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偉

哭諫文華門：以“忠臣”的名義奪權(quán)

◎王超偉

成化四年（1468年）六月二十六日，明憲宗的嫡母錢太后去世。英宗臨終前的唯一愿望就是希望錢太后死后能與他合葬。本來負責(zé)錢太后喪事的大臣們也是這樣想的，便準(zhǔn)備打開英宗的裕陵，將錢太后的棺槨安葬其中。但憲宗隨后召開的一次御前會議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在這次會議上，憲宗非常小心地向群臣表示：能不能給錢太后再找個陵地？其潛臺詞就是不希望錢太后與英宗合葬。憲宗的這個提議頓時讓大臣們炸了鍋：首先，與錢太后合葬是英宗的臨終遺愿，憲宗這么做是不是不孝？其次，錢太后生前對憲宗視如己出，關(guān)懷備至，她尸骨未寒就搞這么一出，是不是忘恩負義？再次，皇帝這么對待自己的嫡母，有違綱常倫理，這讓天下臣民怎么看？以后朝廷還怎么教化百姓？

因此，在聽到憲宗的提議之后，朝堂上立刻響起一片不可思議的驚訝之聲。隨即內(nèi)閣首輔彭時首先明確表示不贊成，其余大臣的意見也是反對居多。見風(fēng)頭不對，憲宗便匆匆結(jié)束了會議。

憲宗之所以要給錢太后再找塊陵地，是因為他的生母周太后。周太后與錢太后的矛盾由來已久。在英宗時代，由于周太后的兒子被立為太子，而錢太后沒有子嗣，所以周太后滿心希望能取而代之。但英宗對錢太后一往情深，任憑周太后怎么吹枕頭風(fēng)，就是不松口，因此周太后恨極了錢太后。

此次錢太后逝世，周太后覺得報復(fù)時機已到，便向兒子明確表示，自己反對錢太后與英宗合葬。周太后性格潑辣，憲宗對她甚是畏懼，雖然明知有違父親遺愿，對逝去的嫡母也不公，無奈還是答應(yīng)了，卻不想話剛一出口便被大臣們給頂了回來。

大明諸帝或賢或庸，各不相同，但有一點卻很相似，就是性格執(zhí)拗，死硬到底。在初次試探被大臣們頂回來之后，憲宗的“祖?zhèn)餍愿瘛贝蟊l(fā)，之后又就此事多次召集大臣商議。在這來來回回的扯皮之中，一些激進官員的耐性被消磨殆盡，他們決心玩次大的，逼皇帝和周太后更改成命。

要說明的是，雖然大臣和皇帝之間因錢太后之事鬧得不可開交，但雙方都很理性，平常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并未如萬歷朝那樣，皇帝一和群臣鬧別扭就不上朝不批奏章?？偟膩碚f，此時的朝政還都行駛在正常軌道上，并未出格。所以，在皇帝和群臣動腦筋耍心思的時候，早朝還是照常舉行。但讓憲宗沒有預(yù)料到的是，雖然他一生上早朝無數(shù)，但這次早朝卻讓他記憶深刻，堪稱刻骨銘心。

七月初四的早朝之上，刑科給事中毛弘出列上疏，希望憲宗能將錢太后遷入裕陵，與先帝合葬。毛弘是成化年間戰(zhàn)斗力極強的言官之一，素以“敢言”著稱，斗倒了無數(shù)權(quán)貴，也罵了皇帝無數(shù)次，憲宗對他又恨又怕又煩，因此一見毛弘又舊調(diào)重彈，便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見自己辛苦寫出來的奏章未被皇帝采納，毛弘沮喪的同時也是心頭火起，便在下了早朝之后攔住一些還未走掉的大臣，大聲疾呼道：“此大事，吾輩當(dāng)以死諫，請合大小臣工伏闕固爭！”眾人早就對周太后的跋扈和皇帝的固執(zhí)不滿，聽到毛弘的呼喊后，精神為之一振，立時發(fā)聲呼應(yīng)，表示贊同。本欲回家的群臣隨即掉轉(zhuǎn)方向，朝皇帝平常的辦公地點文華殿進發(fā)。

這支隊伍的“帶頭大哥”是彭時，主力軍則是毛弘率領(lǐng)的80名御史、給事中。這幫人都是言官，而明朝言官又素以“沒事找事”“敢罵人”著稱，現(xiàn)在既然有這樣一個可以讓皇帝吃癟、自己揚名的機會，他們當(dāng)然不會放過。

來到文華殿的正門文華門前，眾人停了下來，緊接著官袍一甩，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隨即悲從中來，嘴里發(fā)出口音不同、聲色各異的哭號聲，其勢沖天，響遏行云。

一直以來，憲宗和周太后對手下的這幫文官并未太過重視，雖然也意識到了此時的朝廷基本上已成了文官集團的天下，但身份上的天差地別還是讓他們對文官們重視不起來，始終認(rèn)為他們不過是些小角色?；诖朔N心理，憲宗和周太后才敢于無視先帝的遺詔，敢于忽視大臣們的進諫。

但此時文官們卻用他們的實際行動明確告訴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皇太后，大明王朝的所有權(quán)雖然歸你們姓朱的，但管理權(quán)卻在我們文官手中。今天的伏闕哭諫就是給你們提個醒，希望以后不要越界！

盡管文官們只是跑到文華門前跪在那里哭，并沒有做出任何實質(zhì)性的威脅動作，但憲宗卻不敢讓他們一直這樣跪下去，因為政治影響太壞了，一旦傳出去，對自己和母親的名聲都是極大的損害，會惹天下人恥笑，朝廷顏面何在？所以在得知情況后，憲宗趕緊派人去文華門前調(diào)查情況，向大臣們說軟話，希望他們能停止哭鬧，趕緊起來下班回家。

但“哭”得正起勁的大臣們哪里肯罷休，他們只瞥了一眼勸說的太監(jiān)，便不再理睬，該怎么哭還怎么哭。任憑太監(jiān)們好話說盡，嘴皮磨破，大臣們就是不起身，還明確表示：要是皇帝不給個說法，就不起來了！

大臣們態(tài)度無賴也就算了，戰(zhàn)斗力還特別持久，從早上九點至下午五點，連午飯都沒吃，依舊嗓音洪亮、興致高昂地哭鬧個不停。看那意思，要是皇帝今天不給個說法，他們還打算挑燈夜哭了。

憲宗和周太后聽到太監(jiān)們的回話之后愁眉苦臉，也沒了脾氣。當(dāng)了幾年的皇帝之后，對于大明文官的品性，憲宗多少也是了解的，知道這是一幫極為難纏的家伙，腦子死板，態(tài)度強硬，便在與母親商量過后，告訴大臣們，說聽了他們的訴求之后非?！案袆印?，對于他們的請求都表示同意，大家還是回家吧，別再鬧了啊。

見目的已達到，剛才還哭得死去活來的大臣們立刻止住了原本要洶涌澎湃、奪眶而出的淚水，山呼“萬歲”，高高興興地退了出去，一場伏闕哭諫的鬧劇就此收工。

因當(dāng)年的“土木堡之變”，大批有分量的武將和勛貴戰(zhàn)死，大明朝堂的力量對比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簡單來說，就是文官集團開始掌握朝政的絕對主導(dǎo)權(quán)，武將、勛臣徹底靠邊站，皇帝們再想像明太祖、明成祖那樣一言不合就對群臣任意處置的情況也一去不復(fù)返，而且直至明朝滅亡，那種情況也沒有再恢復(fù)。

憲宗和周太后堅持不讓錢太后合葬裕陵，一開始是因為周太后醋意大發(fā)，橫加阻撓，憲宗為子孝順，不愿拂了母親心愿；但發(fā)展到后來就成了皇權(quán)與文官集團爭奪朝中主導(dǎo)權(quán)的斗爭。憲宗也知道自己提的這個意見非常無理，但在他看來，一旦群臣連這種事情都能曲從，那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事也就會變得容易許多，自己逐漸收回大權(quán)也不是沒有可能。群臣則從一開始就將此事視為皇帝對文官集團的挑戰(zhàn)，自始至終就沒松過口，堅決表示反對。在這場權(quán)力爭奪戰(zhàn)中，皇權(quán)落了下風(fēng)。

這個事件是明朝文官集團有組織地對抗皇權(quán)的開始，對明朝此后近兩百年的政治生態(tài)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大約六十年之后的嘉靖年間，群臣因“大禮議”之事與年輕的嘉靖產(chǎn)生了嚴(yán)重的分歧與沖突，一百多名大臣也決心伏闕哭諫，他們重要的理論依據(jù)之一便是“憲宗朝，百官哭文華門，爭慈懿太后葬禮，憲宗從之，此國朝故事也”，可見此事影響之深遠。

編 輯 / 子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