。

      順便說一下,選舉現(xiàn)場的一切都有人錄像。為了怕某些村民找茬兒推翻選舉,政府隨時跟著DV,以便作為證據(jù)。

      9

      十點整,關(guān)鍵性的一個人物出現(xiàn)了。

      我如果如實寫下他的樣子,肯定會顯得不真實。可有的時候,生活就是這樣詭譎,強(qiáng)過所有的戲劇大師。此人有四十多歲,板寸頭發(fā),穿著淺灰色稠的布褂,搖晃著一只手走路。我都不用多留心,就看見他無名指上的手箍足有半寸寬。我想我真是孤陋寡聞。我是不喜歡首飾,但有些事情是應(yīng)該知道的。我就從來沒聽說過戒指是可以論平方的,真是長了見識。我心想,這村子可真是邪行,什么樣的人物都出產(chǎn)。我悄悄問周圍的人他是誰,那人扯了我一下,我后退幾步,那人環(huán)顧左右以后方說:“柴俊挺?!?/p>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

      我當(dāng)然知道這個名字,類似生意人,但比生意人會掙錢。他專門與政府各部門打交道,其實掙的是國家的錢。城市周圍的土地政府都在收儲,那些“掮客”應(yīng)運而生。比如,你這塊地想跟政府多要錢,就謊稱地給了他,政府本來想給你二十萬,結(jié)果他費盡周折多拿了十萬。這十萬跟你對半分,你就可以輕松地拿到二十五萬。而他空手套白狼,據(jù)說一天里能做成多單生意。

      他的辦法千奇百怪,要想說清楚,大概得寫一本書。

      這是新形勢下產(chǎn)生的新職業(yè),一本何止萬利。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干,弄不好,你就讓別人收拾了。

      我問他是不是候選人,那人告訴我,是候選人。不過在他是玩票,他可不把選舉當(dāng)回事。

      我問,他怎么不當(dāng)回事?

      那人說,別人請客他不請,別人送禮他不送。選舉了他才過來看看,他不是玩票是什么?

      我說,那他何苦要參選。

      那人說,耍存在感吧。每次他都來這么一下子。

      我“哦”了一聲。利用選舉耍存在感,這話聽著可真叫新鮮。

      知道一鳥入林,百鳥壓音是什么局面嗎?就是眼下這個樣子。

      他彈著腿走過來。我想了好久,才把他的那種走路的方法命名為“彈著腿”。膝蓋會弓起來,在空中略作停頓,放下時,卻擲地有聲。這是一個會走路的人,板板眼眼。我奶奶曾經(jīng)說過,有的人走路是瞎走,為走而走。會走路的人要一步一個腳印,腳呈外八字,這是官步。他的腿似乎長著眼睛,知道怎樣走路才能出什么樣的效果,果然,大家?guī)缀醵级⒅耐?。他“彈”到了發(fā)選票的辦公桌旁,敲了敲。說:“誰管???”發(fā)選票的幾個人原本站著看熱鬧,此刻規(guī)矩地坐了回去。他扭頭就看見了背頭在不遠(yuǎn)處站著,草草招了招手,背頭就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

      他一伸手,背頭就把背在身后的登記冊不情愿地給了他。背頭的手很低,他拿過來時稍稍彎了下腰。背頭挑著眼睛看他,他卻看也不看背頭。

      他先把桌子上的那塊磚頭拎起來,看了看,朝遠(yuǎn)處扔去。兩只手拍了拍,大概自信磚頭上的土已經(jīng)拍掉了,才用手在桌子上用力抹了抹,把那些土渣抹干凈了。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旁若無人,就像抹自己家的柜子。待相信土渣也被他抹凈了,才把登記冊平平展展放到桌子上,放兩只手上去拍打了一下,說:“選吧。”

      說完這話,他走了。

      知道我此時的心情嗎?我就像看電影,都有些緊張和激動了??粗愁^剛才趾高氣揚(yáng)現(xiàn)在灰不溜秋的樣子,我高興得都要笑出聲來了??晌抑啦荒苄?,緊咬嘴唇,得忍著?,F(xiàn)場安靜得就像空無一人,似乎沒有一個人像我笑點這樣低。我用目光找到了黃書記,她在人圈外打電話,她一直都在打電話。不時仰臉笑兩聲。我突發(fā)奇想,也不知道電話那頭有沒有人接聽。我有理由相信,她的手機(jī)肯定是道具。剛才的這一幕,她是十二分關(guān)注的。可是,就是因為關(guān)注,她不愿意表現(xiàn)出來。表面上她背對著這里,身體其實有一個傾斜視角,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她都看在了眼里。

      剛才聚集的人群像水暈一樣擴(kuò)散了。激動過后便有一絲荒涼。他一個人的力量強(qiáng)過了我們百余人的隊伍,我們還帶著公檢法司。我相信,黃書記和我一樣心里不是滋味。我們表面是那么強(qiáng)大,其實又是多么虛弱啊。不知是怎樣的盤根錯節(jié),令我們無法伸張自己。甚至無法主張自己的權(quán)利。我們究竟在怕什么!政府與民眾之間,或者,與“刁民”之間,怎樣一種道義才能成就鐵的規(guī)則,沒有規(guī)則,哪有方圓!

      我又覺得自己超乎現(xiàn)實了?,F(xiàn)實很平庸??晌医裉斓慕?jīng)歷,覺得一點都不平庸。

      沒想到,戲劇性的故事還在后面。

      10

      我把發(fā)生的事情盤點了一下,以便自己能夠清楚明白。因為是海選,所以沒有候選人,首輪選舉要過選民半數(shù)才能出來候選人名單。所以誰跟誰是一股力量,也許村里人清楚,作為局外人的我們,一點也看不明白。但我想,選舉日程過半,登臺表演的人肯定都出場了,柴俊挺這樣的大牌不會再有了。

      我想到了那個圓臉老伯,他說誰請客送禮他不選誰,也許指的就是柴俊挺。

      很顯然,之前出場的幾個人物都跟柴俊挺沒關(guān)系。因為他們的訴求不一樣。

      柴俊挺明顯是鶴立雞群,與他比,于曉軍、背頭之流都是小嘍啰。自從他走進(jìn)這個院子,幾乎就沒跟誰打招呼。但這里肯定有他的眼線,在關(guān)鍵時刻給他通消息。他在家里決勝這里,連老人拍磚估計都知道??此麑δ菈K磚的態(tài)度,說不定事前怎么處理都有了謀劃。他是萬事了然于胸的氣度。

      凡是阻撓今天選舉的人,應(yīng)該都是眼下的既得利益者。村委班子癱瘓,但事情有人支應(yīng)。今天的選舉不出結(jié)果,那些支應(yīng)人就依然主事。所以從某種程度說,背頭、拍磚老人也許就屬于這一派。其次是那個叫于曉軍的白肚皮,應(yīng)該與背頭是兩回事。如果讓我推測,我甚至覺得那個拄棍兒的老人也許是他爺爺。

      當(dāng)然,如果是寫小說,這樣安排情節(jié)是可能的。但下面肯定會有故事,他不可能看著爺爺與女人對罵無動于衷。

      可能還有別的小股力量,屬于潛流。

      這樣縷出頭緒,也許不一定正確。但看著亂哄哄的現(xiàn)場,最起碼條理明晰了些。

      十點零五分,大喇叭沒響,但人們都在口口相傳,又可以選舉了。

      與早上相比,氣氛有些諧謔了,來的人都不太積極,似乎不情愿走進(jìn)這個院子。走進(jìn)來也要說幾句怪話,這樣折騰了幾遭,人們身心都有些疲塌了。我猜。

      白肚皮此刻坐在了一輛自行車的后座上,像個千斤墜一樣,把前轱轆趁得懸了起來。他繼續(xù)在那里說風(fēng)涼話:“選也沒用,最后肯定無效。不信你們走著瞧。我要說差了你們把我的眼珠子摳出來當(dāng)泡兒踩。”

      沒了先前的氣勢,話說出來少了分量。聽見的人都會看他一眼,但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兒。他的聲音便在空中飄著,自己都覺得沒意思。

      暑熱也讓人無精打采。發(fā)選票的那排桌子就在太陽地兒里,太陽已經(jīng)稱得上毒辣了,但他們不能動,巧手的女人臉上甚至汪出來一層油。這是個不經(jīng)曬的女人。

      連我都累了。雖然穿了平底鞋,站得腳后跟都是疼的。我想快一點選完,回去好能睡個覺。我暗暗掐了掐指頭,從起床到現(xiàn)在,都快六個小時了。

      黃板牙就是在現(xiàn)場顯得疲塌的時候出場的。因為大門口把守森嚴(yán),選民都是徒手進(jìn)來的,只有他騎著一輛山地車,整個身體匍匐在車把上,一下一下蹬著,進(jìn)到院子里,還在往前騎,如果不是有臺階,他能把前車轱轆騎進(jìn)屋里。他把車子停靠在屋檐底下,四下看了看,先跟白肚皮打招呼:“你寫票了嗎?”這是打招呼的方式。否則這個場合,大概說什么也不合適。白肚皮的身邊就有很多人,他只跟白肚皮一個人打招呼,顯見得白肚皮在他心里也是個重要角色。奇怪的是,白肚皮并不買他的賬,別著腦袋故意跟人說話,不理他。他訕笑了一下,去領(lǐng)選票。

      白肚皮這才冷眼看著他。

      黃板牙再次說:“寫票吧?!?/p>

      白肚皮說:“寫了也白寫。”

      黃板牙對著別人說:“白寫誰不寫?”

      他幾乎是在屋里打個旋風(fēng)腳,就出來了。速度快得簡直讓人吃驚。有個人問他寫的是誰,不等回答,那人又說,寫的你自己吧?黃板牙毫不避諱,說三個格我都寫自己。那人說,那你就是光桿司令了。選舉進(jìn)行了這樣長的時間,我是第一次聽人公開談?wù)摵蜻x人的名字,這讓空氣也顯得松弛。黃板牙先去投票,又回來推山地車,在院子里就先騎了上去。有人說:“小心別栽著?!秉S板牙頭也不回地說:“你就盼著吧?!?/p>

      看字面,似乎是在斗嘴。其實是鄉(xiāng)間屬于幽默的玩笑,這從雙方的神情可以看出來。

      就像一場蹩腳的大戲,人們對主角的出場千呼萬喚??刹恢且驗閯”緦?dǎo)演還是演員的演技,主角的亮相卻平淡無奇。最起碼我深深地失望。他穿一件天藍(lán)色的跨欄背心,包著白布邊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至少是十年前的;下面是一條深藍(lán)色的褲子,那種二十年前流行的卡其布,現(xiàn)在很少有人穿了。腳上是一雙塑料涼鞋,沒穿襪子。白胡子白頭發(fā)都沒怎么修整過,看上去顯得拉拉雜雜。我想起圓臉老伯的話,說當(dāng)村主任有油水,過去討賬的屁股后頭追著,當(dāng)了幾年村主任,夫妻倆一人一輛臥車。

      我想,老伯嘴里的人跟眼前的黃板牙顯然對不上號。假如他真有臥車,即便不開出來,身上也會掛著幌子。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連山地車配他都顯得有富余。

      是老伯在開玩笑,還是他善于偽裝?

      選舉的氣氛因為黃板牙的曇花一現(xiàn)而顯得有了精神,有人嘴上開著玩笑,女人摸了男人的后背一下,說潮。這都是經(jīng)典笑話,人盡皆知。烏龜?shù)纳w子潮,就意味著天要下雨。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正是響晴薄日,所以女人這玩笑開得恰如其分。還有一個女人丟石子,丟在了一個男人的頭頂上,男人回過頭來說,誰丟的繡球?我今天晚上跟誰走!惹得女人舉著拳頭追著打,男人說,打是親。罵是愛,稀罕大了用腳踹!

      動手動腳的都是村里人,政府機(jī)關(guān)的人則都是仨人一群倆人一伙地聊天。這個時候是盛事太平的意思了,連門口的警察都躲到一邊去了。太陽明晃晃地從云層里鉆了出來,像長了腿一樣朝南走,但沒走出多遠(yuǎn),就又被云層埋住了。

      11

      小S走進(jìn)院子里時,我一點也沒想到她的身份。我在前邊說過,這個村莊離城市近,很多年過半百的女人衣著都很時尚。所以小S背著嫣紫色的淑女包出現(xiàn)在院子里時,我并沒有多留意。我只注意到了她走路的情態(tài),穿著高跟鞋,身體像蛇一樣扭。說真的,時近中午,我的感覺也遲鈍了,又累又餓。早餐還在車?yán)锶又?,估計該在高溫中腐化了。又站了這大半天,腰像斷了一樣疼。

      我呆呆地看著她朝這邊走,有些費勁地想,這個人走路有特點,要是寫小說,就叫她小S。這是她的體形。

      我后來想,小S明顯不是本村人,因為她到院子里一直在東張西望。本村人一般不會這樣,即便是找人,會站在哪里喊一嗓子。

      可她從把守森嚴(yán)的院門長驅(qū)直入,作為沒有選民證的她,不知是源于別人的倏忽,還是因為別的。

      選舉還按既定的法律程序在按部就班進(jìn)行,只是氣氛恬淡多了。發(fā)選票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早晨三張選票要翻來覆去數(shù), 惟恐多發(fā)出去一張。這個時候好像也不那樣仔細(xì)了。

      白肚皮原本在墻角那里蹲著,忽然快步走了過來。高調(diào)說:“你是報社的高記者吧?”

      他們熱烈地握手,像是久違的親人一樣。黃書記原本在屋里,也被院子里的響動驚動了,走了出來。她問我是咋回事,我說好像是白肚皮請來了記者??傊笓]朝那里看了一眼,說:“咱們照章辦事,他們請焦點訪談咱們也不怕。”

      我說:“對,有什么好怕的?!?/p>

      話是這樣說,氣氛到底就不一樣了。很多村民圍攏過去,聽小S采訪白肚皮。白肚皮把衣服撩得更高了,不時用背心去抹臉上的汗水。他鄭重其事說:“選舉有人弄虛作假,請問記者同志,這樣的選舉結(jié)果有效嗎?”

      小S在小本上不時記著什么,白肚皮滔滔不絕地對她講,他講的那些話我們都已經(jīng)聽過了,無非就是選舉不符合法定程序之類。

      當(dāng)說到那張被冒領(lǐng)的選票,小S一下子就把本子合上了。她說:“這里誰負(fù)責(zé)?”

      黃書記手搭涼棚說:“外邊熱,你到屋里來說吧。”

      小S往這邊走,在門口站下了。她探著身子朝屋里看了看,見里邊有人正在寫選票。小S說:“還是到外邊說吧,別影響別人?!?/p>

      小S的話說得對,可那口風(fēng)聽上去,卻讓人能聽出弦外之音。

      黃書記和小S走到了東面的墻根下,交談了很長時間??吹贸觯齻冎g的氣氛并不融洽,這從兩個人的神情可以看出來。這時白肚皮走過來跟我搭訕,問我是不是政府的人。我看了他一眼,說,是。

      他說,政府的人百分之八十他都認(rèn)識。

      我說,我就是那百分之二十里的。我問他小S是哪家報社的,他有些炫耀地說,黨報,名記。

      我問他,那一張選票在多大程度上能影響選舉結(jié)果。他說,誰當(dāng)選他都沒意見,但政府不應(yīng)該糊弄人。

      我說,政府的意見跟你好像挺一致。

      他把背心習(xí)慣性地往上卷,說:“政府反正不想讓我當(dāng),那張被冒領(lǐng)的選票……肯定是選我的!”

      他的意思無非是在說,他與發(fā)錯了的選票沒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的行動沒有任何私利。

      這話卻有一點像雷,能把人雷得外焦里嫩。我說:“假如把那幾張選票都給你……你還反對選舉繼續(xù)進(jìn)行嗎?”

      他馬上說:“反對!誰當(dāng)選我都沒意見,但政府不能容忍弄虛作假?!哆x舉法》是國家大法,政府也不能知法犯法!”

      我問:“政府怎么容忍弄虛作假了?”

      他說,故意錯發(fā)選票就是公然違背選舉法。

      這話說得無力,我也懶得再聽。擰開杯子喝了一口水,我借故回到了屋里。我對那些法律條文充滿崇敬和畏懼,但若問熟悉程度,我肯定是門外漢。我知道很多人把選舉法背到爛熟,卻是一心一意尋找漏洞。就像這個白肚皮,一看就是來生事的。

      把一場選舉攪黃,在他們,就是功莫大焉。

      遙想當(dāng)年的馬太莊,有活泉,有濕地,村前的小河旁長著成片的蘆葦。公樂亭與城內(nèi)的獨樂寺遙遙相對,被女作家寫進(jìn)長篇小說,取名麒麟村。這是怎樣一幅圖景。如今尚武之風(fēng)已絕跡,幾年前,村里最后一位拳師仙逝,高家拳被寫進(jìn)非物質(zhì)遺產(chǎn)名錄,已經(jīng)后繼無人了。興也忽焉亡也忽焉,站在歷史長河里回望,都是倏忽一瞬。

      ……而這一瞬,真的好難熬。

      我看見黃書記和小S客氣地但并不愉悅地分了手,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快十一點半了。

      我朝小S走去。就像鬼使神差,我覺得這個時候我該做點什么。我問她認(rèn)不認(rèn)識徐華東。徐華東也是他們報社的,應(yīng)該算小S的前輩。小S敷衍說,認(rèn)識。我說前一段他身體不太好,最近好些了嗎?

      小S警惕地問:“你怎么認(rèn)識他?”

      我說我認(rèn)識他有十幾年了。

      小S突然笑了一下,說:“別人都穿迷彩服,你怎么不穿?”

      我簡單解釋了一下我為什么沒穿迷彩服,我是來掛職的,并不等同于他們隊伍中的某一個。換句話說,今天的選舉跟我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我不領(lǐng)導(dǎo)他們,也不接受他們領(lǐng)導(dǎo)。我只是來現(xiàn)場了解下情況,嚴(yán)格地說,我跟記者的身份其實更類似。小S果然跟我親善了許多,悄悄對我說,知不知道馬太莊選舉的內(nèi)幕?我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我說,什么內(nèi)幕?

      12

      最后一個來投選票的是一個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這個時候是十一點四十五分,距離截止時間的十二點,已經(jīng)很近了。小女孩不是多漂亮,但長得清純可愛。她寫了選票出來,我朝她笑了一下,她也朝我笑了一下。這個時候小S正跟白肚皮在墻根底下交談,白肚皮皺著眉頭,但笑得很燦爛。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皺起眉頭來也可以那樣笑,不知是笑得故意,還是眉頭皺得故意。我留意著那邊,嘴里問小姑娘怎么這個時間才來交選票,小姑娘說,他們雖是村里人,父母卻在城里做買賣,沒時間回來。她也在城里上學(xué),為了趕時間回來投票,她特意請假提前半節(jié)課出來了。我說,你們可以選擇棄權(quán)啊。小姑娘的嘴角彎了彎,說那樣是會得罪人的……找我們來投票的人都把門檻踢破了。

      我說:“投票也會得罪人?!?/p>

      小姑娘不解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社會學(xué)命題,但對小姑娘來說,顯得深奧了。

      小姑娘走了以后,就再也不見有人來投票了。人們都盯著窗臺上的石英鐘,看著指針跳過了十二點,幾個警察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問黃書記:“結(jié)束么?”黃書記擺了一下手說:“結(jié)束?!彼膫€警察走上前,每個人抬著票箱的一角出了這間屋子,進(jìn)了隔壁的會議室。票箱不知會有多重,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投票箱齊腰高,卻是鐵的,看上去著實有些分量。會議室里有塊黑板,上面的信息雖是幾年前的,但邊沿處都漆黑瓦亮。票箱被放到黑板底下的長條桌旁,這是要統(tǒng)計選票了。謝天謝地,終于等到了這一刻。我對黃書記說,別處的票箱都是紙箱或木頭的,這樣大的鐵家伙還是第一次看到。莫非是專門為選舉定做的?黃書記解釋,鐵箱曾經(jīng)是政府食堂的鐵皮柜,盛盤碗用的。后來因為工作需要,找人改造了一下,來到了這里。黃書記耳語了句,是因為這村太容易出事了。黃書記指揮人統(tǒng)計選票,政府的人先占領(lǐng)有利地形,把桌子圍了起來。外面才是村民,像罐頭一樣把屋子裝滿了。我和黃書記退到了墻根下,黃書記繼續(xù)說,這個村的情況特殊,有幾次選舉,票箱不是被人搶了就是被人點著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才把它用作投票箱了。黃書記嘬著牙花子說,事情還是難辦,那一張選票他咬著不撒嘴。我說,誰?黃書記說,還能有誰,肯定是那個于曉軍。我說,不是符合法定程序嗎?黃書記說,要是當(dāng)事人能出個書面委托書,當(dāng)然就沒問題了。你也看見了那個老爺子,吃了槍藥一樣罵人,再讓他寫委托書,他還不得把人吃了。

      “只能聽天由命了。”黃書記嘆息了一聲。

      我說:“問題既然出在白肚皮身上,那就做做他的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p>

      黃書記怔了一下,顯然對白肚皮三個字表示費解,待想明白,呵呵笑了。她說:“這個工作是不會做通的,除非……”

      她留下了半截話。

      我問除非什么?

      她左右看了看,耳語說:“除非派出所使手段,他也就怕這一點?!?/p>

      我也小聲說:“不可以考慮嗎?”

      她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不可以,他沒犯法?!?/p>

      黃書記告訴我,于曉軍這樣的人物,每個村幾乎都有,但他是個極端的例子。他也想當(dāng)村干部,但人緣太差。我想起一對老夫妻曾經(jīng)拿著紅紙片寫他,圓臉老伯還稱贊他是正經(jīng)莊稼人。黃書記說,不知道機(jī)巧在哪里吧?那對老人是他爹媽。于曉軍自己不好意思來拿選票,讓不識字的爹媽來。你跟人家打聽于曉軍時,他爹媽就在旁邊站著呢。哈哈!我都要笑出眼淚了。用櫻桃小丸子的話說,醬紫??!黃書記弓起指背抹了抹眼角,又說,明明知道自己選不上,于曉軍不甘心,就是來攪和。什么時候把選舉攪和黃了,他就顯本事了,就稱心如意了。我問,他是不是會為了老的村委班子吧?因為他們的目標(biāo)一致。黃書記說,他就是那種高度自私的人,誰也不為,就為他自己。我想問問那個拄棍兒的人是誰,院子里又有了別的動靜。

      從窗玻璃看過去,那兩扇關(guān)了半天的大鐵門打開了,有兩輛小車開了進(jìn)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為又有枝節(jié)橫生了。黃書記在空中拍了拍手,說機(jī)關(guān)來送飯了,是盒飯。機(jī)關(guān)的同志都留下吃盒飯,吃完了再統(tǒng)計選票。她對外圍的老百姓揮手說,大家都回去吃飯吧。又轉(zhuǎn)頭對我說,您能否辛苦一下,陪記者到外面找個飯店。我說,一定要陪嗎?黃書記說,畢竟是為選舉來的,都是公事,公事就得公辦。我知道這個時候接觸新聞記者有些敏感,問黃書記有沒有什么要說的。黃書記說,現(xiàn)場就是這個樣子,咱也沒有什么可瞞著掖著的。還是那句話,別說她是黨報的,她就是焦點訪談的咱也不怕。說真的,我還是有些猶疑,有時候事情不是這樣的,就像我一直都在現(xiàn)場,現(xiàn)場的情況我又了解多少呢?換另外一個人同樣在我的角度,看到的問題可能一點都不一樣。眼睛不一樣視野就不一樣。視野不一樣感受就不一樣。何況看到的還都只是表面,就是長了透視眼,還有那些人的想法和感覺呢。不一起摸爬滾打,如何得知。但我不會把內(nèi)心的東西說出來,我的位置,基本上是屬于給別人添麻煩型。我也的確應(yīng)該干點什么。

      黃書記招了招手,把小S叫了過來。黃書記說:“妹子,跑這么遠(yuǎn)的路一定很辛苦,我離不開現(xiàn)場,讓我們的領(lǐng)導(dǎo)陪你到外邊吃點飯?!毙用大城市人特有的語調(diào)說:“不用,我就在這里吃盒飯就成?!秉S書記說:“不成。盒飯是有數(shù)的,沒有富余?!蹦沁吅酗堈眯锻辏緳C(jī)關(guān)上了后備箱。我拉著小S跟我上了車,上了車她就開始打手機(jī),來的不是她一個人,還有一個同事,一直在大門外跟選民接觸。她是這樣說的:“怎么樣了,活干完了嗎?干完了出去吃點飯。嗯,嗯,嗯。”

      像是在打啞謎。

      那是個戴圓圓的鏡片的小伙子,穿一件大紅的純棉背心。長槍型的照相機(jī)在脖子上掛著,脖子都給墜彎了。他上了車,小S突然想起介紹我,是徐華東老師的朋友。您是哪個單位的?我說了。小S突然驚叫一聲,您是……作家吧?我說,今天沒坐著,出來了。小S說,她兩天前跟徐老師一起吃飯,說起要到塤城來,徐華東還提起了我的名字,說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聯(lián)系。我說,你兩天前就知道這里要選舉?她點點頭,我說,你比我強(qiáng),我昨天晚上七點才知道。我的腦子里轉(zhuǎn)了一下,今年是換屆年,村村都要選舉,但做記者的顯然不會村村都去跑。事實上,他們原本對選舉不感興趣,這里面,沒有什么新聞讓他們隨便寫。我問你們咋知道馬太莊有人弄虛作假。小S得意地說,我們什么都知道。我快速算了算時間,我清楚地記得發(fā)錯選票的時間是八點四十。我平時也不怎么在意時間,今天卻把每一個轉(zhuǎn)折的時間都記得清楚,怕記混,我還用手機(jī)給自己發(fā)了短信。小S來到選舉現(xiàn)場的時間是十點二十,報社來這里一百公里,如果是正常情況有人舉報,他們現(xiàn)在也許還在路上。

      十點二十。他們到得實在是太早了。

      我說:“你們兩天前就知道有人弄虛作假了?!?/p>

      小S說:“我不明白您的話是什么意思?!?/p>

      我說:“很簡單,你讓人忽悠了?!?/p>

      小S不屑一顧地笑了笑。

      小S問了我很多問題,諸如政府愿意讓誰當(dāng)選之類。我耐心地跟她解釋,政府幫不了誰的忙,政府如果想幫誰的忙,都會越幫越忙。小S說,你不是說你跟他們沒關(guān)系嗎?我知道她誤會了,我說,有沒有關(guān)系都是相對的。就像我跟你一樣。我們原本沒關(guān)系,可現(xiàn)在就不能這樣說了??吹贸?,她對我的話有抵觸,臉上有了不耐煩。頭朝窗外側(cè)去,半天沒回過頭來。

      我問小伙子跑了半天累不累,小伙子很老實,說累,腿肚子都要轉(zhuǎn)筋了。

      13

      車子跑到村頭就是通往塤城的公路了,公路兩邊有許多小飯店。我們選擇其中一家進(jìn)去了,門臉很小,但很干凈。要了幾個涼菜和水餃,還沒吃上幾口,門口忽然堵住了一個腰身很粗的胖婦人。毫不夸張地說,她站在門口,門口就連只蒼蠅也飛不進(jìn)來了。她站在那里就開臺罵,所罵的每一句話都跟柴俊挺扯上了干系。我給鬧蒙了,一時沒想起柴俊挺是誰。使勁想了想,才想起是那個玩空手道的人,一鳥入林,百鳥壓音。背頭面對他,就像面對托塔李天王一樣,讓我緊張加激動。女人完全是鄉(xiāng)村的罵法,句句都讓人起雞皮疙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司機(jī)小聲說,糟糕,咱們來錯地方了,這里是柴俊挺姐姐家開的飯店。我說咱們吃飯付錢,管他誰開飯店呢。司機(jī)說,您往馬路對面看。對面也是一家小飯店,門口有兩棵香花槐,背頭雙手叉腰就在兩棵樹間站著,周圍還有三個村里人,一起朝這邊看。司機(jī)說,這個女人是他老婆。

      女人滿臉的橫肉上下竄動,她指點著我們說,你們跟姓柴的合穿一條褲子!

      我們不語。

      女人又說,你們就知道傍大款,還是公家人呢,活得一分錢都不值!呸!

      小S“啪”地摔了筷子,對我說,你們怎么能這樣做事情,這樣的飯你讓我怎么吃!

      我說,用嘴吃。

      小S說,賄賂人也不是這樣的賄賂法!

      我說,你可別提那兩個字,我犯不上賄賂誰。

      小S說,你告訴我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

      我說,傻瓜都能看得明白,還用得著說?

      總之,我跟小S不歡而散。其實我也不想得罪她,可她的樣子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假模假式的人看得多了,再看幾個其實也沒啥,可事到臨頭,還是過不去。

      我很后悔跟她提起徐華東,徐華東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做新聞記者修養(yǎng)和稟賦最重要,小S差得實在是太遠(yuǎn)了。

      飯沒吃完,小S和她的同事打出租走了。我想讓司機(jī)去送他們,小S把手揚(yáng)得高高的,挑著聲音說,不用!看那架勢,大有秋后算賬的意思。那輛姜黃色的小汽車在我面前絕塵而去,我心說,小樣兒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司機(jī)在一旁嘀咕,她回去不會在報紙上糟蹋咱吧?

      我笑了笑。

      我給徐華東撥電話,電話通了,我卻沒了說什么的欲望。徐華東主動說,我們有兩個小實習(xí)記者去你那邊了。我說,哦。徐華東說,我曾經(jīng)說服他們不要去,鄉(xiāng)村選舉情況復(fù)雜,那種混水趟不得??伤麄儾宦?,現(xiàn)在的小孩子呀……徐華東呵呵笑了笑,接著說,總是自以為是。

      徐華東問我在做什么,我說,我也在趟混水。

      他說,小心著涼。

      我們又說了一些別的,說得彼此都很高興。

      我回到選舉現(xiàn)場時,大家都把盒飯吃完了,兩個大紙箱的白飯盒,看上去也很有氣象。我把情況對黃書記說了,我在這里屬于客串,我得讓她知道詳情。小S以為政府跟柴俊挺是一伙的,我們正巧坐在了柴俊挺姐姐家開的飯店,背頭的老婆過去一罵,她就以為我們都是在接受行賄呢。她是太年輕了,覺得幾個餃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解決問題。我后來經(jīng)常想當(dāng)時應(yīng)該給她解釋清楚,新來的人兒,摸不著門兒??稍捼s話趕在那兒了,我再解釋,倒顯得我心虛。

      黃書記豪氣地?fù)]了揮手,說由她去。

      可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事情有了變化。原來,黃書記和村里的秦書記中午好歹吃了口飯,就去找那位拍磚大爺。他們突然登門,讓拍磚大爺很意外,但說到寫委托書的事,老人則是打死都不應(yīng)承。老人一口咬定是侄媳婦偷領(lǐng)了他的選票,至于為什么偷領(lǐng),拍磚大爺說,你們?nèi)フ宜?,找我找得上么?/p>

      他們又去找那個侄媳婦,想碰碰運氣。他們從前門進(jìn),侄媳婦卻從后門小風(fēng)車似地溜出去了,她騎上自行車不知去了哪里。有知情的鄰居說,她就是躲你們,你們不走她不會回來。這一點,黃書記當(dāng)然很清楚。事情就是這樣走進(jìn)了死胡同。

      放棄選舉成了解決問題的惟一辦法。

      這個時候,白肚皮就在鐵皮票箱上坐著,說要與鐵皮箱共存亡。他的兩只腳交替捶打鐵皮箱,那種“嗵嗵嗵”的響聲讓人心亂如麻。白肚皮唱歌似地說,反正你不放棄選舉結(jié)果我就去告狀,縣里不行去市里,市里不行去北京,到時候你們可別說我是越級上訪,咱這是丑話說在前頭……

      不會有人被白肚皮的話嚇倒,誰都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但我知道,白肚皮的話句句都有分量。比選舉工作更艱難的是信訪,選舉還有一點商榷和余地,信訪則是拉滿弓的弦,能量都是超負(fù)荷。

      我站在廊下的臺階上,看著滿天的五花日頭,對黃書記說:“就為這一張選票……真就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了?”黃書記說:“要是有辦法就好了。唉,也不怨別人,還是我們自己的工作沒做好?!蔽艺f:“再選一次你的工作仍然做不好?!秉S書記問我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告訴她,選票可能是故意發(fā)錯的,有人一直在做手腳。

      我以為黃書記會感到很吃驚。沒想到她淡然說:“這是一目了然的事,誰心里都很清楚??缮n蠅不叮沒縫的蛋,下一次,我們把工作做得更嚴(yán)密些,讓他無處下蛆?!?/p>

      我的感慨都沒法說出口。我有些憋氣,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真是一點都想不通。

      黃書記對白肚皮說:“好了,你下來吧,今天就算你勝利了?!?/p>

      白肚皮從鐵皮箱上跳了下來,說:“我說你選不成你就選不成。早一點放棄就好了,省很多事?!?/p>

      黃書記說:“你說得對?!?/p>

      黃書記還沒說打道回府,人們都“呼啦”朝大門外走去。

      我衷心說:“我可知道做基層工作不易了。”

      黃書記說:“這個村還不是最難的?!?/p>

      14

      我回到了機(jī)關(guān),下午三點的會一直開到六點。黃書記給我打電話,說晚上安排在迎賓樓。我說還在開會。黃書記說,有散的時候吧?我說這邊有安排。黃書記說,咱的工作還沒完,還要研究進(jìn)行下一步的部署呢。幾句話說得我無話可說,只得去了迎賓樓,見民政局的兩個人在,還有公證處的。我奇怪在現(xiàn)場一眼也沒看到公證處的人。略一想,明白了,沒有選舉結(jié)果,公證處的人自然就沒派上用場,他們一直混在人群里。白紅啤三種顏色都上全了,有人問我喝哪一種,我說喝點白的。這種場合我總是這樣說,喝點白的。不是我有酒量,是白酒容易打掩埋。我喝一點酒就睡不著覺,就心跳異常,那種痛苦說出來也不會被人理解。許多場面又不得不端杯,我練就了一樣本事,酒是喝下去了,但一滴也喝不到腸胃里。

      說是近在咫尺,誰又能知道誰的真相呢。

      大家推杯換盞,嘻嘻哈哈。選舉沒出結(jié)果,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誰都不會為這件事心情沉重,計算投入和產(chǎn)出成本的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而我純粹屬于少見多怪。我掛職半年多了,下鄉(xiāng)是經(jīng)常的,但真正走進(jìn)選舉還是第一次,多一些感想和感慨也情有可原。談到下一次選舉如何進(jìn)行,大家出了很多主意。近期不能再搞了,再搞結(jié)局還是相同的。要等那些付出代價的人自己找上門來,那些人其實就是候選人,他們打熬不起,張網(wǎng)了就得撈魚。不能坐等那些魚都跑光,那樣還得重新張網(wǎng)。

      很多事情不用政府著急,有人急著為政府做事。

      這次是以戶口本為單位,結(jié)果有了瑕疵,下次一定要帶上身份證。身份證和戶口本綁到一起,預(yù)防萬一。提前發(fā)出公告,一個身份證一張選票,認(rèn)證不認(rèn)人。假如你的身份證在別人手里,而別人又代領(lǐng)了你的選票,沒辦法,那就是授權(quán)委托了,誰讓你不管好自己的有效證件呢。大家都說這個法子好,可保萬無一失。我只是聽著,而且聽不大明白。我的思維一直在開小差。我在想那個白肚皮,他是不是也像我們這樣在商討對策呢。下一次的方法再嚴(yán)密,是不是也會留下可乘之機(jī)呢?

      我問民政局的人,下次選舉委員會的人會換屆嗎?

      我的意思是,如果選舉委員會的人也換屆,又會增加許多工作量。

      科長說,選舉委員會到了屆別也要換,三年一換屆。于是便有人跟我掰指頭:13、14、15……

      他們說的是公元紀(jì)年。

      大家都說,三年實在太短了,太折騰了,太累人了。人大政協(xié)都改五年了,村民自制普選這塊怎么就不能五年呢?然后便有人提議,為最終能實現(xiàn)五年干杯!這個時候的酒,都到了搶著喝的階段,我干什么都不會有人在意。我走到了窗前,發(fā)現(xiàn)屋里的燈越來越亮了,是外面的夜空越來越黑了。

      (責(zé)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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