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嬌
中國被
□陳力嬌
美智子種燕麥,和丈夫小野一郎共同撫養(yǎng)兩個孩子。大的叫五一,小的叫六二,均是以他們的生日取的名字。五一年長六二三歲,在日本他有繼承土地的權(quán)利,而六二沒有,六二在戶籍上是次子,次子都沒有繼承權(quán)。
一郎曾為這事苦惱,美智子更苦惱。六二體弱,她不知道她和一郎百年以后,六二該怎樣生活。但是這一天機會來了。一郎一進院門,手上的泥巴都沒洗就跑到美智子跟前,遞給美智子一張招貼畫。他洪鐘一樣的聲音,敲得美智子耳膜直顫:“美智子,六二有救了!”
美智子站在日本北海道濕潤的空氣里,激動地把招貼畫看完了,她的兩眼頓時蓄滿了淚水:“這可以呀一郎,我們有土地了,六二再也不用擔心沒土地了!”
招貼畫上是一對日本夫婦,男的右肩扛著鋤頭,左手抱著孩子,女的臂彎挎著籃子,籃子里是飽滿的稻穗,他們一起樂呵呵地站在田頭,一派美不勝收的景象。
他們上路了,與他們村子里一半的村民,去了中國滿洲。
政府承諾,那里有衣有食,土地肥得流油,一人百畝土地不成問題。一想到土地的遼闊,一想到黃澄澄的稻浪,美智子喜得在一郎的臉上一個勁地親,親得一郎的臉上蓋滿了一個個紅紅的印章。一郎是個老實的農(nóng)民,他什么都聽美智子的,只要美智子高興,他愿意去滿洲的天堂。
他們走水路,走旱路,走了近十天,終于到了黑龍江的方正。
此時正是一年的尾巴,秋收過后。
一下車,一車人都傻了,這里一片凋敝,原野枯黃,民房破舊,看不出生氣。給他們新蓋的房屋倒是整齊像樣,就是里面太空曠,設(shè)施奇缺,處處陌生,一點都不及他們原來的家。
護送他們的是鈴木大佐,他挎著戰(zhàn)刀,穿著日本軍服,手戴白手套,殺氣騰騰地從駕駛室跳下來,用母語向村民們訓(xùn)話,大意是:眼前的困難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大地將是綠色的地毯,谷倉里養(yǎng)出碩大的老鼠,能把中國貓吃掉!
二十幾個小孩子哄地一下笑開了,五一的小手拍得跟打竹板似的,青蛙般地在人群里亂動;六二樂得原地直轉(zhuǎn)圈兒,他仿佛看到了比貓還大的老鼠,吃得像氣球一樣圓鼓鼓的肚子。
只有他們的爸爸一郎很擔憂,他抑郁的眼神遠遠超出了一切。
美智子見丈夫不語,走向前,伏在他的耳邊問:“怎么不開心?”一郎小聲說:“我不知我們這個冬天吃什么,你看這里有糧食嗎?”美智子向不遠的村屯望去,矮趴趴的百十幢民房臥在秋風里,灰頭土臉,很少有炊煙。圍上來看熱鬧的幾個中國孩子面黃肌瘦,秋風陣陣涌來,枯屑直抽他們的臉。
一同來的幾個日本青壯農(nóng)民也有同感,他們的面容個個掛著不滿,其中一個問鈴木:“我們的基本生活怎么解決?漫長的冬季如何度過?種子到哪里去弄?”鈴木剛才還春風滿面,聽了壯年這樣發(fā)問,忽然勃然大怒,說:“死的?你們的去搶,不會嗎?”他指了下眼前的村莊,“他們的,大大地有!”
一個年紀稍小的年輕人沒有懼怕,繼續(xù)問:“我們沒有被子,沒有鍋碗瓢盆,我們什么都沒有,都去搶嗎?”鈴木走到他跟前,來回踱著步,幾個來回后忽然拔出軍刀,聲嘶力竭地喊:“也去搶!都去搶!土地都是我們的,別的大大地都是我們的!”
他盯著不遠處來看熱鬧的幾個中國孩子,忽然指著其中一個說:“你的,過來!”小男孩才六七歲,怯生生走過去,鈴木上前拍了拍他的臉蛋,從兜里掏出一塊糖,剝開,放到他嘴里。小男孩吮了一下,立即笑了。
鈴木說:“回去,把你的被子拿過來,把你家的糧食拿過來?!?/p>
小男孩說:“我沒有被子,我都是和媽媽蓋一個被子?!?/p>
鈴木說:“糧食呢,糧食大大地有吧?”
小男孩說:“糧食也沒有,我們家都是吃烀土豆,糧食讓日本鬼子搶光了?!?/p>
鈴木的眼睛立了起來,他直起腰,命令道:“那你就把你媽媽的被子拿過來!”
小男孩回去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堆破棉絮。鈴木用兩個手指捏著棉絮的一個角,提起來上下看,像看一幅爛地圖。他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酸腐的氣味。忽然他被這氣味激怒了,發(fā)瘋地把棉絮向小男孩的頭蒙去,他用力地在他頭上纏著,纏成一個巨大的柳罐。仿佛在驗證,這個千瘡百孔的被子,到底能不能擔起御寒的重任。
小男孩被憋在被子里,腳不住地蹬踹,鈴木的兩條腿,不得不把他死死地夾住,免得他掙脫出來。不一會兒,小男孩亂踢的腿不動了,身子也軟在了鈴木的懷里,鈴木這才停下來。他扯掉棉絮,如釋重負,說:“喲西,大大地頂用!”一轉(zhuǎn)身,把破被子扔在美智子腳下。
他和美智子是同學(xué),理應(yīng)得到他優(yōu)厚的關(guān)照。
美智子打了個寒戰(zhàn),從心涼到腳,臉頓時煞白煞白。
(原載《小說月刊》2016年第12期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