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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晝 錦

      2017-12-05 09:03:28/陳
      作品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工會主席醫(yī)院

      文 /陳 紙

      晝 錦

      文 /陳 紙

      陳 紙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于江西省永豐縣農(nóng)村,發(fā)表長篇小說《下巴咒》 《逝水川》 《原鄉(xiāng)人》。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 《少女為什么歌唱》 《玻璃禪》 《問骨》;隨筆集《撥亮內(nèi)心的幽光》;詩集《時光圖案》;文藝評論集《魚說》 《紙風(fēng)景》 《相逢的盛宴》。在《人民文學(xué)》 《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90多個,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西寫作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廣西文藝?yán)碚摷覅f(xié)會會員。獲第十屆“《作品》獎”、第六屆“《北京文學(xué)》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曾就讀于中國文聯(lián)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高天云不知是如何到達地王大廈頂樓的,如果有人問他是坐電梯上來的?還是一步一個臺階爬上來的?高天云一定會搖搖頭,或者連頭都不會搖。何況,此時也沒人問他。

      高天云可能是今天上地王大廈頂樓觀光的最后一名客人。售票處只有他一人,但窗口那邊還是伸出了一張花花綠綠的門票。高天云的雙腳被微風(fēng)吹著,顫顫微微,他的身子也隨之搖晃,他感到整個身子都不在了,只有兩只褲筒存在著,兩只褲筒冰涼冰涼,像寒冬里流過河水的隧道。

      高天云的頭腦被搖晃的身子飄蕩得空空如也,慢慢的,他棉絮般的身子被勒緊,越勒越緊,勒成了繭,繭又破成了蛹,蛹又變成了蟬——一只褪了殼的蟬,那張透明的、干燥的殼,高高的、孤伶伶地掛在瑟瑟的高樹上。高天云也不知道耳邊的“呼呼”聲是什么,他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四處看。他看到的“四處”都是圓形的玻璃,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一整塊的玻璃,無邊無際、透明、卻沖不破的玻璃。

      高天云的眼神本能地轉(zhuǎn)停在腳下。腳下亦是透明的玻璃,玻璃下的樓房,只能看見它的頂層,現(xiàn)在,他們像一塊塊短小的、灰黑的積木,密密匝匝、擠擠挨挨地,堆在他的腳下。突然,他們慢慢被削尖了,尖得鋒利無比,接著,裂開了,裂開成一張張猙獰的大嘴,大嘴里是一排排灰黑的尖牙。

      高天云本能地扶住玻璃邊的欄桿。欄桿握在手里,亦是徹骨的冰寒。高天云微微抬起頭,遠(yuǎn)處,兩排“尖牙“之間,像有一塊乳白的舌苔?!吧嗵Α彬暄眩г谔爝?,與天邊淺紅的云層纏繞在一起。云層里,先是一團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的黃色,氣喘吁吁,擠眉弄眼,慢慢的,被灰黑侵蝕。

      這是城市中央的一條河,平緩、從容、淡定、綿長,可現(xiàn)在,看上去,是嘗盡萬般滋味的“舌苔”,在此刻的高天云胃里翻江倒海。高天云像殼的身體被軟化,軟化成了一根面條,被揉搓、抻長、拍打、擰巴,他覺得呼吸困難、腹部疼痛、肛門緊縮、血液湍流。

      高天云等不及了,他等不及街道流淌水銀般的光芒,他等不及一些象征性的建筑物被五彩燈光點亮,這些都不重要了,這些都已在他的心胸徹底清空了,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東西,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一點點地消散,在一點點地抵銷,在一點點地毀滅,他也曾想拼命地留住、想拼命地攥住,但不知怎地,現(xiàn)在全沒了,他放手了,他竟然放手了,他竟然輕易地放手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么放手。

      高天云放手了,他眼下的手松開了。他連欄桿都沒抓,他整個身子回歸到一團棉絮,他腳下踩了風(fēng)火輪,輕盈地躍過了高過他頭頂?shù)牟A?。接下來,一切都很順暢,他像一條碩大的、努力掙扎過的泥鰍,越過龍門后,就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此時,正是大多數(shù)市民匆匆忙忙在等過各種堵、捱過各種信號燈后趕到家時,地王大廈下,街道明顯比之前寬闊了許多,地王大廈旁的廣場很空曠。驚叫聲首先是從廣場上傳過來的,一個背著書包的孩童,突然指著對面的半空,“咦——咦——”地拉長著聲調(diào),他的手指順著樓上墜落的物體的弧度往下劃,他的聲調(diào)越拉越長、越拉越高,他的手指越劃越低,他的腳步開始移動了,他起初是小跑,接著是奔跑,他背上的書包驚慌得急劇地彈跳起來,他終于喊出內(nèi)容來了,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地驚叫起來:“有東西掉下來啦!有東西掉下來啦!有個人掉下來啦!有個人掉下來啦!有人跳樓啦!有人跳樓啦!”

      街上有人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有人東張西望,辨識喊叫聲的方向。有位騎電單車的女子,離奔跑的孩童最近,她停下車,一直盯著他從廣場那邊跑過來。她剛想抬起頭,想開口說什么,一團黑影像一團烏云,票在了街面上。女子的意識還沒到達,一聲巨大的悶響狠狠地沖擊著她的耳膜,接著,那聲巨響像崩碎的水袋,將她的整個耳膜都打濕了。

      狄小杰看到高天云,是在電視屏幕上。電視屏幕上的高天云側(cè)臥著,右頰緊緊地貼在路面,兩只手掌朝下,展平著,他的右腿松松垮垮地伸著,左腿弓成了一根柔軟的枝條。

      狄小杰從未見過高天云如此軟弱、如此屈尊、如此低調(diào)地示人。狄小杰雙手執(zhí)著一塊西瓜,胳膊支在雙腿上,張大鮮紅的嘴巴,木木地看著,好像在惋惜另一塊被砸碎的西瓜,直到妻子用餐紙擦完地板,又在他的雙腿間奪回垃圾筒,他仍一動不動。妻子盯著狄小杰嘴邊的西瓜,嚷著:“吃不吃?不吃丟到垃圾筒里來,我要收拾了!”狄小杰這才猛地咬了兩口,他的話語隨著鮮紅的汁液噴向茶幾:“老婆,快看!高天云!高天云跳樓了!高天云自殺了!我們醫(yī)院發(fā)燒門診的主任醫(yī)師高天云死了!”

      有一句成語,叫“趾高氣揚”,在狄小杰看來,說的就是高天云。當(dāng)時,狄小杰剛到譚城第一人民醫(yī)院宣傳科工作,他清楚地記得,在春天的一個早上,他左手拿著一盒豆?jié){,右手拿著一個豆沙包,匆匆忙忙往行政辦公大樓趕。走到門診大樓前,被一個高大的身材撞了一下,準(zhǔn)確地說,是他撞上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人。狄小杰以為是來就診的患者,正想向?qū)Ψ降狼福患薮蟮陌状蠊?,像一面從高空垂下的旗幟,在狄小杰的臉頰拂了一下,狄小杰仰起頭,昂起臉,聳起鼻息,隨即收攏到了一股濃濃的蘇打水味道。

      狄小杰繼續(xù)將頭抬高,晴朗的天空下,一張寬寬的下巴,布滿了他的視野。狄小杰拍拍衣服,看看手上若有若無的兩三點豆?jié){,端正了臉,再看對方白大褂上的那張臉,寬寬的前額,像一塊磨光的堅硬的石頭,閃亮地、突兀地呈現(xiàn)在那張臉上。

      狄小杰認(rèn)得他,對方是醫(yī)院內(nèi)科發(fā)熱門診的醫(yī)生。他不止一次見過對方,有一次,是在墻上,對方的照片裝裱在鏡框里,像一輪太陽,照耀在醫(yī)院的墻上。還有一次,是在醫(yī)院的全體員工大會上,對方作為發(fā)言者,上臺做思想教育匯報??傊?,狄小杰肯定是認(rèn)得對方的。他此時覺得,與對方打個招呼,就算正式認(rèn)識了,甚至就算熟悉了。

      狄小杰覺得很有必要與對方正式認(rèn)識,他覺得他的工作今后可能會與對方產(chǎn)生交集。狄小杰想到這里,內(nèi)心有點雜亂,他想不出打招呼的形式,他覺得應(yīng)該有具體的動作,比如握握手呀什么的。狄小杰想到要與對方握手,他剛想伸出雙手,發(fā)現(xiàn)雙手沒空,便有點尷尬地站著,微彎下腰,雙腿并攏,向?qū)Ψ秸f了一句:“你好,我是宣傳科小狄?!钡倚〗軇傉f完,發(fā)現(xiàn)早已沒了說話對象,那件白大褂飄遠(yuǎn)了。

      狄小杰的眼睛隨著自己的腳步,在原地掃來掃去,他是在尋找一個比喻,他平時寫文章也最愛比喻,讀小學(xué)時、讀初中時、讀高中時、讀大學(xué)時,狄小杰都愛用比喻。老師表揚班上的哪位同學(xué)寫作文“生動活潑”,多半指的就是狄小杰,老師說:因為狄小杰同學(xué)愛用比喻,善用比喻。可參加工作,到譚城第一人民醫(yī)院宣傳科,他的科長郝海建則批評他:“寫材料一是一,二是二,來不得半點夸張,特別是不要打比喻,要多用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說明一切?!倍藭r,狄小杰將科長郝海建的批評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了,他的腦海里情不自禁地跳出了一個成語,對,就是前面提到的——“趾高氣揚”,他想到“趾高氣揚”時,仿佛招來了一陣颶風(fēng),他看到那陣颶風(fēng),將高天云的白大褂吹得“刮刮”作響,而且,將高天云寬寬的下巴快頂上天了?!爸焊邭鈸P,真的是趾高氣揚呀……”狄小杰一邊吧唧著豆沙包,一邊念叨著,突然,他覺得:不是他應(yīng)該向高天云道歉,而是高天云應(yīng)該向他道歉。

      趾高氣揚的高天云像一面不倒的風(fēng)帆,從此,在狄小杰的心里慢慢地?fù)瘟似饋?。一天,醫(yī)院內(nèi)科送來一份材料,材料里倏地跳出了“高天云”三個字,狄小杰這才知道,高天云隨醫(yī)院的“發(fā)熱門診”搬出了門診大樓,單獨在門診大樓旁一幢三層的小樓房辦公了。那幢小樓房以前是“夢之花整形醫(yī)院”,是譚城第一人民醫(yī)院最盈利的機構(gòu)。可現(xiàn)在,經(jīng)濟效益再好,也要讓位于發(fā)熱門診,因為,越來越多的發(fā)燒患者,讓這座城市日益緊張。

      這是2002年的夏天,狄小杰站在炙熱的空氣里,看著高天云戴著口罩和手套,在透明的玻璃那邊,像一棵筆挺而莊嚴(yán)的樹木,游弋于洶涌人潮中。后來,他很少看到高天云的身影了,聽說,醫(yī)院組織了四五個醫(yī)師,成立了“非典特別醫(yī)療小組”,將“夢之花整形醫(yī)院”專門辟開,設(shè)置了隔離區(qū),專門收診疑似非典病人。再聽說,高天云本不是醫(yī)療小組的成員,是他主動請纓,只說了一句:“那么少,多我一個就不同”,院長竟然就同意了。

      高天云加入醫(yī)療小組成員,一點星光,隱沒于滿天的繁星之中。而狄小杰看到材料里的“高天云”,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在“醫(yī)訊簡報”中,狄小杰也越來越多地提及“高天云”三個字,那三個字被拉長、拉高,像醫(yī)院門前那排大葉榕,兩三場雨下來,便沖到了醫(yī)院的四樓。

      非典的恐慌終于結(jié)束,醫(yī)院評優(yōu),“十佳員工”一列,“高天云”赫然在目。表彰大會上,狄小杰看見一團白云,從黑壓壓的人群中,悠悠地升騰起來,緩緩地飄向主席臺。狄小杰看見高天云從院領(lǐng)導(dǎo)手中接過榮譽證書,然后,雙手莊重地端著,一手端著左邊,一手端著右邊,他那雙寬大的手將榮譽證書整個包住了,只留下兩手之間一抹若有若無的鮮紅。

      高天云端著,他雙腳立正,身子筆直,小心地端著,端在胸前。高天云嘴唇翕動,像含著一口熱開水。輪到他發(fā)言,他沒看主席臺上其他院領(lǐng)導(dǎo)的反應(yīng),他徑直看著臺下的觀眾,他全身微微抖動,抖了四五秒鐘,語音顫顫地說:“那兩位走了的同事呢?……那么多,少我一個又如何?”

      高天云抽了一下鼻子,身子挺了挺,接著說:“我記得那個日子,是3月21日,發(fā)熱門診救治一位非典病人?;颊哌M院時,咳嗽劇烈,咯血絲痰,呼吸困難,高熱、煩躁,神志不清。經(jīng)胸透顯示,大部分肺野被炎癥浸潤。確診后,我們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難治、同時又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病人。我提醒同事葉麗群、鐘曉鋒,大量帶血的痰液排出,意味著病人具有高度的傳染性,一定要注意安全。他們什么話也沒說,搶在我前面,對病人進行了積極處理,十分鐘內(nèi),各種相應(yīng)措施相繼到位:吸氧、抗炎、建立靜脈通道、鎮(zhèn)靜、止咳……但是,常規(guī)治療不足以維持病人生命,他的癥狀并未得到改善,血氧飽和度繼續(xù)下降,生命體征不穩(wěn)定。我們決定對病人進行氣管插管和呼吸機輔助呼吸。嚴(yán)重缺氧使病人更煩躁,插管時,他拒不合作,為了配合麻醉師工作,葉麗群、鐘曉鋒一起按住病人頭與四肢。管插入又脫出,脫出再插入,插入又脫出,病人劇烈咳嗽,大量痰液帶著血,從插管處噴出……可以想見,當(dāng)時,病房里有多少病菌呀,但他們?nèi)徊活櫸kU,沒有中途退縮,也沒來得及更換衣帽,繼續(xù)爭分奪秒搶救病人,直至病人情況穩(wěn)定下來,而時間已過去三個多小時……”

      高天云又挺了挺身板,突然問:“不要命的人怕什么呢?”他停了三四秒鐘,說:“不要命的人什么都不怕,連感染了也不怕,真的是不要命呀,作為醫(yī)生,這樣做,真的不應(yīng)該,但不這樣做,又能怎么做呢?那種時候,誰顧得了那么多呀……葉麗群、鐘曉鋒,你倆走了,留下我,領(lǐng)一本證書……想想,那些日子呀,大家都做了同一個惡夢,惡夢醒來,有的命還在,有的……真的太不簡單了!大家都不簡單,多么不簡單呀……”

      高天云越說越低沉,語氣越說越平穩(wěn)。他的白大褂一動不動。狄小杰舉起相機,向高天云緊走幾步,靠近一些,按下快門?;氐睫k公室,狄小杰調(diào)出相機里的照片看效果,發(fā)現(xiàn)是重影,每一張都重影,照片的周圍,一圈一圈的白。高天云的那身白,鍍上了幾層白,好幾層白,散發(fā)出白色的光芒,他整個的身子,環(huán)繞著白色的光環(huán)。

      秋去冬來,空氣中的一切仿佛退縮了、消失了,人的活動又開始躁動起來。譚城第一人民醫(yī)院的“發(fā)熱門診”又退縮到門診大樓去了。原址上,“夢之花整形醫(yī)院”的霓虹燈又亮起了粉紅色的光芒。記憶又回到了從前,仿佛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壓根就沒有存在過。一個個女孩子,又像從前,心事重重地涌進“夢之花整形醫(yī)院”,她們繼續(xù)做起了以前的美麗之夢。

      想想,人是一種多么善于遺忘的動物呵。狄小杰卻沒法忘記那座三層的小樓房,他更多的期待,是像在非常時期,能看到那個趾高氣揚的身影。他從不斷送上來的宣傳材料中,看到了那個名字,那個名字是飄動的,越飄越高,越飄越遠(yuǎn),他有幾次到門診大樓去尋找他的身影,他沒找到。

      不久,高天云成了譚城“勞動模范”,在醫(yī)院,他升為副主任。狄小杰知道,在內(nèi)科,人才濟濟,像他,三十多歲能坐到這個位置,這一年里,就他一人,算是破格。但審核時,據(jù)說,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第二年,高天云被評為全省衛(wèi)生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上報的材料是狄小杰寫的。記得醫(yī)院黨委會決定上報高天云,列席會議的狄小杰聽了,閃耀的亮光在他眼睛里復(fù)活,天空隨即亮堂起來。狄小杰待會開完,便快步往門診大樓走去,他不顧一切向前走,他迎著濃濃蘇打水的芬芳,仿佛高天云就在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等著他。

      狄小杰迫切希望采訪高天云,他要當(dāng)面采訪高天云,他一定要面對面采訪高天云一次,他要面對面地正式采訪高天云,他覺得這是他的工作,義不容辭的工作,理所當(dāng)然的工作,冠冕堂皇的工作,他覺得,只有當(dāng)面采訪高天云,才能真正了解高天云,才能知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而這,是他最感興趣的。

      “說實話,我們也想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但至今我們也不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呼吸道診室不明白,發(fā)熱門診也不明白,整個內(nèi)科可能都沒人完全明白?!钡倚〗艿搅烁咛煸谱\的科室,沒見到高天云,診室里,只有一位30多歲的女醫(yī)生,她一邊在水龍頭下洗手,一邊側(cè)著身子,呶著嘴,朝門外擠了擠眼睛。狄小杰不明白她的意思,狄小杰跑到問訊處,問訊處的醫(yī)務(wù)人員說:“高主任呀?他在骨傷科呢?!?/p>

      狄小杰有點遲疑,朝骨傷科診室走去。遠(yuǎn)遠(yuǎn)的,見診室門口圍著四五個人,有兩三個穿白大褂的,其中,一個像白楊樹,秀頎地插在那里。狄小杰加快步子,剛接近那四五個人,就聽得“白楊樹”在喊:“快快快!大家散開點!推到我那邊去!”有兩個穿白大褂的,手忙腳亂,推著輪椅,“白楊樹”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按著輪椅上的人。狄小杰沖上去,問“白楊樹”:“高主任,什么情況?”“肋骨骨折,刺傷了肺部,引起大面積出血……你別擋道呀!……”狄小杰一邊往走廓旁退,一邊說:“高主任,你的上報省衛(wèi)生廳的評優(yōu)材料還要充實一下,什么時候有空?我采訪一下您……”“你有病嗎?有病去掛號,掛了號到其他診室去看看,什么場合?跟我談這個!”

      一位三十五六歲的耍筆桿子的,在他某一天,站在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醫(yī)院門診大樓走廊上,面對一個醫(yī)生說出一句這樣的話,狄小杰問自己:我是否真的像個病人?我真的不算個正常的人?狄小杰想著想著,他為自己的沖動感到可笑。突然,他又覺得自己很渺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越來越多,似乎都朝輪椅行進的方向涌去,狄小杰看見高天云周圍的人越聚越多,越來越多的白大褂匯入了人流,大家將輪椅團團圍住,也將高天云團團圍住。狄小杰插不上話,插不進身子,他像一根剛從樹上遺落的小枯枝,剛掉到地上,洪水就來了,他立即被裹挾著,瞠目結(jié)舌地被卷到一個不為人知的、落寞萬千的角落。

      一個多月后,高天云評上了省衛(wèi)生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這次,狄小杰無從知曉他獲獎的心情與感受,他無意中聽到一個小小的花絮:那天,同事見高天云展開刊登“先進工作者”名單的報紙,輕輕地嘀咕了一句:“那么多,少一個又如何?……”那句話,像沒來由似的,從高天云的嘴里飄出來,像一小團棉簽上的碘酒,在同事的皮膚上輕輕一抹,一陣小小的冰涼,幾秒鐘,就蒸發(fā)貽盡了。

      接著,高天云像碘酒一樣,從譚城第一人民醫(yī)院蒸發(fā)了。醫(yī)院有人傳聞:池小養(yǎng)不活大魚,他跳槽到省醫(yī)科大第一附屬醫(yī)院了,那里承諾他任呼吸道內(nèi)科主任。

      而實際的情況可能是:高天云隨中國援非醫(yī)療隊去了非洲,參與抗擊埃博拉病毒。這話是從狄小杰嘴里傳出來的,狄小杰好像在電視的新聞里看到了高天云。新聞里說:我國研發(fā)的重組埃博拉疫苗,在非洲塞拉利昂臨床實驗取得成功。熒屏上,一位全副武裝的高大醫(yī)生低頭走出隔離帳篷,當(dāng)時,狄小杰的腦海里莫名地閃出那三個字,他依然挺拔,透過厚厚的面罩,他感覺那張臉依然不茍言笑,全是嚴(yán)肅。時間停頓了,熒屏靜止了。那個人摘下了面罩,但臉的側(cè)影像宿墨般凝重。狄小杰也側(cè)著身子,想看清那張臉,但無濟于事,他只好端了端身子,坐直,他準(zhǔn)備好了,他準(zhǔn)備好要認(rèn)真聽那個人接下來要說的話。那個人的語調(diào)很平穩(wěn),讓人想起這座城市郊外緩慢流動的河水:“美虹,我這邊挺安全的。照料好我們的兒子,問我們的爸媽好,你辛苦了……”

      狄小杰聽了那個人的話,莫名地在客廳里轉(zhuǎn)了兩圈,妻子不在,兒子也不在。再看時,熒屏上,那個人也不在了。狄小杰感到心頭的一些東西已抽離,一些東西在聚攏;一些東西已撕裂,一些東西在彌合,一些東西,像大葉榕發(fā)達的根系,在他心的四周延伸……

      關(guān)上電視,狄小杰眼前仍浮現(xiàn)著這樣的場景:高天云安靜地站著,而高天云周圍,全是婦女兒童,他們跳躍著,對著鏡頭扮著鬼臉。他們的膚色,一律都是黑色的,像黑色的、無聲的閃電,纏繞著高天云,他們臉上洋溢的生動,與高天云的平靜,組成一幅完整而又和諧的畫面。

      關(guān)于高天云援非的訊息,狄小杰只能片言只語、模棱兩可、小心翼翼地傳播著,他沒能從第二個人那里證實他的判斷,因為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看到那條新聞,那條新聞,成了狄小杰講述的一個傳說。狄小杰沒有信心了,他的敘述時斷時續(xù),高天云的行蹤時繼時續(xù),醫(yī)院里的人對高天云的興趣也時繼時斷,但高天云在醫(yī)院里徹底消失了卻千真萬確。有人說:人一成了先進人物,就不是那么容易見到的;有的人說:像他那樣的先進人物,肯定是去北京培訓(xùn)了,培訓(xùn)回來,肯定又要高升了;有人說:他不會是病了,躲在哪個不為人知的醫(yī)院去治療了吧?狄小杰說:高天云肯定去援非了,年底應(yīng)該會回家過年。

      春節(jié)期間,到底沒見到高天云。醫(yī)院工會主席帶著生活委員幾個人去高天云家慰問,這才知道:高天云的母親與父親長期患病在床,一個已三年多了,一個已一年多。高天云的愛人張美虹原在譚城第二人民醫(yī)院當(dāng)護士,如今已辭職在家,專門侍候家婆,并且照料準(zhǔn)備中考的兒子。

      工會主席拎著一箱“六個核桃”去,看到高天云家的情況,他囑生活委員將那箱“六個核桃”偷偷放在墻角,握著高天云父親的手說:“我要嚴(yán)肅批評你兒子啊,高主任沒向我們反映情況啊,他一個字也沒說,他那張嘴呀,怎么守得這么嚴(yán)呢?當(dāng)然,我們首先要作檢討,也是怪我們工會,平時對同事關(guān)心不夠呀,現(xiàn)在怎么辦呢?這種情況,你們說怎么辦呢?這個高主任高天云呀,人在非洲,還沒么淡定,他怎么能安心呀?你們說,他能安心工作嗎?呃?”工會主席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隨行的幾個人,他見隨行的幾個人,一個個,都怔怔地看著他,面無表情。

      高天云的母親艱難地伸出手,替工會主席化解了尷尬,他像攀上了“救命稻草”似的,緊走兩步,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問:“你說天云去非洲了?我怎么不曉得,美虹,你曉得嗎?”站在床頭的張美虹握著老人的另一只手,說:“天云沒去非洲,他是去北京出差呢……”

      高天云的父親接嘴:“這小子,不出差也一天到晚不在家沾腳。”

      工會主席松了老人的手,對著張美虹,語調(diào)又提高了一分:“張護士呀,我們是同行呀,不是我批評你呀,像你家這種情況,你從二醫(yī)院辭職了,可以到我們一醫(yī)院來,我們可以特殊對待呀。至少,你為什么不叫高主任早點回來呀?張護士,你說,家里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們單位解決?我們在不違反‘八項規(guī)定’的前提下盡量滿足!”工會主席一邊說,一邊在屁股上摸索著,抽出一個黑黑的錢包來,他從里面抽出一張紙幣,說:“真是意外呀,之前一點也沒準(zhǔn)備,這是一百塊錢,我個人的一點心意,實在不好意思?;厝ノ以僬裔t(yī)院領(lǐng)導(dǎo)想辦法?!惫飨徽f完,同去的幾個人也遞上數(shù)量不同的紙幣,弄得兩位老人和張美虹低著頭,不好意思說什么。

      工會主席從高天云家回來,到了宣傳科??崎L郝海建不在辦公室,只有狄小杰在。工會主席將科長郝海建坐的椅子挪到狄小杰面前,他抓住狄小杰的手,說:“小狄呀,我們失職呀,今天,去了一趟高天云家,高天云的愛人值得你們大書特書呀,他家的故事可以上《知音》、可以上《家庭》,感天動地呀!”工會主席又挪了一下椅子,說:“小狄呀,坐在辦公室是抓不到典型人物的,站在池塘邊是抓不到活魚的,先進人物的鮮活事跡是不會主動撲到你懷里來的。我曉得,你‘狄一筆’不但給領(lǐng)導(dǎo)寫講話稿,不但為醫(yī)院寫工作總結(jié)和工作計劃,還上報宣傳材料,向報刊、電臺、電視臺提供稿件和新聞線索。高天云不但是我們醫(yī)院的先進人物,他還是市里、省里的優(yōu)秀代表,我們不能錯過身邊的典型呀!”

      狄小杰在工會主席熱切眼神的逼視下,用一雙更熱切的眼神逼向工會主席:“高天云不接受采訪,我有什么辦法?!”工會主席站起來,他的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是啊,這高天云呀,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說歸說,材料依舊要報。每一份材料都是醫(yī)院決定要報的?!案咛煸啤边@個名字在各種材料里依然反復(fù)出現(xiàn)。他人不在醫(yī)院,卻獲得全國“救死扶傷金質(zhì)獎?wù)隆?。狄小杰心想,這獎可能要單位派代表去幫他領(lǐng),或者要主辦方寄獎?wù)陆o高天云了。

      北京頒獎那天,高天云卻出現(xiàn)了。狄小杰聽見醫(yī)院有人議論:人家早跳槽到北京的醫(yī)院了,人家早就看不上我們這小地方,這次得了全國獎,是為他在北京的醫(yī)院站穩(wěn)腳撈資本呢。

      這是狄小杰第二次在電視上看到高天云,高天云仍是雙手托著榮譽證書。不過,這次榮譽證書很大,還有燙金的大字,還有胸前的獎?wù)拢€有斜挎在身上的錦鍛,他整個人被大紅大黃包裹著,通體亮光閃閃。高天云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到的微笑,是的,狄小杰察覺到了,這絲微笑只有不到一秒鐘的閃現(xiàn),狄小杰捕捉到了,他將它無限地放大,雖然只是不到一秒鐘的閃現(xiàn),但狄小杰還是在一排排橢圓形的合影隊伍中定位到了高天云。高天云的形象,在熒屏上,雖然只有拇指般大小,但瞬間彌漫了狄小杰整個腦海。

      高天云回到醫(yī)院,成了主任醫(yī)師。奇怪的是,反倒容易見到他了,狄小杰見過他幾次。一次照例去找他“補充一點材料“,醫(yī)院要報送他一家參評譚城“五好家庭”,高天云終于笑了,他凄然苦笑了一下,仍是回絕狄小杰,說:“我這樣的家庭,在譚城那么多……”

      高天云說什么也不肯填參評表,高天云也不讓狄小杰進他的家門。沒有高天云家的情況材料,高天云沒評上譚城“五好家庭”。接著,又有譚城“書香家庭”、“文明家庭”、“和諧家庭”、“幸福家庭”……等評選,醫(yī)院都決定推薦高天云參評。狄小杰不停地去找高天云,一次,帶了《譚城日報》記者去。高天云又笑了,這次,是鼻子里噴出的笑:“小狄呀,你報你自己吧,報誰誰都得,排隊隊,吃果果,這次不得,下次肯定得,今年不得,明年肯定得,這個獎不得,那個獎肯定得。那么多,多一個又如何?那么多,少一個又如何?大家一起得吧,別老想著我。就是我死了,照樣還是有那么多人獲獎。”

      狄小杰瞪大眼睛,陌生地看著高天云,他沒想到,高天云會對他說這么多話,“他跟我說這么多話是什么意思呢?”他更沒想到,高天云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他為什么要說這種話呢?”

      如今,高天云舍棄了患病在床的父母,舍棄了忙碌辛勞的妻子張美虹,舍棄了剛中考完的兒子,毅然決然,從譚城最高的地王大廈頂樓縱身一跳,留給世人一個巨大無比的問號。而且,這個巨大無比的問號,繁衍出無數(shù)的小問號。

      如日中天的高天云為什么要跳樓自盡?高天云身上究竟蘊藏著什么謎團?當(dāng)然,也有人質(zhì)疑:高天云到底有沒加入中國援非醫(yī)療隊?為什么本年度“感動中國·感動人物”授予中國援非醫(yī)療隊時,沒提及他的名字?回放的短片中,在全體隊員的合影中,為什么沒有他?不過,也有人說,在頒獎現(xiàn)場的觀眾席中,他見到了一張熟悉的女子的臉龐,她穿著一襲黑色長裙,在燈光映照下,端莊無比……

      關(guān)于高天云的死,以及發(fā)生在高天云身上的那些事,狄小杰覺得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恍恍惚惚,連續(xù)三四天,直到開追悼會那天,他也沒緩過神來。

      棺木里的高天云,又恢復(fù)了挺拔與嚴(yán)肅,他任由母親、妻子、兒子呼天搶地,仍是一臉冷靜。

      妻子張美虹將他生前獲得的榮譽證書,所有的榮譽證書,一本本,整整齊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碼放在高天云頭部。她先是堆放在他頭部左邊,左邊的證書瞬間漫過了棺木頂端,接著,她堆放在他頭部右邊,右邊的證書也剎那漫過了棺木頂端。高高的兩堆,高過了云,高過了天,高過了高天云的鼻尖,只要輕輕一晃,那些證書就會頃刻倒向中間,將高天云整張臉完全、徹底、整個掩埋。

      看著兩堆高高的證書,圍在棺木旁的親朋好友,個個輕輕搖頭、唏噓不已。狄小杰看著那些證書,連同高天云一起,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封閉,接著,送上了傳送帶,交付給了火化爐中熊熊的烈火。狄小杰鼻子一聳,他背過臉去,摘下了眼鏡,擦起了眼睛。

      狄小杰又站了三四分鐘,然后,左右看了一下,瞅了一個機會,默默離開人群,慢慢走了十幾米,躲到一個墻腳,他的半個身子,便閃進了一片陰影里。狄小杰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喂,陳記者,我上午沒空去你報社領(lǐng)取優(yōu)秀通訊員填報表了,對,對,對……隨你怎么想吧……”

      狄小杰掛了電話,見微信朋友圈里,有好幾個人,轉(zhuǎn)發(fā)了同一條消息:“今天,國際足聯(lián)理事會通過擴軍方案,自2026年世界杯起,世界杯參賽隊將由32隊增至48隊……”

      狄小杰抬起頭,往回路看,剛才站成一堆的人群,各自放松了表情,有的還帶著笑,各自散開了。

      狄小杰將手機揣進上衣口袋,也笑了一下,追了上去。

      (責(zé)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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