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悅
毒手仁心
郭華悅
民國年間,有一姓王的老頭兒,擅醫(yī)蛇毒。
王老頭所居之地,蛇蟲出沒,常有人被咬傷,為此而喪命的人比比皆是。后來,王老頭到了這里,一雙妙手堪可回春,逢毒解毒,見人救人,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蛇醫(yī)。
這日,王老頭正在屋里調(diào)制解藥,門“呯”地被撞開。
一名中年漢子,扶著一個年輕人,沒頭沒腦地撞進(jìn)來。一進(jìn)屋,年輕人再也支撐不住,摔在了地上。扶著年輕人的中年漢子被一扯,順勢跪在地上,對著王老頭磕頭求救:“老神醫(yī),救命呀,我兒子受了傷。”
王老頭忙上前將年輕人扶起來,見對方已經(jīng)昏了過去。中年漢子不住磕頭,哭道:“我父子二人這趟出遠(yuǎn)門,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小鬼子。鬼子的部隊已經(jīng)朝著這兒過來了,我們雖然跑得快,但我兒子還是挨了一槍?!?/p>
說罷,漢子又抓著王老頭的腿腳不放,懇求道:“我們路上碰到了一個人,說這里有位神醫(yī),專治各種蛇毒。我兒子雖然不是中毒,但老人家醫(yī)術(shù)如神,對這子彈應(yīng)該也有點了解。方圓十里內(nèi),再沒有其他大夫了,我兒子撐不了多久了?!?/p>
王老頭看了看年輕人的傷勢,血流了不少,再看看嘴唇,白如錫箔。確實,要不是有好心人指點,年輕人可能趕不到家里,就得因失血過多而身亡了。
王老頭扶起中年漢子,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小老兒雖然主治蛇毒,但這醫(yī)理,一竅通,百竅通。你先起來,把人扶到里頭躺下?!?/p>
漢子面露喜色,忙扶著兒子到里頭躺下。
接著,王老頭好一陣忙,先是取出子彈,而后將傷口縫合,又敷了止血的藥。最后,王老頭擦著額頭的汗珠,對漢子說:“沒事了,年輕人身體好,只是失血過多,日后注意調(diào)養(yǎng),過一段時間也就恢復(fù)了?!?/p>
中年漢子一聽,欣喜不已,連連道謝。
可道謝后,看看外頭,漢子臉上又有憂色。王老頭知其顧慮,便道:“剛才聽你說,你家離這里還有幾十里路。這樣吧,你兒子現(xiàn)在不宜趕路。你們二人要是不嫌棄,就在這兒住下。休養(yǎng)三五天,你兒子身體就無礙了?!?/p>
之后的幾天,王老頭開了個補血的藥方,讓漢子天天熬湯藥讓年輕人喝下。幾天過后,年輕人傷口漸漸愈合,面色紅潤,身體已無大礙。
于是,父子倆向王老頭告辭。漢子抱拳道:“大恩不言謝。神醫(yī)的救命之恩,我父子倆記下了,這輩子也不敢忘。鬼子的部隊很快就會到這一帶,我父子這番回去,會帶著婆娘到外地避一避。老神醫(yī)若無要事,最好也別留在這兒了?!?/p>
王老頭倒是不介意,說:“既然如此,你們就趕緊動身回去吧,免得夜長夢多。至于小老兒,反正無家無業(yè),在哪兒都一樣,就不勞牽掛了?!?/p>
父子倆又說了一番感謝的話,便告辭而去。
隔天,日軍果然就到了。
風(fēng)聲鶴唳了幾天后,慢慢也平靜了下來。日軍部隊只是途經(jīng)此處,停下來休整。除了一開始的下馬威,之后倒也風(fēng)平浪靜。因為這支日軍部隊里傷員多,加上水土不服,被蛇蟲咬傷者為數(shù)不少。
這一支日軍部隊的頭目叫山口大佐,一番搜索后,就找到了會治病的王老頭,便讓他替一些輕傷員處理外傷。而王老頭也規(guī)矩得很,有傷醫(yī)傷,有病治病,令山口大佐頗為滿意。
日本人一來,本村人都待在自家屋里,平日若無要事,盡量不外出。這么一來,被蛇蟲咬傷的人也少了,王老頭也樂得清閑。
這天,有個村民來王老頭這兒,拿了點敷傷口的藥。臨走前,又對王老頭說:“老神醫(yī)可得小心點,日本人如狼似虎,吃人都不吐骨頭。神醫(yī)經(jīng)常出入日本人那兒,可得多加防備?!?/p>
王老頭樂呵呵地說:“不礙事。我老頭兒一個,日本人還沒把我放在眼里。再說了,咱這小地方,也入不了日本人的眼。我聽他們頭頭說,這回只是路過這里,停下來休整,再過些日子,日本人就去別的地方了?!?/p>
那人聞言,松了一口氣:“但愿如此。”
幾天后,日本人的部隊正要開拔,卻被一件事攔了下來。
說起來,也活該山口大佐倒霉。那天,山口率領(lǐng)一支人馬追擊游擊隊員。哪知道,人沒追到,自己反倒遭蛇咬了一口?;貋砗?,山口讓軍醫(yī)打了解毒針。本以為無礙了,可隔天起來一看,他的腿腫得都不成形了。
山口大佐這才意識到,自己中的蛇毒不一般,可軍醫(yī)十八般武藝都使了出來,還是無濟于事。眼看著腿黑得嚇人,山口大佐這才讓人請王老頭來。
本來,讓中國人醫(yī)治日本人,山口大佐肯定不放心。之前,因為傷員多,讓王老頭來也僅僅是幫忙處理一下一般的外傷,普通的蛇蟲咬傷,本來軍醫(yī)自己也能應(yīng)付。可這回,什么辦法都試過了,也沒效果,山口只能讓王老頭來看看。
王老頭來了之后,一看那傷口,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后來,他在山口腿上取了點黑血,再把藥草研成粉末,兩者搭配著試了試。越是試,王老頭的臉色就越難看。
見狀,山口大佐的心也懸了起來。
最后,王老頭才說:“這蛇,可不是一般的蛇。這種蛇毒,就算最厲害的軍醫(yī)也束手無策。要是在幾年前,你就算把小老兒請來,也只能大眼瞪小眼?!?/p>
翻譯把這話說給山口大佐聽,對方一張臉頓時黑了下來。
不過,王老頭卻又呵呵一笑,接著說:“要說,也算山口君走運。幾年前,我無意中得知此地有這種奇毒,便手癢難耐,一直苦思解這種毒的法子,前陣子真讓小老兒成功了。說起這毒,普天之下除了小老兒,恐怕沒第二人會解了?!?/p>
翻譯再一說,山口大佐的臉色才好看了一點。
王老頭也不再廢話,內(nèi)服外敷,還加上蒸熏,把山口大佐折騰得夠嗆??蓭滋旌螅娇诖笞艟谷荒芟麓沧呗妨?。
這么一來,山口大佐才意識到,王老頭果然不是一般人!
剛到這兒時,山口大佐就聽過王老頭的神醫(yī)之名。但當(dāng)時也沒當(dāng)一回事,以為他不過是會點三腳貓功夫的鄉(xiāng)下游醫(yī)。直至這一回,見王老頭真心實意替自己醫(yī)治,且醫(yī)術(shù)如神,藥到病除,山口大佐這才真的高看了王老頭一眼。
半個月后,山口大佐的腿腳已經(jīng)無礙了。
山口大佐叫來王老頭,通過翻譯,對王老頭說:“你這回有功,說吧,要什么獎賞?”
山口大佐這番話,其實也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王老頭醫(yī)術(shù)如神,治療蛇毒如此厲害,其他方面,想必也不差。這樣的人才,若能拉攏,自然是好的。
哪知,王老頭聽了翻譯的話,卻說:“山口君客氣了。治病救人,本是醫(yī)者分內(nèi)之事。若一定要獎賞,那小老兒就斗膽提一件事兒。山口君的部隊來這兒休整,若是要錢糧,此處雖然地貧人窮,但湊一湊,也不是沒有。只是希望,山口君少開殺戒,放百姓們一條生路?!?/p>
山口大佐沉吟了一會兒,才通過翻譯說:“放心吧,只要你們不搗亂,我也會下令約束底下的人。過幾天,等我的傷徹底好了,部隊也休整夠了,自然會離開?!?/p>
王老頭千恩萬謝,這才離去。
這山口大佐倒也言出必行,之后一段時間,日本人的擾民舉動確實收斂了不少。又過了些時日,日本人便離開此處,去和大部隊會合。
幾年后,日本人兵敗如山倒。
山口大佐如今成了喪家犬,潰不成軍,一路逃來,沒想到竟然還會再次經(jīng)過多年前自己身中蛇毒的地方。于是,他便又想到了王老頭。
到了王老頭那兒一看,人事依舊,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那些百姓。更妙的是,外頭的世界天翻地覆,這里卻因偏僻而自成桃源,平靜如常,而王老頭也跟幾年前沒啥差別。
見到山口大佐,王老頭頗感意外。
這些年來,山口大佐倒是學(xué)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他對王老頭說:“實不相瞞,在引進(jìn)西醫(yī)之前,日本國的醫(yī)術(shù),其實也是中醫(yī)的分支之一。如今,日本雖然以西醫(yī)為主,但中醫(yī)依舊有著不輕的分量。我看老先生確實稱得上神醫(yī),也是人才一個。若是肯跟我回國,到了日本,我擔(dān)保老先生前程似錦?!?/p>
王老頭卻不正面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他:“哦,你對中醫(yī)挺了解?”
山口大佐笑了:“難不成老先生認(rèn)為,我真的會把命交給一個敵國的平民?我出生于醫(yī)學(xué)世家,祖上雖不是什么名醫(yī),但世世代代學(xué)的都是日本的傳統(tǒng)醫(yī)術(shù)。說白了,就是中醫(yī)。那一次,我被蛇咬了,性命堪憂。論醫(yī)術(shù),我遠(yuǎn)不及老先生。但一個方子有沒有壞處,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那次,我見老先生開的治療方子并無偏激之處,也沒有任何毒性可言,這才試一試?!?/p>
王老頭恍然大悟:“我還以為,山口君膽識不凡呢!”
山口大佐呵呵一笑,說道:“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這幾年來,我殺了不少中國人,但并不后悔。這次失敗,不過是暫時的。等回到國內(nèi),假以時日,我們一定會東山再起,到時候,我們還會再來的?!?/p>
王老頭聽了,神色一暗,說道:“有一件事,是我近年來才發(fā)現(xiàn)的?!?/p>
山口大佐問道:“和我有關(guān)?”
王老頭點點頭,說:“是蛇毒的事。你走后,又有人中了那種蛇毒。后來,在治療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解毒只是第一步。那種蛇毒,就算解了,也已經(jīng)對人體造成了破壞。這種破壞,會潛伏在體內(nèi)。雖然無關(guān)性命,但對身體的影響也不容輕視。那個中了蛇毒的人,后來雖解了毒,但是身體比原來差了很多。我這才知道,原來中了那種蛇毒還有這樣的后遺癥。這些年來,我研究出了一個方子,以補身為主,可以化解那種后遺癥。”
王老頭娓娓道來,把蛇毒的遺患一一說給山口大佐聽。山口大佐一聽,不禁說道:“不錯,不錯,我最近確實有這些問題。本來,我以為是長期過于疲勞所致,沒想到,竟然和蛇毒有關(guān)?!?/p>
王老頭道:“這確是蛇毒引起的,只不過這和一般的疲累傷身癥狀并無多大的分別,所以,很難把這種癥狀和蛇毒聯(lián)想到一塊兒。”
說罷,王老頭掏出一個方子,遞給山口大佐。
山口大佐一看,方子上的藥材都是補身健體的,看了許久也看不出問題,山口大佐這才放下心來。
王老頭說:“我這兒藥材都有。你要是不嫌棄,盡可以先試一試。至于跟隨山口君回國的事,小老兒年紀(jì)一大把,到了那兒,人生地不熟,反倒不自在。倒不如小老兒就在這兒等著山口君,他日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小老兒自然義不容辭?!?/p>
山口大佐一心想著回國和解決后遺癥的事兒,對王老頭的拒絕也不太在意了。他仔細(xì)看了看藥方,又檢查了藥材和藥罐子發(fā)現(xiàn)沒有問題后,就將藥罐和藥材都一股腦兒收下。他又對王老頭說:“既然是老先生的心意,我就收下了。不過,現(xiàn)在諸多不便,我將這些東西帶在身邊,找到落腳的地方,自己動手就行了?!?/p>
王老頭知道,這山口大佐對自己還是有戒心。于是,他笑了笑,指著山口大佐背后的幾個日本人,說道:“也好。山口君雖然今日不比從前,但身邊怎么說也有幾個人保護,倒也不用擔(dān)心。”
等一行人走后,王老頭看著山口大佐的背影,一臉沉思。
三個月后,山口大佐在潛逃的過程中,終于被逮了個正著。可這時的山口大佐,面色發(fā)黑,已經(jīng)只剩下一口氣。
有一天,有個人來看山口大佐,正是王老頭。
山口大佐本來連動彈都困難,見到王老頭,掙扎著坐起來,喘著氣說:“我猜到了,肯定是你動的手腳??晌蚁氩幻靼祝@到底怎么回事?”
王老頭道:“你不用想。我這趟來,就是想讓你當(dāng)個明白鬼。你中蛇毒的時候,我替你解毒,這是醫(yī)者父母心,跟你日本人的身份無關(guān)。那時你若是能幡然悔悟,洗心革面,也不會有今天。但是,前些年,你的殘忍,連我這僻居鄉(xiāng)間的老頭兒都聽了許多。沒想到,幾個月前你竟然自己送上門來?!?/p>
見山口大佐只顧著喘氣,王老頭又接著說:“你雖落難,可身邊還有幾個日本兵護著,我倒也動你不得。于是,我便想了一個法子,就是那張藥方。我知道,你不會對我完全放心,但你肯定會盡快熬藥,解決身體的隱患。怎么樣,讓我說中了吧?”
山口大佐大驚失色,說:“不可能。那張方子,別說我看了無數(shù)遍,也看不出什么毒性;后來這一路上,也找了不少名醫(yī)幫忙看過,他們都說只是補身的方子,不會有啥副作用。而且,藥熬好了,我也先讓身邊的人試藥,過了幾天沒問題了,我才自己服用的?!?/p>
王老頭哼了一聲:“我當(dāng)年多長了個心眼。當(dāng)初替你解毒的時候,并未全把毒性解除,而是留了一小半未解的毒在你體內(nèi)。”
山口大佐頗為吃驚:“我怎么沒感覺?”
王老頭搖搖頭說:“要是你能察覺,我這神醫(yī),也就浪得虛名了。留在你體內(nèi)的毒性很少,正常情況下是無法察覺的。而且,這些毒性被壓制在體內(nèi),對你的身體也沒有明顯的影響。我當(dāng)時這么做,一來是怕你對我不利,做出卸磨殺驢之事;二來,你若是殘忍成性,我也能借此解決你?!?/p>
看著話都說不出口的山口大佐,王老頭道:“那副方子,確實只是一般的補藥。別人喝了,也只是補身子,完全沒事??蛇@種補藥,都是催行氣血,通經(jīng)活絡(luò),以此達(dá)到強身健體之效。但是用在你身上,可謂妙計。你體內(nèi)本來還有壓制著的蛇毒,若是長時間連著服用催行氣血的補藥,則會催發(fā)蛇毒,讓毒性沿著氣血蔓延到全身。到時候,別說那些名醫(yī)了,就連小老兒我,此時哪怕想救你,也是有心無力。”
山口大佐聽了,身體一癱,徹底倒在了床上。
王老頭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你雙手沾滿了中國人的血,死不悔改,還想著要東山再起!既然如此,你就永遠(yuǎn)留在中國人的土地上,為你的惡行贖罪吧!”
王老頭說完,飄然而去。
山口大佐眼前一黑,再也支撐不住,徹底閉上了眼睛。
責(zé)任編輯: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