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武鈴
長 沙
文/雷武鈴
雷武鈴詩人、譯者、文學(xué)批評家。1968年生,湖南人。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河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出版詩集《贊頌》,翻譯《區(qū)線與環(huán)線》,《踏腳石:希尼訪談錄》。主編同人詩刊《相遇》。另有多篇零散的詩歌,評論,翻譯發(fā)表。
有多美,就有多倔強(qiáng)!
深抿的嘴角,鉆石般迎著你的目光。
啊,黑白照片里青春的笑意
28年了,還在綻放它的神秘。
此次重臨,我看見了深秋夜黎明前的深邃。那顆全夜空最亮的
天狼星,在城市暗影上獨(dú)自閃耀。
列車???,但舊站臺邊的夾竹桃呢?
橘黃色路燈把空街指向遠(yuǎn)處。
街樹、樓影,靜默。出租車快速的轉(zhuǎn)向我什么也分辨不清。陌生又奇異我信任地隨著你,把我?guī)У揭サ牡胤健?/p>
多么像一個夢!23年前,就是在這里一條不長的橫街上我來回地走。
我看著街牌名,清清楚楚,就是找不到命中注定的那個地址。
云霧變幻,明暗不定的光浸潤著行人,香樟樹,杜鵑叢和車流。
我迎著上午的大街走,辨認(rèn)建筑、植物、過路人的面貌和空氣的干濕度。
在湘江大橋西段,我發(fā)現(xiàn)自己凌空于斷流的河道之上。泛白的沙地分隔著潴留的靜止的淺水。好一陣,我才看出水邊低頭的一只只白鷺。
但東段主河道的貨船馬達(dá)聲震耳。
寬闊的河,兩邊的高樓和沿岸的樹色蜿蜒遠(yuǎn)去。我愛這大河邊的城市,
河水流動,波光來去,連通著天際。
橘子洲的草地低平,如一張望不到邊的綠毯。沒有人,那些大樹自行走向兩邊的河岸。一切都含著水的柔和,
一叢夾竹桃和一棵木芙蓉開著大朵的花。
陽光一會兒透出,一會兒又隱去。
我一會兒熱得出汗,一脫外衣又覺得冷。
有一刻,云似乎散開了,淡白的云間
露出一塊淺藍(lán)的天。一會兒又合上了。
河西的樓帶之上,岳麓山顯露出豐茂
橫平的山脊。那么低而秀麗總有霧氣縈繞。久違了,浸透此氣氛的
瀟湘!因煙云而生的柔美、飄忽和綿纏。
我想著多雨的春夏,江水漫漲
白色雨霧從江面升起,掩拂沙洲和兩岸。
啊,我遺落的另一生:在它山麓臨水的學(xué)校教書,在它水光山色中長時間散步!
在朱張渡的黃連木樹下,我看向河?xùn)|。
鈦白色高樓陣列中一處低矮的老城樓,
飛檐,紅柱,青磚墻,說是杜甫江閣。
是有船停在那碼頭,但朱熹和張軾真的從那里坐船,在此上岸,再坐船過河西到岳麓書院?歷史傳述更是意愿的投射而非事實(shí)。這綴滿黃柚的柚子樹和渾身紅桔的矮桔樹,也就是幾年樹齡。
秋游的孩子們麻雀般擠在偉人青年像下看洲頭北來的江面全部的蒼茫。
他們的女老師好漂亮!我想看革命家產(chǎn)地新一代的面貌,他們張口齊聲喊:“耶!”
突然醒來,難以確定的黑暗中傳來清晰的沙沙聲。廣闊,柔和,均勻的細(xì)雨聲就在窗外,一會兒密集,一會兒疏緩。
雨點(diǎn)打在樹葉的噗顫聲、滲入地面的嗤悶聲和黑暗包裹著我,安適又倦懶。
我恍然躺在群山下的房間,十八歲朦朧的清晨從連綿秋雨或春雨的濕潤中醒來,聽無邊的寂靜、連片的雨點(diǎn)聲(打在瓦頂、女貞樹和芭蕉樹葉上)
以及斷續(xù)的檐雨聲、水溝的流水聲,又睡去。
時間從未流逝,我從不曾起來,
那所房子也未拆除,我走過的道路和記憶是黑暗中停留在極遠(yuǎn)處的亮光。
我仍然睡在未曾離開的出生地,又經(jīng)歷了四分之一世紀(jì)
醒在這北流的大江邊,
這兩千多年歷史的娛樂新城,它山麓近水的院落它的雨聲里?!疤欤疖噿仦⒅L途風(fēng)景,我?guī)е康淖约?,來到了這里。溶一切于無形的黑暗,只有沙沙的雨聲說:“我在這里。”
有時,沙沙的雨聲一停歇,時間也消失。沒有度量,無從確定,世界并不存在。沒有我,不曾有我,只是睡眠的空無。突然,“Coo-cooh——coo!”,“Coo-cooh——coo”!
空氣震悚而起!——是斑鳩的叫聲!
它撐開了天地,響徹整個世界!
簡單、唯一的三連音,傾其所有的激情和力量,沖破限度,一再重復(fù)。第一個音簡短緊接第二個加重、拖長的音;第三個短促的音下滑突然收束。世界跌入靜默的間隙。再次響徹!
神秘的鳥聲!震蕩我的心魄,從黑暗的虛無中把我解救出來!
我的感知恢復(fù),在事實(shí)的神奇中驚訝地?fù)u晃。每年春夏之際,在北方它孤單的鳴叫從麥地和樹林之上高遠(yuǎn)地傳來,我都暗自激動
這時節(jié)它怎么飛到了這里?是隨我而來,因我而叫?
“Coo-cooh——coo!”,“Coo-cooh——
coo!”
高昂、單純的叫聲,一再重復(fù),熱烈不減半分固執(zhí)的衷心恰如愛情。
它似乎在飛旋,變換停棲的樹頂,
一會很近,幾乎在耳邊,一會聲音又到了遠(yuǎn)處。它停頓的間隙,更遠(yuǎn)處傳來
另一個同樣的叫聲,模糊如回聲,應(yīng)答著它。
我知道它的叫聲意味黎明,意味天空正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光線在把新的一天雕刻出來。
然后,我聽到麻雀細(xì)碎的啁啾
先是一聲輕微的試探,很快成了一片熱鬧的唧唧。
車聲隱隱,空氣顫動著人活動的聲響。
然后,熱烈的三連音隱去,麻雀也收起了吵鬧。
我知道外面世界時間的強(qiáng)制性開始了。
我起來拉開窗簾,房間里的一切從光亮中獲得了他們的形狀、體積和真實(shí)感。
這是白天,夜晚的停滯與幻影消失。
這是現(xiàn)實(shí)生活。我接受、但并不理解的喧響世界,它的真實(shí)唯一、專制。
我已領(lǐng)會它所消耗的我,另有一種非時空的存在。
楓林路和麓山路相交的三岔路口下橋左轉(zhuǎn)與左轉(zhuǎn)上橋的車,擁堵著。
尾燈、紅綠燈閃爍,馬達(dá)低吼,
這一派熱鬧齊唱著塵世壯觀的歡騰。
它們之上,天空正退入更高深的幽暗。
江岸、街邊、大樓里的燈競吐光輝下班的人流帶著多重、移動的影子。
湘江大橋逼仄的人行道上,刮擦著行人的衣袖,摩托車突然躥出——如驚險的紅嘆號,一個個尾燈馳向遠(yuǎn)處。
下午已經(jīng)消失,我也該走啦!我知道了通程廣場星巴克的女服務(wù)員胖而美但它的咖啡最難喝。它一樓臨街的座位有如櫥窗,我看到了落地玻璃外無數(shù)腿腳走過,感覺它們隨時都會踩進(jìn)來。
再見了,大學(xué)時代的美人!我痛恨時間對美貌的摧殘,和婚姻內(nèi)部陳腐的故事對女性的折磨。但你秉持的美德我讓贊嘆:那么難喝的咖啡你堅(jiān)持喝完,
而我固執(zhí)依舊,難喝的東西不多喝一口。
黑的都打不上,公交車?yán)锵掳?、放學(xué)、購物回家的緊密群體中,擠著一個離開的人。
猴子石橋上克萊德曼的鋼琴聲響起,有人喊出:八十年代!回家的人都下車后,我也到了高鐵站。啊,都一樣!人逐愛而居、逐愛而走。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