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巢父

我和梁實秋先生的原配夫人程季淑女士是本家。我的先祖這一支，是在晚清避難，舉族流徙到湖北黃陂落籍的。上海有一個徽州的宗親會。2009年秋，朋友邀我開微博，我舍命陪君子，開博之后很熱鬧了幾年。本家有一位程良壽先生，大概是2010年或2011年的秋季進(jìn)入我的微博并邀請我參加當(dāng)年的懇親會聚餐。那次有一百多人，沒有雜姓，在現(xiàn)場我體味到一種不同尋常的親情，天下“程”姓是一家！都是二程（顥、頤）先生的后裔。所以，我說程季淑女士和我是本家是絕不會錯的。

另外，還有一重因緣。我這一代人，上小學(xué)就是用的“湖筆徽墨”。經(jīng)常光顧的文具店的匾額，都是懸的這幾個字。寫大字的筆，是羊毫；寫小字的筆，則是雞毫、狼（黃鼠狼）毫、雞狼毫，專供小學(xué)生的最廉價的毛筆是“金不換”，魯迅也是用的這種筆。這是湖筆的系列；徽墨最普通的有“五百斤油”“黃山松煙”，每個星期交大字一篇、小字一篇，磨墨要花半個小時。所以讀梁文，程季淑女士娘家的“程五峰筆墨店”就自然勾起了我童年和少年諸多的親切記憶。

另一層關(guān)系則是我與梁先生的續(xù)娶夫人韓菁清女士的親戚關(guān)系。我家有兩代女性都姓韓：我的三嬸母和我的大嫂。她們都是從韓菁清的本家嫁到程家的。民國的戶口簿通常都不究女性的名字，只登記一個姓氏就行了，所以我的三嬸母的戶口名是程韓氏。我們小孩子都只叫她三娘。我的大嫂叫韓蕙仙，是1928年生人，前年才去世。她的父親是韓菁清的父親韓惠安先生的堂侄，叫惠安先生為“四爹”，是她家的一個得力助手。按族中的輩分算來，大嫂就比菁清晚一輩。程、韓兩家相隔僅二里。那一帶都是丘陵，方圓二十里無高山。韓姓聚居之地叫韓家東灣，程氏聚居地叫“響山程館”（僅知其音），兩村僅隔一個小山包。程姓的人要往縣城去武漢，必須從韓家東灣村口經(jīng)過。韓惠安先生是湖北的巨商大賈，黃陂的首富，在漢口法租界邊沿有一片不動產(chǎn)，建有數(shù)十幢兩層樓磚木結(jié)構(gòu)石庫門的住房，組成一個小區(qū)叫新城里。1938年武漢淪陷時，惠安先生舉家遷往四川，這一片房產(chǎn)就由他的族人管理。淪陷區(qū)秩序稍安之初，我的姑父（我被留在姑父家）就在新城里內(nèi)的慧林坊6號租下了兩間住房，我的童年、少年就在這里度過，所以目睹了韓家的變遷。

抗戰(zhàn)勝利后，惠安先生遷回漢口，住新城里2號。1946年他競選漢口市參議員成功，這全過程是我當(dāng)年目睹的（當(dāng)然是從外觀察）。據(jù)大嫂十幾年前在電話里告訴我，菁清不是惠安先生原配夫人所生，是一位上海的雪花姑娘生的。她的大哥德溫從上海遷來，娶的一位上海太太，有大毛、二毛、三毛三個男孩，新城里數(shù)百戶人家騰不出一間住房，就只好蝸居在慧林坊6號左側(cè)的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木屋里，這間木屋還是漢口大舞臺（也是韓家的產(chǎn)業(yè)）的一位電工搬走硬騰出來的。我每天進(jìn)出門都目睹她大哥一家蝸處于此。他族名德溫，字子忠（聽音），抽大煙，大概一輩子沒做過什么事。當(dāng)年約有四十五六歲，著一襲長衫，身量略高。他的兄弟輩德厚、德修（晉五）的情況，我則不甚了了?？礃幼?，惠安先生所經(jīng)營的事業(yè)，大概一項也沒有交給他管理。

韓、程兩村地處黃陂東鄉(xiāng)，都是聚族而居，并無雜姓?；莅蚕壬卩l(xiāng)里是一位慈善家，為本族及周圍謀的福利不少，如建橋、鋪路、修繕宗祠等等，還為本村興辦了一所德惠小學(xué)，福澤于韓姓子弟。我家沒有那個財力，故程氏子弟都只能在本村聘請私塾先生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