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

[德]赫爾曼·黑塞

解碼經(jīng)典

這部長篇小說通過講述兩個少年關(guān)于“成長”的故事，來書寫作者內(nèi)心的矛盾和迷茫。成長，是一個與內(nèi)心和時光抗爭的過程，作者不斷地與過去的自己決裂，與未來的自己相遇，而在這其中，是對生命和信仰的思考。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炮火激起了作者對于精神上理想世界的追求，但是現(xiàn)實又讓他深陷痛苦之中。作者對自由和信仰的追逐表現(xiàn)在歌爾德蒙和納爾齊斯兩個人身上。他們看似處于性格天平的兩端，但實際上又是相互融合的一體。歌爾德蒙對于世俗的反抗是納爾齊斯內(nèi)心深處不敢言說的渴望。與其說最后納爾齊斯拯救了歌爾德蒙，還不如說歌爾德蒙提供了生命的另一種打開方式。他們在與對方的博弈中相互救贖。這不僅是一個關(guān)于成長的主題，還是關(guān)于精神世界如何走向自我統(tǒng)一的主題。（特約教師：福建省長泰縣第二中學？？張文惠）

片段熱讀

客人先受到了擔任校長的神父的迎接，傍晚又得到院長的接見。父親向他們兩位介紹了自己的兒子歌爾德蒙；他們也邀請他，一位帝國的官員，在院中小住一些時候。可他只打算打擾一夜，說是明天必須趕回家去。他把自己那兩匹馬中的一匹留贈給修道院，院方也收下了。和教士們的談話進行得拘謹而索然無味；但不管是院長也好，神父也好，兩人都很滿意地注視著恭恭敬敬地一言不發(fā)的歌爾德蒙，這個文弱的美少年立刻博得了他們的好感。

翌日，他們毫不惋惜地讓父親去了，卻滿心歡喜地把兒子留下來。歌爾德蒙被一一介紹給了老師們，并在學生寢室里分到個鋪位。他畢恭畢敬地，滿臉難過地送別自己的父親，站在那兒目送著他，直到他騎著馬的身影穿過谷倉和磨房之間，消失在修道院外院的狹窄拱門中。歌爾德蒙轉(zhuǎn)過身來，金黃的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這當兒，門房已迎上前來，愛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靶∩贍敚彼参扛锠柕旅?，“你千萬別難過。大多數(shù)學生開頭都有一點兒想家，想父親，想母親，想弟兄姊妹。不過你很快便會發(fā)現(xiàn)：這兒也可以生活，而且過得挺不錯?！?/p>

“謝謝，門房大哥，”少年道，“我沒有兄弟姊妹，沒有母親，只有父親一個親人?！?/p>

“可你在這兒可以找到許多同伴，得到學問。音樂和別的一些你還不知道的有趣兒的東西，各式各樣，你很快就會看到的。要是你還需要誰幫助你，你就只管來找我好啦?！?/p>

歌爾德蒙望著他微笑了?！鞍?，我非常感謝您。如果能勞您的駕，那就請您馬上領(lǐng)我去看看我父親留在這兒的那匹小馬。我很想去問候它一下，看它在這兒過得好不好?！?/p>

門房立即拉著他的手，帶他走進谷倉旁的馬廄。里面一片幽暗，在溫暖的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馬汗、馬糞和大麥的氣味。歌爾德蒙在一個隔間里找到了馱他來到這兒的那匹棕色馬。這畜生也立刻認出了他，遠遠地就把腦袋伸出來；他雙手摟著馬脖子，把臉頰貼在它寬寬的、帶有白斑的額頭上，溫柔地撫摸著它，湊近它耳朵輕聲說：“布萊斯，我的小駒，我的乖乖，你過得怎么樣？你還愛我嗎？你也有吃的嗎？你也還想家嗎？布萊斯，好朋友，你能留在這兒太好啦，我要經(jīng)常到你這兒來，來看看我的小馬?！闭f著，他從袍袖的褶襞中掏出一個早飯時省下的面包來，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喂進馬嘴里。

隨后，他離開布萊斯，跟著門房走過院子；這院子跟一座大城市的市集廣場一般寬廣，有些地方長著菩提樹。在里門旁，他向門房道過謝，并握了握手；這當兒他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忘記了昨天人家指給他的上教室去的路，尷尬地笑一笑，臉也紅起來，于是請求門房領(lǐng)他去；門房也樂于這么做。接著，歌爾德蒙跨進教室，那兒已經(jīng)有十來個青少年坐在位子上；助教納爾齊斯朝他轉(zhuǎn)過臉來。“我叫歌爾德蒙，”他說，“新來的學生。”納爾齊斯點點頭，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指著后排的一個位子讓他坐下，立刻又講起課來。

歌爾德蒙坐下了。他感到驚訝，老師竟如此年輕，比他自己大不了幾歲；他并且發(fā)現(xiàn)，這位教員是如此眉清目秀，氣宇軒昂，認真嚴肅，同時又令人敬重和招人喜愛，因此更是又驚又喜。門房待他很可親，院長對他非常慈祥，外面的廄舍中站著布萊斯，這馬是他的故鄉(xiāng)的一部分；眼下還加上這位年輕得驚人的教員，嚴肅得像一位學者，高貴得像一位王子，再聽聽他那沉著、冷靜、樸實、自然的聲音吧！

歌爾德蒙滿懷感激地傾聽著，雖然沒能立刻聽懂講的是些什么。他心情舒暢。他來到了一些善良可愛的人們中間；他打定主意要愛他們，和他們交朋友?；叵虢裉煸缟?，他醒來躺在床上心頭憋得慌，長途旅行以后的倦意也未消散，他在送別父親時禁不住流下了眼淚?？墒乾F(xiàn)在好了，他滿意了。

他久久地、一次又一次地盯著這位年輕的教員瞧，欣賞他那修長而挺直的身材，冷靜而炯炯發(fā)光的眼睛，吐字清晰而有力的嘴唇，抑揚頓挫的不倦的嗓音?？墒?，下課鈴一響，學生們就吵吵嚷嚷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這時，歌爾德蒙卻嚇了一跳，并有些難為情地發(fā)現(xiàn)，他竟睡了一會兒。而且，發(fā)現(xiàn)這個的還不只是他自己；他的幾個鄰座也看見了，并在那里咬耳朵告訴別人。

等年輕的教員一離開教室，同學們便圍住歌爾德蒙，拽的拽，推的推。“睡醒啦？”一個怪笑著問?！昂脗€優(yōu)秀學生！”另一個譏諷說。“趕明兒一定會成為修道院的光榮啊。才上第一堂課就入了定！”“咱們抬這小子上床去吧?！庇姓l提議說。大伙兒于是抓住他的胳膊和腿，哄笑著抬起了他。

歌爾德蒙又驚又惱，手腳不住地掙扎，想要脫開身，結(jié)果挨了一頓推搡，才被丟下來，這時有一個學生還緊緊抓住他的腳。他猛地一腳把這人踹開，跟著又撲向站得最近的一個小伙子，和他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格斗。他的對手是個強健的家伙，其余的人全在一旁興致勃勃地瞧熱鬧。眼見歌爾德蒙并不示弱，連連讓大個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吃了幾拳，這家伙在學生中的幾個朋友沒等他招呼便一擁而上。

可是突然間，所有的人都驚慌地跑開了。他們前腳剛離開，校長馬丁神父后腳便跨進教室來，站在獨自一人留在原地的少年面前。他驚奇地打量著歌爾德蒙，只見他臉上有些傷痕，面色緋紅，一雙藍眼睛閃著窘迫的光芒?！澳阍趺蠢?，嗯？”神父問?！澳憬懈锠柕旅桑菃?？這些壞小子們，他們欺侮你了，是不是？”“啊，沒有，”少年回答，“我已和他算過賬了?！薄昂驼l？”“我不知道。我誰也不認識。有一個和我打了一架。”“是這樣？是他先動手的嗎？”“我不知道。不，我想，是我自己先動手。他們尋我的開心，我便惱了?！薄昂?，好，做得對，孩子。不過得記?。耗阍僭诮淌依锎蚣芫蜁芴幜P的。喏，現(xiàn)在聽我的話，吃點心去吧，去吧！”神父笑吟吟地目送著歌爾德蒙，看他如何羞愧地走出教室，邊走邊用手指努力梳理揉亂了的金黃色的頭發(fā)。

歌爾德蒙自己覺得，他在修道院中的第一件事做得很不像話，很愚蠢；他在吃點心的桌旁找到了班上的同學，心情頗為懊喪。不料同學卻對他又尊敬又親熱，他也像個騎士似的和自己的對手講了和，并且頓時感到自己成了這個小團體中的一分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