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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遍及的故鄉(xiāng)

      2017-12-05 10:53:28田者
      雨花 2017年18期
      關(guān)鍵詞:沙發(fā)哥哥奶奶

      ■田者

      月光遍及的故鄉(xiāng)

      ■田者

      空客是下午五點十分到的東盛。

      “幾年不見,風(fēng)還是那么大?!弊叱鰴C場,葉士白就鉆進等候在外的“嘀嘀”。

      作為在省城念書的高中生,回到東盛——這個離省城六百多公里的地級市,難免有一絲優(yōu)越。葉士白不知道這股情緒發(fā)自哪里,但他自己感覺到了。

      兩年沒回老家,葉士白看著窗外的景物,變化不太明顯,只覺得它們都比印象中矮小了些。也許自己近兩年突然長高長大了吧,葉士白這樣想著,用骨節(jié)已粗大起來的手指,敲了敲膝蓋。

      小車終于穿進一條兩邊都是白楊樹的小巷,在文熙大院門口靠邊停下。到家了,葉士白謝過師傅,從后備箱提出香檳色的日默瓦旅行箱,蹬了蹬腳上那雙在法蘭克福買的圣誕配色的籃球鞋,又抖了抖外套上的纖塵。旅行箱的萬向輪骨碌碌向前滾著,東盛的大風(fēng)把他的灰色風(fēng)衣和馴鹿花紋的圍巾吹得飄飄逸逸。

      進了大院,對直走向一幢老樓,樓下停放著幾輛電瓶車。窄小樓道里斑駁溢彩的舊墻,掉漆的黑鐵樓梯扶手仍舊那么熟悉。只是小了,一切都變小了一號似的。上到二樓,他敲了敲右手邊深褐色的老式防盜門。

      這深褐色的老式防盜門也變矮變窄了。葉士白正想著,門嘎吱一聲從內(nèi)推開。

      “回來啦?這么快就到了?!币粋€微胖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后,推了推眼鏡,“長這么高了!”

      “哥哥?!比~士白把旅行箱提過門檻?!皼]上班嗎?”

      “剛下班呢?!备绺缫贿厬?yīng)著,一邊伸手把箱子接過。

      除了變小,家里沒什么大的變化,至少此刻在葉士白眼中看來是這樣。

      “就你一個人嗎?”

      這時葉士白才發(fā)現(xiàn)客廳里從前的布沙發(fā)換成了現(xiàn)在的皮沙發(fā)。他問:“爸爸又要明天早上才回來?奶奶呢?”順便脫下風(fēng)衣。

      “是啊,爸爸要上夜班,奶奶和那些老婆婆出去走路了?!备绺缫贿呍趶N房里用微波爐熱菜一邊說:“吃飯吧,奶奶早就把飯菜做好了。她現(xiàn)在要保持身材,晚飯只吃水果。來,就我們倆吃。吃過飯,我?guī)愠鋈プ咦??!?/p>

      “嗯?!比~士白應(yīng)了一聲。

      哥哥叫葉夕,長葉士白七歲,本是堂兄,在葉士白心目中一直就是親哥哥,這也許緣于他們倆有一個共同的“爸爸”。

      葉夕父母在東盛西部的一個小縣城工作,他從小到大一直和爺爺奶奶、葉士白全家住在東盛。為了葉夕小時候好養(yǎng)好帶,爺爺奶奶隨鄉(xiāng)俗讓葉夕從口頭上過繼給葉士白爸爸。二十多年來,葉夕與葉士白的爸爸不僅是口頭上的父子,也是情感上的父子,葉士白自然而然從心理上對這個哥哥更親了一層。小時候,他掩飾不住對哥哥的熱愛,在身邊所有的獨生子女中,他多么驕傲有這樣一個大哥哥?,F(xiàn)在,他卻不知不覺地習(xí)慣了隱藏一些情緒,他不可能再像從前用口香糖一樣甜膩的目光纏著哥哥了。他不知道這是否也是一份成長。

      五年前,葉夕考上東盛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后在東盛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當(dāng)兒科醫(yī)生。葉士白呢,從上初中就跟隨媽媽去了省城。媽媽去省城后再沒有回過東盛,葉士白也很少回來。最開始,一年回來兩次,現(xiàn)在,兩年回來一次。這個家,對今天的他來說,確實在無比熟悉中泛出些生疏了。

      兄弟倆正在吃飯,門又嘎地打開。葉士白坐在門對面,抬眼就看到了奶奶。一身半新的暗紅色夾衣,衣領(lǐng)、袖口、荷包還是收拾得那么齊整。兩年沒見面,奶奶并沒有老多少,也許她每天堅持的走路,真還有成效。

      “呃,小唐耍完回來啦?”葉夕先對奶奶開口。

      “士白,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奶奶好像沒有聽見葉夕的話,只是驚訝地問向葉士白。

      “啊,才到一會兒,奶奶?!比~士白站起來,欠了欠身,似乎要表達一種禮貌,而這禮貌顯現(xiàn)出來的卻是一份客氣。他怎么會對奶奶客氣起來了?葉士白來不及細究自己,一個比他的客氣更突兀的問題此刻搶先占據(jù)了他的腦子——哥哥怎么會招呼奶奶為“小唐”,難道是做兒科醫(yī)生的緣故?見誰都當(dāng)小孩子。

      “哦,快吃飯?!蹦棠绦σ饕鞯刈拢齼赡隂]見這個在省城念書的孫兒了,有那么一點明顯的激動。

      “相信嗎?”葉夕咽下一口飯對葉士白說,“奶奶現(xiàn)在臭假得很,聽說你要回來,還專門去弄了一個發(fā)型。是吧?妖精妹兒?!?/p>

      “哼,我會這樣嘍!亂說?!蹦棠绦χ樕细∑鹨粚訙\淺的羞赧。葉士白看到,奶奶確實新做了發(fā)型,這一刻不愿承認事實的她,有點像個偏偏要抵賴的小姑娘。

      葉士白又愣了——“妖精妹兒”,旁邊的哥哥真這樣叫著奶奶。

      “吃了飯,我要帶士白出去走走?!?/p>

      “好啊,走走好?!?/p>

      “我們也要學(xué)著你去跳僵尸舞,還有,還有肚皮舞!”葉夕說著,站起身夸張地做了幾個動作。他學(xué)僵尸舞時,眼珠往上翻,只留兩片白眼仁兒,嘴巴卻一哈一哈地呼著氣。學(xué)肚皮舞,隨手把旁邊的抹桌帕掖在胯間,一扭身子就讓抹帕抖不停。

      “我有你跳得好嗎?唐幺妹兒!”葉夕把奶奶逗得咯咯咯地笑,他還在變換新的動作。

      葉士白陪著笑,心里卻嘀咕哥哥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沒老沒小。好在終于吃完了飯,他穿好風(fēng)衣,蹬上花哨的鞋,與哥哥出門了。

      “士白?!?/p>

      “嗯?!?/p>

      “看到?jīng)]有?”葉夕在他倆走到一樓時,指了指停在樓底單元門口的一輛黃色電瓶車。

      “怎么?”

      “我上班就騎那個去。左腳上的傷還沒有好,年底才能把骨釘取出?!?/p>

      “哦?!比~士白這才想起葉夕在實習(xí)時把腳摔折了,電話里曾聽爸爸說他當(dāng)時急著在門診大樓的樓梯跑上跑下,不小心一腳踏空栽了個大筋斗。葉士白留意看了看葉夕的左腳,走起路來仍有點一跛一跛。

      “還痛嗎?”

      “走久了會有點。不過,還好。”

      兄弟倆走在東盛新修的大路上,暫時都沒有話說。葉士白腦海里不由而然浮現(xiàn)出自己小時候和哥哥一起走路的情形,那時他又矮又瘦,踮起腳都挨不到葉夕的肩頭。他老在哥哥前后蹦跳,一過馬路,小手就會被葉夕拽住。那時在葉士白眼里,葉夕簡直是最帥的大哥?,F(xiàn)在葉士白比葉夕都高出一小截了,他是越來越走在時尚的前沿,而曾經(jīng)英姿勃勃的大哥,二十多歲已生華發(fā),背也越來越駝,穿著多年前就有的栗色襖子,絲毫看不出白衣醫(yī)士的瀟灑。

      東盛的天氣依舊那么好,不像陰霾沉沉的省城。這里的天依舊那么藍,云依舊那么白。葉士白想起他在這兒念小學(xué)時,每次用“……像……”造句,他總是造“白云像一朵朵浪花綻放在藍藍的天空?!币驗橐怀刹蛔?,媽媽說他想像力不豐富。但是今天,如果要他再用“……像……”造句,他還是會造“白云像一朵朵浪花綻放在藍藍的天空。”

      “注意到?jīng)]有,東盛新建了幾座天橋,改建了幾條新路?”還是葉夕先打破沉默。

      “嗯。”葉士白看見路邊那些老舊房舍的屋墻上泛起了黃塵灰影。

      “哥哥,”葉士白突然問道:“你現(xiàn)在是正式醫(yī)師了吧?”

      “不,還不是呢。還要考證,就今年。我現(xiàn)在只是規(guī)配醫(yī)師?!?/p>

      “是嗎?挺累的啊?!?/p>

      “是累啊,你哥哥我可不像從前了。”

      “哼,是挺不像的?!比~士白想。

      “上班的時候,管的事多,在兒科,小孩子又吵。上夜班的話常常要工作到凌晨三四點?!?/p>

      葉士白進門第一眼其實就發(fā)現(xiàn)哥哥眼里布著血絲。

      “下班回家又要備考,那么厚的書——”葉夕說著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試了一個厚度,大概七八厘米,“十多本,全都要背?!?/p>

      “是嗎?”葉士白含糊著,“哥哥……”他想到什么,只覺得心里莫名酸了一下。

      “爸爸更累呢。你知道,他做新聞,上夜班的時候比我多,而且總是到大天亮甚至中午才回來。你這個當(dāng)兒子的,在省城也該記得多給他打電話。他真的很想你?!?/p>

      要過馬路了,葉夕習(xí)慣地伸出手拉葉士白,一片溫?zé)崧先~士白心頭,他忍著沒有縮回手,讓哥哥牽著他。過了馬路,葉夕松開手接著說:“還要記得告訴他少喝酒抽煙,本來平常就累,這些東西傷身體?!?/p>

      葉士白默默聽著。不知不覺他們已走了很遠,到了一個新小區(qū)門口。

      “幾年后,我打算先在這兒買房,這兒離奶奶近?!比~夕說道。

      天色暗下來,遠山依稀分辨出層層黛意。晚風(fēng)在路燈襯托下吹得人眼皮發(fā)麻,葉士白的風(fēng)衣還是飄飄逸逸的,只是走在哥哥身邊,他覺得自己不再形影單單。

      “我那時肯定會叫奶奶來我這邊,但奶奶一定不會久呆,不過近一點總是好的?!比~夕頓了一下:“我在東盛,可以多陪陪她。人老了,挨著兒孫,心里會踏實些?!?/p>

      “嗯?!比~士白只吐得出這個字,他想說點什么又止住了。

      一彎金月不知什么時候掛在了樹梢,置身這片久違的月輝,葉士白忽然憶起十多年前葉夕教他背的一首童謠。那時葉夕不過一個大孩子,他一會兒伸開兩臂變成一彎月亮,一會兒翹起左右兩只手的大指和小指放在兩個耳朵上當(dāng)牛角,邊比劃邊聲音嘹亮地帶著幼小的他唱誦:

      月亮彎彎彎上天

      牛角彎彎彎兩邊

      鐮刀彎彎好割草

      犁頭彎彎好耕田

      ……

      那時,哥哥的聲音多么脆啊,穿過十多年的光陰,依舊響徹月光遍及的故鄉(xiāng)。

      街道很靜,只有穿著風(fēng)衣飄飄逸逸的葉士白和他有點跛腳的哥哥并行著。

      “這兒是哪里?”葉夕問。

      “呃。”葉士白努力想著,天色已暗,道路更難辨認,“是哪兒呢?”

      “文熙北路??!”葉夕手指朝前一伸,“再往前就要到家了,我們是包著城南走了一大圈。”

      “是嗎?”葉士白不敢相信自己沒有認出這里?!拔以趺磿挥浀没丶业穆妨恕_@么小的地方,我都會忘記?”他驀地想起,??思{總是稱他的家鄉(xiāng)“郵票那樣大小”,福克納一生都在寫那個郵票大的地方。

      葉士白念到小學(xué)時,葉夕念高中。就在這個郵票大的地方,葉夕常常帶他穿過這一帶去不遠處的陽陽超市買小零食。那時的哥哥喜歡上了周杰倫,老愛哼《煙花易冷》?!啊稛熁ㄒ桌洹穯幔俊比~士白隱約聽見葉夕又哼著小曲兒。

      天色完全暗下來,兩人蕩回了家。在樓下,葉士白又看見那幾輛電瓶車。這一次,他的目光完全集中于黃色的那一輛,看著它,腦補著葉夕騎電瓶車上班的畫面。

      踏進家門,葉夕擰開了昏暗的小吊燈。兄弟倆歪躺斜靠在沙發(fā)上。這是新?lián)Q的沙發(fā),葉士白在其間找不到兒時自己在上面磨它、蹭它甚至劃傷它的痕跡。他本想把腳抬上去,拉伸身體睡在沙發(fā)上,但是現(xiàn)在的他身體太長了,他知道要是睡上去,沙發(fā)都會被他占了一大半。

      “奶奶買牛奶去了。”葉夕說。

      “是嗎?”葉士白輕聲應(yīng)著,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墻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斑@墻,怎么回事?”

      “哦,你才發(fā)現(xiàn)??!”葉夕說,“奶奶自己弄的,換了這墻紙。奶奶厲害吧?”

      “墻紙?奶奶換的!是挺厲害?!比~士白說著,卻想“你怎么不幫她?!?/p>

      葉夕又指了指窗子,說:“那些玻璃,也是她一個人在窗臺上翻上翻下,擦得亮晶晶的?!?/p>

      “奶奶身體還好嘛?!比~士白說。

      “是啊,”葉夕無可奈何地接著說:“但是畢竟這個年紀了,早就告訴她,這些繁累的活一定要等我和爸爸下班或周末再弄,她就是不聽。還說我腳有傷,干不得這些,爸爸呢,奶奶說在家要讓他補瞌睡?!?/p>

      “嗯?!比~士白也只能這樣應(yīng)著。

      “人到老年了,”葉夕突然有些嚴肅地問葉士白:“你沒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給奶奶開玩笑嗎?”

      “啊,有注意到?!?/p>

      “老年人啊,到了這個年紀,雖然行動還比較靈便,但大腦要是不給點刺激,時間長了會有問題的。奶奶靜下來沒事可做的時候,總是木愣愣的。我現(xiàn)在不得不常常逗著她,讓她多回應(yīng)回應(yīng)我,不要呆得跟截木頭一樣?!?/p>

      葉夕停了下來,似乎在想接下來說什么。就在這個時間的空隙,葉士白想起,爺爺去世以來,奶奶就是一片霜欺雨淋、蟲咬石擊的落葉,幾欲隨風(fēng)而逝。

      “你在省城讀書,”葉夕起身把滑下地的沙發(fā)靠墊撿起來放好,“要加油啊,再努把力,走得更遠一些,不要像我現(xiàn)在這么糟糕,在東盛這個小地方當(dāng)個醫(yī)生。你應(yīng)該走得更遠一些,也要看得更遠一些?!?/p>

      “是么?”葉士白想,“你不糟糕啊,哥哥。”

      葉夕真的不糟糕,大學(xué)畢業(yè)就到三甲醫(yī)院工作的,那是鳳毛麟角。

      “取得了一些成績,也不要太忘形了。自以為無所不能,自以為擁有了一切,就會盲目冒進?!比~夕看了看葉士白說,“這樣只是在麻醉自己,欺騙自己說‘我不可能失敗’。而欺騙自己的下場,就是不再信任他人的幫助和力量。”

      葉士白低頭看了看頸間馴鹿花紋的圍巾,想起期末自己還考得蠻不錯的。

      “沒有一個單一個體是完美的?!比~夕不再看著葉士白,他移開目光說:“所以必須要認清自己,重視同伴——不一定只是玩伴。只有相互補充,相輔相成,才能慢慢向著更好的方向前進?!彼至?xí)慣性地頓了頓,“我總是想一個人承擔(dān)我們這個家的擔(dān)子,不說承擔(dān),至少分擔(dān)那么一些吧,但我發(fā)現(xiàn)我會很累很無助。我又想,如果我能早一點正視你,以平等的方式與你談?wù)撨@些,而不是一味地把你撇開,讓我一個人承擔(dān)這一切,也許會更好吧。”葉夕扭了扭身子,又面向葉士白。

      “我……”葉士白說不出什么。

      門又嘎吱一下打開,奶奶回來了。

      “呦,小唐回來啦!”葉夕瞬間切換了語氣。

      奶奶一邊脫鞋,一邊應(yīng)著,“嗯,嗯?!?/p>

      葉士白從沙發(fā)上坐正了些,葉夕繼續(xù)用他逗三歲小孩的語氣問:“買了些啥???小唐。”

      奶奶沒理他,走近沙發(fā),正要坐下去,葉夕忽地伸出手去撓她的癢,就想引起她的回應(yīng)。哪知奶奶順勢一下抓住了葉夕的手,反倒撓起他有些圓滾的肚子,惹得葉夕在沙發(fā)上一陣狂笑亂扭。

      “他現(xiàn)在瘋得很,你那個大哥?!蹦棠桃贿叞粗~夕一邊對葉士白說。

      “啊,你怎么不去弄葉士白!”葉夕怪叫著,“快來幫我,葉士白!”

      “他又不弄我,人家乖得很?!蹦棠陶f。

      葉士白就看著他們兩個東掐西撓。

      “不,”葉士白突然說,“我并不是那么乖吧……”

      他一下把手伸向奶奶的胳肢窩。

      “??!”奶奶一下收緊雙臂,驚叫起來。

      昏暗的家里,一盞幽幽的小吊燈只見祖孫三人在嶄新的沙發(fā)上撲來倒去,嬉哈叫喚不止。

      成都市田家炳中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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