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嚴(yán)守德,“守德”戲班的班頭,以前,是個木 匠。這一帶地處浙南,人們喜歡聽越劇,“守德”戲班子就是個越劇班子。嚴(yán)守德不懂越劇,但人緣好,做木匠那會,挨個村子接活干,認識不少人,常替孤寡老人撿漏屋頂、修補門窗,方圓百里豎起了口碑。戲班成立后,逢著做壽、結(jié)婚,想要熱鬧的人家,就會想起他。
嚴(yán)守德帶著戲班子駐村的那幾天,是最讓人感覺快樂的,大家清理出本族祠堂,供他們落腳,還幫著搭露天戲臺。戲臺真大,粗壯的臺柱,四平八穩(wěn),一頂帆布帳篷,遮天蔽日,還沒開演,小孩子就來臺下躲貓貓。老人則背著手,在戲臺周圍踱步,踱著踱著,到祠堂門口,里面,班子成員正在緊鑼密鼓地操練。
最顯眼的是欒紅、欒青,這是對姐妹,長得那個??!欒紅瓜子臉,籠煙眉,杏花眼,水蛇腰;欒青臉微豐,大眼睛,懸鼻梁。化了妝,穿上戲服,更是春色滿堂了。她們最博喝彩的還是那條嗓子,欒紅演旦,欒青演生。欒紅唱《黛玉葬花》,悲悲戚戚、哀哀怨怨,嗓音圓潤清澈,唱到動情處,聽的人會跟著掉眼淚。欒青唱《何文秀》,“路遇大姐得音信……”一開口就派頭十足,聲色并茂,兩人合演《追魚》《九斤姑娘》……演什么像什么,唱什么是什么。
李伯是戲班里拉二胡的,他原是個單干戶,走街串戶討生活,說好聽點,這是手藝人,不好聽,就是個要飯的。李伯有個瞎眼母親,走街串戶的時候牽著兒子的衣袖,來到人家門口,李伯拉二胡,她坐在干凈的石磉子上聽。有一天,他們到了嚴(yán)守德家,一開拉,嚴(yán)守德愣了,這二胡拉得,絕了!
“我正要組個戲班子,你來幫我吧。”嚴(yán)守德說。
“我走江湖的,怕不成?!?/p>
“誰不是走江湖的,你二胡拉得好,成!”
李伯就不說話了,因這一段,李伯對嚴(yán)守德心存感激,兩人關(guān)系好,常買兩斤豬頭肉,喝兩杯。但李伯生性孤寂,隨班后,老母親回了老家,身體不好,嚴(yán)守德出錢雇了個人照顧著。李伯除了嚴(yán)守德,和班里誰都說不上幾句話,常一個人坐在一旁,喝著老酒,拉《二泉映月》。
還有幾個吹嗩吶的、打快板的、敲板鼓的、彈揚琴的,再加幾個老生、武生,班子就起來了。
近幾年,班子有了點名氣,鄉(xiāng)里請的人多,他們不敢掉以輕心,開戲前的準(zhǔn)備工作要做到位,可不能砸了招牌。
這天,鑼鼓響過,鞭炮放過,祠堂外的人往里瞅,瞅見欒紅捏著眉筆對鏡畫眉,口紅、腮紅、粉底,哪里不勻就補妝。欒青穿上戲服,比劃手勢,醞釀情緒,吊嗓子。李伯坐在一旁調(diào)弦,神色似乎有點異樣,一老生闖了進來:“誰見過我的須套?”沒人見過,他滿頭大汗,到處找。十分鐘后,嚴(yán)守德從后面踱進來:“大伙兒,上場嘞?!?/p>
這天演的是全本《五女拜壽》,臺下長板凳、短板凳,里三層、外三層,臺上兩邊字幕屏,中間貼個大紅“壽”字。一聲銅鈸,絲竹依依,欒紅、欒青依次上臺,粉黛華服,眉目含春,這就開唱:“牡丹競放笑春風(fēng),喜滿華堂壽燭紅……”剛唱幾句,覺得不對勁,這是出喜慶的戲,二胡的調(diào)子太悲了。欒紅、欒青趁隙去瞧李伯,只見他坐在戲臺一角,腰桿筆直,雙唇抿緊,兀自拉著,眼睛望向前方。
其實鄉(xiāng)人純看個熱鬧,二胡拉得悲還是喜,除了臺上人,誰懂這里頭的門道。
這戲要連唱三天,當(dāng)天晚上,請班的主人請一桌慰勞飯,一開席,敬班里每個人一杯酒,這是規(guī)矩。然后班里人暢懷喝,大家滿上,慶祝頭天演出順利。喝著喝著,都有點高了,欒青卷起袖子,和幾個老生、武生劃拳,輸了,拉來李伯罰酒。欒紅不會喝,臉卻像喝醉一樣,紅撲撲的,手托著腮幫,偏頭看大家玩鬧。一旁的人解手去了,嚴(yán)守德慢悠悠走過來,坐下,對欒紅說:“你辛苦了,你唱得很好?!?/p>
嚴(yán)守德對班子里的人都好,對欒紅尤其好,這誰都看得出來。大家曾心照不宣地琢磨過,莫不是嚴(yán)班頭對人家有想頭?但沒人說出來,誰吃飽了撐著!只有李伯,一次也是喝酒的時候,酒到八分,一只手搭上嚴(yán)守德肩頭,臉湊攏去說:“老嚴(yán),有個話我要跟你講,你是有家室的人,人家欒紅還是沒出閣的閨女,你可不能動歪腦筋?!眹?yán)守德一聽,酒杯差點失手掉地上,漲著臉說:“老李,說什么呢,哪跟哪的事!”
“沒有么?沒有最好,沒有最好?!?/p>
嚴(yán)守德有對欒紅動歪腦筋嗎?或許真沒有。
這天夜里,喝到九點,該散了,明天還得繼續(xù)演,可不能太胡鬧,請班的主人不知何時走了。大家收拾收拾,洗漱一番,睡下。嚴(yán)守德在祠堂轉(zhuǎn)一圈,查看各處燈燭有沒熄滅。來到祠堂門口,只見李伯一人坐在那,腳邊放著二胡。
嚴(yán)守德上前打招呼:“還不睡?”
李伯說:“再坐會?!?/p>
“今天二胡拉得蹊蹺,有什么事?”
“我老母親沒了?!?/p>
“什么?”
“我老母親沒了?!?/p>
“什么時候的事?”
“今天一早?!?/p>
“趕緊走吧?!?/p>
“現(xiàn)在走,你找不到人。”
李伯站起來,又坐下,嚴(yán)守德知道,他心里一有事就這樣,而且他決定的事,沒有人能勸服。嚴(yán)守德打算過了明天,一定要讓他回去奔喪,三天的戲,最后一天馬虎點不礙事。嚴(yán)守德拍拍他的肩,不再說什么,背著手,進去了。
李伯等夜深人靜,拎起腳邊的二胡,擦了擦松油,調(diào)好弦,對著夜空,拉起來。星子滿空,月亮孤懸,他想起帶著老母親走街串巷賣藝的日子,想起許多不知猴年馬月的往事,一滴眼淚落了下來。還有件事他沒和嚴(yán)守德說,前不久,肚子老痛,去醫(yī)院查了查,是癌,晚期。他本想告訴嚴(yán)守德,但有什么好說呢,到那一天自然知道了,他還想跟班走一陣,班里的人,他都放不下。
二胡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幽幽飄了好遠,李伯拉的是《二泉映月》。
他知道,他的戲,該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