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
大河煤礦作為省管企業(yè),在改制風(fēng)潮中,發(fā)生了顛覆性改變——礦長趙晉一文錢沒掏,就成了大河能源集團(tuán)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掌控了近萬人的前途命運;職工作為股東,每人配給了十萬元股金。
趙春生像往常一樣,準(zhǔn)時來到更衣室。即將下井那一刻,忽然感覺肚子又疼又脹,難以忍受。沒奈何,他只好去向班長告假。
一小時過后,突然聽得一號井方向傳來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趙春生一驚,連忙從宿舍走出,只見幾個職工家屬正驚慌失措地左盼右顧??谥朽洁洁爨欤骸暗卣鹆?,地震了!”其中一些人忙著呼兒喚女,躲避災(zāi)難。趙春生明白這聲音從何而來,不及細(xì)想,便飛一般的朝井口方向跑去。
距離主井和副井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直愣愣地面對灼熱、奔涌的氣浪,不知所措,更不敢盲目靠近。一股燒焦的氣味彌漫開來,幾乎讓人窒息甚至?xí)灥埂1M管如此,卻沒有人退縮。
身穿防護(hù)服的趙春生正準(zhǔn)備下井,礦辦副主任趙強趕過來喊住他。
倆人趕著去了礦長辦公室,進(jìn)門只見派出所長王軍一人坐在里邊。
“你們班有多少人?”不待他坐下,王軍就一臉嚴(yán)肅地問道。本來他倆是同窗,但此刻的王軍卻板著臉,有點兒公事公辦的味道。
“六十?!壁w春生說道。
“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去上班嗎?”
“大概有五十多個?!?/p>
“我要的是準(zhǔn)確數(shù)字,不是大概!”王軍口氣有點兒嚴(yán)厲。
“這我就拿不準(zhǔn)了,得到井口登記簿上去查。”趙春生說。見王軍這樣,他的口氣自然也好不到那兒去。
“我已經(jīng)查過,登記簿上只有九個,而且都是咱們的職工?!蓖踯娬f。
“不會這么少的,至少也有五十二三個,而且多數(shù)是農(nóng)民工!”趙春生搖頭說道。邊說邊想:你查什么查,你有時間去查嗎?哄鬼去吧!
“錯不了,白紙黑字,登記簿上就是這么寫的。農(nóng)民工是徐總的人,與咱們無干?!蓖踯娬f罷,頗有意味地把眼看向春生。
王軍口中的徐總叫徐國雄,是大河煤礦一線作業(yè)的承攬人,就是人們通常說的“包工頭”。大河煤礦一線作業(yè)人員,有八成是他的人馬。
春生一言不發(fā),只把眼朝王軍臉上打量,想進(jìn)一步弄明白他的意思。
“算了,就不要再繞彎子了?!壁w強瞟了一眼王軍,然后轉(zhuǎn)臉,把目光定格在趙春生臉上說道,“已經(jīng)到了這份兒上,我就關(guān)起門來跟你說實話吧——作為一班下井作業(yè)唯一的目擊證人,你極有可能被叫去詢問。這次事故不同以往,一旦捅出去,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從董事長到普通職工,都是大河的股東。這次礦難如何處置,事關(guān)咱們一號井兩萬多職工家屬的生計,含糊不得!”王軍一臉狡黠,侃侃說道。
“照這么說,弄不好,那十萬元的股金就不作數(shù)了?”春生面色一凜,當(dāng)即用懷疑的口吻問道。
此刻的春生難免有點兒心虛。因為,十萬元股金,寄托的是大河煤礦所有職工的希望與未來。作為股東的春生,立馬就變得不再那么淡定。
“那是當(dāng)然,弄不好是很被動!”趙強點頭說道。
春生越聽越不是滋味,稍作猶豫就把頭一揚說:“我只認(rèn)我的股份,經(jīng)營是別人來經(jīng)營,干我什么鳥事……”他嘴這么說,心里卻五味雜陳——改制十多年,十萬元股金,即便是在煤價飆升、大河煤礦做得風(fēng)生水起的年份,每年也只能拿到一千的紅利,說穿了就是幾頓飯錢。可最近一年多,市場一落千丈,紅利也沒有了。
“這事要弄不好,所有人都得失業(yè)!”王軍看在眼里,趕著插了一句。完了兩手叉腰,審視他的反應(yīng)。
趙春生又是一愣。他起先雖覺唐突,但還不是十分在意,聽了后面的話,也覺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兩眼瞬間就變得疑惑甚至迷茫。
“既如此,那我就回家一段時間,避避風(fēng)頭。有些話說了不如不說……”春生喃喃地說道。
“不可能,我跟你說,這個事是不可回避也回避不了的,得下功夫認(rèn)真對待,這次事故不同以往?!蓖踯姄u頭說道。
“只怕他們查出個橫三倒四來,我要說了,那不就穿幫了?到時候麻煩更大……”春生說到這兒,刻意把話頓住,一臉疑惑地看他們兩個。
“放心,只要你這里不出漏子,我保你平安無事?!蓖踯娬f。
“這是董事長的意思?”
“你甭管誰的意思,只要按我兩個說的去做,就會大事化小。等這事一過,就安排你到工會蹲辦公室?!蓖踯娐月詢A身,悄聲說道。怕春生疑心,緩了緩又說:“別擔(dān)心,讓你到工會就是老大的意思。自個兒明白就行了,千萬不要和別人說?!?/p>
春生心里清楚,這個“老大”就是董事長趙晉。在大河能源集團(tuán),趙晉的權(quán)威不容質(zhì)疑,他要說東,絕對沒人敢說西。
“這個我倒沒什么興趣,關(guān)鍵是別讓煤礦倒閉,別讓大伙兒失業(yè)!”春生嘴上這樣說著,心卻在想:蹲什么鳥機關(guān),一個月就一兩千塊錢。不如就在井下跟班,雖說苦點兒累點兒,加補貼怎么說也有三千塊錢。只要節(jié)儉一點兒,完全可以養(yǎng)家糊口了,干嘛作繭自縛?
“除了我兩個,不管是誰都不要接觸,尤其是外來人員或死者家屬!”春生剛走出辦公室,王軍跟上來,喊住他又是一番叮囑。
晚上十點五輛礦山救護(hù)車、兩輛警車卷著塵土鳴笛駛?cè)?。市直有關(guān)單位的十一臺車,也在半小時后魚貫而入。隨著外界的不斷介入,這地方的空氣逐漸變得緊張起來,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
正要上床睡覺的春生被通知上派出所。
“記住”,趙強交代,“一六六○工作面只有九個人作業(yè),其他人全都讓礦工會叫去參加公益彩排……”
春生點點頭。
“別點頭,你重復(fù)一遍?!?/p>
“我們班有六十人,十一個人來到井口,其他人全都……”春生順溜地說道。
“可以啊,不愧是大學(xué)畢業(yè)!”趙強點頭贊道。他又交代,“……他們要是問起,你就說那個人是周曉通!”endprint
“周曉通?這個人我不認(rèn)得。我們班只有一個叫周小童的,可能已經(jīng)不在……”春生邊說邊把眼看向趙強,似乎想從他臉上解開疑惑。
“別扯遠(yuǎn)了!”趙強說,“不認(rèn)得那就由我來告訴你。這個周曉通,就是徐總的小舅?!?/p>
“就是給徐總做飯那個櫥子?!币姶荷鷽]能理解,趙強又說。
“就那瘦高個子?”
“對頭!”趙強點頭說,“待會兒安監(jiān)局的人要是問起,你就說你們是一個班的,他剛到井下就折回來了?!?/p>
“他們要看登記簿那咋辦?”
“沒事!”趙強說,“放心去說,登記簿會有人去弄?!?/p>
春生隨趙強走進(jìn)訊問室,里邊坐了兩人,一個五十來歲,禿頂,頭發(fā)花白;另一個二十多歲,戴了副眼鏡,臉白白的,看上去頗有幾分文靜。
“這個就是趙春生。”趙強一進(jìn)門就作了介紹。
“好了,你走吧,把人交來就是我們的事了?!敝心昴凶訑[手說道。
趙強返身走出。
趙春生有點兒緊張地坐到倆人對面,強烈的燈光照射,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靶彰俊敝心昴凶诱Z氣冰冷地問道。完了又問年齡,問家庭住址。
“你是二班?”
“不,是一班?!?/p>
“你到了井下又折回來?”
“我只到更衣室換了工作服,還沒下井呢。”
“那你干嘛不上班?”
“肚子疼得不行……”
“知道下井的有幾個?”
“十個……不,九個。”
“十個還是九個,說清楚了?”
“九個!”
“那還有一個呢?”
“下到井底又折上來了。”
“你是親眼看到他折上來的?”中年男子再問。
“不?!壁w春生搖頭說道,“我沒在場,我是晚上才聽他們說的?!?/p>
“下到工作面的是哪些人?”
“不太清楚,我沒參與下井救援……”春生喃喃地說道。
春生走出派出所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明月當(dāng)空,萬籟俱寂,但空氣中卻似乎飄蕩著一種詭異氣氛,讓他不再似往日那般坦然。可沒走幾步,忽覺肩膀一沉。他一驚,連忙回頭,只見王軍一臉詭異,悄無聲息地立他身后。
“你干嘛,跟個吊死鬼似的?”趙春生不無厭惡地楞起了眼睛。
“怎么,沒嚇著你吧?”王軍不答反問。
見他不吭氣,王軍呵呵一笑:“你今天晚上很沉著,回答得也很得體?;仡^我跟徐總說說,讓他獎勵你一千塊錢?!?/p>
“要拿你拿,這種錢再多我也不要!”春生說道。
“回家好好休息,哪兒也別去。如果麻煩不大,我們也不會找你來做這個事情!”見趙春生愣愣看著自己,王軍說道。
“應(yīng)該沒我的事了,我已經(jīng)給他們簽字摁手??!”
“隨叫隨到,說不定哪天他們又會喊你。”
回到宿舍,在隔壁蘇老三家閑聊的嘉玲聽見門響,知道春生回來了,拉著女兒小雨走了出來。
“我們正說瓦斯爆炸的事,慘得很哪,沒一個人能活下來……她們都說,還是你春生命大,關(guān)鍵時候肚子疼,菩薩保佑……”嘉玲一進(jìn)門就嘮嘮叨叨,說個沒完。
第二天整個白天,趙春生都忐忑不安地待在宿舍,也沒人來找他。
嘉玲沒事,吃了晚飯就去串門。到了晚上,嘉玲像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興沖沖地折了回來。
“難怪出了這么大的事,原來是有原因的,是天意!”嘉玲進(jìn)門就說。
“什么天意?”春生一臉狐疑地問道。
“我跟你說,前幾天就有人見到鬼了!”嘉玲坐到春生對面,一臉神秘地講道,“就在十九號那天晚上,你們班一個叫周曉通的人去上夜班,半路上看到前邊不遠(yuǎn)處有一串人影,其中有一高個子,嘴里叼著煙,一路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什么。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九個人。從背影來判斷,那高個子像是王黑五,就那副班長。周曉通一路緊追,跑出一身汗,卻怎么也追不上。將近井口,人忽然不見了。周曉通在更衣室等了好長時間,才見王黑五他幾個一路說說笑笑,滿面紅光地走了進(jìn)來,樣子極不正常。”
嘉玲講到這兒,把話頓住。
春生眉頭深鎖,一言不發(fā)。
嘉玲不等他插嘴又說道:“到了第二個晚上,在去上班的路上,依舊是那一串身影再次出現(xiàn)。不同的是,這一次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他后面,你慢他慢,你快他快,你停下來他也停下來,頗為吊詭!這些影子,有時排成一線,踟躕而行;有時躥前躥后,像跑龍?zhí)?。周曉通甚是驚訝,折轉(zhuǎn)喊道,‘王黑五,你幾個快些跟上來一起走吧,不要落在后面講胡話嚇人,不然我要丟石頭打了。說完,撿了一塊石頭顫抖著扔了過去。這一扔,奇怪的事就發(fā)生了。石頭落處,‘嘣地一下像是炸開了的鍋,電光一閃,黑影四散驚飛,如流星一般叫囂著劃過夜空,眨眼就不見了。周曉通很害怕,沒敢再去上班,而是折頭就往回跑,等跑回宿舍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了。周曉通把撞見鬼的事講出,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里邊不知誰說,‘莫聽他鬼話!這家伙,裝得挺像的,懶得上班那算了,不用在這兒故弄玄虛,拿鬼來嚇我?guī)讉€?!?/p>
“哪有這回事情?我就從來沒聽說過!只是這故事……”春生連連搖頭。
“亂七八糟!你都聽誰說的?”春生有點兒吃驚。
“老蘇講的?!奔瘟嵴f。又說,“老蘇還說,這個事情聽說是周曉通自個兒講出來的。他還專程找到調(diào)查組,一五一十地向調(diào)查組的人做了詳細(xì)匯報。調(diào)查組的人聽了,讓他保密,不要對外講?!?/p>
“……沒有的事,別聽,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鬼話,是周曉通胡編亂造出來的?!贝荷墩粫?,搖頭說道。說完就想:“我當(dāng)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原來如此!”
“怎么,周曉通不是你們班的?”嘉玲皺起眉頭問道。
“我們班只有周小童,沒有周曉通?!贝荷斓卣f道。
“只怕我沒記準(zhǔn),不然就是一個人唄。反正這個人我是沒有見過?!奔瘟嵴f道。endprint
“五六千人的煤礦,連同家屬子女少說也有兩萬,你當(dāng)然不可能全都認(rèn)得?!贝荷鏌o表情地說。見嘉玲愣愣不語,隔會兒又說:“不認(rèn)得也很正常。雖說都是一號井的人,但我們住北邊,他住南邊,相隔兩三公里,哪能說見就見!”
嘉玲吃了晚飯就去串門子。
“聽說這次撫恤金最多,死一個人給一百萬!”嘉玲有點兒興奮,回來就說。
春生躺在床上,嘴上不說,心卻在想:一百萬,難怪靜悄悄的,沒人吵鬧。
他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就轉(zhuǎn)而思量:這井下風(fēng)險真是太大了,我要調(diào)到工會,得設(shè)法給嘉玲弄個工作,即便是臨時的也無所謂,一年一年的熬,總有熬出頭的時候。嘉玲有哮喘病,重的干不了。工資怎么說一個月也在一千零點,加到一塊兒在三千冒頭,夠了!想到這兒,他禁不住有點兒興奮,就問嘉玲:“在礦上給你找份工作,干不干?”嘉玲說:“做什么?”春生說:“甭管做什么,反正我有辦法。”嘉玲有興趣,就問:“多少錢?”
“……一個月也就一千零點兒。”春生有些難為情地說道。
“一千零點兒頂個屁用!”嘉玲冷冷地說道。
“工資是不高,但我們一家人能夠住在一起,這比什么都強?!?/p>
“頂個屁用!”嘉玲說,“這年頭沒錢怎么行,沒能過上豐衣足食生活不說,就連過年過節(jié)也只能窩在家里,連親戚朋友都不敢去走走!”
“成千上萬人,這礦上不都是這樣的嗎?咋就不能過了?” 春生打起精神說道。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有點兒氣餒。
到了這時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王軍。他們從初中到大學(xué)都是同學(xué),又一起來到大河煤礦,倆人曾經(jīng)是難兄難弟。但是,十年過去,他還在井下當(dāng)他的技術(shù)工人??扇思彝踯妳s憑借長相英俊、小嘴甜、會來事,傍上了董事長趙晉的女兒趙雪,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了派出所長,成了正科。開的是奧迪,穿的是名牌,在市里和省城都有別墅。
三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帶春生去他市里的家,那種豪華,完全可以用奢侈來形容。盡管他很熱情,打那以后,他再不想去他家了。
“你想什么呢?”嘉玲打斷他思緒問道。
“沒有啊!”
“是不是讓我和女兒進(jìn)城?”
“這里到市里一百多公里,來去都很麻煩。”他說。
“可你養(yǎng)不活我們娘兒倆?!?/p>
“也許過幾年就會好起來的?!边@句就連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話,他已說過多次。
“嘭嘭”的敲門聲打斷了春生的思路。
“哪個?”
“你開門,我們有事找你?”
“你是哪個?”
“說了你也不認(rèn)得,開門你就知道了!”門外的人說。
“不認(rèn)得那就算了,深更半夜的?!?/p>
“我們是死者家屬,要給你下跪!”
“你們回去吧,找我改天再來。最好去找那些當(dāng)官的?!彼@么說著,心卻在想,無論怎么說,明天一早我就離開,讓你們掘地三尺都找不到我!
“我們不走,就跪在你門前!”
“跪門前也不管用,我有病在身!”趙春生有點兒生氣似的說道。
“幾十個人挺在光天野壩,慘得很哪。他們都是你的同事,你就這么忍心……”門外的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他們說他們違章作業(yè),往死人的身上撒污水太不道德,只有你是證人,你能為他們伸張正義!難道農(nóng)民工就不是人嗎?”見趙春生不作回應(yīng),門外的人又說。
“起吧!”一直沉默不語的嘉玲,這時候卻輕輕推了一下他肩膀,悄聲道,“起來跟他們說清楚。親人死了,他們也挺可憐的!”
春生默然不語,正考慮怎么回應(yīng),忽聽房后腳步聲響。
“徐國雄養(yǎng)的黑保安抓人來了!”一人尖聲叫道。隨后,便是一群人四散奔逃的聲音。
“春生,你起來一下!”不一會兒,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門外傳來王軍的聲音。
趙春生披衣起床,打開門走出宿舍。門外立著王軍和趙強。
“你媳婦在家?”王軍問。
“在。”
“這里說話不方便,走,到我車上去說?!蓖踯娤肓讼胝f。
“這地方被人盯上,你不能在這里住了!”王軍上車便說。
“是有點兒煩人,不如我到老丈人家住上幾天?!贝荷f。
“太遠(yuǎn)。”趙強說,“你老丈人家少說也有五六十公里,如果調(diào)查組提出要人,趕不及那就麻煩了。”
“那咋辦?”
“我們的意思是,你到老炸藥庫去住,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只要事情一擺平就接你回來?!?/p>
“老炸藥庫?”春生皺起眉頭說,“那地方已經(jīng)廢棄這么多年,連電線都剪了,哪還能住人呀?”
“正因為這樣,才沒有人會想到你在那個地方!”王軍說。
“……冷清的很,又沒有電燈?!贝荷H有幾分為難地說道。
“給你幾盞礦燈,買點兒蠟燭什么的。只要不亮,打個電話我就上來幫你更換?!壁w強說。
“把你媳婦也帶上,告訴隔壁鄰居,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回老家去了。有本事讓他們找去!”見春生猶豫不決,趙強又說。
“那要跟她去說,我是不好作這個主的。”春生想了想說。
春生回到宿舍,跟媳婦嘉玲說了。趙強也在旁邊打氣。
“也行!只是孩子太小,沒燈她會不習(xí)慣,會鬧脾氣!”嘉玲爽快地答應(yīng)。
“那就把孩子送走,橫豎就是幾天的事情。”趙強說。隔會兒又說:“車由我來安排,事不宜遲,今晚就走?!?/p>
兩口子稍作商量,連夜把女兒送外婆家。
“怎么回事,夜半三更的?”把門敲開那一刻,小雨外婆面帶驚訝地問道。
“一個姐妹有事要我?guī)退龓滋?,照顧不了,把小雨送回來一段時間!”嘉玲進(jìn)門就說。
“咋了,出什么事了?”母親滿是疑惑地問道。endprint
“沒事沒事!”嘉玲輕嘆一聲,說完,把身上僅有的三百塊錢掏出來。
折回到礦上已是凌晨五點,天色漸亮。
春生兩口子下車就直接回家,準(zhǔn)備趁早搬走一些必要的食物用具。不料,剛轉(zhuǎn)過房角,就見男男女女十多個人蹲的蹲站的站,圍在他房前屋后。兩口子都吃了一驚,連忙退了回去。一番商量,春生先去打掃衛(wèi)生,嘉玲回家,找機會拿幾件待用東西。
春生隨王軍趙強來到老炸藥庫。
這是位于礦區(qū)南面大約五公里的一個山溝,這地方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路。當(dāng)初,不知是哪位高人心血來潮,未經(jīng)縝密考慮,就把炸藥庫放這里來了。過些年走馬換將,嫌遠(yuǎn),炸藥庫就又遷往別處。這地方人去樓空。到如今,觸目便是那滿院衰草、兩幢舊房、一抹斜陽。
趙強一下車就趕著開門,捅了半天,卻沒能把早已銹蝕的門鎖打開。王軍見狀,從車上拿來一把小錘,三兩下就把鎖砸了。
“遙望是君家,荒冢柏累累……地板都長草了!”趙強進(jìn)門就是一通感慨。
春生聽了,似觸電一般,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去,瞬間心頭怪怪的,像是壓上了一塊石頭。因為,在庫房后面半山上,有著一個大規(guī)模的墳場,埋的是大河煤礦死難的職工,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大概是占據(jù)高處的緣故,只要一踏進(jìn)大門就能看到。
“太壓抑了,當(dāng)初不知是怎么來選址的!”春生搖頭嘆道。
“正因為這樣,才沒人會想到你住在這里,這可是最保險的了!”王軍一臉堆笑地說道。而后又說,“當(dāng)初之所以把炸藥庫遷走,就因為它擋了風(fēng)水。”
“哪里,他們都說‘嫌遠(yuǎn)呢?!贝荷f。
王軍說:“等過了這事,我們就組織人把這地方徹底鏟平,一磚一瓦都不能留……”王軍說完,領(lǐng)著倆人四處查看了一圈。
“看來看去,這地方就數(shù)庫房的隱蔽性最好,整幢房子都讓柳樹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王軍說。
“就住宿舍樓西邊那間,里邊灶臺,桌子、案板一應(yīng)俱全,打掃一下就行了。庫房沒有窗子,防潮板也全都腐爛了,一股霉氣,根本不能住人?!贝荷f。
“隨你便吧。”王軍點頭說,“住哪里你自個兒決定,只是白天盡量減少出門,院子里的任何東西都不要動,橫豎就是三五天的事情?!迸R走又說,“安心在這里待幾天,你要嫌悶,待會兒我把下邊炸藥庫的狗給你送一條過來?!?/p>
“要得要得!”春生連連點頭,“那就把那條大黃狗給弄來!”
午飯時候,王軍果真把大黃狗給弄來了。
“你媳婦暫時還來不了,讓我送三個包子上來,你就將就將就!”王軍說。
春生曉得原因,就不多問。自己吃了一個,把余下兩個給了大黃。
待嘉玲到來,就已是黃昏時分。
“真是難纏!”嘉玲進(jìn)門就說,“礦上已經(jīng)答應(yīng)一百萬,偏有幾家不依,怎么做工作都不行!”隔會兒又說,“這幫農(nóng)民工家屬真是可恨,我進(jìn)門就不讓走,就像一窩蜂,嚷著要我說出你的下落。我說你沒上班,他們就是不聽,不讓我走。沒辦法,我只能空身出來。瞧,行李是招待所的,碗筷炊具是食堂的,都是趙主任給借來的!”說罷,問春生:“樓梯口那大黃狗是哪兒來的?”春生說:“是下邊那炸藥庫的,王軍擔(dān)心咱悶得慌,就把它弄這里來?!?/p>
“叫啥名呢?”
“叫大黃!”
“大黃有靈性,第一次見我就搖尾巴,一副可親的樣子!”嘉玲說罷,起身從食品袋里拿了兩個包子,趁天還沒全黑出門去了。
“這天井曠得可怕!后邊山上一些白白的東西,不知是什么,怪惹眼的!”嘉玲進(jìn)門就說。
“這是老炸藥庫,占地二三十畝。我剛來的時候,這里有仨人管庫,種了十多畝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的,熱鬧得很呢?!贝荷f道。但他沒提墳堆的事。
“可現(xiàn)在變得冷清了!”
“管它呢!”春生說,“我們不過是住三五天,只要事情一過,我們就走人了?!?/p>
“穿的洗的一樣沒拿上來,明天我還得下去!”嘉玲說。
“要得。”春生交代說,“下去肯定要下去,只是不要讓人認(rèn)得我們住在這兒。來的時候要機靈點兒,想著買條煙上來!”
嘉玲一早離開,折回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升到了頭頂。
“直到九點還有人守在門口,拿不了!”嘉玲一臉疲憊地說道。
“煙呢?”
“小賣部也有人守著呢?!?/p>
“哼,簡直就是驚弓之鳥!叫我說你真夠笨的了!”春生冷著臉埋怨了一句。
嘉玲臉色煞白,一言不發(fā)。
“喂,趙主任,麻煩給我送條煙上來!”趙春生撥通了趙強電話。
“好的好的”趙強諾諾連聲,“我現(xiàn)在在外面,我讓辦公室的小劉給你送去。”
“買條紅河!”
“我這里有現(xiàn)成的,我讓他送條軟云,你只管抽。”趙強說。
次日下午,兩點多一點,王軍來接趙春生。
“省上來人,要重新啟動調(diào)查,你得去一趟?!蓖踯娬f。
趙春生二話沒說,揣包煙就隨王軍走。
“死者家屬的工作做得咋樣?”春生邊走邊問。
“這邊這九個昨天就簽了,已經(jīng)送去火化,明天一早下葬!農(nóng)民工那邊只有天曉得!”王軍一臉無奈地說道。
“那邊要多少了?”
“一百八十萬?!?/p>
“一百八十萬,太離譜了!”
“開口還要三百萬呢,一百八十萬是后來給減下來的?!?/p>
“王黑五一家人太難纏,他爹和他二哥說什么都不干,開口閉口就是要人。本來有三分之二的人家已經(jīng)松口了,只要打足錢就答應(yīng)簽字。但給他一攪和就黃了,全都持觀望態(tài)度。”王軍說。
“說‘要人那是假話,分明是想多弄一點兒錢,只是嘴上不好說而已。他們其實就是敲竹杠?!贝荷f。
“就這個意思。”王軍點頭說,“煤價大跌,煤礦賬上現(xiàn)在幾乎沒什么錢了,而他們卻異想天開,想一口吃成個胖子,把煤礦逼上絕路。殊不知,這么做,到頭來只能是雞飛蛋打!”endprint
“沒錢?”春生一驚,暗想,“前幾年效益不是很好的嗎,咋就沒錢了?不知趙董事長這些年是怎么搞的,他不是很能干、能夠呼風(fēng)喚雨嗎?又沒大規(guī)模投資也沒發(fā)放給職工,錢都到哪里去了……真要沒錢,到時候都得完蛋!”想到這兒,他的臉轉(zhuǎn)眼就變得沒一點兒血色。
王軍著眼別處,像在尋找什么,根本就沒去留意春生臉上的變化。
“礦上正物色能說上話的人,我聽說你跟王黑五關(guān)系好,也到過他家?guī)滋?,有沒有興趣出面試試?”見春生沒出聲,王軍又說。
“差距太大,只怕去了也是白去?!贝荷D(zhuǎn)過神來,怏怏地說道。
“那倒難說?!蓖踯姵蛑灰詾槿坏卣f道,“尸體已經(jīng)開始腐爛,為了防止疾病傳播,徐總已經(jīng)把他旗下的民工全組織起來,統(tǒng)一著裝,采取了鐵桶合圍,任何人不得隨意進(jìn)出。過個三五天,臭氣熏天,扛不住他們自然會妥協(xié)。今天一早,他們就去發(fā)通知,禁止人員流動,只進(jìn)不出。”
“徐國雄這狗日的真夠歹毒的!”春生心里這么想,嘴上卻說:“這可不是辦法,黑五他爹脾氣很犟,弄不好到時候反彈更大,不好收場!”
“你明天就去試試?我知道你找得著話說?!蓖踯娨辉賱訂T。
春生點頭應(yīng)了。
來到派出所,春生被帶到審訊室隔壁等候。
一小時過去,依舊不見傳他,只聽里邊不時傳出呵斥聲,甚至伴有拍打桌子的聲響。
“你不要抱僥幸心理!”
“我說的都是實話,不信你們可以去調(diào)查嘛……這是天意!”
“什么叫天意?你給我放老實點兒,不要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春生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周曉通了。就想:這個周曉通之所以敢跟調(diào)查組的人頂撞,不就仗著他是包工頭徐國雄的小舅嗎,換了一般人哪敢!
“是誰指使你的?”
“沒人指使!”
“你這是妖言惑眾,干擾調(diào)查工作的正常進(jìn)行!”里邊人厲聲呵斥。
“事實是明擺著的,別拿拍桌子打板凳來嚇唬群眾,這事我見得多了?!敝軙酝ㄡ樹h相對,一點兒都不示弱。
“我警告你,再不老實,我就馬上拘捕你!”來人脾氣不小,見對方公然對抗,把桌子拍得“嘭嘭”作響。就連王軍聽了,也格外緊張。
“這周曉通真是不知進(jìn)退,不知徐總是怎么想的!”王軍心里說。
“我不過說了實話,我真的見鬼了!你們要捕就捕,老子不怕!”周曉通拍胸打脯地說道。
春生聽得驚心動魄,涼氣倒吸。
又過了一會兒,隔壁有人來到窗外,冷聲道:“把人帶過來。”
一聲“把人帶過來”,讓春生聽了很不是味道,但卻無可奈何。
“沉著點兒,就像上次那樣!”王軍小聲叮囑。
春生一出門,就看見被拷在欄桿上的周曉通。他吃驚不小,但表面卻不露聲色。周曉通看見他,身子一扭,把被拷的手遮掩,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遇到這種情況,春生只能把臉扭向別處,與他擦肩而過。
盡管對方口氣咄咄逼人,但趙春生絲毫不受影響。他輕言慢語。畢竟是讀過大學(xué)的人,又肩負(fù)“重任”,他的回答與上次如出一轍。
“你必須對你說過的話負(fù)全部責(zé)任,我們還會找你,必須隨叫隨到!”摁過指印,負(fù)責(zé)詢問的人照例作了交代。
從派出所出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趙春生乘夜色來到宿舍附近,見無異常就走過去打開門,拿一些必要的東西。
燭光下的嘉玲目光呆滯,神情憂郁,沒做飯,甚至連火都沒生。春生把包打開,把換洗衣裳、洗發(fā)水、香皂、木梳、梳妝鏡一一拿出。
“瞧,該拿的都拿了,你的拿來兩套!”春生討好似的,把衣服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輕笑說道。
嘉玲瞟了一眼,面露驚訝,臉色轉(zhuǎn)眼變得不似先前那般難堪。春生先生火,然后提來一桶水,趕著淘米煮飯。待一切安排妥當(dāng),忽然感覺腳底軟軟的。拿起電筒打開一照,竟是滿地?zé)煹佟?/p>
“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煙蒂?”春生有點兒吃驚地問道。
嘉玲不無詫異地盯著地上的煙蒂,好一會兒才緩緩把頭抬起。
“來了一老倌,說是黑五他爹,領(lǐng)著十多個人翻大門進(jìn)來。找你不見,就在這屋里等著,給弄得烏煙瘴氣的?!奔瘟崆忧拥卣f道。
“這地方他們咋會知道?”春生吃了一驚,連忙問道。
“這我怎么曉得!”
“肯定是你昨晚不小心,讓人跟蹤了!”
“他要跟蹤昨晚就找你了,何必等今天下午?”嘉玲反駁說。又說,“他們說,他們已經(jīng)被圍困,是從水溝里鉆出來的。徐國雄放話,誰要聚眾鬧事,他就不留情面,把誰給滅了!”
“唬誰!”春生聽到這兒,情急之下隨手一拍,把本就不太結(jié)實的桌子拍得東倒西歪,差點兒就散架了。
嘉玲唬了一跳。
“他這是在耍流氓!”春生氣憤地說道。
“還有呢!”嘉玲接著說,“徐國雄還說,所有民工都是他找來的,與煤礦無關(guān),想要撒野就沖他來。徐國雄每晚十點都派人一家一家的去查,防止有人逃脫。怕徐國雄找不見,他們一黑就急著走了!”
春生雖然連連冷笑,卻再沒做出任何過激反應(yīng)。
“不是一百萬嗎,難道這錢讓徐老板給侵吞了?”見春生不說話,嘉玲又說。
“他們嫌錢少。”
“一百萬還嫌少?”
“他們要的是一百八十萬,不是一百萬。”春生有些生氣地說道。
這一刻,倆人都沉默了。
“他們說,你要不出面,天一黑就會有幾十個陰魂找上門來!”嘉玲打破沉默說道。隨著話題轉(zhuǎn)變,她臉上轉(zhuǎn)眼就布滿了愁云。
“狗嘴吐不出象牙,這是哪個兒子說的?”
“說是黑五他二哥,年紀(jì)跟你差不多?!?/p>
“他這是在恐嚇,就像徐老板恐嚇?biāo)麄円粯?。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春生說道。endprint
“這地方太陰森,半山上全是死人墳堆,就連白天都感覺怕人,脊背涼涼的!”嘉玲一臉蒼白地說道。
“別怕!”春生知道她膽小,寬慰說,“黑五他爹跟我很熟,我明天就代表礦上跟他們?nèi)フ勁校瑺幦”M早把事情做個了斷。”
“這地方斷不能住了!再不擺平,只怕……”嘉玲怯怯地說。春生打著哈欠,聽到一半就打斷說道:“睡吧,別盡說喪氣話,時候不早了!”
到了半夜,嘉玲“嗖”地挺身坐起,一下就把被子卷到了腳頭。
春生給驚醒了,扭臉盯著她。
“咋了?”春生撐起身子,有點兒茫然地問道。
“有人在院子里講話!”嘉玲手搭嘴邊,悄聲說道。
春生側(cè)耳聆聽,除了昆蟲聲、風(fēng)聲就再沒聲息。但他還是免不了有那么一點兒緊張,于是,披衣站到窗口看了一會兒,可什么也沒瞧見。
“哪有什么,怕是你做夢呢?”春生淡然說道。說完摸她額頭,全是豆粒大的汗珠。
“別怕,有我在,沒鬼敢來?!贝荷Я?,胡亂說了幾句,不覺睡去。
次日一早,春生睡得正香,被王軍叫醒。把眼一瞧,嘉玲不知什么時候就已起床。他一骨碌爬起,隨便洗了把臉就隨王軍走出。
“嘉玲,待會兒自己做飯吃,我可能要晚一點兒才回得來!”見嘉玲低著頭,在院落深處打轉(zhuǎn),春生交代一聲,沒等回話就轉(zhuǎn)身走了。
嘉玲聽喊,像是從迷夢中醒來一般,此刻的她昏昏沉沉,仿佛已被什么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左右,連抬頭都很難。她希望他能走近她,大聲喊她,讓她能夠從可怕的、如迷夢一般的困境中解脫出來。許久,卻未能如愿。她費勁地把頭抬起,搜尋他位置,但看到的,卻是他倆離去的背影。
隨著背影的漸行漸遠(yuǎn),如幻覺一般消失,這地方很快就變得死一般的寂靜!聽不到馬達(dá)的轟鳴,山風(fēng)的叫囂。就連成群結(jié)隊的山鳥,也都變得癡癡呆呆,默無聲息。不再飛,也不再啼。
在靜默了足足一刻鐘之后,她低頭踱步,開始在院落中徘徊。她目光呆滯,舉止怪異,口中念念有詞:“怪事,咋會有這多人在此跳舞!那個長發(fā)女子咋會躥來躥去,說今天新來九個,全是男的,待會兒我們要列隊歡迎……”到了后來,她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黑。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變得相當(dāng)?shù)墓眵?,讓人難以捉摸。
春生他們離開老炸藥庫,一路向北。
途中,春生突然想起了昨晚嘉玲的舉動,想起今天一早將有九口棺材要在那地方下葬,心就懸了起來。
“對了,周曉通撞鬼的事是怎么給弄出來的?” 春生皺起眉頭問道。
“都是徐國雄這個土老板自以為是,什么鬼啊神的。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還非得讓我們找你來配合不可。”王軍苦笑著說道。
“你還別說,編得怪像的。他這是在漫灣煤礦原有故事的基礎(chǔ)上改頭換面,搞得惟妙惟肖,就跟真的一樣,我聽了都感覺有點兒害怕,尤其是在晚上!”趙強說。
“看來我得早點兒回去,別讓嘉玲擔(dān)驚受怕!”春生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們在哪兒呢?”春生轉(zhuǎn)了話題。
“鴨子塘!”趙強說。
“還有五公里,那地方你應(yīng)該到過?!币姶荷鷽]吭聲,趙強說。
“到過,前些年跟黑五他們?nèi)ゴ蛞傍?。那家伙槍法?zhǔn),從不失手?!贝荷f。
“可他這回失手了!善惡到頭終有報……”趙強不無挖苦地來了一句。
“前幾天還約我,我沒去?!贝荷f。
“前幾天?不可能吧,他的火槍不是早被我們收繳了嗎?”王軍有些奇怪地問道。
“哪里,又給弄出來了!”春生把嘴一撇,仰首笑道。
“誰給弄的?”
春生緘默不語,只把眼朝趙強看去。
“肯定又是那個馬副所長給弄的,他倆的關(guān)系鐵得很呢!”趙強話帶嘲諷地說道。
“老馬太大膽,他這么目無法紀(jì),出事只怕是遲早的事情!”王軍冷冷地說道。
越野車拐進(jìn)鴨子塘路口不遠(yuǎn)就有身著迷彩服,手持膠木棒的聯(lián)防隊員沿途把守。行駛到一路口,王軍把車停下。
趙春生下車一瞟,路邊閑置多年的房子經(jīng)過打掃,已經(jīng)有人入住。包工頭徐國雄霸氣十足的坐在一個藤椅上,左右兩邊一字排開,坐了不少的人,全都戴著紅袖套,一個個精神抖擻,威風(fēng)凜凜。
春生詫異了,從頭到腳把徐國雄仔細(xì)打量。
“裝,都在裝!這分明是一種心虛的表現(xiàn),卻打腫臉給東家來看……”春生外表不露聲色,內(nèi)心卻很是吃驚。
“多數(shù)人扛不住了,背地里找我談判。就那姓王的老家伙不知死活,還在煽風(fēng)點火。我問他要錢還是要命。他說要錢也要命。我跟他說,跟我耍橫就別想要錢,想要錢就別耍橫,否則只能到陰間找閻王爺去討。他說他不怕……”不待王軍他們坐定,徐國雄就咬牙切齒地說了一氣。
“王黑五他爹跟趙春生很熟,我?guī)麃黹_導(dǎo)開導(dǎo)?!蓖踯娬f。
“只怕作用不大,那老家伙是個不知死活的人。要在平時,我早就把他廢了?!?/p>
“打人不解決問題?!蓖踯娬f,“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節(jié)外生枝,現(xiàn)在正打黑呢?!?/p>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老家伙死活不肯!”徐國雄邊說邊把頭轉(zhuǎn)向春生:“一百萬上限,你要把老家伙擺平,少一萬我分五千給你,說到做到。”
“別的人是多少?”春生問。他雖鄙視徐國雄的為人,但還是不得不定下心來,公事公辦。
“九十萬。”徐國雄說。
在簡單了解情況之后,車?yán)^續(xù)前行,不一會兒就到了鴨子塘。
所謂的鴨子塘,不過是一個占地兩三百畝遠(yuǎn)離村莊的沼澤地,有七八米寬的道路環(huán)繞,周圍是一些荒蕪地塊。再后面,是一溜兒高山陡坡。因為地處偏僻,這里聚集了不少野鴨。秋天一過,南來過冬的候鳥也不此棲息??裳巯?,這地方卻變得風(fēng)聲鶴唳,野鴨不敢露面,就連過往行人,也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
王軍他們一到,原本三五成群坐地坎上商量對策的人群立刻分散開來,擁向各自地盤。endprint
剎那間,慟聲如雷。
春生心驚肉跳,不敢去看。
挨近尸體的地方已經(jīng)能嗅到臭味,但還不大。王軍、趙強所走的線路,也是盡量靠近水塘一邊,他倆仍不時皺起眉頭,伸手掩鼻。
仨人繞塘轉(zhuǎn)了半圈,哭聲漸止。就要接近一土坯房時,陡然聽得里面?zhèn)鞒鲆宦暱藿校骸拔业膬喊 ?/p>
春生曉得是黑五他爹,連忙加快腳步趕了過去。走近一看,只見黑五尸身擺放在緊靠墻腳的地上,用一塊花油布嚴(yán)嚴(yán)實實的裹著,臉都沒露。油布下面鋪墊了一些干草什么的。黑五他爹坐在一個草墩上,把頭仰得高高的,哭一句歇一氣。
“老叔!”春生輕喚一聲。
黑五他爹顯然已經(jīng)聽見,耳朵不由自主地扇了一下。但他依舊哭喊 “我的兒??!你死得冤枉死得慘哪。爹要不能為你伸冤雪恨,就是給我萬里江山又有何用……”
春生曉得,黑五他爹能言善辯,想要說服他,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老叔!”春生又叫了一聲。
黑五他爹頓住哭聲,把臉略微一側(cè)。
“你是哪個?”黑五他爹故作驚訝地問道。
“我是春生呀,是黑五的同事!”
“你來干什么?”黑五他爹說道。
“我來看看黑五!”
“你真有這么好心?”黑五他爹冷眼打量著他,口氣咄咄逼人,“你連我都不見,你是讓徐國雄那個龜孫子給收買了,你是來當(dāng)說客的,你騙不了我!”說罷,掃了一眼站在不遠(yuǎn)處的王軍和趙強,斷斷續(xù)續(xù)地數(shù)落起來:“這伙滅絕人性喪盡天良的東西,遲早要遭雷劈,不信老天不報……”
王軍趙強灰頭土臉、不聲不響趕著離開。
趙春生一臉尷尬,手足無措。
“我黑五死得慘喲……”一通數(shù)落之后,黑五他爹放開嗓子,再一次干嚎起來。
春生覺得沒趣,就暫且離開,與先一步開溜的王軍和趙強去做商量。或許忍受不了那氣味,王軍趙強簡單交代幾句就不再跟進(jìn),油門一蹬,找徐國雄喝水打牌去了。
春生接二連三走訪。幾句貼心體己話一說,就把距離拉近了一大截。加之趙春生說話干脆利落,不偏不倚。到了后來,大多數(shù)人沉不住氣了,就不再有太多戒備,有的甚至直截了當(dāng)——
“人已經(jīng)死了,就是給再多的錢也換不回來!只要條件合適,我們何苦這樣……”有人說。
“死者為大!只要一視同仁,我們也不愿把事情鬧大。把煤礦弄倒大家都沒好處……”
“入土為安!只要一視同仁,按規(guī)矩把錢給了,我們就簽字畫押,連夜把人抬走。臭氣熏天,再擺不是辦法……”
“沒道理!把我們圍困在這里不讓進(jìn)出,這事太讓人氣憤了,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
“給九十萬,我家原本就是同意的。就黑五他爹和他二哥不讓,非要拉我們一塊兒跟大老板徐國雄死磕。難道雞蛋還能磕過石頭不成……”就這樣,各家一本經(jīng),想咋念咋念。
春生仔細(xì)盤點了一下,愿意妥協(xié)的人占了大多數(shù)。
就這時,塘口傳來汽車?yán)嚷暋4荷劳踯娝麄儊斫?,就站起說道:“我得走了,我已經(jīng)聽取了大家的意見,回去跟領(lǐng)導(dǎo)匯報匯報,等明兒再來。我個人認(rèn)為,大家的要求一點兒都不高。只是……”
“擺井口的給一百八十萬,我們才九十萬,這道理說不過去!一樣是死,難道民工就不是人嗎?”有人憤憤不平,尖聲吼叫。
“哪來的一百八十萬?這都是聽誰說的?”春生皺起眉頭問道。
“黑五他爹打探來的!”那人說。怕他疑心,緩了緩又說:“黑五他爹認(rèn)識的人多,應(yīng)該不假!”
“這個……”春生本想解釋,嘴張開了,卻又不知如何說。他心里清楚,這時候談?wù)摵谖逅L短,惹毛了就會把水?dāng)嚋啞:雎劺冉舆B催促。
“算了,天快黑了。這不是什么小事,不能太隨便。大伙兒都考慮考慮,換位思考一下,等明天我再過來!”喇叭再次催促,春生扔下幾句話,趕著走了。
“不是一百萬嗎,怎么才說九十萬?”春生問王軍。
“一百萬是集團(tuán)定下的,這邊是徐總的人馬,他說九十萬就九十萬,別人能說什么!”王軍說。
“錢是他出?”
“二八開?!?/p>
“我二他八?”
“哪里!”王軍說,“哪有這么簡單的事情,是他二我八!”
“他連百分之二十都不想出,難怪平時從來不把事當(dāng)事!”春生一臉不快,搖頭說道。
“不奇怪,現(xiàn)在的老板就是這樣渾!”趙強把頭一撇,頗有意味地甩出一句。之后又說:“徐國雄前些年在農(nóng)村以開拖拉機為生,窮得叮當(dāng)響。自打承包我們煤礦的一線作業(yè)之后,不到十年,鳥槍換炮,開的是寶馬X6、奔馳450;住的是六百平米的洋房,在市里、省里都有別墅,有情婦;錢大把大把地花,多得用不完。而我們卻是半死不活……”
“不要隨便議論他人,這不是我?guī)讉€該管的事?!蓖踯姶蜃≌f。說完,把眼緊盯趙強:“尤其是像你我這種身份,說話行事不得不謹(jǐn)慎一些。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誤導(dǎo)群眾,自亂陣腳!”
回到礦上,趙強忙著安排飯,王軍利用間隙打了一個電話。
王軍滿面春風(fēng)回到桌上,對趙強春生說:“老大對咱們今天所做的工作十分滿意,讓咱們趁熱打鐵,一百萬就一百萬,把事情擺平了?!?/p>
“我跟他們說明天,讓他們好好考慮考慮……”春生躊躇說道。
“等不了了?!蓖踯娬f,“必須立即行動!老大說,再要放任徐國雄那狗日的去弄,那整個集團(tuán)都得完蛋!”見他兩都沒吭氣,王軍又說:“含糊不得,這可是政治任務(wù),壓力山大!”
“‘壓力山大這可是趙總的口頭禪,沒想這會兒從你口里吐出,學(xué)得夠快的,不愧是咱們趙總的乘龍快婿呀!”趙強調(diào)笑道。
“去你的,你個王八羔子!”王軍臉紅脖子粗,罵了一句就轉(zhuǎn)入正題:“你兩個可別瞎猜,這個本來就不是趙總的意思?,F(xiàn)在是王副總在主持工作,王副總就是咱們的老大,趙總昨天夜里去了省城?!眅ndprint
春生原本擔(dān)心嘉玲,想趕早回去,見王軍這么說,也不好再推辭。
“我讓人送來三條好煙,待會兒一人一條,大家打起精神共同奮戰(zhàn),力爭今晚搞定,搞不定決不罷兵!”王軍斗志昂揚,說話跟戰(zhàn)前動員如出一轍。
王軍三言兩語就作了分工。
春生直奔黑五一家。來到門口一看,四處一片漆黑,一片寂靜。就連擺在黑五兩頭的長明燈都未曾點亮。他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誰?”他掏出打火機,正準(zhǔn)備打火,忽聽得一聲吆喝。
他一驚,毛發(fā)倒豎。正要折頭,一束手電光陡然射到,讓他目瞪口呆,不敢動憚。緊接著,左邊角落里緩緩升起一團(tuán)黑影,一步步朝他逼近。
他屏住心跳,盡量裝出一副鎮(zhèn)定自若的樣子。
“你是干什么的?”他正準(zhǔn)備吱聲,卻聽到一個蒼老、顫栗的聲音,聽起來陰森森的。
“是我呢!”知道是黑五他爹,春生不敢怠慢,趕緊作答。
這時,在鄰家閑聊的黑五大哥二哥聽見響動,急忙趕了過來。見是春生,也都沒說什么。
“鬼鬼祟祟的,你來干嘛?”黑五他爹冷聲問道。
“我過來看看,順便跟你老談點兒事情?!贝荷f。又說:“這幾天你老不都在找我嗎?我今晚單獨過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看我能不能幫上一點兒忙。能幫,也算對得住黑五兄弟,不枉你老找我一場,不能幫,給燒點兒紙、焚點兒香,讓他早點安息?!?/p>
春生這么一說,讓黑五他爹找不到吵鬧的由頭,一時間,所有的委屈與辛酸如水決堤——
“我的兒啊……”黑五他爹痛徹心扉,沒說幾句就昏厥過去。春生見狀,趕著掐住他人中。
“老爹,你咋了?你倒說話呀……”黑五的大哥慌作一團(tuán)。
“完了完了!”黑五的二哥說,“看來活不過來了!這都是你們煤礦給弄的,責(zé)任全在你們……難道農(nóng)民工就不是人嗎?太欺負(fù)人了!兩條人命,不給錢就告到中央,跟你們?nèi)ゴ蚬偎尽?/p>
春生自顧忙碌,任憑黑五二哥亂說亂講。
不一會兒,黑五他爹慢慢轉(zhuǎn)醒,但卻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熬更守夜的,老人年紀(jì)大了,要當(dāng)心哪!”春生叮囑幾句,轉(zhuǎn)身要去別處。
“死了最好!”黑五二哥跨一步擋住春生去路,趕著說道,“死了正好讓你們來抬雙棺,省得我兩兄弟勞煩!那樣,你們這幫只曉得喝百姓血汗的貪官污吏也就甘心了!再不給錢,各自去坐牢房。不信就等著瞧吧……”
春生頓住腳步笑笑,依舊不作回應(yīng)。
“閉上你的臭嘴!”黑五大哥瞪著二弟,厲聲呵斥,“什么死了活了的?整成這樣,難道你還嫌不夠亂不夠慘嗎?你給我滾出去……你走!”
黑五二哥不為所動,只把眼瞅著春生,臉紅一陣白一陣。
春生正要開口,王軍趙強來找。
黑五二哥見了王軍,曉得惹不起他,默無聲息地龜縮到一邊去了。
“剛才昏了過去,現(xiàn)在醒了,就是精神差,沒有氣力。”仨人來到塘邊,春生說道。
“這個簡單!”王軍說,“去找徐總弄一些保健食品,保準(zhǔn)一吃就靈,這個可以包我身上,其他工作你兩個去做?!?/p>
“瞧,還挺積極的!”看著王軍遠(yuǎn)去的背影,春生努嘴說道。
“就要當(dāng)副董事長了,他不積極行嗎?”趙強話帶譏諷地說道。
“副董事長……”春生凝眉咕嘟一句。
一盞茶的工夫,王軍返回,帶來了人參燕窩。
黑五他爹吃下,才半小時就面色紅潤,活力頓顯。
經(jīng)過春生一番開導(dǎo),黑五他爹終于松口,從一百四十萬降到一百一十萬。
“老爹,錢的事可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哩!”黑五二哥見狀急了,連連擺手,“這可是大伙兒的事情,你一個老人家不要擅作主張。十萬二十萬張口就讓,哪有這么簡單的事情?這是人命,不是雞狗,不要跟他們討價還價,等到時候……”
“你少插嘴!”黑五他爹倆眼一瞪,打斷說道,“出去!我還沒死,這事還輪不到你來插嘴!”說完,冷眼瞅著他。
黑五二哥灰頭土臉。自忖對陣不過,一跺腳,賭氣離開。
“九十萬都有人愿意了斷,省得煩人。你老要一百一十萬只怕說不過去!”待黑五二哥離開,趙春生這才一臉為難地說道。
“別的我不管也管不了?!焙谖逅f。
趙春生想了想,就去找來王軍。
王軍掏出手機就打。
“成了!”王軍掛斷手機,悄聲說道,“老大已經(jīng)吐口,我們?nèi)齻€接著去談,爭取少個三五萬把事情搞定算了!”
“好吧!”一番討價還價之后,王軍把手一揮,“就依你老叔說,一百零六萬就一百零六萬,我作一回主算了。明天一早就去辦手續(xù)。”
返還礦上,晨曦已露。
到早點鋪吃過一碗面條,春生掏錢買了五個嘉玲喜歡吃的香菇包子就急著要走。王軍說:“累得不行,我打電話讓馬副所長開車送你?!?/p>
“這下我可以搬回來了吧?”春生問。
“協(xié)議還沒簽,只怕要等明天。等我下午找老大匯報了再說?!蓖踯娬f。
“嘉玲睡不安穩(wěn),我擔(dān)心哪!”
“別急,橫豎就一兩天的事情?!蓖踯娙酉乱痪湓?,頭也不回地走了。
春生著急回家就踏上了歸途。
就要接近目的地時,忽聞大黃發(fā)出從未有過的哀嚎,聽起來陰森可怖。他一緊,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
大黃不知什么時候已掙脫了鎖鏈,站門口“汪汪”地吠著。侍春生進(jìn)門,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引向院落深處。
很快,他看到了掛在柳樹上的嘉玲。
“嘉玲!”隨著一聲慘叫,包子連同塑料袋,“啪”地一聲掉落地上。
他找來菜刀,趕緊把繩索割斷,把人仰躺、伸手一摸——胸口雖然尚有余熱,人卻早已氣絕!
“我來晚了!”春生跪倒在地上,自打嘴巴,“我該死,我對不起你!
莫 名:原名陳文龍,云南宣威人,生于1967年6月。當(dāng)過煤炭工人,辦過企業(yè),現(xiàn)為私營業(yè)主、社區(qū)主任。曾在《中國市場導(dǎo)報》《云南日報》《滇池》《珠江源》《虞美人》《宣威史志》《青松》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二十余篇。2017年7月,出版長篇小說《人生旅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