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向裕
打 車
■ 吳向裕
1
第二天一早,收拾好行李的老栓蘸著唾沫,耐心清點著工頭遞過來的一沓工資,一萬七千元,和自己工本上算的剛剛好,一點也不少。老栓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將剩下的一萬六千九百元用報紙包起來,里三層外三層,伸進行李袋搗鼓半天,才小心翼翼塞進了衣服的最里側(cè)。
老栓所在的工地在市南區(qū),家在北邊鄰縣山區(qū)田家溝鎮(zhèn),按常理講老栓得先坐公交去客運北站,接著才能趕上下午五點的中巴,車程兩個小時,到家估摸著也剛剛天黑。老栓悶頭抽著煙,好幾次想把手中的100元錢塞回行李當(dāng)中。
可是如果坐車回去,中巴車晃晃悠悠兩小時不說,光在北站就得等一個下午,包里那么多錢,萬一被人連包順走,到時想哭都沒個地兒。老栓自己算了一筆賬,打車90元能到家,最快的一條路是走省道,不過途中要經(jīng)過一個收費站,10塊錢的過路費說不定要算在自己頭上,倒不如省掉這10塊錢,讓司機走比這條路還近的縣道。早些年老栓跟車往市區(qū)運過幾次化肥,這條路怎么走他心里非常清楚。只是有一小段路不太好走,其他的都還好。想到這,老栓抓起行李包,背在身上,從工地大門走了出來。
繞過一個巷口,才能到市區(qū)的主干道,那里車來車往,可以截到很多出租車。路上老栓接了女兒的一個電話,女兒知道老栓沒打過車,在電話里啰里啰嗦說了一氣:
現(xiàn)在是春運,不好打車,一定不要上黑車;不能由著司機要價,最好讓司機打表計費;包袱放后備一定看好,把車蓋蓋好;拼車的話便宜,要記得跟司機講價……
老栓聽著電話那頭女兒的聲音,一口一個是是是,心想著這都是小事兒,最重要的是包袱里萬把塊錢在那,其他的沒有什么岔子。
主干道上,老栓開始向來往的出租車招手。
這些年,出租車司機眼里都有油水,一個比一個精明,春運當(dāng)口,每天多跑幾個遠(yuǎn)途,這樣算來春節(jié)期間能賺不少錢。不一會兒一個出租車停在了老栓的面前。
司機點下窗戶,普通話問老栓去哪,老栓用方言回答司機:
田家溝。
哪?哪個田家溝?你說的是××縣的那個田家溝嗎?
對,就是那個田家溝,同志,到田家溝多少錢?
給200塊吧。
老栓聽到這,以為自己沒聽清楚,又問了司機一遍。
對,沒錯,200塊。
能不能少點?
不能少。
怎么能要200塊呢,往常要不了100塊就能到田家溝。
沒問你多要,你得看到哪。田家溝那邊是山區(qū),我經(jīng)常跑,你問問能有幾個出租車愿意往田家溝跑的?跑孬路費油不說,跑你這一趟的時間我可以跑其他人兩趟。這還是春運,路上堵得很,問你要200還是本分的。
老栓聽到這,司機的話好像句句在理,老栓在那里有點著急,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司機在那里督促好幾句,問老栓走不走,老栓半天才想起女兒跟自己說的話,趕緊就對司機說:
我說同志,你說的都有理,咱能不能打表去田家溝,表上多少錢就給你多少錢。
打表只能多不能少,我開出租車那么多年還能不知道?
正在這時,另一個出租車司機也湊了上來。
200塊不多,老頭兒,你跟我走也得拿你200塊,到田家的路最孬,少于200塊錢你根本別想打到車。
我不是沒打過啊,以前我女兒帶我從田家溝打車來市區(qū),滿打滿算才花了85塊錢,你咋能要我200塊?
以前?以前是什么時候。
兩年前。
哦,那不就是了。兩年前那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兩年前坐公交還一塊錢嘞,現(xiàn)在你一塊錢去坐公交試試?要兩塊了,哎,這不物價上漲了嘛……那我說你這老頭就不講理了,你想想現(xiàn)在汽油錢都比兩年前翻一翻呢。
我……我……
老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時又圍上來幾個出租車司機,一同到這邊來湊熱鬧。其他幾個司機又吹又噓,最后異口同聲地跟老栓說:不貴不貴,老頭,這個價在理嘞!
老栓被這陣勢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時間腿開始哆嗦,不停地把往下墜的行李包掂起來。這時,其中一個司機走到老栓面前,拍著老栓的肩膀,說:“這樣吧老同志,你也別那么犟,我看你是來這邊打工的,都不容易,身上有幾個錢,我們心里也明白?!?/p>
說完老栓,又轉(zhuǎn)臉朝著司機:“這司機兄弟,你要的價不高,這樣吧,你讓一步,讓這老同志進一步,和氣一點,你讓20塊給這老同志,行不行……”
“嗯……話也不是這么說的,你知道我這一趟也賺不到……”
“行了,你也別說賺不賺到的了,就說讓二十,一百八,把老同志帶到田家溝,你干不干?”
“行吧,哎!算這趟白干了……”
“那就好,和和氣氣地,多好。老同志,人家司機愿意給你便宜二十了,一百八帶你走,你看怎么樣?”
這個司機的態(tài)度好像很和氣,在老栓和司機中間來回說好話,司機點開了后備箱的按鈕,這個司機從老栓手里抓起行李,就要往后備箱里去放,老栓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行李包:“你要干啥!我又沒說180塊錢要上?!崩纤ň徚艘幌?,心平氣和地說:“你說的也都在理,要不我給他長點,100塊錢,能拉我就跟他車走,或者就打表走!”
說這話時,老栓心里有著一百個不情愿,說完就后悔了,老栓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在80元的車費上突然作出將近20塊錢的讓步。20塊錢能干啥,老栓比誰都清楚。20塊錢可以中巴車坐回家,可以買一斤多豬肉,可以買六斤多雞蛋,可以買八斤多煎餅,夠自己吃十來天……老栓突然覺得,平日里覺得在工地里蠻能精打細(xì)算,怎么到了這就腦子短路了嘞!
一聽這話,剛剛還和顏悅色的司機瞬間變了臉,說話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嘰哩古怪:“你這老頭就是不講理,我費口費舌給你們談價錢,這樣你都不領(lǐng)情?算了吧,你哪也別去了,打個球車!”
你說這是啥話!老栓感覺到自己的面子被這個剛剛說和的人碾在了腳下。老栓想把行李包放下,上前去與他好好理論,但想了一想,還是算了,老栓委屈地在那里蹦了幾下,對著圍過來的幾個司機吼了幾句,轉(zhuǎn)臉就憤憤地往前走。
老栓感覺被“打個球車”這四個字傷到了自尊,使勁兒往路邊吐了一口痰,痰液啪一聲砸在了瀝青路面上,響亮而果斷,像是一個人扇在另一個臉上的耳光。老栓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轉(zhuǎn)頭就罵了一句:“去你娘的!”
后面的幾個出租車司機笑了一會兒,各自散去了,會說普通話的司機把車往老栓這邊靠過來。車開到老栓左側(cè)時,速度稍微放緩,司機點開車窗,轉(zhuǎn)過頭來冷不丁地朝老栓笑了一聲,隨即揚長而去。老栓看著車屁股,大聲罵了一句:“也去你娘的!”
2
犟驢一樣的老栓只顧著往前走,前邊是往南,和北方家鄉(xiāng)田家溝方向相反的方向,老栓是要去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時已經(jīng)到了上班高峰期,老栓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流,似乎感覺每一輛車?yán)镒亩疾皇鞘裁春萌?。走了好幾里,老栓才想起來,接下來要干嘛?/p>
娘的!不打車了,坐中巴車回去!老栓抓緊了背后的行李包,頓了一下屁股,回頭折返走過來,老栓準(zhǔn)備一直往北走,走著去客運北站。還沒走幾步,細(xì)密的汗珠從老栓的額頭上冒出來,老栓心想,走到客運北站不得累個半死,要不就坐公交車去北站。兩塊錢就兩塊錢!公交車司機不會多要一分錢,說好的兩塊錢就是兩塊錢,明明朗朗,多好!
老栓從口袋的煙盒里掏出了兩塊硬幣,在手里掂了一掂,正好來了公交車,老栓上了車,往客運北站去了。
到了北站,老栓正準(zhǔn)備去售票口買票,在柱子旁邊觀望許久的中年婦女走了過來,很熱心地問老栓:
“大哥你這往哪去?”
“田家溝。”
“哪?哪個田家溝?你說的是××縣的那個田家溝嗎?”
老栓聽到這,頓時感覺心里又開始堵了起來,中年婦女怎么和剛剛的司機一個語氣?嘛?田家溝不是人待的地方?或者是田家溝臭名遠(yuǎn)揚?老栓瞥眼看了那個中年婦女,并沒有說話。
呵呵呵,中年婦女主動笑了起來,捏了一下老栓的棉襖,說:“大哥過來說話。小妹沒有旁的意思,敢問你到田家溝的車票多少錢?”
老栓覺得對人家態(tài)度不應(yīng)該那么差,于是松了一口氣,說:“15塊錢?!?/p>
“大哥,俺家也有一輛車,跑長途的,正好經(jīng)過田家溝,跟我家大巴走,給你便宜一塊錢,14塊錢,怎么樣?”
老栓審視了一下這個中年婦女,穿得很干凈,戴著一只銀手鐲,手里拿著錢包,還攥著一把碎鈔票,像是大巴車的票員,老栓于是就問:“大姐,你家車啥時候走?”
“很快,馬上就來到,先跟我走,到地方那邊有很多人,一起走?!?/p>
老栓心想,便不便宜那一塊錢倒是不要緊,這要馬上能走,省去苦苦等待下午五點鐘汽車站的中巴,最合適不過了?,F(xiàn)在十點鐘,約摸著到家還能趕上午飯,這賬怎么算怎么值。老栓心情好了很多,早上的不快瞬間煙消云散,二話不說就跟著中年婦女走出了客運北站。
“還有多遠(yuǎn)能到?”中年婦女小腳碎步地往前走,老栓背著行李包跟在后面,約摸著走了三里路,還不見到,就停了下來,問道。
“快啦快啦,大哥,馬上就到?!?/p>
說這話時,中年婦女開始放慢步子,一邊跟老栓聊家常,一邊幫助老栓提著行李包的一角,老栓反而更加感覺到上氣不接下氣。
“到底在哪了,大姐?這都走五里路了,馬上到我剛剛來的公交站了,咋還不見到?”
“你看看,你急啥,你看那邊,就在那邊。”
老栓順著中年婦女手指的地方看去,不遠(yuǎn)處有一輛灰色大巴停在巷口的拐角,司機坐在車上,趴在方向盤上,抽著煙。老栓走上車來剛要坐下,這才發(fā)現(xiàn)車?yán)镞吙諢o一人。老栓問中年婦女:“大姐,你不是說都在這等著的嗎,怎么就我自己?”
“哎呀大哥,你不是第一個上車的嘛,其他人都在車站這邊附近,等會就過來,差不多上滿,咱就走。”
“你說什么,弄半天你哄我的!我說你怎么帶我走那么遠(yuǎn),不行,我不坐你車了。”正要下來,男司機轉(zhuǎn)過頭來,冷眼看了老栓一眼:“你看看你,那么大年紀(jì),嚷啥的,能吃了你?。磕愫煤米?,等會就帶你走?!?/p>
老栓想起女兒電話里說的一句話,哎喲!毀了,八成是上了黑車了,這可咋辦,老栓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懷里的行李包。
“呵呵呵,大哥,別生氣,我也是做生意的,這樣做也是沒辦法。呵呵呵,不過你放心,要不了一個小時這人就能坐滿,一會兒就走?!?/p>
話沒說完,老栓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聽這話音自己是走不掉了,老栓看了看大巴司機的眼神,沒有再敢說話,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中年婦女跟司機使了一下顏色,拎著包就下車走了,往客運北站的方向。中年婦女走之后,司機把大巴車的門給關(guān)了起來,又點了一根煙,坐在駕駛位上開了一把手機斗地主。
一個小時過去了,婦女中間來了兩趟,第一趟帶來了一個腿部殘疾的人,第二趟帶來了手里提著X光片的兩口子。上上下下只有四個人,也沒看到像中年婦女說的那個樣子。眼見馬上快到中午,老栓暗自開始著急起來,就再次問司機:
“啥時候走?”
“快了快了?!?/p>
司機開始走過來,讓車上四個人依次買票。最后一個才走到老栓面前。
“來,先把票買了?!?/p>
“你啥時候走,你走我就買票?!?/p>
“收完錢就走,你到哪?!?/p>
“田家溝?!?/p>
“來,車票40元。”
“40元?不是說好的14塊錢嗎?”
“誰跟你說的14元?”
“剛才那大姐說的?!?/p>
“到田家溝40元,一分都不能少。”
“那大姐分明清清楚楚說到田家溝14元,還比車站里的便宜一塊錢,不信你當(dāng)面問問那大姐。”
面對司機,老栓據(jù)理力爭,脖子粗了一截,抱著行李包起身就要走,順勢就被司機給摁了下來,沒起成,司機說:
“把票買了,咱們這就走……”
“車走我就買票……”
老栓與司機來來回回爭執(zhí)了許久。車?yán)锏牧硗鈳讉€人并不知情,大眼瞅小眼,看著老栓像頭倔驢,夫妻倆也開始幫著司機說話:“老師傅,車票早買晚買一樣,你就買了吧,到哪去也都是先買票再坐車的理?!?/p>
司機一看這樣,自然對著那夫妻倆和顏悅色,說道:
“對嘛,你看看人倆口子,你這老頭就是倔得很,搞得我跟土匪似的,呵呵呵。這樣吧,咱先走,等會票員來收你車票?!?/p>
老栓說行。司機轉(zhuǎn)身往駕駛位走,坐下來把安全帶系上,正要關(guān)上車門,老栓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飛身就往車門外擠。司機哎哎哎叫幾聲,老栓那個快啊,滋溜一下身子就已經(jīng)從正要關(guān)的門擠了出來,連同著包裹,老栓整個動作絕不含糊。
司機見狀正要解開安全帶下車去追,車內(nèi)人一齊說算了算了,司機才作罷。
老栓一邊帶著小跑往前走一邊回頭與司機對視,老栓蹦起來罵了幾句,轉(zhuǎn)頭進了巷口。
老栓直奔客運北站去了,一路上老栓心里想,到售票口再遇到那個中年婦女,一定不饒了她。
3
客運北站照例有很多人在那里買票、檢票、候車。春運這個當(dāng)口,連售票員都噪得很。買票是個耐心活,很多人先是走到窗口,把行李放下,從口袋中掏出錢給售票員,告訴要去哪個地方,有時方言說的地名售票員還要反復(fù)用普通話核對。特別是老年人,找零后還要拿著鈔票一張一張看真假,清點數(shù)目,耐心包好,再塞進口袋里,這一幕每天都繁瑣地上演著。去年至今,市區(qū)所有的客運站與保險公司合作,購票時順帶著一張價值一元的乘車意外險,只要你不說話,保險單就會先于車票打出來。因此常常乘客不愿意買,售票員在那里與乘客爭執(zhí),吵架的也不在少數(shù)。老栓在隊伍里看著前面常常一溜的人,許久也不見前面人少,在那里干著急。
大概排了半小時的隊,老栓走到售票窗口前面,老栓很機智,前面一個人還沒買完票,老栓就在后面嚷嚷:
“大姐,我不要保險,我不要保險?!?/p>
見售票員沒有理會她,老栓聲音放開,又重復(fù)了好幾遍。女售票員瞅了老栓一眼,很不耐煩地說,“你嚷嚷啥,我知道了。你這樣喊我都聽不到你前面人說的話了?!崩纤ūЬo行李包,對售票員嘿嘿笑著。
“你到哪的?前面的乘客離開后,售票員問老栓。”
“我到田家溝?!?/p>
“不好意思,今天下午田家溝的車有故障,停運了。”
老栓聽見后不敢相信,連忙問售票員,“你說啥,怎么會停運,我一直都坐的這趟車,大姐你再仔細(xì)看看?”
售票員一看老栓那模樣,更不耐煩了,撇了一下嘴,說,“是你知道還是我知道?說沒有了就是沒有了。我還能騙你嗎?”
老栓又與售票員爭執(zhí)了一會,見買不到票,連連在那里嘆氣,售票員看了一下電腦,轉(zhuǎn)臉又對老栓說:“下午五點半有一趟到隔壁鎮(zhèn)許堡鎮(zhèn)的,你可以坐到那,那離田家灣最近?!?/p>
老栓說,“許堡離田家灣路不好走?!?/p>
“那你坐不坐這趟車?18元。后面等著買票呢?!?/p>
老栓一聽這話,像吃了一把黃連,滿臉苦相,老栓想了想行李包里還有一沓錢,對售票員說,“不買了,不買了?!?/p>
老栓離開隊伍前,售票員感覺到了老栓的無奈,急忙跟老栓說,“您可以關(guān)注我們客運站的微信公眾號或者客戶端,上面可以及時關(guān)注車輛運行情況。”
什么公眾號客戶端的,滾個球的!老栓不懂什么叫公眾號客戶端,心里暗罵起來,罵完之后,老栓問自己,這是罵誰呢?罵早上出門的那幫出租車司機?還是罵那個帶上黑車的中年婦女?還是罵這個客運站售票員?老栓認(rèn)真想了想,好像都不是。那到底是罵誰呢?老栓突然覺得運氣怎么變得那么差,老栓鼻子猛一酸,嗯對,罵這個狗日的運氣!
走出客運北站時,本來還著急回家的老栓突然變得冷靜起來,老栓把行李包放下來,蹲在了墻的一角。老栓從胸前口袋掏出一支煙,抽著煙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不少騎著三輪車賣盒飯的人從老栓面前走過去。老栓覺得奔波了一上午,肚子也餓了,問,都賣的啥?小販說有盒飯有饅頭有稀飯。老栓說來份盒飯來份稀飯,問小販多少錢,小販說6元錢。老栓擺出六枚鋼镚,二話沒說就把兜里的零錢慷慨地給了小販。
正在吃飯,老栓再次接到女兒的電話:“爸,你到家了嗎?”
“還沒有呢,別提了……我一上午……”老栓剛想跟女兒訴苦,想起了女兒早上對自己的告誡,怕沒有面子,又趕忙把話收了回來。
“一上午怎么了爸?不是說打車的嗎?怎么現(xiàn)在還在那?”
“沒事沒事兒,你忙你的,不用擔(dān)心我,我上午剛要打車的時候老板又打電話給我,說工地還有點事沒弄完,這不剛剛才結(jié)束?!?/p>
“噢噢,好的,爸,那你吃完飯趕快打車回去了,別去擠那中巴車了,受罪?!?/p>
老栓連忙答應(yīng)女兒,然后先于女兒掛了電話,連忙吃下最后一口飯,起身背起行李包就往汽車站站前公交站走過來。
老栓心想,到底看看80元能不能打到車,或者愿意打表走,有就打車回去,不然就安安穩(wěn)穩(wěn)坐下午去許堡鎮(zhèn)的中巴。
連續(xù)過來了幾輛出租車,要的價格高低不一,最高的仍是要到200元,最低的150元,有個想拼車的司機給老栓出到了120元的價,還是被老栓給拒絕了,老栓心想,拼車該比80元還得便宜,這些司機怎么都這么獅子大開口?老栓比上午機敏了許多,不跟司機瞎扯,價格合適就走,不合適對司機一擺手。
又過一會,一輛“大友”公司的出租車停在老栓面前。司機搖下窗戶,對老栓說:“師傅去哪?”
“我去田家溝,多少錢?”
“哪?哪個田家溝?你說的是××縣的那個田家溝嗎?”
老栓一聽這話,又不高興了,怎么司機都這熊樣?老栓說,“對!多少錢!”
“給120元吧,師傅,一看你就像經(jīng)常打車的,我這價合適嘞!”
老栓一聽一百二,心中想終于遇到個價格低一點的,暗自竊喜,感覺還有還價的余地,又聽司機夸自己經(jīng)常打車,有經(jīng)驗,老栓頓時感覺有面子。
老栓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假裝心事重重地對司機道:“哎,一百二有點高嘛,我經(jīng)常來回打車,要不了這個價嘞!”
司機問老栓,“那你看什么價合適?”
“九十吧,現(xiàn)在是春運,給你漲10塊,以往我都是80元打車回田家溝的?!?/p>
“九十太低了,最低一百一。”
老栓說,“打表走也要不了那么多?!闭f到這,老栓順便又多問一句,“打表走能行嗎?愿意打表走咱不講價。”出租車司機想了一會兒,說,“那行吧,愿意打表走也行?!崩纤ê芨吲d,抱著行李包就往副駕駛座坐下來??墒切欣畎?,抱在老栓懷里,擠得老栓喘不過氣來。
司機問老栓,“你這行李放后備箱吧,這么抱也不是事兒?!?/p>
老栓說沒事兒,這樣抱著就行。
“呵呵,我看看你這包里裝的啥金貴東西,還舍不得放在后備箱?!彼緳C捏了一下包里的東西,軟的。
老栓連忙捂住行李包的拉鏈,笑著對司機說,“沒啥沒啥,都是些爛衣服?!币豢此緳C這樣說,老栓問司機,“后面放得下嗎?”
司機說,“就說你這行李包兩個都能放得下,給我,我給你放后備箱去?!?/p>
老栓非要親自下車把行李包放在后備箱里,司機把門給打開,無奈地笑了笑,老栓親眼看到后蓋蓋上,這才放心上車。司機把計程器打開,隨著打印口滋滋的聲音,紅色數(shù)字從零開始慢慢走起來,老栓感覺到那哪是數(shù)字啊,每走一點,老栓都心疼得要命。
車一路朝X縣方向駛?cè)?。司機好像心情很好,不停地跟老栓聊天,語氣很禮貌,這讓老栓對他產(chǎn)生了好一點的印象。老栓把早上的遭遇加工了一下,對司機說:
“你不知道,在你之前,我也打了一輛車,那司機要我200,聽口音是外地人,我才不上他車。”
司機說,“這價的確要得有點狠了。司機接著問老栓,是哪家公司的出租車?”
老栓想了想,車身上好像印的也是“大成”,就對司機說,我想起來了,好像跟你的車是一家公司的。
司機笑了笑,“是嗎?我們公司的?那個外地人長什么樣子?我看看能想起來是誰不?!?/p>
老栓跟司機詳細(xì)描述了一下,司機用肯定地說,“哦,俊海啊,我知道是誰了,他跟我很熟悉,沒錯,是外地人,比我晚一年進出租公司?!?/p>
老栓一聽是這,又向司機痛批了早上的那一幫子司機,司機只顧笑了笑,對老栓說:“你知道為啥不,跑市里的活,我們都樂意打表,有的人明明一公里可以步行走的路也打車,特別是大學(xué)生。這樣我們合適啊,車一動就起步價8元錢,誰能不愿意打表,不過跑長途的話打表就不合適了。打表的錢出租公司拿提成,所以我們都跟乘客商量好不打表,這樣我們就可以多賺錢,省去了出租公司的一層剝削,可以理解的?!?/p>
老栓說,“是是是,按規(guī)定說是該打表的對吧。”司機說對,司機打了個方向盤,轉(zhuǎn)過一個彎,即將出市區(qū)駛上省道。老栓本能地往后掃過來一眼,才放心地轉(zhuǎn)回頭去。
4
走到郊區(qū)的某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門口時,離老遠(yuǎn)有個小伙子向司機招手。老栓心里嘀咕著,看不到車?yán)镉腥藛?,招個球手?不過老栓轉(zhuǎn)念一想,如果順路,算上拼車,這自己的打車費豈不是會便宜了一些。
司機緩緩減速,對老栓說,“我看看這學(xué)生往哪去的,順路我給捎著,在這不捎著他他打不到空車?!?/p>
司機停了下來,問小青年去哪,小青年說去孫集。正好在往田家溝去的路上,到孫集的距離是到田家溝的一少半。司機很高興,給小青年使個眼神,說,上。小青年問司機多少錢?司機說80元,小青年沒還價,說放一下行李。司機趕忙下車再次把后備箱打開,把小青年的行李放了進去。老栓盯著盯著后面,生怕司機往自己行李包的位置動手動腳。
小青年上了車,老栓與小青年對視了一眼,小青年很懂禮貌地朝著老栓笑了笑,老栓回致笑意,出租車在寬敞的省道上開始跑起來了。
老栓逐漸和司機熟悉起來,一直聊天,小青年時不時插上一句。老栓跟司機講著各種工地上施工的事情,告訴司機買房要注意什么,什么空鼓啦……什么飄窗漏水啦……儼然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司機聽得眼神發(fā)直,小青年時不時插上一句。聊到深入處,司機問老栓:
“你這在那打工多長時間了?”
老栓說,半年了。
“我聽說現(xiàn)在工地也講究數(shù)字化管理,進出都要刷指紋,你們工地有這個不?”
老栓很知道這事兒,說那當(dāng)然,對司機和小青年講著那機器多么多么神奇。
司機問老栓,“那你們工資都怎么發(fā)的?打到銀行卡里還是?”
老栓正開心了,對司機說,“哪有哪有,打到卡里多不放心了,發(fā)工資都是當(dāng)面點票子。”
司機問,“那你們這年前的工資也結(jié)了?”
老栓連忙笑著對司機說,“嗯,對著呢,對著呢?!?/p>
小青年給老栓上了一根煙,又給司機上了一根,三個人聊得很開心。老栓很在意自己說的話,怕說出的話水平低,又怕礙著面子,老栓覺得自己說出的話沒毛病。
車走到孫集的時候,小青年告訴司機停的位置,司機停了下來。小青年給了司機100塊錢,司機毫不含糊地找給小青年20元,小青年說,“師傅等一下,我自己去后備箱取我的行李箱?!彼緳C說行,于是靜靜等著小青年取東西。
小青年取了一會兒,還不見走,司機就問,“好了嗎?”小青年回應(yīng)著,“等一下師傅,我從學(xué)校吃剩的罐頭撒了,我給清理一下?!?/p>
老栓往后瞄了一眼,只聽小青年正在用紙擦著東西,聽到小青年嘴里不住地抱怨,心里有點同情他。
小青年把車后蓋重新蓋好后,這才正式開始往田家溝方向去。路上,老栓很在意司機中途又拉了個客人的行為,這就是女兒說的拼車,按理說,司機應(yīng)該給自己再便宜些。老栓覺得司機不該要小青年80塊錢的車費,這才只是到田家溝路程的一少半,這樣要價是不是太狠。
老栓開玩笑般地對司機說,“我說伙計,剛剛這拼個車你又賺了一筆八十的,好運氣?。 崩纤ㄕf完這話時,他覺得司機應(yīng)該能聽出話的意思,他希望司機能主動給他算拼車價。
司機笑了笑,說,“就那樣吧,這個學(xué)校旁邊一般打不到空車,把學(xué)生帶著也是方便他們出行?!?/p>
老栓并沒有等到司機該說的那句話,于是老栓又補了一句:“是啊,拼車挺好,拼車價格是最實惠的,你看我這打車錢是不是就該低一點了?”
聽完這話,司機很為難地笑了笑,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老栓抽了口煙,覺得司機懂了他的意思,便沒再說話。
不過很奇怪,老栓說完這話時,剛剛還挺樂意跟他聊天的司機有點沉默寡言了,除非老栓主動找他聊個話題,司機才愿意搭上一兩句,除此之外司機悶不吭聲,這樣老栓感覺到了氣氛有些異樣。
車走了很久了,很快就要到達省道的收費站處,老栓突然來一句:
“伙計,咱不走省道,前邊有條近路,往左轉(zhuǎn)?!?/p>
常年開出租車的人有個習(xí)慣,最煩乘客瞎指點,比如告訴自己該怎么走,什么路線最近,什么路最好走,司機才最有理由說話。司機聽老栓這樣說后,問老栓為什么。
老栓說,“沒必要走收費站,多花過路費沒意思,往左轉(zhuǎn)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能省下十塊錢過路費嘞!”
司機一聽這話,歪頭冷笑了一下,他感覺遇到老栓算是碰到個刺頭了,嘆了一聲氣,說行,咱左轉(zhuǎn)。
車頭轉(zhuǎn)得很自在,在老栓的指引下出租車?yán)@過了收費站。老栓這時往計程器上瞄了一眼,43.7元,基本上符合老栓的預(yù)期,老栓洋洋得意,又開始找司機聊天。
“哎,伙計,你開出租開了多少年?”
“嗯?開了多少年了?”
老栓問了司機三遍,司機才說話:
“4年了?!?/p>
“挺好,挺好?!崩纤鎸χ茸约褐辽傩?0歲的司機,滿口長者的語氣。
走到下一個路口時,老栓又開始給司機提建議,趕忙對司機說:
“前面路右轉(zhuǎn)吧,右轉(zhuǎn)也有條小路,是往田家溝的近道?!?/p>
司機有些不耐煩了。司機問老栓:
“是你知道路還是我知道路???哪條路好走我比你清楚吧?!?/p>
“哎!你不知道,我以前跑這條路好多年了,這條路近,好走,省磨彎子……”
還沒等老栓說完,司機猛打方向盤,按照老栓的意思,拐進了老栓讓走的道。
老栓雖然系了安全帶,還是被閃了一下,額頭碰到了車框,哎呦叫了一聲。司機也沒有給老栓道歉,也不吱一聲,老栓也有點生氣。
“你干嘛這么急轉(zhuǎn)彎?碰得我生疼?!?/p>
“哦,不好意思,剛剛轉(zhuǎn)彎有點急?!彼緳C說完這句話后就再也沒說話。老栓也背對著司機,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心想著趕緊到家吧,這樣坐在車?yán)锾y受了。老栓突然想起剛剛到急轉(zhuǎn)彎會不會把后備箱的行李包甩掉,于是趕緊轉(zhuǎn)頭看看,一看沒啥事,老栓放心了。
5
離田家溝還有十公里路的時候,老栓突然又跟司機說,“走這邊路,這路近,哎呀!你剛剛繞遠(yuǎn)了!”
司機二話沒說,又一個急轉(zhuǎn)彎,轉(zhuǎn)到了老栓要走的路線上。老栓的頭又被撞一次。司機的表情有些冷峻了,老栓想再抱怨一句,一看司機表情怪,也沒敢說話。
眼前的這段路就是最難走的路,不過確實是往田家溝去的最近的路。老栓心想著趕快到家吧,這罪受得有些大了。
司機明明看到路不好走,反而加快了速度,只聽前輪與后輪不斷地擠壓,顛簸的幅度差點把老栓中午吃的飯都給擠出來。老栓還沒敢說話,生怕司機接下來再來個急轉(zhuǎn)彎。
老栓想起女兒曾經(jīng)跟自己說的話,打車遇到危險要及時記住出租車內(nèi)司機的信息。老栓趕忙四周掃了一眼,唯獨有的一張上崗監(jiān)督牌竟然是空白。老栓不禁心里一驚,不會又上了黑車?可是看起來不像是黑車,是黑車司機怎么會也穿制服?會認(rèn)識早上的那個司機?老栓打消了這是黑車的念頭,沒有說話,就往車后掃了一眼,后備箱好好的,就行。
在離田家溝不到五公里路的時候,老栓往計程器上看一眼,75.3元,還行,老栓感覺到了自己指揮路線的英明。這時能看到對面騎車過來的田家溝的人,老栓吃了一顆定心丸。
一直不吱聲的司機這時突然拿起手機,接了個電話,聽語氣電話那頭像是廣告推銷人員。司機說不需要。那人又反復(fù)問司機需不需要,司機火了,難聽的話一齊罵在了廣告推銷員的頭上。但老栓聽了聽,這火氣大概不像是罵在那人頭上的,像是在罵自己。老栓干咽了幾口唾沫,不吭聲。
沒多久,出租車停在了村口。老栓心想終于到家了,心里有了底氣。對司機說:“多少錢!”
司機側(cè)臉瞅了老栓一眼,說,“你眼瞎啊,表上看不見嗎?”
老栓與司機對視了一眼,計程器上顯示79.5元,老栓給了司機100元,找完20元后,老栓想再向司機多要一些錢,畢竟拼車。但是老栓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就沒有再爭拼車的錢。老栓下車,要司機給自己拿一下行李包。
司機很果斷:“自己拿,后蓋打開自己拿。”
老栓走到后備箱,左看右看,不知道后備箱該怎么打開。瞎摸了一通,才把后備箱打開,這時司機一直吼:
“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
這時司機猛踩油門,老栓剛按下后蓋按鈕,車已經(jīng)走開了。老栓一下子慌了,跟在后邊大喊停住停住,卻任由老栓追趕叫喊,司機仍是加足馬力往前沖,這時引來了不少村里的人。
老栓眼淚都跑出來了,對出租車喊,“你停??!你停住!”
田家溝的人對老栓說,快記住車牌號。
老栓揉了揉眼,分明看到剛剛打開的后蓋順著彈力自動往上掀,只能看到翹起的蓋,還有自己露出的包,哪里能看見車牌號!
老栓追了一里路,車一轉(zhuǎn)頭消失在了路盡頭,老栓坐地大哭。
田家溝的人也趕了過來,問老栓咋回事,老栓說行李包里裝了自己打工的工資,一萬七千元。
“那還愣啥!快報警??!田家溝的人給老栓出點子。”
“對對對,對著呢!”老栓不哭了,拿起手機,撥打了110。
“喂,同志,我的行李包被司機給拉走了,我怎么喊他都不停,現(xiàn)在已經(jīng)跑掉了,包里裝著我打工賺的一萬七千元?!?/p>
公安局問你叫啥,我叫田老栓,公安局問包丟在哪,老栓如實把事件頭尾講了一遍。公安局又問,出租車車牌號多少?老栓說不出來。公安局對老栓說,這樣就不太好辦,讓老栓趕快去趟田家溝派出所,所里已經(jīng)接警了。
沒去家,老栓直奔田家溝派出所。
到了所里,老栓把事件經(jīng)過一起跟民警敘述了一遍。老栓在派出所里最多的話就是行李包里有我打工賺的一萬七千元。民警安頓好老栓后,問老栓,你能想起來車牌號嗎?老栓說想不起來,民警想調(diào)取收費站的實時監(jiān)控,因為沒有車牌號排查起來非常困難。民警讓老栓仔細(xì)想了想還能想到哪些關(guān)鍵信息,老栓腦海里一片空白。
許久,老栓突然對民警說:
“我想起來了!他的車是“大成”出租公司的!民警順便又問,可還記得出租車前面的上崗監(jiān)督牌上司機的名字?”
老栓說監(jiān)督牌上沒發(fā)現(xiàn)。民警感覺到了排查的難度,問老栓司機長啥樣,還有什么可以回想起來的?
老栓如實描述了一下司機的外貌。老栓突然想起來司機曾說認(rèn)識早上的那個外地司機,說是一個出租車公司的,而且還說跟他是朋友,叫什么俊海。老栓迅速把這個關(guān)鍵點告訴了民警。
民警分析了一下思路,對老栓說,你先回去,我們馬上就去調(diào)查,老栓留下手機號,民警讓他先回。
6
晚上,在家茶飯不思的老栓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聯(lián)系到司機本人了,派出所把司機的聯(lián)系方式給了老栓,讓老栓打電話聯(lián)系司機,雙方溝通一下,約個地點取回行李。
老栓打通司機的電話后,質(zhì)問司機:
“你為什么不聽我喊你,硬是把我的行李包給拉走了?你給送回來!”
司機開始冷笑起來,說,“哦,現(xiàn)在知道求我了?你不是很聰明嗎?要么你自己來市區(qū)取,要么給我200元油錢,我給你送過去?!?/p>
老栓氣不打一處來,又是吼又是罵,司機說“放心好了,包沒給你動,自己來取吧,司機先把電話掛了?!?/p>
老栓聽這話還算舒服點,但是天色已晚,已經(jīng)沒有再去市區(qū)的車,老栓生怕第二天去取,這一夜里面會出什么岔子,這時,女兒的電話又打來了。
“爸,到家了嗎?”
老栓一聽到女兒的聲音,突然又哭了起來。女兒問老栓咋回事,老栓一看紙包不住火了,把境遇跟女兒說了一遍。女兒在市里財政局工作,是個急性子,老栓還沒說完,女兒就聯(lián)系到了X縣公安局的一個朋友。
X縣公安局又給司機打了一個電話:
“喂,X縣公安局?!?/p>
司機一聽,感覺情況不好,答應(yīng)了一聲。
“你現(xiàn)在就把行李給送回田家溝?!?/p>
“警官……不是,你也知道這事情不怨我,我問他行李取好了嗎,他說取好了,我就走了。一直回到市區(qū)才發(fā)現(xiàn)他包忘拿了?!?/p>
“我不聽你說這些,你現(xiàn)在就給送過去,知道嗎?”
“我……我在市區(qū)了,今晚不方便,明天吧,明天給送去?!彼緳C好像有點為難。
“明天送的話,這事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你想清楚?!?/p>
司機一聽民警這語氣,連忙答應(yīng),說,“好的!我這就送過去!”
中途女兒又打了幾通電話給老栓,老栓家的把晚飯給老栓盛好放在了桌上,可是老栓怎么也吃不下。一聽說司機馬上就會把行李包給送來,老栓這才愿意喝幾口熱稀飯。
晚上七點鐘不到,相約在村口,老栓和老栓家的一起等著司機的到來,沒多久,司機也來到了村口。
老栓見到車來到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后備箱把行李取了出來。老栓半個心終于可以放下來了。老栓問司機有沒有拆開行李包?司機義正言辭說沒有。
老栓家的跟老栓說,有沒有打開驗驗不就知道了嘛,老栓照做了。
打開行李包的拉鏈時,老栓熟悉地將手插進熟悉的位置,一股暖意從老栓心里彌漫開來。這可是自己辛苦大半年的工資,多么沉甸甸的票子。老栓慢慢將手伸到衣服的最里側(cè),突然覺得不對勁,報紙包起來的一沓鈔票好像不在老位置了。老栓臉色一變,有些著急了。老栓讓老栓家的把手電筒打開,他開始在行李包里一點點摸,司機見狀也彎下腰,假裝很熱心地幫老栓支起口。第一遍盤摸,老栓沒有摸到錢,又摸一遍,還是沒有摸到,會不會顛簸一路挪到了其他位置?老栓索性把行李包里的衣服都給倒在地上,瘋狂地翻弄。
司機假裝很關(guān)心老栓,問道:“你找啥,這衣服不都好好的嗎?”
老栓沒理司機,繼續(xù)翻弄,還是沒找到,老栓突然站起來,飛奔向出租車的后備箱,用電燈對著瞅了瞅,還是沒發(fā)現(xiàn),老栓快步走向司機面前,一把就封住了司機的領(lǐng)子:
“你把我錢拿哪去了?把錢還給我!”
“我拿你什么錢了?你這人腦子有病吧?”
“我包里的錢!包里裝了一萬七千元,你給我放哪了!”
“哦,弄半天你是想訛我是吧?你的包原封未動,我怎么會拿你的錢?再說誰一萬多塊錢不往身上擱往破包里擱?”
田家溝有很多人都聚了過來,一聽司機這話有道理,就沒太好意思幫老栓說話。
老栓脾氣大發(fā),緊緊抓住司機領(lǐng)子?!澳氵€我錢!不還錢別想走出田家溝!”
司機一直否認(rèn)自己拿了老栓包里的錢。二人僵持了許久,司機主動報了警。
田家溝派出所的民警很快就出警趕來。
民警問老栓咋回事,老栓說是司機偷了自己的一萬七千元,老栓有老栓的理,司機有司機的理,民警讓老栓跟司機一齊去趟所里。
民警問老栓,“你確定一萬七千元在包里?有沒有可能是你自己弄丟的?”
老栓開始對天發(fā)誓,說自己從娘胎出來到現(xiàn)在一分錢沒丟過,老栓說自己很細(xì)心,一塊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人丟了錢也不能丟。
警察問司機,“你拿什么來證明你沒拿老栓的錢?”
司機說,我沒有動過他行李包的拉鏈,不信你們把拉鏈上的指紋提取一下分析去,絕對沒有我的手指印。
二人又爭執(zhí)了一會兒,警察又問司機,回去的途中有沒有其他人上車?
司機果斷回答說沒有,民警納悶時,司機隨口談到了一個細(xì)節(jié),司機說,不過我倒覺得剛開始的時候有個人很可疑……
老栓一聽到這,再一次激動,對司機說道:“你還想賴人家小青年?我看這錢就你偷的,你途中還問我工資是不是打銀行卡,沒賊心誰打聽這個!警察??!為我做主??!”
民警沒有理老栓,繼續(xù)問司機為什么可疑。司機說,“大概16點40分的時候,我拉了個小青年,是個學(xué)生,不過他17點15分下車時在后備箱搗鼓了很久,說是罐頭撒了,在那里擦來擦去,我回到家看到一滴糖水都沒有,怎么會擦得那么干凈!最重要的是,他聽到了我和老頭的對話。”
老栓不鬧了,回憶了一下司機提到的這個場景,覺得有道理,慢慢聽著司機繼續(xù)回憶。
民警問司機,他在哪兒下的車?司機說在孫集路口。民警二話不說,立刻上報縣局,申請調(diào)去孫集路口17點15分左右的監(jiān)控錄像。老栓和司機背對背坐在派出所的走廊里,誰都不搭理誰,老栓覺得這事準(zhǔn)是司機在里面投機倒把。
當(dāng)晚九點鐘,縣局方面來電,說已經(jīng)調(diào)去到了孫集路口在17點13分的一段監(jiān)控錄像。監(jiān)控顯示該青年男子在下車后不僅拿走了自己的行李箱,并且從老栓行李包里取走一個報紙包著的東西,整個過程沒用一分鐘。民警把老栓和司機叫到屋里,一起查看了監(jiān)控錄像。
老栓看畢,啞口無言,嘴亂哆嗦,不知道該怎么說才是。司機看到老栓那樣,搗了老栓一下,說,“老頭,你哆嗦啥,沒錯兒,是我偷的,你應(yīng)該再咬我說是我偷的?!崩纤]好意思說話。
縣局立刻聯(lián)合該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展開了全面的排查,經(jīng)查迅速鎖定了順走老栓一萬七千元的青年男子。當(dāng)天晚上十點鐘,在各方壓力下,小青年主動到縣局自首,主動上交了老栓的一萬六千九百元工資。縣局通知老栓次日去取,老栓才安心離開。
走出派出所,已經(jīng)到晚上十一點鐘了。在村口,司機上了車,準(zhǔn)備回市區(qū)。老栓家的感覺對不住司機,硬要留司機在家住一晚,被司機拒絕了。老栓家的跟老栓說,司機是好心,咱對人家有愧,不能讓人家白回去,老栓家的要回家拿100塊錢,給司機作來回油錢,被老栓給阻止了。臨走前,老栓在窗戶邊對司機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那種。司機一看老栓是這,吐了一口痰,一加油門,走了,那口痰液一聲砸在了田家溝的水泥路面上,響亮而果斷,像是一個人扇在另一個臉上的耳光。
老栓回到自己家中,對老栓家的說:
“他娘,我餓了?!?/p>
老栓家的又去把飯熱了一遍。老栓給女兒打了個電話,說把錢找回了,讓女兒不要掛心。
睡著前,老栓一直在想今天的遭遇,他覺得自己一點兒毛病都沒有,要怪就怪自己的運氣差,還應(yīng)該怪一怪這個狗日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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