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揚 孫曉婭

城市空間與主體思維
——評語傘《城市的另類思維》

◆◇ 李揚 孫曉婭

城市的歷史就是空間的歷史，城市景觀截斷時間的流動感，換取空間的渾然。城市在看與被看中建構模型，同時生成一種隱喻的近于形而上學式的存在，暗指人類生命在晦暗與狂喜的主觀感受背后，并非結構著一種永恒不變的生命程式和歷史意涵。以空間為底色的書寫、闡釋和思考契合著當代人的生存圖景，這是當代的哲學。

“閑逛者”（本雅明語）以孤獨的腳步丈量著城市空間，詩人亦如此。語傘恰如一個波德萊爾筆下的閑逛者，她以“看”的方式將城市圖景的種種側面連綴成當代畫卷，賦予景觀以生命。與此同時，當念茲在茲的城市變?yōu)橐环N生存方式，詩人必須以她警覺的目光向城市空間發(fā)出質(zhì)疑。在空間消解時間，“失語”反噬“言說”的時代中，如何挽回逝去的歷史和珍藏不可磨滅的記憶？這必須依靠詩人強大的主體思維穿越后工業(yè)時代的外部空間，在詩意棲居與批判反思之間不斷變換自己認識世界的角度。

一

詩人語傘如一名當代攝影家，在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鏡頭捕捉背后，實則蘊含著散點透視理論和巧妙的構圖布景，這源于當代生活的復雜性和她介入世界的方式。她所選取的幾個城市意象——“樓群”、“步行街”、“電梯”、“廣場”、“博物館”、“露天花園”、“陽臺”之間存有巨大的空白，啟示讀者不斷變化視角以求全方位地觀察和發(fā)現(xiàn)城市的本相。對語傘而言，她既與其書寫的日常生活景觀融為一體，在陌生化的表達中將藝術的質(zhì)感注入庸常的生活，又以超拔的姿態(tài)及時從冗雜含混的日常經(jīng)驗中跳脫出來，游走于邊緣，由此在虛擬與現(xiàn)實間構成極大的張力。在語傘的《城市的另類思維（組章）》中，詩人以一個當代人的身份穿透城市空間場域，敏銳地捕捉到了空間事實，在想象力中抵達詩歌現(xiàn)場。但這一動作需要洞見空間取代時間這一事實的局限性，從歷史與傳統(tǒng)美學中獲得強大的勢能，在過去－現(xiàn)代－未來這一時間維度上凝結出反思、批判的精神內(nèi)涵。

在語傘筆下，以空間消解時間具體表現(xiàn)在古人與今人跨越時空在文本中相遇，異質(zhì)的物質(zhì)與精神碰撞出火花，制造了一種狂歡式的后現(xiàn)代圖景：“皓月一枚，不照王維的山居，銀光散盡只為目睹鱗次櫛比的高樓盛景。”（《樓群》）語傘糾正了一種理想主義的說法，她筆下的月光無法穿透歷史散發(fā)出亙古不滅的光芒。她通過切斷月光與歷史的關系，來構成“不照王維的山居”與“目睹鱗次櫛比的高樓盛景”的因果邏輯。但是詩人恰恰在反諷中標示出自己在“無名”時代中的位置，她通過向歷史尋根獲得了身份的體認：“我在莊子夢中邁出的每天的第一步。”（《步行街》）這個恰似莊周夢蝶的情景確證了“我”與莊子的精神承傳關系，顯示出詩人在時間信仰被破除后審慎而清醒的歷史態(tài)度。

值得注意的是，語傘利用日常生活中被漠視的城市意象組建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想象空間。在此空間中，組織化和線性的時間被放逐，“時間”被改寫為一種個人化、碎片化的“感受”：“我消失在現(xiàn)在的某一刻里，在步行街上?！保ā恫叫薪帧罚┗蛘咴陔娞荨案S‘叮’的一聲鈴響，從抵達，到告別，像一截獨立的時間，我們可以從二十四小時中分離出來?！保ā峨娞荨罚┑拔摇辈⑽丛跓o序的時間中失去精神路標，相反，“我用太陽和月亮洗腳：我為你們行走在人群里，等待光的節(jié)日……”（《步行街》）這一點關涉著詩人的詩學理想。正如巴什拉所言：“我建議把想象力當作人性中的一個主要力量”①以時間不斷前進的姿態(tài)類比人的思維方式，想象力在單向流動中無疑會陷入沉睡狀態(tài)——必須喚醒想象力以喚醒人的個性！想象力經(jīng)由主體的加工生產(chǎn)，在陌生、不確定性中不斷衍生出新形象，于是就有了這樣的“露天花園”形象——“她芳香的嘴唇吃雨水和太陽，保存了甜蜜的好嗓子。云霧修飾來路，九霄止步居心——一個小世界的氣息，在屋頂變奏，時間呈現(xiàn)回旋曲?！保ā堵短旎▓@》）想象力提供了一種衡量歷史裂變與時代經(jīng)驗聚合的尺度，語傘不斷在想象力中開掘現(xiàn)實的豐富意義，以趨于內(nèi)省式的姿態(tài)在敞開了詩意空間中探索真實。

二

語傘通過錯位、懸置的方式造成了對日常生活的反詰，將單義化的充滿庸常趣味的城市意象轉(zhuǎn)換為立體而具有豐富內(nèi)涵的闡釋空間。語傘在城市意象的并置中實現(xiàn)了巴赫金意義上的狂歡化，或說進入了一個霍米?巴巴所謂的“混雜性空間”，以復調(diào)式的空間結構容納異質(zhì)文化、想象與歷史、個人與時代之間多種聲音的雜糅。語傘以強烈的主體精神為動力打破空間內(nèi)與外的疆域，但她并不是依靠意象拼貼和技巧堆砌構筑后現(xiàn)代的文本景觀，而是以其強烈的責任意識和深沉的時代使命感為根底來處理與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系。

值得關注的是，她所書寫的系列意象與其社會背景渾然一體，城市空間中人與人的關系雖未作具象化的呈現(xiàn)，但在散文詩中一直處于在場狀態(tài)。人始終充當著語傘散文詩的中心，當人出現(xiàn)時，那些客觀化的外在現(xiàn)實立即退后成為背景，人的生存狀態(tài)被推到臺前。譬如《電梯》一詩：它描寫了人被圍攏在密閉而隱秘的空間中的情景。這是一個使人尷尬的空間，它狹窄而逼仄的空間與其公共性形成悖論，若將人與人的關系聚焦于其中，人猶如鑲嵌在高樓大廈中被同質(zhì)化的一枚紐扣，“我聽不見聲音，唯有嗔笑。鑲嵌在龐大的高樓里，我與你并無不同。”詩人洞見了城市中的隔膜，在人與人之間極度親密的真實距離和心理距離之間展開微妙的反諷：“把心空在那里，留白，或者靜止……能看見彼此微閉的窗門，簾子里有風鈴般懸浮的新圖案、難以抹去的舊輪廓。”（《電梯》）

在中國，對“廣場”這一意象的書寫可以追溯到“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由廟堂走向廣場的啟蒙之舉。20世紀80年代的廣場上充滿著浪漫主義和英雄的氣息，人們高呼著多義戰(zhàn)勝單義、正義取代黑色。這種廣場形象被注入了一種雄性的生命力，詩人在《廣場》中寫道：“‘男人的胸莫不如此……’”。但是，廣場的政治意味隨即如同文本般被解讀，并被延伸出一種身體的想象，“思維偏向情色，我試圖糾正已來不及——”詩人以反諷的語氣消解了這一宏大命題，剝離了政治對個人的束縛從而獲得了一種理性自由。如果說這一切在詩人眼中意味著秩序，那么“綠地、雕塑、噴泉、樹木、幽深的小徑……”就是當代仿真景觀對頗具秩序精神的主體性的侵襲?？臻g化城市意象取代了人對歷史的線性思考，人凝定在廣場上也成為了一個“迷路”的“點”，人仿佛身處“無物之陣”對抗著一種生存的虛無?！斑@偌大的廣場，擁有過眾多的眼神，也不能闡釋情感存在的秘密。世人向現(xiàn)實屈膝的時候，只有林蔭下的情侶還在調(diào)情?！比说慕槿霙_動因廣場的消閑化消失，形而上的思想苦旅也置換為日常生活中干癟無聊的偷窺欲……正是憑借對“廣場”這一意象的開掘，語傘重新檢視了時代價值的淪喪，她以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豐盈來對抗形而下的卑瑣與蕭條，看似具體的意象書寫寄寓著對城市本身及其文明發(fā)展史的思索。

通過檢視“博物館”這一意象，詩人窺破了歷史的當代性。博物館“萬物不死”的“千古誓詞”標榜著自己對于掌控“時間”的自豪。漫長的歷史被禁閉在玻璃櫥窗內(nèi)，物品的實用功能轉(zhuǎn)化為觀賞與教育，它們從原始的語境中被剝離出來：青銅、陶瓷、玉器、古畫的意義被封鎖，任由人們“用眼睛揮霍、施舍，這些無端的生，無端的死”（《博物館》），在博物館這一以欣賞和收藏為目的的公共空間中呈現(xiàn)出意義的放逐。生與死被物化為瓦片、水墨，懸置靈魂無疑使“物”這一歷史承載體和生命象征物被誤讀。博物館的當代性在于賦予當下一種世故的生死觀——“要有博物館一樣的生死觀——有時死是為了更體面地活著，比如怪獸的牙齒、奸佞的遺骸……”通過對博物館這一具有現(xiàn)代性的“歷史景觀”的去魅，語傘書寫了自己對充滿血肉的歷史細節(jié)的關注與追問，這亦表達了詩人的真實觀。

“黑暗中，我向下看，巨大的深淵越來越清晰——”（《陽臺》）?！瓣柵_”視角統(tǒng)攝著詩人觀看城市的角度，形成了一種“看”的詩學。這種姿態(tài)不同于波德萊爾的“張望”，而是以“傳說中的旁觀者”的目光審視城市景觀。在詩人看來，陽臺具有如下功能：“你把現(xiàn)實抽象化，為一株蒲公英的晚年感到遺憾——”城市中種種意象因此獲得了一種超現(xiàn)實的存在意義，成為超離于日常場所的精神場所，它們作為當代生活的棱鏡，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生活圖景和生存狀態(tài)。同時，陽臺是一個中性存在物，在與陽臺的“對話”中，“我”在對陽臺的體認中獲得了一種自由感，“你視我為知己，身體在此處，思緒卻帶著我駛向遠方——”陽臺這個半開放式的空間，某種程度上給予“我”開口的自由，跨越冷冰冰的建筑，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孤絕，“我”終于置身于一個心靈得以棲居的場所：“你茂盛的常青藤常常挽救我于水火之中……”陽臺意象與那些公共式的城市意象的不同之處在于，“你仍然很鎮(zhèn)定，手臂上掛滿絲、毛、綿、纖維、錦綸的混合物，我聞到的每一絲香氣都讓人懷舊——”它將過去與當下集聚起來，隸屬于“家宅”這一私人空間。如巴什拉所言：“我們應該證明家宅是一種強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融合在一起?！雹诩艺幼o了“內(nèi)心空間的緊密壓縮”，具有“抵抗周圍力量的保護價值”。③私人空間讓“我”的心靈獲得了某種自由，然而，“我”并不緊鎖自己的內(nèi)心，陽臺為“我”飛翔的姿態(tài)提供平臺，“我”仍篤信“一座城市”有巨大的“親和力”，縱身一躍的姿態(tài)踐行了“我”對城市深沉的愛?！澳撤N更大的自由說服了我，我在沉思的時候掙脫了你，而我卻渾然不覺。”“更大的自由”即跋涉于鋼筋叢林中卻內(nèi)心自在，不喜不悲的平淡從容。詩人在凝視與深思中獲得神啟般的體悟，面對“巨大的深淵”卻毫無懼憚之心，這源于她多年來對詩歌現(xiàn)場的堅守。

注：①【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3年版，第26頁。②【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3年版，第5頁。③【法】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3年版，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