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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芻狗

      2017-12-12 19:18:48沛蒙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陛下

      沛蒙

      楔子

      “蘭殿千秋節(jié),稱名萬壽觴。風(fēng)傳率土慶,日表繼天祥?!?/p>

      這是唐玄宗在自己的降誕日“千秋節(jié)”上,所作一首《千秋節(jié)宴》。此時的玄宗正值壯年,與楊妃兩情相悅,和若琴瑟,滿心歡愉之情,盡在字里行間。

      誕節(jié)之制,始于玄宗。

      開元十七年,左右丞相張說、宋璟率百僚上表,請皇帝誕辰為“千秋節(jié)”。玄宗聞表大悅,欣然從之,稱其“朝野同歡,是為美事”,并手詔敕付,布于天下,令其永為常式。從此以后,皇帝誕辰便成為全天下之共賀佳節(jié)。

      花開花落,忽忽數(shù)載。

      這一年是為唐敬宗寶歷二年,距安史之亂中唐玄宗倉皇逃離長安,已過去了整整七十年。

      在這七十年中,李唐王朝飽經(jīng)兵禍,雖然終究能夠戡亂定世,但已四海震動,百物弛廢,竟?jié)u漸露出了頹勢,大有盛極而衰之象。

      六月暮夏,天色近秋,長安城中的暑氣卻絲毫未減,反倒愈發(fā)悶熱潮濕。

      待到正午時分,烈日當(dāng)空,更加有若火熾,簡直恨不得連天邊也炙烤得焦黑起來。平日里喧囂擁擠的長安十二街,此刻卻空空蕩蕩,偶有幾個路人經(jīng)過,也都縮著身子躲進坊墻蔭蔽下行走,手中的大蒲扇雖然死命鼓著風(fēng),身上的汗水卻仿佛從來不曾停過。

      百姓的日子并不好過,但此刻的大明宮內(nèi),卻格外喜慶熱鬧。

      適逢六月初九,正是當(dāng)朝敬宗皇帝之“千秋節(jié)”。

      唐敬宗在十六歲上踐祚為帝,到今年剛巧十八歲。少年人的性子本就貪玩,生于貴胄的唐敬宗更是變本加厲,終日游樂嬉戲,荒疏政務(wù),就連自己的“千秋節(jié)”也都安設(shè)在中和殿,只因此處有他最喜愛的擊毬場。

      照例受過了百官賀表,又聽宣徽使誦罷冗長的答儀,數(shù)百名如花似玉的錦繡宮娥越眾而出,穿帷擊鼓,奏響小破陣樂,降誕賀節(jié)這才算正式開始。

      咚咚鼓聲中,面色有些蒼白的唐敬宗斜倚軟榻,長長打了個哈欠,意興闌珊道:“去年已是如此,今歲又是如此,難道就沒有半分新鮮的么?”他昨夜里與兩名美貌宮娥猜枚飲酒,直鬧到五更天方才睡下,是以此刻頗有些無精打采,清秀的面龐下隱隱藏著一股萎靡之氣。

      話音剛落,旁邊一名綠衣宦官已低眉順眼說道:“陛下莫急,小奴聽聞五坊使仇士良別有安排,說是狗坊、雕坊、鶻坊、鷹坊、鷂坊,這五坊使官將聯(lián)袂上陣,親自率領(lǐng)百獸,為陛下合舞一曲《太平樂》?!?/p>

      這宦官雖自稱“小奴”,其實已有三十來歲,長著一副高大身材,長眉如劍,雙眼中透出凌厲之色,相貌極是威武,全無尋常閹人身上的陰柔氣息,反倒更像一名赳赳武夫。

      唐敬宗聞言,頓時精神大振:“劉克明,倒不枉你名字里有個‘明字,果然耳聰目明。趕緊叫五坊使上來,舞給朕瞧瞧?!?/p>

      劉克明聽得皇帝夸獎,全身骨頭大輕,分外賣力地說道:“陛下,且寬心稍待,這些個次序都是當(dāng)年玄宗皇帝親口定下的,半點更改不得呢。”

      唐敬宗雖貪于享樂,但還不敢妄議祖制,轉(zhuǎn)頭吃下一顆宮人剝出的太原蒲桃,忽然問道:“臣工們都齊了么?”

      劉克明答道:“都齊了,京官五品以上一個不少……不對,小奴說錯了,應(yīng)該是除了李繁之外,一個不少?!?/p>

      唐敬宗微微一怔,有些詫異道:“大理寺少卿李繁?”

      劉克明苦著臉道:“不是他,還能是誰呢?陛下,為了這李繁,小奴險些將腿都走斷了。原來他現(xiàn)今已搬出了崇仁坊的李家祖宅,家奴也盡數(shù)遣散,家里只剩兩個老嫗灑掃庭除。后來,小奴連他常去的平康坊各家妓館也都找了,可還是不見人影?!?/p>

      唐敬宗哈哈大笑道:“知道你辛苦,呆會兒去瓊林庫支兩副鹿筋補補腳力,便說是朕賞你的?!鳖D了一頓后,又微微苦笑道,“好你個李繁,連朕的‘千秋節(jié)也敢錯過。這風(fēng)流少年蔭襲了父親的鄴縣侯,衣食無憂,才具過人,又會幾手技擊的玩意兒,簡直過得比朕還要快活……”

      劉克明嘻嘻一笑,接過口道:“李繁這酒色之徒,連自己師父的小妾都不肯放過,便知其為人如何荒淫了,長安士子根本羞于與他為伍。只有陛下寬宏大量,對他格外賞識,就憑他今日缺班,便能讓御史要了他一條小命?!?/p>

      唐敬宗自己也是個放浪形骸之人,因此對李繁的所作所為頗有些“惺惺相惜”,還特準(zhǔn)他佩劍入宮,但此刻他并不愿多談,指著毬場道:“罷了,不去說他。這些個宮人舞得沒完,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輪到五坊使?”

      劉克明沉吟道:“倒也不多,接下來尚余‘北衙六軍列陣、‘太常卿引雅樂、‘內(nèi)閑廄使引戲馬……”正絮叨叨說著話,突然間“啪”的一聲,眼冒金星,臉上已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記巴掌。

      就聽唐敬宗怒罵道:“混賬東西,這還叫不多么?上次朕已賞了你一箭,今日還想再受一箭不成?”敬宗喜怒無常,隨手打罵宦官,甚至損肢害命,直若家常便飯,朝臣妃嬪早就習(xí)以為常。是以眾人都只拿眼尾朝這邊偷瞥,誰也不敢多嘴半句。

      去年十一月間,敬宗巡幸驪山,夤夜里帶人射狐,將隱在暗處的劉克明當(dāng)作了狐貍,一箭正中后臀。此事經(jīng)中人渲染,傳得內(nèi)外皆知,成為一時笑柄。

      劉克明此刻聽皇帝又當(dāng)眾提起丑事,心頭又懼又恨,臉上卻不敢露出半點怨怒,只捂著臉說道:“倘若陛下執(zhí)意要看,那么小奴這便去安排。”半躬著身子快步退下彩樓,行過轉(zhuǎn)角,順勢將一個正捂嘴竊笑的小黃門踢翻在地。

      皇帝既然發(fā)了話,臣子們自然只有遵旨。

      過不多時,就聽得一聲聲猛獸吼叫由遠(yuǎn)及近,其中更夾雜著虎豹豺狼之聲,引得飛龍使麾下的御馬驚嘶蹦跳,險些壓不住陣腳。

      眾人還未回過神來,半空中已響起“噗噗”振翅之聲,密如疾風(fēng)暴雨,抬眼望去,只見黑壓壓一群鷹鷂穿云而出,斜掠飛至,在敬宗所坐的彩樓上空盤旋回舞,急遽降下,又再升起。如此反復(fù)三次,仿佛朝圣叩拜一般勾留良久,這才轉(zhuǎn)身往猛獸發(fā)聲處飛回。

      公卿命婦們何時見過這等奇景,頓時歡聲大叫,拼了命地頌好。

      唐敬宗更是喜得眉開眼笑,向著彩樓下?lián)嵴拼筚澋溃骸坝腥び腥?,雀兒們認(rèn)得朕呢!仇士良這五坊使果然當(dāng)?shù)貌诲e,朕要賞!”

      就聽一把陰柔的聲音立即回應(yīng)道:“多謝陛下,臣仇士良愧不敢當(dāng)?!?/p>

      唐敬宗右首下站著四名紫衣宦官,聞得仇士良此言,臉上盡皆露出不悅之色,想是對他一個小小的五坊使竟敢擅自答話而頗感不滿。這四人身著紫袍,腰佩金魚袋,肥瘦高矮并不相同,年紀(jì)卻均在五十許間,便是左右神策軍中尉和兩名樞密使,乃是閹寺中最掌權(quán)勢的四名大宦官,人稱“中官四貴”。

      正當(dāng)此時,擊毬場東門外忽然人聲喧嘩,已擁進一團翻滾黑影,依稀見得是一群飛禽走獸。轉(zhuǎn)瞬之間,呼哨響徹,猛獸們迅疾分作五隊,高飛低走,彼此井然有序,各由一名綠衣宦官當(dāng)先統(tǒng)領(lǐng),便是五位坊使率領(lǐng)坊內(nèi)的猛獸前來覲見了。

      唐敬宗手扶雕欄,探頭外望,見群獸并不互相撕咬,顯是訓(xùn)練有素,不禁心懷大暢:“好兒郎,可別讓它們渴著餓著,快喂些吃食吧。”

      一張臉龐黑漆似炭的狗坊使賈弘跨上一步,躬身行禮道:“回稟陛下,畜生不能吃得太飽,否則便會怠于表演了。”狗坊中除了蓄養(yǎng)獅象虎狼外,最重要的是飼有御犬?;实垲鲍C時,狗坊使攜犬隨侍,朝夕相處,自然頗得圣上偏愛。因此在五坊使官中,狗坊使的地位便隱隱然高于其他四坊。

      唐敬宗哈哈大笑,轉(zhuǎn)頭瞧著劉克明,戲謔道:“是了,你這畜生就是因為平日里吃得太飽,以致辦事不肯盡力?!北娙撕逄么笮?。

      劉克明滿面羞慚,氣得胸口一陣陣發(fā)痛,卻只能賠著干笑。他不敢遷怒皇帝,只敢在心里將賈弘痛罵一萬遍:你這天殺的黑面賊,終有一日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雖然同為宦官內(nèi)使,賈弘亦瞧不慣劉克明作威作福,心頭微覺快意,笑了一笑,轉(zhuǎn)身招呼群獸拜壽。

      忽然之間,彩樓上傳來一聲女子尖叫,只見一只黑毛狗子從彩樓二層一躍而下,四爪沾地,微一伏身,張嘴便往賈弘撲去。

      賈弘吃了一驚,閃身躲避,暗自皺眉道:這是哪家貴人的狗子,怎么如此不守規(guī)矩?

      就聽彩樓上的郭貴妃叫道:“別傷了它!”

      賈弘立時會意,原來這是郭貴妃養(yǎng)的那只高昌玲瓏犬,高只六寸,長不過尺余,平日里溫順可人,不知為何在今日卻突然發(fā)了瘋。

      郭貴妃乃是右威衛(wèi)將軍郭義之女,少府少監(jiān)郭環(huán)之妹,艷絕后廷,在敬宗尚為太子時便被賜作才人,極得寵愛。

      賈弘不敢怠慢,急忙返身進獸群尋找,見玲瓏犬躲在一只長毛大犬身下,正要俯身將其抱起,突然間左腿發(fā)痛,已被身后鉆出的一只同州獵犬張口咬住小腿,鮮血立時涌出,染紅褲腳。

      賈弘又驚又怒,抬腿將那獵犬踢出老遠(yuǎn),心頭大感驚異:狗坊里管束極嚴(yán),狗子稍有乖戾便遭狗奴一頓好打,往常見了我總是躲得老遠(yuǎn),怎么今日卻敢咬人了?正滿腹狐疑時,忽覺背心上猛地一沉,耳朵里聽到一陣奇怪的骨骼撕裂聲,跟著劇痛傳來,鼻中聞到了獸口噴出的惡臭熱氣,卻是被另一只燕北巨犬悄無聲息撲到后背上,死死咬住了肩骨。

      賈弘大驚失色,惶急叫道:“怎么?”

      剎那之間,犬吠驟起,四周的獸群有如滾水翻騰,各色烈犬紛紛躥出,似一支支利箭般射向賈弘,張口亂咬,或撕或抓,甚至連衫帶肉一塊兒咬下。

      賈弘大聲呼痛,發(fā)出震天慘叫,如同醉酒一般手舞足蹈,拼命想要將身上的群犬甩下,奈何利齒深深扎進肉里,又怎能掙扎得脫。不過片刻工夫,他便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踉蹌滾倒在地,身子遽爾被瘋狂群犬圍在當(dāng)中,布帛撕裂與筋肉分離之聲不住傳來,好端端一個活人登時渾身淌血。

      這變故實在太過倉促,只在電光石火之間,眾人全都嚇得呆了。待大批值守的金吾衛(wèi)士卒趕來將群犬驅(qū)散,賈弘早就倒在血泊之中,衣衫盡碎,體無完膚,已變作一具死尸。

      唐敬宗即位后的第二個“千秋節(jié)”,便在這一場駭人聽聞的慘劇中草草收場。

      大明宮太液池旁,有一座偏殿名為宣徽殿,風(fēng)致雅靜,草木深重,乃是高宗皇帝為清修而筑。再東行兩墻,跨過幾條橫巷,便是宦官總樞機構(gòu)宣徽院之所在。

      宣徽院有一堂兩間,分為南北二院,中庭上以兩株百年丹桂樹相隔。花綻之時,滿室皆香,是以又被稱為“馥桂堂”。

      此刻的馥桂堂中,左右神策中尉、兩樞密使、南北宣徽使,滿朝宦官中最為權(quán)重的六個人,正圍坐于丹桂樹下一張石桌旁,面色凝重,不言不語,只有粗重的呼吸聲陣陣傳來。

      過了許久,天色漸暗,宮中亮起燈火。

      幾個小黃門提著食盒來到院外,瞧這架勢著實心虛,卻又不敢離去,只遠(yuǎn)遠(yuǎn)站在庭邊,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出得半分。

      左神策軍中尉魏從簡嗜酒如命,鼻中聞到酒香,便向他們揮了揮手道:“只將左營的酒盒端來,剩下的你們分著吃吧?!?/p>

      小黃門如蒙大赦,急忙找出鈐印了“左神策”軍印的那一盒,三步并作兩步奉上前去。

      待小黃門走得沒了影兒,宣徽南院使閻弘約這才長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道:“五坊轄于宣徽院,今日狗坊使慘死毬場,不僅驚擾了陛下圣駕,連太皇太后也嚇得不輕,我這宣徽使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還請諸位替咱們上院多多費心,趕緊拿個主意才是。”宣徽南院地位高于北院,因此也被稱作“上院”。

      魏從簡從酒盒內(nèi)穩(wěn)穩(wěn)端出一只海棠白玉杯,揭去桑皮封,咕嘟嘟灌了一大口,緊繃的臉皮頓時松了,悠然說道:“仇士良不是說了,今日之事全賴郭貴妃的玲瓏犬沾染犬瘟,驚了獸群,太皇太后已命人將她收押在左金吾仗院。你這宣徽院使當(dāng)?shù)煤枚硕说模兆該?dān)心什么?”

      閻弘約神色慘然道:“話雖如此,但諸公想必也清楚,陛下寵極了郭貴妃,一心要助她脫身。方才劉克明已傳過話來,三日內(nèi)必須查明原委。言下之意,其實就是要逼我想個法子救出郭貴妃,否則便拿我陪葬。”他本就生得一張慘白面皮,如今心急如焚下,臉上更是半分不見血色,在暮靄里看來十分駭人。

      魏從簡嘿嘿冷笑,手指在酒杯邊緣不停畫著圈,說道:“十八歲的皇帝,果然少年氣十足。不過一個稍有姿色的女子而已,有什么舍不得?”

      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素來與他不睦,忽然揚起鼻子嗅了嗅,陰陽怪氣地問道:“這是五云漿的味道?”

      魏從簡瞪圓一雙綠豆大小的眼睛瞧著他,答道:“不錯,正是大內(nèi)瓊林酒坊的五云漿,你要怎樣?”

      梁守謙哼了一聲道:“你們左軍確實不同,喝起御酒來半點也不含糊。莫說做兄弟的沒有提醒你,五云漿每年只得六十壇,喝下一杯,便少一杯?!惫首鞴殴种?,他的一張馬臉更是拉得老長。

      魏從簡聞言大怒,將酒杯重重一頓,珍貴無匹的五云漿頓時灑得滿襟皆是,更張口便要開罵。

      樞密使王守澄重重咳嗽一聲,止住兩人爭吵,淡淡說道:“倘若我們自己人先亂,豈不是白白送給外人可乘之機?”他在六人中年紀(jì)最長,又是三朝元老,曾迎立過穆宗、敬宗兩位皇帝,不僅城府最深,威望也是最高。

      另一名樞密使楊承和湊上前,點頭附和道:“不錯,王兄言之有理,所謂‘能者多勞,這主意自然非王兄不能定奪的了?!绷酥幸运嘶聲r日最短,又一向唯王守澄馬首是瞻,便如王家的馬前卒一般。

      宣徽北院使馮志恩年紀(jì)最輕,心思極細(xì),聽出王守澄話中似有弦外之音,便問道:“王公所說的‘外人,那是什么意思?”這一下問到了關(guān)鍵之處,立即引起余人注意,齊齊轉(zhuǎn)頭瞧向王守澄。

      王守澄瞇起眼睛,臉上的皺紋愈發(fā)深了幾分,與滿頭白發(fā)相映成趣,大大的腦袋在夜色中瞧來像極了《雪峰青山圖》。待把眾人胃口吊得足夠了,他這才微微一笑道:“縱使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沒有酒喝,諸位以為然否?”

      閻弘約和馮志恩立即起身,將食盒內(nèi)的酒杯一一端出,放在眾人跟前。南北宣徽使雖然統(tǒng)轄內(nèi)諸司使,但卻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中官四貴”尊崇,這些個奉酒擺盞之事,自然非他二人莫屬。

      酒過三巡,雖只淺嘗輒止,氣氛已截然不同,眾人的心情不似方才那般焦灼煩躁。

      就聽王守澄說道:“今日之事雖然慘烈,但不過是狗子傷人,咬死了一名狗坊使,雖然驚擾圣駕,卻并不算什么大事。其緊要之處在于,郭貴妃獨得圣眷,早已讓許多人眼紅。更何況太皇太后本就不愿一宮獨大,剛巧借此事,順手將郭貴妃除去?!?/p>

      馮志恩恍然大悟道:“王公所言甚是。就算這一切都拜玲瓏犬所賜,但真要追究起來,也決不會牽扯到貴妃身上。歸根結(jié)底,這根本就是太皇太后借刀殺人之計?!?/p>

      王守澄點頭道:“不錯。凡此種種糾葛,都與我們中官無關(guān),但為何陛下偏要逼著宣徽院拿出一個法子來?而這傳話之人也大有文章,劉克明……”

      魏從簡咬牙切齒道:“原來是姓劉的搗鬼!我早就瞧出來,這小賊種素有野心,決不甘于只做個白品的宣徽小使。若能將閻使官就此拔除,那宣徽南院使的位置,還不是他囊中之物?”

      楊承和一拍桌子,憤然道:“中官除遷,自有定途,劉克明妄圖奉迎圣人,改易中樞,那不是癡心妄想么!”話雖如此,但一想到劉克明深得皇帝寵信,自己這樞密使將來還能不能坐穩(wěn),實在難說得緊??v然美酒當(dāng)前,卻也無心下咽。

      梁守謙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想,狗坊使賈弘之死,會不會根本就是劉克明一手安排的,只為要對付咱們?”

      王守澄正待答話,忽聽一個男子聲音從橫墻上傳來道:“只要不是諸位安排下的,那便好辦了。”

      六人聞言大驚。

      只見一個白衣人影輕飄飄從墻檐上落下,足尖點地,仿佛從水面滑過,五丈遠(yuǎn)的距離眨眼即至,悄無聲息來到了六人跟前。

      這男子約摸三十歲上下年紀(jì),相貌俊雅,穿一身素白長衫,只在腰間拿鹿皮腰帶松散一系,端的是神儀明秀,向眾人施禮道:“大理寺少卿,弘文館學(xué)士李繁,見過諸公?!?/p>

      王守澄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鄴侯?!?/p>

      楊承和面帶嘲諷之色,譏笑道:“聽聞李郎只愛佳人美酒,此刻不正該在妓館廝混么,如何跑來了宣徽院?”

      李繁心道:你們這些刑余之人,怎么懂得男女之好?當(dāng)下笑了一笑道:“佳人不茲期,悵望別離時。在下剛到含涼殿見過陛下,討了個差事,順道便來看望諸公?!?/p>

      王守澄奇道:“什么差事,非得夜里去討?”

      李繁慢慢踱到桌邊,提起一只酒杯喝盡殘酒,笑道:“我本在西市胡姬酒肆里吃酒,聽說宮內(nèi)出了事,連忙趕回問安。陛下見了我,當(dāng)即命我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全權(quán)查驗賈弘之死,務(wù)必還郭貴妃一個清白?!?/p>

      王守澄皺眉道:“當(dāng)真是陛下說的?那可奇了。太皇太后早已吩咐下,賈弘之死全因郭貴妃愛犬發(fā)瘋所致,就算其中存有疑竇,也須御史臺、刑部、大理寺三司會審,你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少卿憑什么去查驗?”

      他說話之時,李繁已自顧自繞著石桌走了一圈,順手將五杯殘酒統(tǒng)統(tǒng)喝盡,這才心滿意足舐了舐嘴唇,由懷中摸出一張白麻紙,拿在手中一揚,朗聲說道:“就憑這個?!?/p>

      楊承和定睛瞧去,見白紙上紅印鑿鑿,不禁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白麻詔書!是哪一位翰林學(xué)士秉筆?”當(dāng)世之時,中書門下及宰相以黃麻紙制命,倘若皇帝親敕,則委于翰林學(xué)士以白麻紙寫就。兩者黃白分明,一望便知。

      李繁正色道:“今夜在翰林院值宿的是韋世叔?!?/p>

      王守澄哼了一聲道:“怪不得,原來是韋處厚。他與你父親交情不淺,也只有他能讓陛下給你這道敕命?!焙擦謱W(xué)士獨攬草詔之權(quán),一向為樞密使所嫉恨。他見皇帝深夜有敕,竟不預(yù)先知會樞密使,心下更頗感不快。

      李繁將詔書收起,拱了拱手道:“如今酒也喝了,人也見了,在下這便查案去,諸公請早早安歇吧?!?/p>

      魏從簡見他要走,急忙張手一攔,黑著臉問道:“慢著,你究竟在橫墻上偷聽了多久?”

      李繁瞧了他一眼,慢悠悠說道:“不久,卻也不遲,剛巧聽到諸公要為陛下分憂?!?/p>

      魏從簡森然道:“如今天色已晚,四處宮門早閉,你竟還在宮內(nèi)走動,是不要命了么?”

      李繁見他眼露殺機,不禁暗暗好笑,泰然自若道:“在下身負(fù)皇命,只要不往后殿驚擾貴人嬪妃,恐怕沒人能要了在下的性命?!惫恍Γ^也不回地去了。

      望著李繁漸漸隱沒的背影,六個人相視默然。

      梁守謙突然向魏從簡怒目而視,尖著嗓子叫道:“你怎么不攔住他?只要我朝外喊一聲,立時便能將他砍作肉泥?!弊笥疑癫咧形緢?zhí)掌禁軍,要殺一個深夜逗留宮中的大理寺少卿,簡直易如反掌。

      梁守謙氣呼呼往石桌上一坐,垂頭喪氣道:“說得容易,你沒瞧見他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么?李繁雖是個沉迷女色的膏粱子弟,但那幾手技擊玩得頗為不壞,就算咱們殺得了他,哼,你好好想一想,咱們這些人少不得會有兩三個跟著陪葬,劃不來的?!边@一下剛好坐在海棠白玉杯上,珍器頓成齏粉,梁守謙心疼得大叫,摸著后臀又氣又急。

      王守澄側(cè)頭想了一想,不疾不徐地道:“不必著急,李繁當(dāng)下只想著如何救人,決不會給我們找麻煩?!鳖D了一頓,忽然哈哈大笑道,“李繁這一來,倒是讓我靈臺清明。陛下既然用上了李繁這枚棋子,那便不惜與太皇太后破臉,也要救人。再有劉克明從旁推波助瀾,朝堂之中,必定再起喧濤。當(dāng)務(wù)之急,是決不能讓人將賈弘之死歸咎于五坊,更不能讓這盆臟水潑到咱們身上。如此一來,就只能委屈郭貴妃了。她若不死,此事斷無了局?!?/p>

      楊承和將頭點得如擂鼓一般,拼命奉承道:“王公果然算無遺策!只要咱們六人結(jié)連成壁,唯王公馬首是瞻,便如鐵板一塊,誰也動不了我們分毫。”

      宣徽北院使馮志恩接口道:“妙就妙在,此事根本不用咱們親自動手,只須來個不聞不問,權(quán)當(dāng)默認(rèn),那便誰也不會得罪,誰也沒有話說?!逼溆鄮兹松钜詾槿唬M皆稱是。

      王守澄向馮志恩點了點頭,以示嘉許,心下卻暗自盤算:這馮志恩年紀(jì)不大,心思竟敏捷如斯,見事又極分明,倒不可不防。待此間大事一畢,便要找個機會將此人除掉。

      眾人都已如釋重負(fù),只有宣徽南院使閻弘約苦著臉道:“倘若殺了郭貴妃,陛下遷怒于我……”

      王守澄嘿嘿一笑,傲然說道:“前有太皇太后替你撐腰,后有我王守澄替你籌謀。就算陛下真?zhèn)€怪罪,王某也必能保你不死。縱然這宣徽使的位置再做不了,但到那時候,我外放你去江淮方鎮(zhèn)做一名監(jiān)軍,南面膏腴之地,難道不比在宮里快活?”

      閻弘約喜出望外道:“王公如此肺腑,閻某再無絲毫顧忌,一切全憑王公定奪,小弟忝附驥尾,絕無二心!”

      梁守謙忽然陰惻惻一笑,偏著頭向魏從簡道:“你我二人既然身為中尉,又兼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不如立即命人知會宮中各處監(jiān)門衛(wèi),倘若李繁要從宮門經(jīng)過,一律暢通無阻。務(wù)必要讓李繁鬧得天翻地覆,讓天下人皆知,是郭貴妃的狗害死了狗坊使賈弘?!?/p>

      魏從簡重重一拍他臂膀,仰頭大笑道:“梁兄這一手推波助瀾,耍得可并不比劉克明差嘛!”

      六個人放聲大笑,將桂樹上一窩老鴉驚醒,“呀呀”叫著沖天而去。

      待得魏、梁二人走后,王守澄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將閻弘約喚到一旁,低聲問道:“今夜是哪些人在宣徽南院外值守?”

      閻弘約立時會意過來,答道:“是我本家一個從侄和幾名親近侍衛(wèi),全信得過,足可放心?!?/p>

      王守澄嗯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這幾個蠢材竟讓外人大搖大擺進了宣徽院,留著也是空耗米面。我呆會給你調(diào)一隊飛龍軍來,將他們就在院內(nèi)殺了,尸首埋入丹桂樹下便是。”

      閻弘約大驚失色,一怔之下,便要開口替從侄討條性命。但見王守澄直勾勾瞪著自己,兩只眼珠子在黑夜中閃閃發(fā)亮,心下猛地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夜風(fēng)忽起,嗚嗚作響,吹得樹葉沙沙有聲。

      王守澄抬起頭,望著頭頂上黑沉沉的茂密樹冠,微微一笑道:“明年的丹桂,定然要比今年開得更好。”

      大明宮自太宗始建,高宗飭落,殿宇樓閣有如青山連綿,重重望不見盡頭,即便在夜色中只依稀瞧得輪廓,依然氣勢恢宏。

      憑著韋處厚手書的白麻詔敕,李繁一路暢通無阻,走崇明門,過含耀門,再出昭訓(xùn)門,便到了左金吾仗院。

      在宦官執(zhí)掌的北衙六軍及神策軍興起后,南衙十六衛(wèi)已名存實亡,唯有這左右金吾衛(wèi),共計九百余人,是南衙手中僅存的宿衛(wèi)軍卒。也正因如此,金吾衛(wèi)不僅深得宰臣倚重,在含元殿前拱護朝堂,更在軍仗中設(shè)有拘押牢所,以備緊要關(guān)頭審問人犯。

      穿過長長一排營帳卒舍,李繁跟著一個金吾衛(wèi)執(zhí)戟來到了最里間的牢獄。

      這是十尺見方一間狹小石室,四壁懸磐,高墻無窗,除了一張木榻,幾只粗陶圓彀,別無他物。

      李繁拿起一枝竹梗,剔亮墻上燈火,見郭貴妃抱膝坐在墻角,正呆呆望著自己出神,一雙明眸絲毫沒有神采。她臉上淚痕未干,珠釵盡去,身上卻還穿著白日里那件玄青色雉羅翟衣。饒是如此,依舊遮不住秀美容貌,反倒平添出幾分悲婉,讓人更生憐惜。

      李繁嘆了口氣,柔聲問道:“怡兒,你還好么?”

      郭貴妃凄然一笑,反問道:“懷英,你來做什么?”

      那金吾衛(wèi)執(zhí)戟聽見這兩句話,頓時嚇了一大跳:他們以表字相稱,那是再親密不過的了。自古宮闈秘聞,一向不足為外人道也。這兩個人一為貴妃,一為大理寺少卿,倘若日后要殺我這九品小卒滅口,簡直比踩死一只螻蟻還要容易。忐忑不安中,愈想愈怕,連忙告了個罪,轉(zhuǎn)過身一溜煙跑了。

      旁人既去,兩人說話也就更加容易。

      郭怡望著漆黑的甬巷道:“那軍卒忘記將風(fēng)燈留下,你呆會可要摸黑走了呢?!?/p>

      李繁挽起衫角,盤膝坐在牢外,微微一笑道:“我不走了,就在這里陪你?!?/p>

      郭怡搖了搖頭,淚水突然奪眶而出,哽咽道:“懷英,你走吧。”

      李繁苦笑道:“三年未逢,怎么才一見面,便又要趕我走呢?!?/p>

      郭怡淚水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面頰流下,撲簌簌落在衣襟上,輕聲說道:“是啊,竟已有三年了……”不知不覺,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我曾無數(shù)次瞎想過你我重遇的場景,或初春,或暮冬,或風(fēng)雨,或雪霽,或芳竹環(huán)柳,或碧泉如鏡,但萬萬沒有想到,卻是在這污穢不堪的牢獄之中。風(fēng)起花落,人生無常,大抵便是這樣吧……”

      李繁料不到她竟忽然說出如此柔腸百轉(zhuǎn)之話,不禁呆了一呆,忙岔過話道:“太皇太后要殺你?!?/p>

      郭怡仿佛根本未曾聽進,連眉梢也沒有動一下,繼續(xù)說道:“……李郭兩家,乃是世交,阿娘從小就告訴我,將來君為妾夫,妾為君妻。在及笄禮上,雖然我故意不睬你,可眼睛卻總?cè)滩蛔⊥低等デ啤瓚延?,你比我年長四歲,那時的你已是翩翩君子,雖然我只瞧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李繁聽她真情流露,心中一陣陣發(fā)酸,可他知道如今并不是敘舊的時候,只得勉強正色道:“怡兒,五坊使仇士良說,你的玲瓏犬沾染犬瘟,招惹群犬,以致咬死了賈弘,是也不是?”

      郭怡深深瞧了他一眼道:“不久后,李叔父將通婚書送來,我雖然躲進園子里的大槐樹后面,可你知道那時的我有多歡喜么?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是楠木的書面,金漆的楷字,上面寫著四句話:‘令淑有聞,四德兼?zhèn)?,愿乞高援,佇聽嘉命。字寫得極好,可我也知道,那并不是你寫的……”

      李繁硬起心腸,只作充耳不聞:“玲瓏犬性子溫順,從不傷人,為何突然發(fā)瘋?”

      郭怡的目光早已不知飄到了何方,喃喃說道:“……當(dāng)家父親自將答婚書送返李宅時,你卻說什么也不肯接受,甚至以死相逼。父親回來后大發(fā)雷霆,氣得連飯也吃不下,當(dāng)著我的面,將你痛罵了一頓。可是他哪里知道,我心頭的難過,比他更要多出許多……后來我才得知,原來你喜歡上了師父的小妾。為了她,你不惜被師父逐出門列,讓天下人恥笑,你對她,果然比對我要好很多……可是我并不死心,時時刻刻等著你回心轉(zhuǎn)意,一直等到了先帝賜婚,將我許給太子,也就是當(dāng)今陛下?!?/p>

      李繁黯然搖頭道:“怡兒,我對不住你,求你別再說下去。”

      郭怡閉起眼睛,似乎如此便能從這駭人的現(xiàn)實中脫離出去,接著說道:“我去年誕下皇長子,陛下歡喜無限,賜名普兒,尚在襁褓中便得封晉王,隆遇恩重。旁人只見我更受圣寵,可我心中的哀苦,又有誰知道?”

      李繁嘆了口氣道:“一個時辰前,我剛在含涼殿見過陛下。他對你頗為掛念,囑咐我今夜無論如何要來瞧一瞧,決不能讓獄卒薄待了你?!?/p>

      郭怡渾身一震,睜開眼睛,幽幽說道:“原來,是陛下讓你來的,那么你自己愿不愿來瞧我?”

      李繁見她淚光瑩然,滿面哀怨,更添嬌艷秀美,不禁心情激蕩,竟生出念頭想要沖進去將她緊緊抱住。這念頭甫一冒起,立生警惕,暗暗對自己道:李繁啊李繁,郭怡現(xiàn)今已是貴妃,你對她既無死心塌地的真意,便決不能妄動情愫,讓她在無窮無盡的怨悔中度過余生。他心知再這樣糾纏下去只會徒增傷悲,全然于事無補,頓時狠下心來,咬了咬牙道:“怡兒,我要走了。你莫害怕,李繁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會救你出去?!?/p>

      郭怡低下頭,微微苦笑道:“我惹惱了太皇太后,連父親和兄長也不敢過問,已不奢望活著離開此處。你能來瞧我,我很承你情,實在不必再為我做些什么?!?/p>

      李繁大起憐惜之意,柔聲說道:“我理會得,你自己保重?!?/p>

      郭怡似是突然記起什么,抬起頭道:“登上彩樓前,我曾讓順兒喂過玲瓏犬半碗清水,除此之外,再沒有什么異樣的了?!?/p>

      聽得此話,李繁仿佛在黑夜中見到一道火光,登時精神大振,急急問道:“順兒是誰?”

      郭怡道:“她是我的貼身宮人,服侍了我三年,你去懇請陛下,應(yīng)該就能見到她?!?/p>

      出了望仙門,李繁站在長安城寬綽的大街上,眼見四周楊柳長垂,這才猛然醒覺,大明宮已在身后。

      涼風(fēng)拂面,衣衫獵獵,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眼眶中的淚水卻止不住涔涔而下。

      他本是個隨性之人,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但郭怡凄苦的眼神卻仿佛深深印在了腦中,怎么也揮之不去。待得勉強收拾心情,將前因后果又再仔細(xì)想了一想,尋思道:順兒身處后宮,此刻是見不到的。既然離天明尚有時日,不如去找崔元略談一談。常言道‘旁觀者清,崔公既為京兆尹,又兼御史大夫,更是先父至交好友,或者能幫上忙也未可知。

      崔元略的宅邸也在崇仁坊,與李家祖宅相隔不遠(yuǎn),但李繁并不打算回家,徑直往崔府而去。

      長安城一百零八坊素有“東貴西富”之稱,在東面的五十四坊中,能稱得上貴中之貴的,毫無疑問便是崇仁坊了。此坊北臨皇城景風(fēng)門,與尚書省選院相近,出閣開府的公主們大多賜宅于此,是以又被稱作“公主坊”。一街之外,便是長安東市,晝夜喧呼,燈火不絕。坊中又有“御渠”龍首渠橫流而過,景致更勝于其他諸坊。

      剛一踏入崇仁坊的小巷,李繁便已聽得人聲喧嘩,轉(zhuǎn)過坊角,眼前燈火通明,頓時嚇了一跳。只見偌大的崔府門前,竟停滿了各式軺車,駿馬嘶鳴,仆輿成群,亂哄哄好不熱鬧。走近門前,更看清這些仆役大多是當(dāng)朝顯宦的家奴,不禁更增詫異:崔元略素有清流之名,并非混雜朋黨之輩,為何突然間卻賓客盈門?

      他來不及細(xì)想,大搖大擺從人流中穿行而過,一些相識的仆役紛紛趕上來施禮問好。

      李繁一一回禮,拍了拍腰間,灑然笑道:“今日走得倉促,囊中無錢,只有改日再請大伙兒吃酒了?!?/p>

      眾仆役哄堂大笑,叫嚷道:“李郎說哪里話,不如讓我們大家請你吧?!彪m然李繁在士子心中賤如泥塵,但在這群奴仆眼里,卻是出了名的好相與。他不僅為人灑脫,出手闊綽,常常一打賞便是累千上萬,更從不將奴仆們當(dāng)作賤民對待。

      李繁正站在石階上與眾人談笑,崔府內(nèi)已快步走出一名青衣家老,向他說道:“李少卿,我家主翁請你入后園,有事相商。”

      李繁點頭道:“好,我也有事要向崔公請教。”跟著家老進了崔府,穿堂過院,來到一座小小涼亭之外。

      崔元略一身朝服,正站在亭內(nèi)相候。

      “懷英,我知道你今夜一定會來的?!贝拊詽M面笑容,上前牽起他手,引入亭內(nèi)就坐。兩名女婢奉上酒盞果盒,與青衣家老一起施禮告退。

      夜色如水,萬籟靜謐,唯余似有似無的蟲鳴蛙聲陣陣傳來。

      李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嘆道:“崔世叔果然是知己。”

      崔元略摸著雪白髭須,含笑道:“那是自然。韋處厚前腳給了你白麻詔書,翰林院后腳便派人知會老夫。這等大事,僅憑你一人之力是難以辦到的,是以老夫知道你一定會來?!?/p>

      李繁大笑道:“崔世叔誤會了,我是說你明白小侄只愛喝酒,因此并未叫人煮茶,這才是真正知己?!?/p>

      崔元略啞然失笑,端起酒杯卻不飲下,道:“懷英,自從蕓女走后,怕已有大半年了吧,這還是你我第一次對飲?!?/p>

      李繁渾身一震,胸口頓時有如鉆心般刺痛,皺眉說道:“小侄不想聽到這個名字?!笔|女,便是他師父的小妾,也就是那個讓他神魂顛倒,讓他為天下士人所不齒,最終聲名狼藉的美麗女子。

      崔元略道:“老夫與你先父是摯友,你既然叫一聲世叔,老夫便不能不說。你為了她身敗名裂,不僅活活氣死師父,更白白斷送自己仕途。如今她已死去多時,你當(dāng)改過自新,再不可渾噩度日了?!?/p>

      李繁神色慘然,握住酒杯的右手不住發(fā)抖,與白日里瀟灑俊朗的模樣相比,仿佛頃刻間便換了一個人似的。

      崔元略視之如己子,不忍再繼續(xù)談及,拍了拍他肩頭道:“好了,不說此事。你可知府門前的軺車主人都是誰么?”

      李繁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傷痛,正色道:“那里面好些個仆輿都與小侄吃過酒,似乎六部侍郎今日全都到齊了。”

      崔元略嗯了一聲道:“正是。不僅六部侍郎,九寺的寺卿也全都在此。他們想讓老夫以御史大夫的身份上疏陛下,徹查今日狗坊使賈弘之死,決不能讓郭貴妃白白冤死?!?/p>

      李繁大喜道:“如此一來,怡兒便有救了!”連忙將自己在金吾衛(wèi)仗院中與郭怡的對話和盤托出。

      崔元略細(xì)細(xì)聽罷,垂首沉思,臉上神色陰晴不定,許久之后才道:“你與郭貴妃之間的淵源,老夫從前也略知一二。其余話不必多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立即找到那名叫順兒的宮人,查明玲瓏犬喝下的半碗清水究竟有何古怪。”

      李繁道:“是了,小侄打算天一亮便入宮面圣。”

      崔元略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工部侍郎徐晦之女乃是太皇太后身邊女官,據(jù)她說太皇太后已定下決心,午時前要將郭貴妃賜死?!?/p>

      李繁大吃一驚道:“太皇太后為何如此心急,非要怡兒去死呢?”

      崔元略道:“朝堂中樞,本就諱莫如深,有很多事,你是不懂的。當(dāng)年穆宗駕崩,太子年幼,有宦官建議太皇太后垂簾稱制,你猜她如何作答?太皇太后說:‘你這賤奴難道是要我效仿武氏亂唐么?之后,便將那宦官杖斃堂前了。”

      李繁苦笑道:“小侄懂了,太皇太后是決不允許再出現(xiàn)一個武后的?!?/p>

      崔元略嘆息道:“懷英,你果然聰慧過人,一點即透。郭貴妃容色絕麗,又深得天子寵愛,天子對她稱得上是言聽計從,這不正是當(dāng)年高宗朝的舊事么?”

      李繁霍地站起身來,心急如焚道:“時日無多,小侄這便去叩開宮門,求見陛下?!?/p>

      崔元略微笑道:“懷英,你已年過而立,怎么還說如此孩子氣話?從大明宮出來極容易,但若無陛下詔對,想要再返進卻是難上加難。就算你能闖得到宮前,恐怕指頭還沒摸上宮門,便已被亂箭射死?!?/p>

      李繁雙眉一軒,咬牙說道:“說不得,也只好試一試了?!?/p>

      崔元略招了招手,要他坐下,徐徐說道:“你少年時在嵩山習(xí)藝十年,技擊之術(shù)名動關(guān)中,但畢竟獨力難支。老夫這里倒有一條計策,不知是否可行,你且聽一聽。刻下已近五更,離卯時上朝尚有一個時辰,你坐進老夫的軺車,再拿上老夫的御史大夫金魚袋,去右銀臺門奏稟監(jiān)門衛(wèi),求見陛下。大唐舊存定制,倘若有緊急要務(wù),是可以從此門入宮面圣的。進了右銀臺門后,你不可片息停留,徑直穿過麟德殿,那便與陛下燕寢之處只得一墻相隔了。然后諸事,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p>

      李繁斷然搖頭道:“不成,小侄不能讓世叔擔(dān)此風(fēng)險。倘若日后太皇太后追究起來,世叔百口莫辯?!?/p>

      崔元略仰頭大笑道:“老夫不是說了么,此刻距待漏院候朝,尚余一個時辰,足夠讓軺車去而復(fù)返。再退一步講,就算軺車趕不回轉(zhuǎn),到時候老夫同百官一道,堂堂正正由建福門入宮上朝,至于那金魚袋,便說是被車夫偷拿去的好了。老夫只須送他一筆大錢,令他返歸鄉(xiāng)里隱姓埋名,再替他娶一房妻氏,衣食無憂安度余生,豈非更好?”

      李繁左思右想,實在沒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向崔元略深深一揖,顫聲說道:“大恩不言謝,小侄這便去了。”

      待得李繁坐著崔元略的軺車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崔元略這才慢慢將杯中殘酒飲盡,整肅衣衫,來到正屋前廳,眼望著滿堂的紫衣緋衣,朗聲說道:“大事成矣,李繁已去往右銀臺門?!?/p>

      六部九卿長官們發(fā)出一聲如釋重負(fù)的長嘆,人人滿面春風(fēng),喜形于色。

      崔元略將青衣家老喚至身邊,吩咐道:“你去叫醒廚下,開兩桌水陸席饌上來,盡揀好的做,不必節(jié)省?!?/p>

      青衣家老道:“是,那么不如吃過廳羊。老仆親自宰殺一只肥羊,蒸得脂香四溢,再細(xì)細(xì)切碎了呈上。主翁今日殫精竭慮,不可怠慢了口腹?!?/p>

      崔元略顯是心情暢快,想也不想便道:“也好,就如此辦?!?/p>

      禮部侍郎崔郾嘖嘖贊嘆道:“崔公,你這家老辦起事來滴水不漏,著實可靠,端的是一把里外好手。”

      崔元略點頭道:“他跟了老夫二十余年,從黔南直至鄂州,再回到長安。雖然年邁,脾性倒還忠厚?!?/p>

      工部侍郎徐晦長舒一口氣道:“朝堂大事,盤根錯節(jié),誰能想到卻因一只狗子而帶來通盤轉(zhuǎn)圜之望,這可真叫世事難料?!?/p>

      崔元略眼望窗外,淡淡一笑道:“事急則亂,事緩則圓,從來都是如此?!?/p>

      右銀臺門,是為大明宮正西門,筑有三樓三道,緊挨著翰林學(xué)士院、掖庭局和內(nèi)侍省。平日里百官上朝,是由大明宮南面的建福門進入,但若是朝臣上表、進獻(xiàn)貢物、奉詔入對等非常之事,則多從西面的右銀臺門入宮。

      李繁躲在軺車之內(nèi),憑著御史大夫金魚袋,一路順利地出了長安城北墻興安門,順著宮墻外的大道一路疾馳,直往右銀臺門而去。

      那駕車的御者約摸四十歲年紀(jì),頂上光禿禿的沒一根頭發(fā),身材干枯瘦小,但車卻趕得極好,手腕只輕輕一抖,軺車便向前躥出數(shù)尺,雖然馳騁如飛,李繁卻坐得平平穩(wěn)穩(wěn),絲毫不覺顛簸。

      過不多時,前頭見得火光,右銀臺門已在不遠(yuǎn)。

      御者松開韁繩,口中低聲呼哨,放緩馬速,飛身跳下車轅,牽著馬嚼子徐徐而行,頭也不回地道:“宮門前不可疾馳,不管是一品國公,還是九品錄事,任誰都一樣?!庇謴膽牙锩鲆粋€小小布包,遞給李繁道,“這是金魚袋,請郎君小心保管,呆會用得著?!?/p>

      李繁謝過收好,匆匆一瞥間,頓覺對方十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不由得多瞧了兩眼。

      那御者似乎看穿了他心思,默然片刻,忽然低聲說道:“郎君,賤隸名叫牛三,去年臘月間小女突患惡疾,多虧郎君賚錢治病,這才撿回一條性命。只是宮門重地,不便隨施大禮,還請郎君莫怪?!?/p>

      李繁哦了一聲,笑著說道:“令嬡如今已大愈了么,那可真是好極。這不過是小事一樁,牛兄弟不用放在心上?!?/p>

      牛三急切道:“在旁人看來,家女的性命不值一提,但在賤隸心中,卻是普天下最重要之事,賤隸一家對郎君感激不盡?!?/p>

      李繁心中一動,竟有些暗自神傷道:“先父辭世,先母早歿,最疼我的師父又被活活氣死,我這條性命才真是不值一提的?!?/p>

      再走十余丈遠(yuǎn),宮門已近在咫尺。牛三停駐軺車,從車轅內(nèi)解下一個三尺來長的包袱,塞進李繁手中道:“郎君,這是你那口松紋劍,主翁費盡心血,替你從質(zhì)庫里贖了回來。請郎君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p>

      李繁又驚又喜,顫抖著雙手接過,激動得雙目含淚,險些便要哭出聲來。

      這口長劍是先師為他親自鍛造,陪伴他在嵩山絕頂上過了十年,片刻不離身畔。自去年蕓女死后,他終日借酒消愁,接連喝遍長安城一十三家酒肆妓館,喝得暈頭轉(zhuǎn)向,喝得囊空如洗,情急下竟將這利器丟入質(zhì)庫,換了酒錢。待得酒醒,急急趕去贖回,卻錯過了具限之期,已被人買走。如今失而復(fù)得,當(dāng)真是喜出望外,心頭對崔元略的感激之情,更是無以復(fù)加,即便此刻崔元略要他立即去死,他也絲毫不會猶豫。

      牛三胸口遽然起伏,似乎擔(dān)有極大的心事,遲疑著說道:“郎君,你是我的大恩人,有些話本不該瞞你……在今年二月間,主翁便將此劍從洛陽一個質(zhì)庫贖回,為何要等到今日才交還于你……我只是一個什么也不懂的賤隸,不敢妄加揣測……但我聽說宮內(nèi)兇險無比,請郎君自己多加小心?!?/p>

      李繁此刻心情激蕩,隨口答道:“你家主翁知道我性子粗疏,怕我又再遺失珍器,這都是為了我好?!?/p>

      牛三點頭道:“但愿如此?!毕蚶罘惫硎┒Y,圈轉(zhuǎn)馬頭,向著來路迤邐去了。

      在右銀臺門值守的監(jiān)門衛(wèi)士卒,被稱作閽者,本隸屬南衙十六衛(wèi)。在建中四年涇原兵變后,北衙宦官逐漸興起,執(zhí)掌神策,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開始由左右神策軍中尉兼任。待到敬宗即位,大權(quán)旁落,宦官權(quán)勢更熾,閽門守御之責(zé)盡數(shù)落入了宦官手中,自貞觀以來奉行數(shù)百年的三部合掌宮門啟閉之制,至此付之東流。

      李繁向右銀臺門閽者通報了姓名,并取出御史大夫金魚袋,只說御史臺有要事稟奏。

      閽者對金魚袋絲毫不以為意,只略看了看便丟到一旁,反倒就著燈火,將李繁的容貌看得仔仔細(xì)細(xì),幾個人又竊竊商議了一番,不約而同點了點頭,這才回身開啟宮門下的便門,允準(zhǔn)李繁進入,絲毫未加刁難。

      李繁萬萬沒有料到事情竟如此順利,又道:“本官要去往陛下寢殿,煩請軍使在前領(lǐng)路?!?/p>

      那幾個閽者互相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其中一人說道:“此乃非常之為,我們只能勘驗名籍,不敢擅離職守,少卿還是自己去吧?!比缓笾该髀吠?,便就各自散開,再不理他。

      李繁微覺詫異,但也來不及多想,只得硬起頭皮穿過門道,身后隨即響過“啪”的一道低沉響聲,宮門就此關(guān)閉。

      進得宮來,眼前是一條筆直大道,左首邊黑沉沉一片重樓殿宇,便是麟德殿和翰林院。

      李繁本打算先往翰林院見過韋處厚,但轉(zhuǎn)念一想,眼看離天明愈來愈近,遂決定冒險潛入寢殿尋找順兒??伤⒎欠钤t入內(nèi),既無內(nèi)侍領(lǐng)攜,更怕撞見宿衛(wèi)士卒,只能縮身于樹木黑影中悄悄潛行。而大明宮又實在太大,黑夜之中瞧來似乎四維皆同,只在周圍轉(zhuǎn)得幾圈,似乎跨過了幾處院落,便已失去方向,渾不知身在何處了。

      李繁暗道:既已到了此處,再無退路,索性放開懷抱,不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決不罷休。他將長衫別在腰間,挽起袖口,背負(fù)松紋劍,拿出當(dāng)年在嵩山習(xí)藝的本事,蛇潛虎伏,只往燈火亮熾處行走。

      不多時,來到東藏殿附近,迎面響起腳步聲,轉(zhuǎn)角處走來兩個黃衣小宦,手上各捧著一個又長又大的包袱,看來分量頗重,不知裝的是什么。

      李繁暗道來得正巧,連忙隱身于一株花叢之后。

      就聽其中一個宦官說道:“深更半夜的,阿爺要這些個鞠杖做什么,還催得如此急?!?/p>

      另一名宦官已抱得手臂酸麻,喘著氣道:“誰知道呢?”左右瞧了瞧,突然壓低聲音道,“依我看,似乎情形不太妙。陛下正在金鑾殿上苦苦哀求太皇太后,要她饒了郭貴妃的性命。阿爺卻說祖孫相談,外人不便在場,不僅逐去外廊軍卒,連宮娥也盡都遣走,只留了他麾下那一撥擊球?qū)ⅰ,F(xiàn)今又要我們送鞠杖過去,恐怕……”

      先前說話那宦官冷冷打了個寒噤,顫聲道:“你是說,阿爺他要弒君……”

      后一名宦官苦著臉道:“劉克明雖讓我們稱之為‘阿爺,又何曾真?zhèn)€將我們當(dāng)作兒孫看待?聽說,他懇請陛下將宣徽南院使的位置賞之,陛下不僅不許,反而將他臭罵了一頓。總之,咱們送了鞠杖后,趕緊溜走為上。劉克明不是好玩意兒,用不著陪他犯險?!?/p>

      李繁這才省悟,他們口中說的“阿爺”便是劉克明。

      待兩人走過了自己的藏隱處,李繁閃身而出,兩手一伸,斜劈在兩名宦官后頸,隨即雙掌上托,穩(wěn)穩(wěn)接住了兩個包袱,免得弄出響動。

      解開縛索,只見一個包袱內(nèi)橫放著四根長約五尺的木杖,杖頭一端呈月牙之形,遍繪彩紋,正是擊毬所用的鞠杖。另一個包袱亦同樣如此,只是鞠杖更多了兩根。

      李繁暗忖道:鞠杖用鐵木制成,質(zhì)地堅硬,擊球的時候是玩物,殺人的時候便成兇器??磥?,這劉克明是要謀反!此事非同小可,他霍地站起身來,立即便要去呼喊禁衛(wèi),但又轉(zhuǎn)念一想:僅憑這兩個小黃門的一面之詞,加上幾條木棍,還難以給劉克明定罪。不如當(dāng)面戳穿陰謀,護衛(wèi)陛下和太皇太后安好,如此大功,怡兒的性命還怕保不住么!念及于此,不禁大感興奮,就連胸中早已消逝經(jīng)年的任俠豪情,也跟著油然而生。

      當(dāng)下更不遲疑,拔出背上松紋劍,仗著刃口鋒銳,將每一根鞠杖割作三截,只有一丁點木瓤相連,首尾端雖未分離,但已短如掏火棍,變得毫無用處。接著又剝?nèi)ヒ幻鹿僖律溃走M自己身上,更在對方頭上重重補了一記,再將其擲入花叢。跟著施展手法,弄醒了剩下的一名小宦官,以二指捏住他喉嚨,惡狠狠說道:“想死的盡管叫,瞧一瞧是救你的人腳程快,還是我指頭捏碎你的喉嚨快。”

      那小宦官本來昏昏沉沉,聽得這話登時清醒,忙不迭點頭表示明白,眼中露出恐懼之色。

      李繁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汗如雨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小奴劉弘逸……”

      李繁點了點頭道:“鄙人李繁,乃大理寺少卿,奉陛下手詔,誅殺反賊劉克明?!?/p>

      劉弘逸大吃一驚,頓時嚇得面無人色,結(jié)結(jié)巴巴道:“陛下……陛下已都知道了?”

      李繁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道:“陛下怎會不知。劉克明罪大惡極,雖萬死難辭其咎,你立即帶我去見他。倘若泄露風(fēng)聲,第一個先殺了你!”

      劉弘逸早已駭?shù)昧駸o主,顫聲說道:“是是,小奴帶你去,小奴決不敢有二心。”

      李繁見將他已嚇得夠了,語氣稍緩道:“只要順順利利擒下劉克明,陛下斷不會追究你的附翼之罪?!?/p>

      劉弘逸聞言精神大振,連忙爬起身來,低聲說道:“小奴并非劉克明黨羽,只是受他脅迫不得已而為之。少卿且跟在小奴身后,一切都由小奴來應(yīng)付便是。”他對宮中情形頗為熟悉,雖然步履有些蹣跚,但一路應(yīng)對絲毫不差。兩個人一前一后,各捧一包鞠杖,過長安殿、仙居殿,不片刻工夫,便來到了金鑾殿前。

      金鑾殿地勢高爽,植株茂盛,向北可眺望太液池全景,景致十分壯美。此刻在夜色中看來,卻仿佛一只巨大的猛獸,蟄伏于林木之中。

      不等兩人腳步站穩(wěn),早有一名身材魁梧的擊球?qū)⒂锨皝?,張口便罵道:“混賬東西,不過是拿幾根爛木頭,也能耽擱這么久?”

      李繁不等劉弘逸答話,搶先問道:“其他人呢?”

      擊球?qū)⒑敛粦岩桑樋诖鸬溃骸岸荚诘钌虾蛑?,只等你們到了,便要動手?!?/p>

      李繁點頭道:“好!”將手上包袱遞過,不等對方拿穩(wěn),雙掌向內(nèi)猛合,“啪”的一聲已將對方臉頰擊碎,身子軟軟倒下。這幾下手法干脆利落,看得劉弘逸目瞪口呆。

      李繁將兩個包袱一起提在手中,朝劉弘逸道:“你去吧,此間已沒你的事了?!?/p>

      劉弘逸剛抬腿要走,又回身問道:“那么少卿你呢?需不需小奴相助?”見這情形,他已然猜到李繁并無外援,將要獨自行事。

      李繁微笑道:“就因你這句話,我保你日后平步青云,拖青紆紫不在話下。”

      劉弘逸嘻嘻一笑,知他不必相幫,這才轉(zhuǎn)身而去。

      沿著金鑾殿前長長的石階進到殿內(nèi),只見富麗堂皇的殿堂上,巨燭搖曳,燈火通明,唐敬宗與太皇太后坐在御榻上說話。而劉克明等人則面色焦急,散落于殿中各處,粗粗一算,足有二十人之多。

      李繁不敢輕舉妄動,將兩個包袱交給一名擊球?qū)?,就聽唐敬宗大聲說道:“祖母,你當(dāng)真非要殺了貴妃不可?”

      太皇太后郭氏頭梳告髻,身著深青色袆衣,面容冷峻,臉上神情不怒自威,冷冷說道:“皇帝,老身再說一次,從你敕命李繁插手此事開始,郭貴妃便已必死無疑。無論何人上疏求情,都是枉然!”

      李繁聞言一驚,暗暗皺眉道:太皇太后殺人之心如此決絕,那我究竟要不要將劉克明之事說出?她會不會相信我所說之話?悄悄站得近了些,留神傾聽兩人說話。

      唐敬宗對太皇太后頗為敬畏,語氣中帶著哀求道:“朕不懂,這究竟是為什么?”

      正當(dāng)此時,圍攏在殿廊下的劉克明等人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呼。

      李繁心中暗暗好笑,想必他們解開包袱后,已瞧見變作一堆柴薪的鞠杖。如此一來,劉克明當(dāng)知奸謀敗露,再不敢存有異心。

      唐敬宗正愁找不到地方泄憤,頓時勃然大怒道:“你們吵什么?劉克明,將發(fā)聲之人拖下去,各杖三十!”

      劉克明連滾帶爬地奔出,大聲說道:“中官李奉義、王惟直、成守貞,不遵禮制,各杖三十!”領(lǐng)著三個可憐的替死鬼,趁機告退。

      太皇太后哼了一聲道:“皇帝好大的威風(fēng)。你說你不懂,老身這便讓你好好地懂一懂?!眰?cè)過頭,往殿后叫道,“出來吧?!?/p>

      腳步聲響,一個穿著青衣的老者快步走出,跪倒在榻旁,向唐敬宗和太皇太后恭敬問安。

      李繁偷眼一瞧這老者相貌,頓時心頭大震,差點便要像劉克明等人一樣驚呼出聲。這青衣老者,正是崔元略那名家老!

      太皇太后溫言道:“夏老,昨夜崔元略和六部九卿密會,其中都說了些什么,你一五一十講給皇帝聽,不可有絲毫隱瞞?!?/p>

      夏老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張白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楷,就聽他念道:“崔元略說:‘太皇太后素來性子剛愎,一旦定奪之事,決不容許旁人橫加干涉。她若知道李繁寧肯鋌而走險,盜取御史大夫金魚袋,也要為陛下救回郭貴妃性命,那么貴妃或許僅存的一絲活路,到此也都盡數(shù)斷絕了。”

      太皇太后哼了一聲,冷笑道:“他倒是很懂我的心思。”

      夏老繼續(xù)道:“他還說:‘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當(dāng)今陛下雖然品行不端,但作為先帝嫡長子,由皇太子踐祚的圣人大家,豈容婦人妄議廢立?雖然太皇太后與陛下不和,但是倘若郭貴妃不死,陛下便極難與之決裂,這掣肘之禍,正好趁此機會一刀兩斷。而太皇太后雖然昏聵,但有一點見事極明,那就是本朝決不允許再出現(xiàn)一次武后亂政。”

      太皇太后瞪著臉色慘白的唐敬宗,略帶嘲諷地道:“皇帝都聽清了么?”

      唐敬宗頹然點頭,低聲道:“聽清了。”

      太皇太后見他神色黯然,雙目含淚,這模樣簡直像極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先帝穆宗,心頭憐惜大起,柔聲說道:“孫兒,祖母不是要廢你,也并非為難你,但這郭貴妃是一大禍胎,在旁人眼中便是奇貨可居,實在留不得的。”

      唐敬宗顫聲道:“所以,究竟是不是玲瓏犬發(fā)瘋,究竟是怎樣發(fā)瘋,對于祖母來說,那都不重要。唯有大唐的基業(yè),才是重中之重?!?/p>

      太皇太后微笑道:“我的好孫兒,你終究還是懂了。既然外臣想要挑唆,那咱們就將計就計。今日是你十八歲的第一日,呆會早朝上你便親自下詔,將貴妃賜死于金吾衛(wèi)仗院中,以示你我祖孫同心。這高祖皇帝留下的基業(yè),任誰也休想動搖半分。”

      唐敬宗上齒咬著下唇,直將嘴唇咬得鮮血淋漓,好半晌之后,終于緩緩點頭,眼淚奪眶而出。

      太皇太后厲聲道:“哭什么,挺起胸膛來,你是我大唐的一國之君?!?/p>

      唐敬宗喃喃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朕實在羨慕李繁,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夏老聞言略一遲疑,終究還是開口道:“崔元略亦提到了李繁,他說:‘老夫身穿朝服與李繁相對,便是在暗示他,此刻的老夫是御史大夫,并非他的崔世叔。自那蕓女因與李繁私通,最終心懷愧疚而自殺身死后,李繁便早已抱定必死之心,終日流連酒肆妓館,與活死人無異。既然如此,老夫正好成全他,替他了卻這樁心事,送他去與蕓女相會吧?!?/p>

      唐敬宗“啊”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太皇太后淡淡說道:“崔元略想害李繁,老身偏不叫他如愿。只是,李繁身為大理寺少卿,卻空負(fù)才子之名,竟如此愚昧魯鈍,替旁人做了走狗還懵懂不知。幸而此人忠心為君,并無二志,那么皇帝今日也一同下詔,讓他脫去官服,從此不必在朝堂走動,回家去做一名太太平平的富家翁吧?!?/p>

      后記

      當(dāng)?shù)谝荒ǔ纪对诖竺鲗m含元殿的碧瓦之上時,上朝百官已文武分班,沿著兩側(cè)龍尾道徐徐而上,各自“唱籍”,依次在龍書案前對班站立,靜默無聲。

      鐘磬齊鳴,香靄四合。

      在左右金吾衛(wèi)將軍“左右?guī)麅?nèi)外平安”的唱喏聲中,唐敬宗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由西門外緩緩步入,穩(wěn)穩(wěn)坐在了龍椅之上。他眼望外堂,正要招呼升朝,突然之間臉色大變,從龍椅上一躍而起,怔怔瞧著殿外,仿佛看到了這天下最為驚怖之事。

      眾朝官不明所以,紛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只見一個白衣人影,襟袖帶風(fēng),從殿前廣場上一步步走過,正往金吾衛(wèi)仗院方向傲然而行。

      手中的三尺長劍,在晨曦映射下,寒氣森森,有如嵩山絕頂上那面“嵩陽玉鏡”,耀眼生光,讓人再也睜不開眼睛。

      六個月后,寶歷二年十二月甲午朔。

      唐敬宗打完夜狐回宮,與劉克明、田務(wù)成、許文端等眾宦官飲酒作樂。酒至半酣,敬宗入內(nèi)更衣,燭火忽滅,被劉克明謀害于寢殿之內(nèi)。時年十八歲。

      樞密使王守澄、楊承和,左右神策軍中尉魏從簡、梁守謙,發(fā)飛龍軍及左右神策軍,共討弒君之賊。

      劉克明奔走不及,躲入一口枯井之內(nèi),被宣徽北院使馮志恩尋到,飛報樞密使。王守澄當(dāng)即命他帶軍將劉克明砸死于井內(nèi),倉促之中,馮志恩不慎跌落,被大石擊中后腦斃命,與劉克明同穴而亡。

      王守澄等人從十六王宅中迎立江王李昂,踐祚為帝,是為唐文宗,改年號“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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