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飛
一
任友德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事后,任友德反復拍著腦門自問:咋就攤上這狼狽倒霉事了呢?最終還是追問到自己頭上:他心有邪念。事情的由來是樓上那套出租屋里住著幾個小姐,不,追根溯源還得追到三年前,他跟老婆林巧離婚,搬回來和寡居多年的老母親住。
任友德在單位做出納,每天數(shù)錢跑銀行,一直做得風平浪靜。老會計退休后,來了一個半老徐娘當會計,她臀肥胸大,老公沒出息,下崗后在一家超市做保安。她感到憋屈,經(jīng)常向任友德倒苦水,十足的怨婦像。任友德直覺到有機可乘,便也真真假假向半老徐娘抱怨老婆林巧脾氣乖張,還性冷談,每次做愛就像被強奸,淚水漣漣,牙關緊咬。半老徐娘驚訝不已,干那事還苦大仇深???毛病!其實,老婆林巧不熱心房事并非純粹性冷談,而是源于他們有個輕度弱智的女兒。女兒看似跟常人沒有區(qū)別,但讀書只念到小學四年級就念不下去了,這才查出有輕度弱智,老婆林巧一直心懷愧疚,也怨任友德種子質(zhì)量差,因而對他的性事抵觸。半老徐娘覺得任友德挺不幸,男人想干了,女人卻不配合,這種日子多糟心??!這樣,兩人在辦公室除了數(shù)錢,就是互相訴苦互相打悲情牌,惺惺相惜,腸子熱了,終于肉體交合成了最恰切的互相撫慰的方式。倘若事兒到此為止也無礙大局,現(xiàn)如今男女之間偷個嘴嘗個鮮早就不是個事了,能鬧個艷遇緋聞那叫本事、能耐。事兒出在他們赤裸相見后,竟然越界打起公款主意!一個管錢,一個管賬,弄公家的錢還不易如反掌?于是兩人不但偷情,還偷公家錢,竟忘了那句濫俗的老話: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次上級領導心血來潮,突然派人來單位審計,于是審出大事了!可半老徐娘翻臉不認賬,王八咬鐵咬定是任友德一手搞的鬼,還哭天搶地控訴任友德誘奸她,她的保安老公拎著菜刀跑到單位大鬧,發(fā)誓要活劈了任友德!一時間鬧得單位烏煙瘴氣,連警察都被驚動了。單位領導氣得七竅生煙,原打算把任友德弄進牢房蹲著,他老婆林巧趕來上下疏通打點,退賠了全部贓款,任友德才逃過牢獄之災,但也不能上班了。領導勒令他內(nèi)退,只發(fā)百分之六十工資,讓他有多遠滾多遠!任友德丟人現(xiàn)眼,能僥幸逃過一劫就夠他感激不盡了,乖乖回家老實呆著吧,但老婆林巧決不輕饒他,起訴離婚,法官毫不手軟判他凈身出戶。老婆林巧開著一家高檔美容院,交結(jié)的都是富婆、官太太、時尚女人,早就看任友德不順眼了。他又瘦又高像根發(fā)黑的竹竿,小眼睛,朝天鼻,蛤蟆嘴,整個兒進化誤入歧途的猥瑣樣子,居然也敢跟別的女人濫情!任友德只好灰溜溜夾著尾巴搬回老母親家棲身,遭遇這連串的喪德倒霉事,他變得憂郁、沮喪、焦躁、破罐子破摔,開始酗酒,經(jīng)常晚上跑出去泡妞。可他老母偏偏又是個剛愎自用的老太太,看不慣他這么混賬墮落,經(jīng)常指桑罵槐,抱怨在左鄰右舍面前抬不起頭,連一起跳廣場舞的老頭、一個退休老教師都找別人搭伴了。于是,任友德經(jīng)常跟老母大吵大鬧,雞犬不寧,氣得老母犯了心絞痛,在省城的姐姐連夜趕回來接走老母,臨走時姐姐扔下一句狠話:你將來死了、爛了,都活該!
好像一臺搞笑連連的滑稽戲,戲散了,任友德發(fā)現(xiàn)舞臺上只剩下他一個光桿司令,棲棲遑遑得像條被打痛的狗,所幸還有個遮風避雨的窩。
這套兩室一廳一衛(wèi)一廚的老房子,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雖然老舊,布局不合理,但十分結(jié)實,那個時代還沒有“豆腐渣工程”一說。任友德開始還很茫然,不明白怎么就折騰成這般模樣了,那么多人干了更加荒唐的事,都還過得風花雪夜、滋滋有味,偏是他身敗名裂、頭破血流!時間富裕得令人發(fā)愁,孤單寂寞得令人發(fā)慌,經(jīng)常拍著腦門在家里團團轉(zhuǎn),不知如何是好,漸漸地,他才覺出好來:耳根清凈了,無事一身輕,可以隨心所欲,比如喝酒。往日老婆林巧一見酒瓶,不由分說就扔出窗外,哪怕扔下樓砸死人都不管,斥責他喝酒喝出弱智女兒。老母一聞見酒味就滿屋翻箱倒柜,不論他如何煞費苦心地藏,老母像警犬一樣總能找出酒瓶,把酒倒進廁所,酒瓶留著賣給收廢舊的。所以,他以前喝了酒,都要在外邊公園的休閑椅里躺大半天,酒氣散了才敢回去?,F(xiàn)在他可以大模大樣坐在家里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醉了隨便倒在哪里蒙頭大睡,酒臭屁臭沒人嫌臭,天不管,地不收,老子過得比孫大圣還舒坦!他每個月近兩千塊錢,老婆林巧當著法官面大發(fā)慈悲,不要他一分錢撫養(yǎng)費。她哪里是慈悲為懷?是壓根就沒瞧上他那點散碎銀子,她脫手一套進口美容護膚品的賺頭,就能抵他幾個月的收入。任友德靠這些錢也還過得滋潤,雞鴨魚肉煙酒不缺,還能十天半月去一趟花街找妹妹打一炮。他不到五十歲,精力充沛,吃喝不愁,想打炮也很正常,但他還是覺得找小姐太貴,還跟做賊似的偷偷摸摸,又有風險。此外閑暇時間多得讓人抓狂,出了那些丑事,過去經(jīng)常一起吃喝玩樂的朋友們,都被老婆勒令斷絕跟他來往,讓他孤家寡人不得好死。任友德看明白那都是些酒肉朋友,狐朋狗黨,便也心懷蔑視不來往。那些傻兮兮的老婆們,還以為自己老公是什么好鳥,只會朝她啾啾鳴叫,卻不知她們剛轉(zhuǎn)過身,男人就鉆進小姐的窠臼里吐故納新。成了孤獨的光棍后,任友德起初還到附近的棋牌室喝茶打牌,聽人胡說八道??赡抢锎蚺频亩际瞧堁託埓睦项^、老婆子,賭頭才三、五毛錢,錢多錢少還在其次,可惡地是這些老不死的為了三五塊錢能大打出手,尋死覓活!而那些胡吹亂侃的家伙,明明連五塊錢的茶錢都賒賬,嘴里卻恬不知恥地大談百萬千萬的生意經(jīng)!任友德煩了,便窩在家里上網(wǎng)找樂子。
網(wǎng)上的世界精彩多了,新聞,體育,娛樂八卦,游戲,黃色視頻、圖片等等,讓人眼花繚亂,時間很快就消磨掉了。最妙的是網(wǎng)上征婚,網(wǎng)上征婚的女人海了去了,能把人看花眼。任友德剛登陸征婚網(wǎng)時,著實大吃一驚,從二十歲到七十歲的女人蜂擁而來。二十歲的靚女公然要找大叔,要房,要車,每月要三萬零花錢;有個六十八的老女人,要求對方在遺囑里將全部遺產(chǎn)留給她;還有個四十二歲的女人自稱是處女,是貨真價實的處女。任友德看著這些古怪的女人,笑得周身直抖,簡直樂壞了,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網(wǎng)絡這個詞太他媽的生動形象了,一不小心就被網(wǎng)了絡了,動彈不得。鬼使神差的,任友德還看起了網(wǎng)絡小說,都不記得是如何撞進網(wǎng)絡小說網(wǎng)站的,鋪天蓋地的網(wǎng)絡小說,殺人放火不償命,愛死你媽的,風流鬼神的,穿越得古今不分、人鬼不清。令任友德驚愕的是,還真有人因此出大名掙大錢,人模狗樣地上電視了。看多了,任友德覺得搗鼓這玩意兒并不難,他曾在草雞大學進修財會弄文憑(否則他做不成單位的出納),其間捎帶讀了些中外文學名著和歷史,知道網(wǎng)絡小說跟名著不是一個套路,而是怎么邪門怎么弄,點擊率高了書商會找上門來讓你發(fā)財。于是,任友德也胡亂湊了一堆文字弄上網(wǎng),不料招來一大堆磚頭、口水,他反而覺得更好玩了,被人一片聲地戾罵、拍磚、起哄,至少圖個熱鬧。他便抖擻精神放開手腳胡謅亂扯,許仙跟小青偷情,法海是白娘子的前夫;唐太宗穿越到馬嵬坡救了楊貴妃,雙雙跑到蓬萊仙島生兒育女,好不快活;武松佯裝被孫二娘麻翻,趁其不備摸了孫二娘的奶子;西門慶攜潘金蓮上京趕考,讓潘金蓮勾引主考官歐陽修,然后告御狀威逼歐陽修;如此等等。胡扯得來勁時,他廢寢忘食,晝夜不眠,蓬頭垢面,形容枯鬼。任友德驚訝自己居然還有無中生有的本事,從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讓他吃驚的是,他竟然有了粉絲,白癡一樣的粉絲,急不可耐地等他刷新文字,這讓他欲罷不能,整天鎖在家里忙得不可開交,看八卦娛樂,打游戲,跟征婚女人玩貓膩,煞費苦心弄文字胡扯。一天,網(wǎng)上有一家影視公司聯(lián)系他,要收購他的著作改編權,打算投資五個億拍連續(xù)?。∪斡训麦@得心都差點從嘴里蹦出來!但對方有個附加條件,他得先墊付二百萬前期費用,這讓他愁得寢食不安,別說二百萬,就是把他割碎了零售也湊不齊二萬。這套房子倒值些錢,可房產(chǎn)證在老母手里,老媽說了,我死了房子歸你姐,你半根毛都撈不著!現(xiàn)在讓你住是看在你死去的老爹分上,否則你會死在大街上!末了,任友德只能痛心地看著千載難逢的機會溜走了。
任友德廢寢忘食地自娛自樂,日子也算過得愜意,但——
這棟老樓原屬于棉麻公司職工宿舍,棉麻公司倒閉后,老住戶陸續(xù)遷走了,也陸續(xù)遷入不明身份的新住戶,還有不少房子出租。因此,這里的住戶日漸雜駁,環(huán)境混亂得讓物業(yè)頭痛不已。任友德已經(jīng)不認識鄰里,也懶得去交結(jié),城市急劇膨脹,四面八方涌進來的人,魚龍混雜,還是明哲保身的好。任友德白天關在家里忙得不亦樂乎,只在夜幕四合時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活動筋骨,看看街上的熱鬧,順便買點吃的喝的。任友德成功地掩蔽了那些丑事,鄰里和物業(yè)保安都覺得他孤僻、清高,還神秘兮兮的不敢輕易冒犯。任友德閉門造車,自己跟自己玩得其樂融融,連頭頂上何時租住了幾個花市小妹都不知道。一天晚上,任友德外出散步回來,聽見樓上一片叫罵聲,忙疾步上樓,只見一群激憤的老太婆,堵在他樓上的那扇緊閉的房門前罵得昏天黑地,有一個胖婦人橫擋在門前,一個勁地賠不是。原來,他樓頂上租住著幾個花市小姐,小姐經(jīng)常帶男人過來,完事后順手就把濕漉漉的安全套扔下樓,鄰里都惡心死了。這次是濕漉漉的安全套落在一個老婆子頭上,頓時激怒了一群早已怒火填膺老太婆,奔上樓來痛罵那個擋在門口的胖婦人。胖婦人是老鴇,小姐躲在家里不敢出來,打電話叫老鴇救場。如今老鴇們的日子不比往日,得操心小姐的吃住安全,小姐是老鴇的飯碗,稍不順心小姐就跑了。那個老鴇胖婦人哭喪著臉不住地賠不是,那些老婆子把口水吐在她臉上,她也賠笑臉干受著,直到兩名物業(yè)保安上來,連哄帶勸又是呵斥,那些老婆子才罵罵咧咧下去了。
任友德才知道原來他頭頂上住著幾位花市小妹妹,難怪他經(jīng)常聽見樓上傳出嗷嗷的怪叫聲,他還以為是男人打老婆弄出的響聲。他下樓時,那個老鴇胖婦人緊跟著他,仿佛擔心那些余怒未消的老婆子會突然撲過來。任友德停在自家門口掏鑰匙,老鴇胖婦人也站住諂媚地笑說:大哥,小妹們不懂事,您多擔待些哈。任友德皺眉不語,兩眼盯著老鴇胖婦人的大胸脯,他喜歡胸脯飽脹胖乎乎的女人,年齡他倒不在乎。老鴇胖婦人還摸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任友德笑說:大哥,這里若是有事,拜托大哥告知一聲。任友德大感意外,從沒見過老鴇還印名片,真把自己當人物?。?/p>
這時,趙大芬上樓來了,見到這般情形便陰陽怪氣笑說:哎!干嘛站在門口?。窟M屋里說多方便呀?
趙大芬是任友德在征婚網(wǎng)站釣到的,四十五歲,身強力壯,腋毛茂密且有味,若不是她胸大屁股大床上功夫了得,任友德早就踹掉她了。
二
任友德開始留心樓上租住的幾個花蝴蝶,這給他晝夜顛倒的蟄伏生活又添了一項情趣。
自打那些老婆子們上樓叫罵之后,樓上的確安靜多了,再沒發(fā)生濕漉漉的安全套砸在人頭上的事了。而讓任友德掃興的是,再也聽不見令人熱血膨脹、浮想連連的嗷嗷叫聲了。從前,老婆林巧是個啞巴,任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她都不聲不響,反而側(cè)著臉淚汪汪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時常會沮喪地軟了滾下來;半老徐娘也不叫,偷雞摸狗的事總是慌慌張張的,來不及感覺就草草收兵,趕緊拎起褲子裝正神;趙大芬也不叫,而是牙關緊咬像蛇一樣使勁扭,跟垂死掙扎似的;倒是那些花街小妹叫得歡,卻忒假,經(jīng)常還沒入港就大呼小叫,嚇他一大跳,以為要出人命了。人間事就這么不盡如人意,人家撒歡嗷嗷叫時,他心不在焉沒聽出名堂;到他想聽時,人家又不叫了。
上午,樓上的小妹們都在睡覺,午飯后才花枝招展嘰嘰喳喳下樓去花街,通常凌晨時分才又嘰嘰喳喳回來,像一群不甘寂寞的麻雀。此時,任友德正在電腦前折騰,情色片,八卦傳說,胡謅網(wǎng)絡小說,跟征婚女人談人生;他衣衫凌亂,眼神詭異,嘴巴里呼著臭氣,臉孔被電腦熒光映得藍幽幽的像鬼臉,但聽見小妹們上下樓的腳步和嬉笑聲,他就像彈簧一樣跳起來,直奔門口湊在貓眼往外瞅。她們白天出門個個艷色奪目,像一群五彩斑斕的錦雞;凌晨歸來卻黯淡枯澀,罵罵咧咧,像一群不祥的烏鴉。這些或銀圓或尖削、或妖冶或素淡、或恣肆或沉靜的面孔,有時其中一張消失了,不久又添了新面孔。其中有個被她們喚作翠姐的女子,最吸任友德的眼球。她高挑白皙,身材勻稱,細眉大眼,嘴角總含著似有似無的微笑,左嘴角有顆醒目的黑痣。她不妖冶囂張、袒胸露背,而像小家碧玉有幾分玉潤皎潔。有一次,翠姐無意識地瞥了貓眼一下,門內(nèi)偷窺的任友德竟驚得跌坐在地,滿臉冒冷汗,心狂跳如鼓,好像猝不及防被人戳穿了秘密。
偶爾,任友德會在她們下樓時開門出去,佯裝不期而遇。他穿戴整齊,洗過澡刷過牙,一絲不茍梳過頭,板著面孔。她們都立馬噤聲,停下來給他讓道。任友德把自己弄得矜持冷漠,目不斜視緩緩下樓,她們都小心翼翼尾隨著,忽然側(cè)身加速從他身邊急奔下樓,直到樓底才響起一陣爆笑,好像她們一口氣憋得太久,終于爆發(fā)出來了。任友德到街上胡亂轉(zhuǎn)悠一陣又回家,在屋里喜滋滋地團團轉(zhuǎn),心里泛起莫名的優(yōu)越感。
妻女離散,朋友疏遠,鄰里互不相識,任友德開始愛惜羽毛了,躲在家里看黃片、胡謅惡俗的網(wǎng)絡小說、逗引征婚女人,別人反正看不見。夜里出門他都穿得周吳鄭王,散步活動回來后才放肆地喝酒。自從在網(wǎng)上撈到趙大芬后,他幾乎不再去野雞店找妹妹了,趙大芬雖然骨粗皮糙,還有狐臭,但實惠。她離婚不離家,每天在菜市場吆喝賣豬肉,每周偷空跑來一、兩次,每次都自帶酒肉,來了先忙著脫衣上床,然后再去廚房整頓飯菜,吃喝完了再上床,再起來奔市場忙生意。任友德白吃白喝白睡,過一把大老爺們的癮。他覺得跟趙大芬這么不即不離、了無掛礙的狀態(tài)最好,但發(fā)現(xiàn)了翠姐后,他又心猿意馬、按捺不住了。大肥肉吃膩了,也想換個口味嘗嘗精細小菜。有幾次,他從貓眼看見翠姐獨自回來或下樓,他連忙開門出去佯裝偶遇。每次翠姐都止步側(cè)身讓出過道,朝他微笑點頭。他鼻腔里輕輕哼一聲,算作回應。任友德在家經(jīng)常暗自琢磨與翠姐云雨的情景,一個風塵女子,只要給錢沒有弄不成的,但他在裝正神,人一旦裝起正神就只好裝下去,裝得越久越離譜,到最后連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正神還是邪寧,直到攤上大事才目瞪口呆。
這天下午,任友德正在電腦上編排秦始皇化妝成江南書生,穿越到武則天的大殿參加殿試。秦始皇剛露出一雙毛烘烘的大腿,任友德就聽見有人敲門,他不由一怔,平時除了物業(yè)來收費沒人來敲門,趙大芬來有鑰匙開門,正疑惑又響起敲門聲,真真切切的敲門聲。任友德心想我欠了物業(yè)什么錢?撒拉著拖鞋起身去開門,門外竟站著翠姐!
翠姐一襲白色連衣裙,白涼皮鞋,頭戴紫色涼軟帽,披肩卷發(fā),高挑,豐滿,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怯怯地微笑。任友德聞到一縷成熟女人特有的香氣,一時恍惚,直到翠姐輕叫一聲任大哥,他才醒過神來,伸手撓頭,又猛想起自己多日沒有洗頭,一撓便頭屑紛揚,忙收手尷尬問:有事嗎?翠姐有些慌張地笑說:找任大哥……商量個事。任友德穩(wěn)住神側(cè)開身說:進屋里說吧。翠姐猶疑了下才邁步進屋,緊張地四下打量。屋里凌亂,還有股餿臭味,趙大芬一周沒來打掃,這里簡直成了豬窩。任友德窘迫地忙抱走沙發(fā)里的臟衣短褲,讓翠姐有個坐處。他又趕忙去開窗戶換空氣,還自嘲道:臭男人,臭男人,不臭還叫男人嗎?翠姐笑了,神情放松了。任友德拿起暖水瓶卻是空的,翠姐忙說:任大哥,您別忙了,我不渴。
有啥需要我效勞的?任友德坐在翠姐對面,翹起二郎腿,又連忙放下腿,他腳丫爛了。翠姐臉更紅了,低頭雙手絞握著,任大哥,說出來您別笑話。翠姐囁嚅道,嗓音干澀。任友德心里猜想,她大概想借錢,這年頭沒有比求人借錢更難堪、更難辦的事了。他剎那間決定,超過一千塊堅決不借,哪怕她是王母娘娘也不借!但事情卻大大出乎意料,給他一個猝不及防!原來,翠姐曾經(jīng)在南方一家臺資企業(yè)打過工,很辛苦,后來臺灣老板包養(yǎng)了她。臺灣老板五十多歲,老婆和三個女兒都在臺灣。老頭子做夢都想生個兒子繼承產(chǎn)業(yè),老婆已經(jīng)老了,子宮還切除了。翠姐很爭氣生了個兒子,把老頭子高興壞了,給了翠姐一大筆錢想打發(fā)她走,留下兒子。有了兒子的翠姐想法也變了,財富、名分、兒子都想要。老頭子氣得大罵大陸女人貪婪無恥,言而無信,不但要趕走她,甚至揚言她若不從就弄死她!翠姐一怒之下,卷起珠寶細軟私房錢和兒子跑了。幾年來,她獨自帶著兒子四處漂泊,沒有文化,沒有一技之長,只能靠變賣首飾細軟過活。生活日漸窘迫,無奈她只好把兒子送到鄉(xiāng)下由父親照料,自己來到安漢市謀生。她母親死得早,老父又病多,靠她打工掙那點錢真的難以為繼,只好做小妹掙錢快又多。日子剛見起色,老父又病死了,兒子沒人照看,只好接來跟著她。說到這,翠姐已是淚流滿面:任大哥,干我們這一行的,哪有時間帶孩子?。看浣闫怀陕曊f:任大哥,我觀察您多時了,看得出您是個好人。
任友德恍然大悟,頓時氣急敗壞,翠姐是想拜托他幫著照看兒子!樓上樓下的……她居然暗地里觀察他多時了,認為他是個好人!這是他媽的啥眼神???
三
任友德沒有馬上答應,他知道,每個風塵女子都有不幸的血淚史,可那是蒙人的,旨在博得嫖客的同情心出手大方,老練的嫖客是不會上當?shù)?。任友德當然不相信翠姐的哭訴,他拿不定的是,翠姐會怎么回報他?因此,他一臉茫然,看上去遲疑不決。
翠姐仍在抽泣哀訴,父親恨她,恨她敗壞門風,恨她帶回一個象征羞恥的小雜種。姥爺討厭外孫,經(jīng)常打罵,除了收到匯款單時想起她,其他時間都當她死了。五歲的兒子在村里備受歧視、嘲諷、欺負,成了一個膽小自卑的孩子。翠姐哭得傷心,任友德干過很多壞事,心腸冷硬,可就是見不得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就亂了方寸什么都應承。任友德忙扯了一團紙巾遞給翠姐說:我?guī)湍憧春⒆樱惴判?!翠姐哭得更兇了,說任大哥,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會幫我的。我都給兒子說了,你是他的干爹,要聽干爹的話!任友德愣怔著,沒想到翠姐把他的身份都設想好了,干爹。這些年里干爹們可沒干什么好勾當,由此他還想到,哪有黑不見白不見就給人當干爹的?沒有好處,誰愿意抓只跳蚤擱腦袋上摳?這個吹糠見米的年代,干吆喝沒賺頭的事傻瓜都不會干。任友德暗自猜想,翠姐一定是在暗示什么,錢嗎?他決定她只要一說錢,他就一口拒絕。說錢多俗氣,何況是跟一個風塵女人說錢!他既然是孩子的干爹,她是孩子的親媽,翠姐是在暗示以身相報嗎?這個方式最方便成本低,他也喜歡。見翠姐哭得淚人一般,任友德很想過去摟住她顫抖的雙肩,女人傷心慟哭時最脆弱,最需要男人的胳膊或肩膀,趁此時吻她,摸她……但任友德克制住了,既然要裝正神,就要裝得她心悅誠服,甘愿奉獻。
所以,任友德后來攤上大事,只能臭罵自己咎由自取,羊肉沒吃著,反倒惹身腥,講理都沒地方張嘴。
第二天下午她們上班時間,翠姐再次敲開任友德的門,那些妖冶水靈的妹子們都崇敬地看著任友德。這年頭誰肯不避嫌疑幫助她們?男人爬上她們的床時滿嘴甜蜜,拎上褲子就避之猶恐不及。翠姐把一個神情畏怯的男孩推到任友德面前,笑著哄他說,叫干爹。男孩黑瘦矮小,頭發(fā)稀疏枯黃,臉上布滿驚恐,不但不叫干爹,還使勁往后縮,抱著翠姐的一條腿不丟手,驚懼地盯著樂呵呵的任友德。任友德友好地摸摸小男孩的頭發(fā),頭發(fā)濕漉漉的剛洗過。小男孩猛地甩頭躲開他的手,突然大叫:
你媽賣X!
霎時,任友德和妹子們?nèi)@呆了!翠姐猛地推開小男孩,捂著臉哇地大哭朝樓下跑了。任友德惱羞成怒漲紅了臉,沒想到這小雞秧子似的小屁孩竟然罵出如此難聽的話,他即使跟母親吵得天昏地暗,也不敢?guī)О雮€臟字。任友德憤怒得一時不知所措,那些妹子們撲上來,叫罵著要揍小男孩。小男孩嚇得大哭,任友德急忙將小男孩拎進家,砰地關上門。
任友德不理會門外妹子們一片憤怒的叫喊聲,而是劇烈喘息著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他真的氣壞了,咬牙切齒,氣急敗壞,不知該打小男孩耳光還是踢他屁股,或是罰他朝墻跪著。任友德年幼時不知吃了母親多少耳光腳尖,多少次被罰跪著面壁思過,每當此時,年少的任友德都恨不得殺了母親,再一頭撞死自己。小男孩驚恐萬狀地盯著任友德,周身亂顫。任友德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呼哧呼哧喘著來回踱步,想找根棍子或皮帶卻沒找著,驀地想到一句老話:子不教,父之過。他現(xiàn)在是他媽的干爹,豈不是自己的過嗎?自己莫名其妙就擔上大過了!任友德又好氣又好笑,突然憋不住地笑起來!小男孩被他的笑嚇壞了,嚎啕大哭。閉嘴!任友德大吼,小男孩哆嗦一下,立即閉嘴不敢哭了。任友德把小男孩拎到墻邊站著怒斥,給老子好好想,錯了沒有?想清楚了再告訴老子!
小男孩臉沖斑駁的墻壁站著抽噎,不敢動彈。
任友德沒有揍小男孩,他不想揍他,小男孩的驚恐眼神讓他想起自己年幼時那不堪回想的經(jīng)歷,那種痛苦和無助讓他想起就心驚肉跳。但他感覺很棘手,不知道如何對付眼前這頭小野獸。他怒沖沖地坐到電腦前,點燃一支香煙,看著電腦里那堆扯爛污的文字,突然覺得自己很齷齪,哪有資格裝正神?哪有資格教訓孩子?他和老婆林巧有個輕度弱智的女兒,老婆林巧恨他心嫌女兒,都是她一手照看女兒,他一點照看孩子的經(jīng)驗都沒有?,F(xiàn)在,面對一張稚氣的驚魂不定的孩子臉,他已亂了陣腳,只能用嚴厲掩飾自己的慌張。
面壁的小男孩,偶爾發(fā)出一聲抽泣。
心煩意亂的任友德竭力要把注意力放在電腦上,讓心境穩(wěn)下來。他最近一個故事胡扯到潘金蓮奉旨開妓院,他不知道歷史上是否有“皇家妓院”一說,在這個娛樂至死不償命的年代,沒人在乎歷史真相。網(wǎng)絡時代,成了大量無聊家伙盡情無聊的時代??山裉?,他弄不出一個字來,煩躁,心慌,覺得自己下流,正經(jīng)事干不來,齷齪事不用人教就會干,是他媽的啥子貨色!吃飽了撐的!任友德索性離開電腦走到小男孩身后喝道,轉(zhuǎn)過來!小男孩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過身,怯怯地仰望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任友德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見小男孩鼻涕眼淚滿臉糊得像貓臉,心有些不忍,隨手扯來紙巾給他揩拭。小男孩不聲不響任由他擺布,眼里含著警覺和困惑。任友德心想,這小兔崽子缺少教育,可怎么教育他呢?過去他教育女兒只會大喊大叫,等到查出女兒有輕度弱智,他絕望透了,從此對女兒放任自流,對自己更是放任自流,自流成一個荒唐的人,過著荒唐的日子。任友德正搜腸刮肚想著如何教育小男孩,卻脫口說,你想不想吃糖?小男孩想了想,毅然搖了搖頭。任友德才想起家里根本沒有糖,餅干水果什么的都沒有。
小男孩小臉通紅囁嚅說,我要拉屎。
任友德讓小男孩去衛(wèi)生間,還叫他關上門,然后坐在沙發(fā)里摸出酒瓶喝酒。酒讓他心神穩(wěn)定下來,覺得自己心慌很可笑。自己是大人,又是干爹,在小孩子面前慌了手腳為哪般?翠姐把孩子托付給他,每天就大半天時間,她晚上回來就領走,只要孩子別餓著傷著,還有許多時間他愛干嘛干嘛。任友德心緒放松了,又琢磨起自己既然做了干爹,翠姐自然不會白白讓他勞神費心,報答他是人之常情,她最便捷的報答當然是身體,她簡單省事,他也不用花錢,這就是兩便雙贏,皆大歡喜。現(xiàn)在他有個趙大芬,皮糙肉肥,比起嫩嫩的小妹,那是云泥之別,但小妹身價讓人肉痛,這下有個不用花錢的翠姐,真是撿了一個大便宜。男人就應該多儲備幾個女人,不要在一個樹上吊死。想到這,任友德不禁呵呵暗笑,突然,衛(wèi)生間里傳來小男孩尖聲哭嚎!任友德嚇了一大跳,跑進去一看,居然,小男孩不會用馬桶,站在那里屎屙在褲子里了!任友德倏地覺得孩子有些可憐。
把小男孩洗干凈,任友德沒有小孩的褲子換,只好拿來一張浴巾給他圍上連忙出門。這事若是讓翠姐知道了一定會傷心,會認為他沒有用心看護孩子。
任友德下樓直奔附近的超市,得給小男孩置一身新衣裳。翠姐看到一身嶄新的兒子,就不會計較兒子屎拉在褲子里,還會對他心存感激。女人心存感激,什么事都好說。翠姐雖是風塵女人,卻身材曼妙,膚色玉潤,絲毫不遜網(wǎng)上那些女神,只是她的運氣太差。不過,那些女神就干凈?只是那些女神能賣出更高的價錢罷了。
大超市里玲瑯滿目,應有盡有,播放著熱情奔放的流行歌曲《小蘋果》。在童裝區(qū),任友德感到茫然,不知選什么合適,他從未給孩子買過穿的,連自己的穿戴都是老婆林巧置辦的。離婚后,沒有女人操心,他將就舊的對付,實在對付不過了就胡亂買來湊合。趙大芬在穿戴上的品位是,只要不光著屁股就行。夏天,趙大芬甚至穿著前夫的花布大褲衩到處晃蕩都不在乎。幸好,超市里的女導購熱心幫忙,選了一套兒童牛仔裝和鞋襪。任友德很滿意童裝的款式,不滿的是價格嚇人。任友德還買了一袋糖果和幾盒餅干,聽了流行歌曲《小蘋果》又買了幾斤蘋果。他特意留著購物小票,若是翠姐問多少錢,他就給她看小票但堅決不收錢。
回到家,任友德大驚失色!小男孩裹著浴巾坐在沙發(fā)上玩撲克,那副撲克牌每張都印著男女交媾的照片!是他專門從網(wǎng)上購來的,用來跟趙大芬作樂的,她翻出哪張就按哪張的姿勢玩。他忘了收起來,竟被小東西看見拿著玩!任友德慌忙搶上前奪下?lián)淇耍瑓柭暫鹊?,不準跟別人講!更不準對你媽說!否則我揍扁了你!
任友德趕快把淫穢撲克燒掉。
四
任友德很擔心小男孩會向翠姐告狀。然而,小男孩穿上嶄新衣褲,嘴里有吃的,就把屎屙在褲子里、看見下流撲克牌忘掉了。任友德問他叫啥名字,小男孩說,我不知道!媽媽叫我小石頭,姥爺叫我婊子養(yǎng)的,村里人叫我雜種。任友德聽了震驚又憤怒,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可惡了,沒想到還有比他更可惡的!任友德想起超市里播放的《小蘋果》,說我以后叫你小蘋果吧。
小男孩抱著一只紅蘋果咔嚓咬了一口,又脆又甜,于是笑了。
任友德是這樣教育小蘋果的。他十分嚴肅地問,知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嗎?小蘋果嘴里塞滿了蘋果,心不在焉地搖搖頭。任友德說,你爸爸開宇宙飛船,神舟六號,天宮一號,你知道不?小蘋果還是搖頭,一心顧著吃。任友德心想,啥都不懂,這就好辦了。他不信自己編瞎話的本事還對付不了一個小孩。他繼續(xù)說,你爸爸開宇宙飛船去月亮挖煤,得過很久才回來。任友德不知道月亮上有沒有煤,但小蘋果聽了恍然大悟,認真地點頭。任友德繼續(xù)教育小蘋果說,今后不許罵你媽媽臟話,那是壞人污蔑你媽媽。小蘋果點了點頭卻又問,我媽媽是干什么的?任友德愣了片刻才說,你媽媽是人民的勤務員。這話還是任友德一次去花街泡小妹,打情罵俏時小妹自我標榜的。說她們是人民的勤務員也不無道理,去那里的不都是人民嗎?她們不是在給人民提供服務嗎?此話剛出口,任友德心里就笑翻了,太佩服自己機智了,但他忍住了仍一臉嚴肅。小蘋果又問,人民勤務員是干啥的?任友德想了想說,就是讓人民,比如你,比如我過得舒服。小蘋果說,那我長大了也做人民的勤務員。任友德哈哈大笑說,你是男的,長大了只能當人民公仆。小蘋果不解地問,是不是一樣的?任友德說,都一樣。心里卻說:可不都一樣?都是給錢辦事,沒錢你門都摸不著!小蘋果又問:你是干什么的?任友德猛地啞巴了,腦子卡殼似的轉(zhuǎn)不過彎,是啊,老子是干什么的?
后來,翠姐還笑夸任友德,居然想出小蘋果爸爸開宇宙飛船去月亮挖煤!這樣,小蘋果經(jīng)常對著月亮念念叨叨,不再纏著她要爸爸了。之后,翠姐她們?nèi)セń帧吧习唷?,就將小蘋果托付給任友德。小蘋果開初還會哭鬧一下,任友德買了玩具汽車、飛機逗引,小蘋果很快適應不鬧了,還會清脆地叫一聲,干爹!任友德熱心幫忙,翠姐打心里感激,連那些小妹們都稱頌他仁義,說像他這么仁義的城里人太少見。任友德被她們夸獎得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覺得自己還真的有點高尚。但一個人被抬舉到云端那么高,想下來就難了,他就不能對她們想入非非,而且她們也對他恭敬有加,親熱不足。翠姐時常會送他各種糕點小吃、水果雜食,除了感激他,其他意思一點沒有。任友德就像面對美味佳肴卻吃不到嘴的狗,心里急得嗷嗷叫,干瞪眼!往日,任友德晚上都要出門走走,這是他蟄伏一天后唯一的活動,他喜歡在夜幕下獨自游走,絕少暴露在熟人的視野里,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一個城市隱身人?,F(xiàn)在小蘋果在身邊,狂喝濫飲,在電腦上胡扯濫情、游戲涉黃等等都不能了,還得留心小家伙別磕著碰著,吃喝拉撒。翠姐幾乎要到凌晨才回,他夜游的習慣也打破了,毛焦火辣地待在家里等候。翠姐凌晨回來,小蘋果都睡了,任友德很想留翠姐坐坐,但翠姐已很疲倦又怕再打擾他,都是抱起小蘋果上樓歇息,任友德一點機會都沒有。還有更麻煩的,趙大芬要經(jīng)常來和他尋歡作樂。她離婚不離家,從不在這里過夜,分明腳踏兩只船,傻瓜才相信她和前夫分床睡。其實,任友德才不在乎女人跟什么男人、多少男人睡;男人也罷,女人也罷,偷人也就一轉(zhuǎn)身的工夫,只要沒逮住現(xiàn)行,個個都是君子淑女。任友德的麻煩在于,家里平白無故多了個男孩,還是妓女的孩子,趙大芬若是撞見了肯定會鬧,他渾身是嘴也撇不清。任友德只好撒謊說家里來了親戚治病,叫趙大芬暫時別來。這樣,他連女人味都聞不到了。
任友德發(fā)現(xiàn),其實小蘋果一點不鬧,除了偶爾叫聲,干爹,我渴了;干爹,我餓了。大多時候他自己玩不擾人,對任友德在電腦上搗鼓什么毫無興趣。任友德也對自己在電腦上鼓弄的那些垃圾突然沒了興趣,時常和小蘋果看電視,小蘋果喜歡動畫片、動物世界,任友德卻經(jīng)??粗粗恕4浣阏f過,小蘋果跟著姥爺在鄉(xiāng)下不受待見,大多一個人在田野、山坡、河邊玩。任友德很憐憫,小蘋果若是打爛了杯子、扯斷了電話線,他從不呵斥。任友德還心血來潮買來兒童識字圖本,卻驚訝得知小蘋果從未進過幼兒園,一字不識!城里的孩子,兩、三歲就進幼兒園和各種培訓班了。任友德突然雄心勃勃,著手教小蘋果識字,可教了沒幾天,任友德便垂頭泄氣了,不是小蘋果笨,而是為人師表的活兒他干不了。比如三字經(jīng)里“習相近,性乃遷”的性,他不知該怎么解釋。
小蘋果時常站在陽臺往下眺望,樓下不遠處有家整天歡聲笑語的幼兒園。
任友德曾問過翠姐,怎么不送小蘋果去幼兒園?翠姐紅著臉說,公家的進不去,私立的又太貴。任友德除了遺憾,無話可說。
時間久了,趙大芬起疑心憋不住了,頻頻打電話鬧著要來,任友德正為難,這邊就出大事了。這天晚上,小蘋果已經(jīng)睡了,任友德特意備下幾樣菜和酒等翠姐回來。俗話說,窗紙不捅不破。他謀劃留翠姐喝酒,勸她多喝幾杯。酒亂性,不單是說男人。女人喝多了也會松懈,甚至放浪起來。我們中國人愛喝酒不是真的愛酒,而是愛酒后被剝?nèi)窝b露出的真面目。我們平日里裝模作樣心思藏得太深,想看別人真實嘴臉最好把他喝醉。夜已深,任友德已經(jīng)喝開了,熱血澎湃地幻想著與翠姐魚水歡好的美妙情形,突然聽見樓梯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直奔樓上,拍門,喊叫,一片亂哄哄的,好像出事了。任友德急忙開門跑上樓,只見十幾個警察、保安堵在翠姐她們租住的房門前。一個尖嘴猴腮的老頭神色慌張跑上來,據(jù)說是房東,打開門房里卻空無一人!任友德問一個保安出啥事了,原來,她們店里死了一個嫖客!不知是春藥吃多了還是興奮過度誘發(fā)疾病,人死在小姐肚皮上。其實,風流場所死個嫖客沒啥稀奇的,主要是死的是個什么局長;其實,死個什么局長也沒啥稀奇的,主要是有人把事兒弄到網(wǎng)上了,眨眼間傳遍大江南北,本市臭名遠揚。市長大怒,抓人!全市大掃除!
翠姐她們跑掉了,不知去向!任友德腦子轟地炸了。
任友德驚慌失措跑回家,覺得自己是一條漏網(wǎng)的魚。因為小蘋果,他就跟翠姐她們有扯不清的瓜葛,若是被警察拿住就麻煩大了!小蘋果也被吵雜聲吵醒了,鬧著要媽媽,任友德低聲呵斥,別鬧!再鬧警察就會來抓你!小蘋果嚇得立即噤聲,不明白為什么警察會抓他。任友德心驚肉跳坐在沙發(fā)上,豎著耳朵聽外邊動靜,哆嗦著拿瓶子喝酒。此時,任友德非常怨恨翠姐,出事也不告知一聲,自己先跑了;又恨那個什么局長,死哪里不好?偏要死在小姐肚子上,還真以為變鬼也風流?。堑郎舷抡垓v了好一陣,慢慢消停了,警察沒有來敲門。任友德松了一口氣,扭頭一看,小蘋果不見了。他到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找都不見小蘋果人影,看到陽臺欄桿掛著小蘋果的襪子,心里頓時慌了,撲倒陽臺往樓下俯望,只見一只貓在垃圾箱里翻弄。
干爹!任友德急忙回頭,小蘋果從沙發(fā)下伸出蒙滿塵灰的腦袋說,我聽話,別叫警察抓我。說罷就哭了。
五
幾天后,任友德才意識到自己攤上大事了。
這次全市掃黃動靜很大,政府一旦真下手就會弄得轟轟烈烈,氣勢非凡。但任友德不以為然,這些年大規(guī)模掃黃也不止一次了,疾風驟雨后一切照舊,甚至越來越堂而皇之,繁榮昌盛。若真把這個行業(yè)封殺禁死了,別說男人不答應,恐怕女人也不答應;別說大批性饑渴的民工、城市下流胚不答應,恐怕官員、學者、富豪也不答應;任友德也不答應,他認為賣淫不僅使社會供需達成某種平衡,減少了誘發(fā)社會治安問題的能量,還關乎人道。連耶穌的第一個女信徒都是妓女,可見妓女從古至今、無論中外都是存在的;不是說,存在即合理嗎?所以,任友德很有信心,翠姐她們跑幾天躲過風頭還會回來,從前干嘛仍舊干嘛,何況她還是母親。三天過去了,任友德一點不著急;五天過去了,任友德開始坐立不安;十天過去了,任友德終于感到問題嚴重,鬧不好小蘋果要砸在他手里!
如今,網(wǎng)上每天都有砍死老爹、賣老婆女兒、打死兄弟、火燒鄰居等惡性事件,翠姐就不會遺棄兒子?憑他的經(jīng)驗,風塵女人難有一句真話,或許翠姐這個名字都是假的;或許翠姐從一開始就設下圈套,把他套牢了!而他竟然傻兮兮地還暗自竊喜,以為可以不費一槍一彈,順藤摸瓜把翠姐摸到手呢!結(jié)果,連人毛都沒撈到一根!身邊卻憑空多了一張嘴,多了一個喘氣的!任友德越想越恨,恨翠姐,更恨自己,開始變得煩躁、焦慮,看到小蘋果揮舞塑料寶劍左砍右殺鬧得歡,他怒吼道,別鬧了!真他媽的煩死了!小蘋果安靜了,躲到小臥室里咿咿哇哇不知在跟誰說話。任友德懶得理會,也沒心思上網(wǎng)胡扯亂編瞎話、跟征婚女人周旋、打游戲看黃色視頻,他陷入無所適從的茫然。但小蘋果會時不時怯怯地問他,干爹,我媽呢?任友德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倒霉的守門員,每次小蘋果問他我媽呢?就像一次罰點球,令他左撲右擋、應接不暇。任友德只能借酒消愁,經(jīng)常喝得迷迷糊糊,酒喝完了,卻發(fā)現(xiàn)有了小蘋果的好處:可以支使小蘋果去買酒,省得自己跑腿。小蘋果也樂意跑腿下樓,每次買酒剩下的零錢可以買泡泡糖、旺旺餅什么的。小蘋果似乎習慣了媽媽不在身邊,只要不想媽媽,他總能給自己找到樂子,比如把打火機埋到花盆里,天天澆水看能不能長出打火機來。有天晚上,任友德喝迷糊了坐在陽臺發(fā)傻,夜空里碩大的銀月華光四溢,晶瑩剔透,小蘋果小心翼翼走來,眼含淚花問,干爹,我媽呢?任友德恰好看見一架夜航的飛機掠過月面,便隨口說,看,你媽媽坐飛機飛到月亮找你爸爸去了。小蘋果仰望漸漸飛遠的飛機,抱著任友德的脖子哭了。
任友德鼻尖一酸,眼睛濕潤了。有一次老母打電話來,叫他改名,不叫任友德,叫任渣。任友德突然很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就說他還叫任友德。
家里多里一張要吃要喝的嘴,日子變得繁瑣起來,讓任友德不勝其煩。往日,任友德成天在電腦上忙活,隨便弄點東西就能對付肚子;嘴巴饞了,晚上外出溜達時,找個小菜館炒兩個菜,要四兩散白干,像個大爺似的滋滋有味吃喝。趙大芬過來,更是魚肉酒飯不用操心??涩F(xiàn)在,他隔天就要跑菜市場,出門還急急慌慌的,害怕家里沒人小蘋果弄壞什么東西。五歲的小男孩像好奇的小狗,啥都想摸摸咬咬,有一次小蘋果吃了牙膏,任友德才知道他不會刷牙,才買回牙刷教他學刷牙。還有一次,小蘋果不知從哪翻出避孕套當氣球吹,任友德都不記得家里什么時候有過避孕套,他泡妞時用過,和趙大芬從來不用,趙大芬說那就像戴手套撓癢癢,不過癮。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哪是一個大老爺們該過的日子?任友德發(fā)現(xiàn)小蘋果喜歡吃方便面,泡著吃,煮著吃,干吃都喜歡,在鄉(xiāng)下姥爺從沒給他買過。任友德便扛了幾箱回來,各種味道都有,小蘋果吃,他也吃。后來無意間看到網(wǎng)上說,經(jīng)常吃方便面會得癌,嚇得他忙把剩下的方便面全扔了。有了小蘋果,任友德夜里外出遛腿的習慣也打破了,帶個小孩外出很累贅不說,小區(qū)里不少人認識小蘋果是妓女的兒子,背地里朝他指指畫畫的,他也只好困在家里。小蘋果夜里會莫名地驚嚇,常常夜里跑到任友德床上,任友德才發(fā)現(xiàn)小蘋果夜里睡著了時不時地抽搐,有時抽得像打擺子,讓他驚慌不已,摸摸小蘋果的額頭又不燒。任友德到網(wǎng)上一查,原來是缺鈣,得多喝牛奶。任友德潑煩,但還是買了成箱的牛奶和棒子骨熬湯,特意去藥店買了鈣片,還朝小蘋果揮揮購物小票說,我會找你媽算賬的!一段時間后,小蘋果似乎意識到什么,便一聲不響自己玩,還偷偷看任友德的臉色,任友德使喚他做什么他跑得一溜煙兒。每次吃飯,小蘋果都巴結(jié)說,干爹,我給你倒酒。飯后還主動收拾碗筷,踩著小凳在碗槽洗。才五歲的孩子啊!這讓任友德心里挺不是滋味,他歷來煩孩子,連自己女兒都嫌煩,老婆林巧在法院控訴他理由之一,就是他是個沒有愛心的父親和丈夫?,F(xiàn)在,任友德體味到帶孩子的艱難和操勞,又回想起年幼時看到母親一臉憤怒時的恐懼。小蘋果有個讓人惱火的毛病,夜里尿床。任友德直到十歲了還經(jīng)常尿床,他在網(wǎng)上得知這是內(nèi)心恐懼造成的,還有一種解釋是無意識的反抗,總之是被傷害后的反應。任友德打算自己辛苦,夜里在電腦上消磨時間,半夜叫小蘋果起夜,可往往他去叫醒小蘋果時,小蘋果已經(jīng)尿床了。小蘋果尿床尿得防不勝防,任友德十分苦惱,一天突然想到了尿不濕,不由心里大喜,立即跑到超市買了一大包。晚上給小蘋果穿上,小蘋果新奇地在鏡子前左右打量,嘻嘻亂笑,任友德也樂得哈哈笑,覺得自己實在聰明了。殊不知,小蘋果穿上尿不濕反而不尿床了,即使任友德鼓勵他他也不尿床了,害得任友德發(fā)愁這一大包尿不濕怎么處理呢?也恨這玩意怎么現(xiàn)在才發(fā)明出來?
翠姐丟下小蘋果跑個沒影,還把麻煩丟給任友德,而最大的麻煩卻是趙大芬。
趙大芬原是肉聯(lián)廠職工,殺豬殺得見到活物手就癢癢,她自己說的,豬見到她就腿軟了,連哼的力氣都沒了。她閉著雙眼,就能把一頭兩三百斤的肥豬大卸八塊。殺豬殺得她身強力壯,性情也帶著血腥味。廠子倒閉后,她就在市場橫刀吆喝賣肉,據(jù)說那些欺行霸市的流氓痞子都不敢惹她,惹急了她真敢動刀活劈了你!她老公是貨車司機,一年四季在外跑車。趙大芬說跑運輸?shù)乃緳C全是雜種,比如她老公,好幾次把性病傳染給她,卻王八咬鐵反咬她不守婦道。打架,吵嘴,連殺他的心都有了,最后離婚??伤瞎榔べ嚹槻豢想x家,說是為了孩子。所以兩人還在一個屋檐下過,一個灶頭吃飯;老公掙的錢還交給她,她才容忍他賴在家里,給他洗衣做飯,至于他在外夜宿嫖娼她無所謂。這些是趙大芬的一面之詞,任友德不疑也不信,懶得較真。趙大芬在征婚網(wǎng)上的名字叫“纖纖玉手”,任友德第一次約她著實嚇了一大跳,這雌李逵若動起手來,一般男人恐怕根本降不住。任友德本想打退堂鼓,卻又舍不得她豐腴的好肉和一根腸子通屁眼的豪爽直率,還有她旺盛的性欲,但討厭她的狐臭。除了花街小妹,任友德遇到過的女人不少,要么裝腔作勢,要么貪心虛榮,要么謹小慎微,要么心機重重,在所謂的愛情幌子下,暗算彼此的功利。最奇葩的是,有個優(yōu)雅的死去丈夫的女人,在茶坊與任友德初次見面,不停地訴說死去老公的愛多么動人,花前月下,鮮花戒指,詩歌情書,然后嚎啕大哭,發(fā)誓絕不會玷污了清白人生,絕不輕易奉獻她的貞操讓九泉下的老公蒙羞。任友德逃命似的逃走,媽的!遇上一個女神經(jīng)?。〖热话l(fā)誓守身如玉,還征他媽的狗屁婚?。∪斡训逻€遇到一個女人,因為老公養(yǎng)情婦而尋死覓活,離婚后她卻做了別人的情婦。趙大芬就不一樣,從不要鮮花、衣服、戒指什么的,初次見面就請他吃飯喝酒為有緣干一杯。任友德自詡是酒鬼,居然發(fā)現(xiàn)喝不過她。再次見面直接吃飯上床,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趙大芬?guī)淼淖畲蠛锰幨?,任友德沒必要花錢找花街小妹了,可以省出不少錢。趙大芬心甘情愿白給任友德許多便宜,是她看過他在網(wǎng)上寫的那些破爛,雖然覺得寫得很下流,但認為他是個文化人,她活了半輩子就沒見過一個有文化的人。趙大芬擔心任友德會不會跟樓上的婊子搞名堂,近水樓臺先得月嘛!老貓枕著咸魚能睡著覺?趙大芬說她最恨嫖娼的男人,而天下沒有不嫖娼的男人!任友德反駁她,那你還找男人干嘛?無聊!他正兒八經(jīng)的樣子,讓趙大芬也覺得自己無聊。趙大芬從不提結(jié)婚啊嫁人啊等等,若即若離,彼此都有足夠的自由空間,這正中任友德的下懷??炊松詈蜕紱]有意義,那就只管尋歡作樂。
往日,趙大芬隔三差五帶著酒肉跑來做奉獻,任友德快活得像狗啃骨頭嗷嗷叫;可近來他總是推三阻四不讓她來,趙大芬起了疑心,喂不飽的公狗突然不饞葷腥了,這太反常了!過去,趙大芬要過來就給任友德發(fā)短信:該給花兒澆水了。任友德還可以讓小蘋果在樓上待著,等趙大芬爽快了走了,再叫小蘋果下來?,F(xiàn)在,翠姐她們跑得沒影了,趙大芬要來讓他給花兒澆水,怎么安頓小蘋果是個傷腦筋的事。趙大芬曾經(jīng)在樓道里碰見過翠姐帶著小蘋果進出,知道那是妓女的孩子。任友德想出的辦法是,給小蘋果準備好面包牛奶等食物,讓他去樓下院里的兒童游樂場玩,那里有沙坑、木轉(zhuǎn)馬、攀登架和秋千等,叮囑他不要亂跑,不要聽陌生人的話,吃陌生人的東西,要等著他下樓接他回家。任友德騙小蘋果說,家里要消毒,經(jīng)常要消毒,消毒時小孩不能在家,會毒死的。小蘋果會說,干爹,你慢慢消毒吧,我怕死。
小蘋果很聽話,自己在游樂場玩得自在。趙大芬要折騰到下午三點才走,趕下午的生意。等她走得沒影了,任友德才連忙下樓叫小蘋果回家,每次看到小蘋果在沙坑里弄得滿臉滿頭沙子,任友德心里既感動又慚愧,覺得欠了小蘋果什么,得好好補償他。
這樣,趙大芬沒有嗅到妖精的氣味,翠姐她們跑掉后,她更是放心了,不再滿腹疑心經(jīng)常跑來檢驗任友德的子彈倉是不是滿的。她說,女人只要上了床,就知道男人是否偷偷在外邊打槍放炮,肉身是不會撒謊的。而男人呢?男人永遠都覺察不到一分鐘前女人跟誰干過。跟女人相比,男人毫無優(yōu)越性。
有一次,趙大芬身心爽快樂顛顛地走了,任友德下樓到游樂場卻不見小蘋果人影,到附近的籃球場、游泳池也不見小蘋果。任友德當即慌了,大喊著在小區(qū)里到處找。小區(qū)并不大,但管理很糟糕,住戶又復雜,收廢品、舊電腦手機、甚至撿破爛的進出自如,還發(fā)生過大白天入室盜竊的案子。這些年見了不少兒童被拐賣,弄去當小偷或弄殘了做乞丐、甚至被摘取器官的報道,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他任友德都擔待不起??!任友德驚慌失措,直罵自己混賬,更罵趙大芬混賬,兩個混賬東西只圖那點混賬樂子,把小蘋果置于危險境地!他跑到門衛(wèi)室問,幾個保安在玩斗地主,什么都沒看見。任友德急得兩眼直冒金星,周身冷汗如雨,跑出小區(qū)沿街尋找,逐個問那些店主,看見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嗎?店主和行人要么說沒看見,要么說滿大街都是小男孩,你找哪一個?更有店主罵他,你白脹干飯?。『⒆佣紒G了,天下竟然有你這樣當?shù)?!任友德急得快要哭了,不定哪天翠姐回來了找他要孩子,那他死定了!這時有個老先生說,幼兒園門口有個阿姨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逢人就問是誰家的孩子?任友德拔腿飛奔而去。
果然,一個面目慈祥的老阿姨牽著小蘋果!任友德抱著小蘋果熱淚盈眶!
原來,小蘋果在游樂場玩膩了,走出小區(qū)到幼兒園看新奇。他早就在陽臺上看見,這里每天都有許多小朋友一起唱歌、跳舞、游戲,卻不知為什么這么多小朋友每天都來這里。小朋友都在教室里,小蘋果獨自在園里走著東看西瞧,被老園長發(fā)現(xiàn)了,才知道他不是本園的陌生孩子。老園長沒問出小蘋果的姓名、住址、家長名字,正打算報警呢。
看看,你把孩子都弄成啥樣了。老園長埋怨地拍著小蘋果周身的泥沙。
任友德才想起小蘋果已經(jīng)多日沒有洗澡換衣服了,他向老園長千恩萬謝,然后牽著小蘋果直奔超市。大悲大喜后的任友德,要痛快釋放心中的喜悅。在超市里,任友德先在衛(wèi)生間把小蘋果手臉洗干凈,邊洗邊惱火地笑道,你他媽的是老子命里的孽障!小蘋果嬉笑問,孽障是啥子?任友德愣住了,他也說不清孽障是個啥。來到童裝部,小蘋果被繁多的東西撩花了眼,不停地跑來跑去,摸這摸那,歡喜得不行。任友德不得不一次次把他揪到身邊,免得他跑出自己視線;一次次奪下他手里的東西放回原處,免得被弄臟弄壞了。女導購很熱情耐心,一會兒工夫,任友德雙手便拎著一個脹鼓鼓的購物袋了,都是小蘋果的衣服褲子鞋襪,還有玩具。任友德心里的愧疚才抹平了。
小蘋果又喊餓了。
任友德帶小蘋果到超市餐飲區(qū),都是奶茶糕點和風味小吃之類,幾乎都是時尚小青年在消費。任友德拎著大包牽著小蘋果走遍了餐飲區(qū),沒有一家買炒菜的,保潔員告訴他,超市里不允許有炒菜館子。這時,小蘋果叫起來,拽著任友德不走了,手指著那個留著八字胡笑瞇瞇的老頭像說,媽媽帶我來吃過。任友德望過去,媽的!肯德基!網(wǎng)上盛傳專賣垃圾食品的洋店子。
店里熙來攘往,人多得讓人生氣。任友德沒吃過肯德基,坐在那里許久沒人來搭理他。他生氣地攔住一個匆忙的服務生,才知道人家洋店子的規(guī)矩是客人自己去吧臺點餐、繳費、端吃的。就如毛大爺說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原來,在咱中國人的餐館,吃客是上帝;在洋店子里,賣吃的才是上帝!任友德點了餐交了錢端回吃的喝的,又發(fā)現(xiàn)人家不賣酒,他更生氣又迷惑,這洋人腦子是不是有包?有錢都不曉得賺。小蘋果吃得滋滋有味,任友德只得又跑到超市買了一瓶半斤裝的白酒,不料店里一個管事的笑容可掬地告知他,這里不許喝酒,連含酒精的飲料都不允許喝。任友德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小蘋果埋頭吃得像一頭饑餓的小狼,滿臉糊著白的紅的。
六
夜里,任友德是從夢中驚醒的,就像有某種感應,果然聽見小蘋果在呻吟。小蘋果劇烈嘔吐,發(fā)高燒,燒得直抽搐!任友德嚇壞了,抱起小蘋果沖出門下樓直奔大街攔出租車。
中心醫(yī)院急診室里,女醫(yī)生斥責任友德,怎么讓孩子吃那么多冰激凌?也太放縱孩子了!打針,吃藥,掛水,留觀察室觀察,一通忙下來,任友德累得筋疲力盡。夜深人靜,任友德守在觀察室小蘋果的病床前,一點不敢馬虎地看著昏昏沉沉的小蘋果,心有余悸地怦怦亂跳。天花板上的節(jié)能燈發(fā)出慘白的冷光,寂靜也有了無形壓力,壓得耳膜嗡嗡響,任友德滿心焦慮煩惱,得盡快把小蘋果處理了,否則這種日子能把人逼瘋。
媽媽,媽媽。小蘋果迷迷糊糊地嘟囔,抱抱。
任友德一陣驚怵,心里陡然泛起一片愧疚。他小心翼翼把小蘋果抱在懷里,俯看著一張稚氣的仍然燒得通紅的小臉,想起年幼時一個雨夜,他害怕回家被母親打,就在一棵大樹洞里龜縮了一晚,差點凍死。他想起一次女兒生病哭哭啼啼要他抱,他卻厭煩地把女兒丟給她媽,自己溜出去躲清靜。老婆林巧當時就哭得淚人一般,罵他自私、冷酷、絕情寡義。此時,任友德懷抱鼻息粗重發(fā)熱的小蘋果,眼里一熱,心里涌出許多傷感和柔弱。
……
麻煩又來了。那是小蘋果病愈不久,趙大芬又發(fā)來短信:花兒渴了要喝水。任友德很為難,小蘋果身體還很虛弱,怎好讓他在外邊待著?任友德想借故推辭,趙大芬卻惱火了,說姓任的!往日你鬼催得急三火四,現(xiàn)在卻推三阻四,是不是又有新鮮菜了?告訴你姓任的!老娘可不是隨便玩的!任友德只得諂媚地笑說:什么新鮮菜啊?你那身好肉我百吃不厭。趙大芬樂了,說今天我給你做紅燒肉,吃死你!任友德無奈,只好讓小蘋果藏在小臥室的衣柜里,他還鋪了軟毛毯,放了礦泉水和面包火腿腸。任友德是這么對小蘋果解釋的,一會兒狼外婆要來,狼外婆專門吃小孩,所以你千萬別出聲,等他把狼外婆打走了你才能出來。小蘋果很害怕,這讓任友德很滿意。小蘋果對藏在衣柜里很興奮,覺得這么冒險很好玩。任友德了解趙大芬,她來這兒只對一件事感興趣,不會像別的女人到處亂看亂翻。
那天,趙大芬居然穿一身大紅旗袍!渾身脹鼓鼓的活像一只大粽子,手里拎著一刀五花肉。她扭來扭去笑問:好看不?任友德覺得她從來沒有這么丑過,丑得讓人驚心動魄,臉上卻笑著恭維說:好!就像個貴婦人。趙大芬被恭維得心花怒放,說這是請師傅照著照片上老佛爺?shù)臉邮阶龅模夷撬拦砀豆ゅX時卵子都氣爆炸了!任友德笑笑便捏趙大芬飽脹的胸,她頓時氣吁吁的,手里的五花肉掉地上了……趙大芬猛地翻坐起來惱火道:你咋回事?以前你煎煮蒸炸都玩遍了才出油,今天才發(fā)動就瞎火了,腎虛???任友德推說夜里失眠,等吃飯歇一會就好了。趙大芬說,還得喝點酒,你喝了酒比 驢子還有勁。任友德心想,你又沒跟驢子干過,怎么知道驢子勁大?但他沒吱聲,只是沮喪地點燃香煙。趙大芬赤條條地跳下床說,我得去洗個冷水,滅滅肚子里的火。說完一絲不掛地奔衛(wèi)生間。
任友德懨懨地吸煙,一點興奮勁都沒有。
猛地響起趙大芬的尖叫,接著她踉蹌撞進臥室,劈頭蓋臉抽任友德耳光一邊怒叫,小雜種!小雜種!婊子養(yǎng)的小雜種!任友德懵了,仰臥在床舉著雙臂護臉。趙大芬一條腿壓在他肚子上,嘶吼著雙手死命卡他的脖子。任友德快喘不過氣了,鼓圓雙眼看著兩個碩大亂甩的乳房,臉漲成豬肝色,雙腿胡亂踢蹬著。突然,趙大芬慘叫一聲松了雙手,捂著光屁股跳到墻角里!任友德趁機翻身起來一看,小蘋果手里握著一把小刀,死死盯著赤條條的趙大芬。小蘋果在她肥大的屁股上扎了一刀!任友德抱起小蘋果逃到小臥室,咣地關上門,然后扯來一條床單把自己裹住。
天哪!任友德驚慌地朝小蘋果大叫:你他媽的敢動刀,長大了還得了!
她是狼外婆!小蘋果尖叫。
任友德一把奪下小蘋果手里的刀,這把小刀已經(jīng)失蹤很久了,不知小蘋果從哪里找到的。這時,聽見趙大芬在門外怒吼:姓任的!你等著瞧!隨即嘭地一聲門響聲,趙大芬跑走了。任友德頹然坐在小床邊,知道從此跟趙大芬拜拜了,他一直 想不出好辦法擺脫她,怕她弄出天翻地覆的事來,沒曾想小蘋果扎一小刀,一了百了了。小蘋果怯怯地囁嚅道,干爹,我怕你打不過狼外婆,就想幫你。任友德哭笑不得,把小蘋果摟在懷里長嘆一聲。
任友德親手做了紅燒肉,慶祝打跑了狼外婆。任友德還賞了小蘋果一小杯酒喝,沒想到小蘋果還真會喝酒!在鄉(xiāng)下他經(jīng)常偷姥爺?shù)木坪龋斡训录泵Z過酒杯呵斥,你敢喝老子抽你!小蘋果委屈地叫道,以后你叫喝我都不喝!氣死你!任友德哈哈大笑。
趕跑了趙大芬,任友德又可以另覓新歡了,他對網(wǎng)上的征婚女又來了極大興趣。網(wǎng)上的征婚女人個個叫喚要愛情,像嗷嗷待哺的小鳥,肉麻得很。一旦交流上了,女人其實操蛋得很,什么有車有房,父母雙亡等等條件都出來了,老人和孩子是最大障礙。任友德感到憂心,老母雖然在姐姐那里養(yǎng)著,可小蘋果他怎么說得清楚?翠姐玩人間蒸發(fā),杳無音訊,他總還有什么親戚吧?不把小蘋果交待出去,他就別想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可上哪找翠姐或她的親戚?任友德那時鬼迷心竅,不僅不知道翠姐的真實姓名住址,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要。正發(fā)愁,任友德猛地記起一次從花街過,看見翠姐她們那個店子,當時他慌忙走掉了,還擔心翠姐看見他會產(chǎn)生不好的看法。
一天晚上,任友德跑到花街找那個店,心想掃蕩風頭已過,只要那個店還開著就有人知道翠姐的下落。他到那里才失望地看到,整個花街冷冷清清,除了零星幾家小吃店、藥店、雜貨店和成人用品店開著,其他店鋪都黑燈瞎火。任友德要找的那個店也同樣卷閘門緊閉,店門楣上的廣告牌還在,他照著上面的聯(lián)系電話撥號,手機里傳來悅耳的女聲: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任友德想起那次老婆子們上樓鬧事,有個老鴇胖婦人替小姐們擋住,末了還送他一張名片,名片他隨手就丟了。附近有一家煙酒雜貨店,店門口坐著一個精瘦的表情陰郁的老頭。任友德向老頭打聽老鴇胖婦人姓啥叫啥住在哪里,店里還有人嗎?老頭愛理不理地哼道,不知道。任友德就買了一包煙,老頭臉色緩和了不少說,這次政府下手狠,逮住沒好果子吃,小姐都跑到外地去了。你說的那個女老板姓啥叫啥不知道,聽說改行開練歌房了。任友德忙問練歌房開在哪里?老頭又不耐煩了,不知道!
七
任友德決心找到老鴇胖婦人,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翠姐。
安漢市近幾年急劇膨脹,人口劇增,要找到一個不知姓名、沒有聯(lián)系方式的人,比買彩票中大獎的概率還低。任友德只得采用最笨的辦法,他了解安漢市的娛樂場所基本集中在幾個區(qū)域,老鴇胖婦人顯然不是富婆,一定是和別人合伙開那種小練歌房。那么,那些豪華歌城就不必去找,而供小商小販、工薪階層和小包工頭消費的簡易練歌房,基本分布在幾條街上。當年,他和半老徐娘廝混時,幾乎跑遍了市區(qū)的小練歌房。半老徐娘跑調(diào)跑得厲害,卻又喜歡經(jīng)常喊兩嗓子,每次聽完她喊歌,任友德走路都東倒西歪走不直。如今,他身邊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小祖宗,不但晝夜侍候著不省心,萬一弄丟了或生了大毛病,他還怎么活?再說,他也需要新生活,沒義務替不相干的人拖累自己;又再說,人們都說孩子最需要的是母愛。沒有母愛的孩子,人格會發(fā)生扭曲。比如他自己就是一個例子。
小蘋果很少提到媽媽,但他經(jīng)常站在陽臺望著月亮和飛過的飛機,淚光閃閃。任友德一旁悄然看著,心里更是糾結(jié)酸澀,更是恨不得立即找到翠姐。
小練歌房下午才由員工開門,晚飯后老板才去,生意才剛開始。所以,任友德帶著小蘋果天黑了才出門。在家關了一天,小蘋果到了燈火璀璨的街上很興奮,任友德也覺得呼吸順暢多了,感受到了人間氣息,看到那么多婀娜的美麗妖精,任友德心情大好,覺得生活真美好。
任友德領著小蘋果首先去火車站,那里是豪華歌城和簡易練歌房最集中的地方,是安漢市夜晚最繁鬧的區(qū)域,無論富人還是痞子,都愛在那里尋歡作樂。任友德領著小蘋果一家家小練歌房挨個詢問:認識一個在花街開按摩店的白胖婦女嗎?店名叫立刻松。奇怪的是,這些開小練歌房的幾乎是中年婦女,都白白胖胖的,描紅涂綠,粗大嗓門,抽煙,喝啤酒像喝水一樣。她們對任友德帶著孩子找女人十分好奇,那女人是你什么人?欠你多少錢?既然不是你老婆又不欠你錢,找她干嘛?任友德越說她們越是糊涂,任友德越說自己也越說不清楚,但她們還是熱心幫他出主意想辦法,認為他和孩子被拋棄了,還被他帶著孩子執(zhí)著地尋找拋棄他們的女人的真誠打動。她們甚至還留他坐下喝啤酒,給孩子買零食和飲料,勸他不要那么癡心,女人一旦變心了牛都拉不回。你這是何苦呢?任友德沒想到,自己竟成了一個被拋棄的倒霉可憐的男人。若小練歌房的老板是男的,通常還沒等任友德說完就兇巴巴地斥道:我沒空!我不知道!上別處去騙吧!或者說:你他媽的還帶著孩子乞討,丟不丟人啊!或者不耐煩地塞給他一塊錢,叫他馬上滾!
世相良莠不齊,許多時候讓人難堪。任友德覺得帶著小蘋果不但累贅,還容易造成誤解,便把小蘋果留在家,自己也好輕裝上陣。一天晚上,任友德正在向一個時髦健談的女老板問詢,手機突然響了,是物業(yè)打來的,他家漏水了,把樓下的漏成了水簾洞!他急忙趕回去,原來他白天買了幾條魚,養(yǎng)在水槽里打算明天吃。小蘋果看到水槽里水有些淺,便打開水龍頭放水,然后坐在客廳看電視卻睡著了,弄得水漫金山,還漏到樓下了。按說任友德會朝小蘋果大怒咆哮,但他卻嚇出一身冷汗,幸好只是漏水,給人家賠禮道歉頂多再賠點錢;萬一小東西打開煤氣或摸了電門,那就釀出大禍了!
這樣,任友德再也不敢把小蘋果單獨留在家了。
一天又一天漫無目標地尋找,幾乎找遍了小練歌房集中的地方,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費了多少口舌,遇到多少欣慰和難堪,任友德都奇怪自己哪來的毅力,就像上癮了,不找到?jīng)Q不罷休。帶著小蘋果自然累贅,他起先還興致勃勃,大街上有許多五光十色的東西令他好奇,尤其是許多商店門口有游戲機可以隨便玩。但他很快就累了,渴了,要拉屎屙尿了,想睡覺了,任友德只好給他買吃的喝的,背著或抱著他,讓人以為他們是流離失所的父子。這也是讓那些小練歌房的女老板憐憫和男老板討厭的原因。許多個夜深人靜時分,一定有某個掃街的環(huán)衛(wèi)工,看見某座商廈或銀行大廈的高臺階上,默默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活像兩只迷途的灰色鸛鳥,茫然注視著漸漸空寂的大街。
還真應了那句老話:功夫不負有心人。
一天晚上,任友德走乏了,坐在一家藥店門口的休閑椅里抽煙歇氣,小蘋果跑去玩游戲機。藥店里有個婦人向店員叨叨抱怨,四個老頭打撲克玩升級,又不帶一分彩頭,今晚不知為什么吵架。人老了火氣一點不老,吵著吵著打了起來。一個老家伙額頭被茶杯砸出血,另一個老頭手指被咬破了。如今的人啊,男女老少個個吃了炸藥似的,一點就爆炸,純粹吃飽了撐的!害得我跑來買創(chuàng)可貼,止血棉,云南白藥!四個老東西喝茶自己帶茶葉,每人只收兩塊錢水費,賠老本了!婦人抱怨完走出藥店,任友德隨眼一看,頓時驚得跳起來,老鴇胖婦人!他猛沖到前面攔住她,胖婦人嚇得驚叫著后退,手里的藥盒掉地上了。
任友德激動得直抖,竟結(jié)結(jié)巴巴說:天吶!我可找到你了!胖婦人一頭霧水,驚魂未定問,你哪位啊?驚風火扯地嚇死人不償命??!任友德叫道,你不認識我啦?胖婦人惱火道,我憑啥要認識你?任友德急忙說了那次老婆子們上樓鬧事,樓上租住著她開在花街按摩店的小妹們,那些小妹里不是有個叫翠姐的嗎?胖婦人還以為他是某個熟嫖客,想找翠姐,后來才明白他找翠姐另有原因。任友德把小蘋果叫過來讓胖婦人辨認,胖婦人果然啊呀驚叫,這不是小翠的兒子嗎?說著還伸手揪小蘋果鼻子,小蘋果閃身躲過罵了一句:死婆子!任友德和胖婦人都開心笑了。胖婦人說她想積陰德,不再干那行了,在自己家里開家庭棋牌室,掙散碎銀子餓不死就行。難怪任友德跑斷腿也找不著她,摸錯了廟門??!胖婦人聽說翠姐丟下小蘋果跑得沒影,又是驚呼不已,但她為難地告訴任友德,自打出了人命大家四散逃命,她就不知道小妹們的下落。小妹們都換了手機號,翠姐叫蘭翠翠,可她們的姓名籍貫住址都是假的,連身份證都是假的??傊胝业酱浣悖娴膼勰苤?
任友德滿心喜悅被澆了一盆冷水,人都差點傻掉了。
胖婦人說,她沒聽說過翠姐與什么臺灣老板的風流史,但曾經(jīng)聽翠姐說,她出生在一個叫黃狗牙村的山村。胖婦人說,我就奇了怪了,世上怎么有叫這個名的村子?
八
任友德太失望了,但還是抱一線希望,只要找到那個叫黃狗牙村的村子,就能找到翠姐或她的親戚,把小蘋果交代了。
真該感謝那個狗娘養(yǎng)的比爾·蓋茨,發(fā)明了電腦網(wǎng)絡,沒有什么它干不了的事。任友德在電腦輸入蘭翠翠一搜索,嚇了一大跳,全國冒出幾十萬個“蘭翠翠”!他再把搜索范圍限制在安漢市,居然還有一千多個“蘭翠翠”,最大的一百零三歲,最小的才七歲。他再把年齡限制在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一搜索,卻一個也沒有!真他媽的活見鬼!任友德已多次問小蘋果,你媽姓啥叫啥想起來了沒有?小蘋果都說不知道。任友德氣惱地說,除了不知道,你還知道啥?小蘋果說村里人都叫他姥爺老錘子。任友德哭笑不得,安漢市人把男人生殖器叫作錘子,把人叫作錘子是說這人很混賬。任友德朝著電腦干瞪眼,電腦網(wǎng)絡是個好東西,但它太老實,糊弄不過人。比如那個叫蘭翠翠的女人,就把電腦網(wǎng)絡糊弄了,讓任友德一籌莫展。
活人豈能被尿憋死?任友德一天到晚苦思從哪找到突破口,沒留神小蘋果經(jīng)常偷偷溜下樓,直到一天發(fā)現(xiàn)他悄悄開門才忙呵斥你干嘛?小蘋果怯怯說去找朋友,一個叫虎子的朋友。任友德問虎子是誰家的孩子?住哪里?小蘋果說虎子是條狗。任友德惱火說,一定是條流浪狗,會得狂犬病的,不準去!小蘋果問,什么是流浪狗?任友德說,就是沒人要沒有家睡大街吃垃圾的狗。任友德還氣惱地說,你就是一條流浪狗!小蘋果卻笑了說,我不是流浪狗!我有干爹,吃干爹的飯!虎子有大爺,吃大爺?shù)酿z頭!說完小蘋果拉開門跑下去了。任友德不放心,也跟了下去,看見草坪內(nèi)的涼亭里坐著一個撿垃圾的老頭,在喝水吃饅頭,身邊蹲著一條黑色瘦狗。老頭不時掰下一塊饅頭拋給黑狗,黑狗跳起來在空中咬住。小蘋果老遠就邊跑邊大喊,虎子!虎子!黑狗聞聲立即歡叫著奔向小蘋果,然后孩子和狗抱在一起在草坪上打滾。老頭臉上露出微笑。任友德認出這老頭就住在小區(qū)里,孤身一人,天天翻小區(qū)里的垃圾桶,沒人知道他的身世和兒女。任友德默然轉(zhuǎn)身回樓上,心里后悔剛才說小蘋果是流浪狗,可憐的小東西,只剩下狗不嫌棄他了。
任友德腦子里閃出一個詞:責任。突然想到這個詞,他覺得腰都快被壓斷了!
搜索不到蘭翠翠,就搜索黃狗牙村,卻同樣搜索不到那個混賬的黃狗牙村!
任友德心煩意亂,不停喝酒,一支接一支抽煙,兩眼充血,像一頭被逼急了的狼。心想,電腦網(wǎng)絡也有不靠譜的時候,那就又用笨辦法,找來地圖挨個查看。安漢市下轄三區(qū)六縣,挨個查看各縣區(qū)地圖可是個累死人的活。任友德趴在地板上,手拿放大鏡細細查看,這引起小蘋果的好奇,不知任友德在干啥,也趴在地板上問,干爹,你在干啥?任友德不耐煩地說,去!去!去!一邊涼快去!小蘋果問,哪里涼快嘛?任友德惱火說,哪里涼快滾到哪里去!小蘋果說,我們村埡口上的大黃果樹底下最涼快。任友德猛地一個激靈,哇!安漢市里不少外縣人把黃果樹說成“黃狗樹”,莫非黃狗牙村就是黃果埡村?任友德激動地跳起來直奔電腦一搜索,還真他媽的有個黃果埡村!在距離市區(qū)不足百公里古隆鎮(zhèn),簡直近在咫尺!任友德狂喜地抱起小蘋果親個不住,小蘋果大叫,干爹,你的胡子好扎人哦!任友德大聲說,老子帶你去吃火鍋!
第二天大清早,任友德就帶著困得睜不開眼的小蘋果離家,打車直奔北城車站買了去鄰縣的車票,到古隆鎮(zhèn)必須買去鄰縣的票,中途在古隆鎮(zhèn)下車,再轉(zhuǎn)車去黃果埡村。客車里已坐滿了哈欠連天的男女,任友德問小蘋果暈不暈車,小蘋果吃著熱包子問,啥叫暈車?任友德放心了,小東西不知道啥叫暈車,就不會暈車,否則吐起來很麻煩的。客車駛出車站,奔馳在鋪滿霞光的大街上,城市正在蘇醒、活躍,一個欣欣向榮的日子開始了。
客車出了城,疾馳在寬闊的公路上,兩邊是風景宜人的青山綠水和裊裊炊煙。倏地,任友德泛起惡心,胃里直冒酸水。媽的!居然暈車了!他從不暈車,今天竟然暈車了!所幸有小蘋果在,忙找司機要來塑料袋,任友德往袋子里吐得稀里嘩啦,惹得鄰座的男女紛紛起身遠遠躲開。小蘋果跪在座位上,給任友德捶背,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見夸獎說,老大,你兒子真懂事?。∪斡训峦碌脻M眼淚水,昏昏沉沉,覺得這次丟人丟大了。許是這些年嗜酒貪色、黑白顛倒的日子,把身子掏空了。
中途下車,古隆鎮(zhèn)不大,恰逢趕場天,鎮(zhèn)上人山人海、雞鳴鵝叫,店鋪里傳出的廣告和音響聲嘈雜一片。不得不承認,連鄉(xiāng)鎮(zhèn)都繁榮得琳瑯滿目了。下了車,任友德頓時不暈了,還精神飽滿地打量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上的時髦女子,她們四處晃蕩,絲毫不遜城里的女子。任友德問小蘋果,你來過這里嗎?小蘋果肯定地直點頭。任友德又問,你怎么肯定你來過?小蘋果說,人多唄!任友德心里歡喜,覺得餓了,剛才在車上吐得死去活來,整個人都空了,見一個老漢賣熱騰騰的苕涼粉便牽著小蘋果去吃。小蘋果死活不吃,說早吃膩了,在鄉(xiāng)下姥爺天天給他吃這玩意。任友德一連吃了三碗,吃得額頭冒熱汗,付錢時向老漢打聽去黃果埡村怎么走?
鎮(zhèn)東頭有座新水泥橋,橋上停著一溜摩托車。
任友德抱著嘴里塞滿豆沙糕的小蘋果,跨坐在一輛摩托車上直奔黃果埡村。鄉(xiāng)間的道路都硬化了,兩邊竹木蔥蘢,田里剛收割了谷子,一群群白鵝在田里走動覓食。開摩托的小伙子很健談,說在城里打工掙錢多不假,但過得跟狗似的,連狗都不如!在鄉(xiāng)下跑摩的載客送貨,掙錢少但安逸自由。任友德附和說還是鄉(xiāng)下好哇,空氣新鮮,吃得都是綠色食品。不像城里人,跟住在毒氣室差不多,九歲女孩就來月經(jīng),四十歲就老年癡呆了。小伙子笑得很得意,問任友德是去黃果埡村看親戚?任友德問,黃果埡村有沒有一個叫蘭翠翠的年輕女人?人很漂亮豐滿。小伙子笑得更歡了,說你算問對人了,他就是黃果埡村人,村里是有個大美人叫蘭翠翠,在安漢市打工。任友德頓時激動得渾身一抖,嚇得小伙子忙喊,坐穩(wěn)!坐穩(wěn)!任友德穩(wěn)住身子磕磕巴巴問,你知道她在哪嗎?小伙子說,知道,她回村了。任友德心都快從嘴里跳出來了,你說她在村里?小伙子說,在呀!她不會再走了,她得乳癌死了。
任友德眼前一黑,差點栽下車來。
九
黃果埡村的后山上的確有座新墳,但碑上刻著“蘭曉瑩”,享年四十一歲,沒有相片。
熱心的摩托車手說,蘭曉瑩是她的大名,早年在外打工嫌蘭翠翠土氣,就自己改了。她非常漂亮,左嘴角有顆黑痣,算命先生說那痣主富貴,誰想到她命慘得很。一個多月前她回村,乳癌割了雙乳但還是擴散了,她怕火葬才回村的,死時滿屋惡臭,人沒落氣就爛了。任友德不甘心地問她還有什么親戚嗎?車手說只有一個堂哥。她父母是饑餓年代逃荒來的,還帶著堂兄的兒子,因為堂兄一家都餓死了。后來夫婦生了自己的女兒,蘭翠翠(蘭曉瑩)。她母親死得早,父親偷雞摸狗翻寡婦墻,名聲極臭,嚴打那年因猥褻少女被判死刑,她基本上是堂哥撫養(yǎng)大的。這么說,小蘋果的姥爺跟那個被槍斃的老流氓根本對不上號!任友德氣急敗壞地問車手認不認識小蘋果,車手說不認識,從沒見過。小蘋果也說從沒來過這里。任友德抓瞎了,比暈車還找不到北,但還好抱一線希望,蘭翠翠(蘭曉瑩)不是還有個堂哥嗎?
不料,堂哥住在敬老院里,是個傻子!
任友德還是帶著小蘋果跑到敬老院,那個白胖胖的堂哥果然是個傻子,只會流口水傻笑,什么都不明白。原來,他在工地上被一塊從天而落的磚頭砸傻的,老婆帶著孩子跑去新疆,再也沒有回來。任友德問小蘋果認不認識傻子,小蘋果嚇得抱著任友德大腿直喊快點走嘛!可任友德又遇上大麻煩了,敬老院的人不許他們離開!原來,是蘭翠翠(蘭曉瑩)出錢供養(yǎng)傻子堂哥的,她一死就沒人出錢了,欠下敬老院不少錢,又不能把傻子堂哥扔出去。正左右為難卻有人來探視,敬老院的人當然不會輕易放他們走,不是親戚誰來探視傻子?他們要么繳清所欠的贍養(yǎng)費,再預付一筆費用;要么把人帶走!任友德渾身是嘴都說不清,雙方吵得烏煙瘴氣,越吵越糊涂。最后驚動了鄉(xiāng)政府和警察,分辨了大半天才搞明白鬧了大烏龍,任友德才抱著受了驚嚇哭個不住的小蘋果倉皇而逃。
希望成了破碎的泡沫,任友德氣急敗壞,蘭翠翠(蘭曉瑩)居然死了!可他又確信,那個死掉的不幸的蘭翠翠(蘭曉瑩)不是他要找的翠姐,小蘋果的親媽,但那墓碑上沒有相片,死無對證?。⌒√O果成了燙手的山芋,吃不了,扔不掉,送不出,他任友德連個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白露一過,天氣漸漸冷了。
小蘋果不知任友德愁腸百結(jié),仍舊跑進跑出、咿咿呀呀鬧得歡,吃喝不誤,惹得任友德時常吼他。小蘋果已經(jīng)摸到任友德的脾氣,見他愁眉苦臉或罵罵咧咧就抱來酒瓶,他喝迷糊了就柔軟了許多,有時還對小蘋果笑道,小子!該怎么感謝我?小蘋果就說,我給干爹倒洗腳水。說著就去拿臉盆倒水,任友德便有了想哭的感覺,覺得自己這么對孩子太操蛋了。任友德經(jīng)常支使小蘋果下樓買酒、香煙、打火機等,有一次支使他去買鹽,小蘋果回來后說,外邊好冷哦。任友德才發(fā)現(xiàn)小蘋果衣衫單薄,不停流清鼻涕,幸好鄉(xiāng)下孩子抗凍,若是城里的孩子早凍進醫(yī)院了。任友德打算到銀行取點錢,給小蘋果添置厚實的衣褲,到床頭柜一翻,銀行卡不見了!卡里有一萬多塊錢!問小蘋果,小蘋果不知道什么銀行卡,也沒翻過床頭柜,任友德腦袋都急大了,冷靜一想就想到了趙大芬。被小蘋果在屁股上扎了一小刀,趙大芬就跟他反目成仇,若是趙大芬拿走了銀行卡就壞大事了!她知道密碼,是任友德為表現(xiàn)自己襟懷坦蕩告訴她的。任友德立即打趙大芬手機,趙大芬起先矢口否認,我趙大芬一個良家婦女會干這等卑鄙的事?是被哪個婊子偷走的吧?任友德憤怒道,誰拿了銀行卡,警察只要去ATM機調(diào)出視頻一看就清楚了!趙大芬這才怒不可遏承認卡是她拿的,她怒氣沖沖說,婊子賣一次還要收一百塊錢,你日了老娘一百三十三次,這筆賬老娘給你記著,你還欠著呢!老娘仁義,只收點磨損費,太便宜你了!你有本事就去告我,叫警察抓我!錢沒有,命在這里擺著,你來呀!老娘還等著為民除害呢!任友德氣得眼冒金星,恨不得一口咬死趙大芬!
任友德哪敢上門討要?那只會自討沒趣,只好去銀行掛失,一查卡里只剩幾塊錢了。
補辦新卡得等些日子,再說卡里也沒錢了,得等到下個月單位發(fā)工資,他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塊錢,兩個人吃飯都不夠。無可奈何,任友德只好厚起臉皮去找前妻林巧借。往日他萬般無奈時也跟林巧借過,雖然林巧會給他錢,但不是念及舊情,而是快點打發(fā)他走人,免得她惡心。林巧的美容院,開在市中區(qū)最繁華熱鬧的商業(yè)區(qū),晝夜車水馬龍,喧聲鼎沸。美容院大門寫著“男士止步”,任友德打了電話便站在大門口等,吸煙,吐痰,看魚貫進出的美女富婆,看大街頭熙攘的景象。林巧終于出來了,身材還是那么勻稱,穿著精致的鐵灰色西服短裙,披肩卷發(fā),白嫩得沒有一絲皺紋。任友德頓生卑怯,低眉順眼地搓著雙手,一臉諂笑,后悔當初放著美味佳肴不吃,偏去吃屎。林巧厭惡地說,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她聲音很大,惹得經(jīng)過的行人投來詫異的眼光。得知他是來借錢,林巧冷笑道,沒錢了?找那個賣肉的借?。∪斡训沦r著笑臉說,鬧崩了,銀行卡被偷了,飯都吃不起了。下個月發(fā)了工資就還。林巧忿忿道,活該!沒錢吃飯去討口??!去撿垃圾??!任友德在行人怪異的目光下尷尬地苦笑,一聲不吭,他知道林巧會先罵一頓,等她出了氣才好說事。林巧平靜下來又說,你借錢,又是花在哪個臭女人身上吧?任友德立即把小蘋果的事情和盤托出,他認為他在做一件好事,一件高尚的事。林巧哪里肯信,簡直天方夜譚!什么小蘋果小男孩?你想騙點錢,也該編個像樣的口實!屎殼郎打噴嚏——滿嘴噴糞!
前妻林巧還是借了錢給他,明說是肉包子打狗。
任友德給小蘋果添置了保暖的衣褲鞋襪,還給他理了發(fā)。小蘋果喜氣洋洋的,任友德捏著購物小票,想到那個死去的蘭翠翠(蘭曉瑩)若真是翠姐,他找誰還錢?于是對小蘋果嚷道,你媽不還錢,將來你得還我錢!小蘋果說,我長大了掙的錢都給你。任友德噗嗤笑起來,覺得跟一個孩子斤斤計較實在低級趣味。任友德不相信翠姐就是那個慘死的蘭翠翠(蘭曉瑩),她一定還在哪個地方活著,不定啥時候就突然出現(xiàn)把兒子帶走。也許她真的認為他任友德是個好人,把兒子遺棄給一個好人她也放心。但任友德知道自己不是撫養(yǎng)孩子材料,孩子跟著他要學壞的。再說,有小蘋果在,哪個女人愿意上門?沒有女人那日子還有啥滋味?任友德已經(jīng)想盡辦法,山窮水盡了,實在想不出安頓小蘋果的辦法。一天中午,他們吃飯時恰好看到央視的《今日說法》,一樁失蹤案。警察接案后采用各種手段,終于在天涯海角找到失蹤者。任友德頓覺醍醐灌頂,一拍腦門,媽的!怎么忘了警察?有困難找警察??!只要警察一接手,有的是辦法搞個水落石出!
下午,任友德離家直奔附近的派出所,人家卻告訴他,他所在的街區(qū)歸另一個較遠的派出所管轄。任友德只好打出租趕過去,派出所不大,就一座三層小樓,卻人來人往地忙亂嘈雜。警察都在忙,一個個顯得很煩。任友德沒想到,婆媳吵嘴、老漢偷人、兄弟分家 、妯娌打架之類的破事,警察都要管,警察不煩才怪!任友德不知道該找誰,便攔住一個警察問,警察沒聽幾句就往樓上一指便匆忙走了。任友德摸不著頭腦,便先上二樓,各個辦公室也擠滿了人,吵吵嚷嚷的亂哄哄。任友德搞不懂,這太平盛世的衣食無憂,哪來那么多的喊冤哭告?任友德竟然找不到一個能搭上話茬的警察,恰好有個揪著一個戴手銬的光頭漢子脖領的警察經(jīng)過。任友德剛開口,那警察就不耐煩了,我忙得很,找別人去!戴手銬的光頭漢子對任友德笑說 ,警察不要小錢。那警察抬腿踢了漢子一腳,那漢子便扯開喉大喊,警察打人啦!那警察、光頭漢子和旁邊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任友德沒笑,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葱Α?/p>
任友德上到三樓,也是到處擠滿了人,最熱鬧地是一個婦人和一個女子扭打一團,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原來是原配與小三打架打到派出所來了。任友德好不容易攔住一個警察,又被支使到一樓。這么跑上跑下,任友德累了,想找個地方坐坐,就隨便推開一扇門,里面有個警察正抱著茶杯大口喝水,好像渴得嗓子眼冒煙了。任友德忙說對不起。警察惱火說,這里是檔案室,閑人免進!任友德忙解釋說,我不是閑人,我是來報案的。警察緩了緩口氣問,報什么案?任友德忙坐下講,樓上住著幾個小姐,其中有個叫翠姐,帶著五歲的兒子。警察頓時煩了,簡明扼要!不要啰嗦!任友德趕忙簡明扼要,那個翠姐丟下孩子,跑他媽了!失蹤了!警察頓時警覺起來,忙抓起紙筆問姓名、住址、年齡、與失蹤者什么關系?任友德急忙說,她姓啥叫啥住址都不知道,我跟失蹤者一點關系都沒有。警察氣得扔了紙筆厲聲說,只有親屬才能報失蹤案,你懂不懂?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來報失蹤,豈不亂了套?簡直亂彈琴!任友德沒想到報失蹤還有這個規(guī)定,但他認為他不是亂彈琴,他又提到那個老鴇胖婦人,還說有個小男孩在他手里。這下警察意識到問題嚴重了,等等,你說小男孩?哪來的小男孩?
報案結(jié)果大大出乎任友德的意料,警察懷疑這是一宗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
任友德雖然沒有被警察當場逮捕,但命令他呆在家里,警察隨時來調(diào)查取證!
回家的路上,任友德不但心情沮喪,還心驚肉跳,他居然跟拐賣婦女兒童牽扯上了!拐賣婦女兒童可是要命的大罪! 可孩子卻在他手里,豈不是鐵證如山?!任友德回到家,卻看見小蘋果哭得傷心,一問才知,虎子死了,被人用毒饅頭毒死的。那個枯瘦老頭被送進養(yǎng)老院,也不見了。小區(qū)里的孩子都嘲笑小蘋果是妓女的兒子,小蘋果除了那條叫虎子的狗,連個玩伴都沒有了。任友德認定,是小區(qū)里的大人唆使孩子們羞辱小蘋果,從而也羞辱了他!任友德在派出所受了驚嚇,又見小蘋果哭得讓他心疼,陡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沖到陽臺跳著腳破口大罵!罵得天昏地暗,罵得人人恐怖,罵得星月無光。
任友德氣憤鄰居們殘忍,氣憤警察竟懷疑他涉嫌拐賣婦女兒童,更氣憤自己心生邪念,弄得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他擔心自己鬧不好真的黃泥巴滾褲襠——不是屎也是屎,要是把小蘋果交代出去,也許才能撇清自己。沒有了小蘋果這個鐵證,警察就奈何不了他??扇绾伟差D小蘋果呢?他驀地想到兒童福利院,上網(wǎng)查,本市有四所兒童福利院,只有一所是政府辦的,其他都是靠贊助的私立兒童福利院。雖說老百姓對政府有怨氣,可真遇到麻煩還是覺得政府保險,最靠譜。任友德選擇政府兒童福利院,還因為心里賭氣,我把孩子都交給政府了,還有什么可疑的?
一天下午,任友德跑到安漢市兒童福利院,院長是個漂亮年輕的女人,她居然聽明白了他手上有個被遺棄的男孩,還熱情領著他參觀了福利院,讓他留下聯(lián)系地址,說她會向有關部門反映,盡快上門了解情況,安排孩子入院。末了還熱情跟他握手,任友德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不禁如釋重負,看來找政府辦事也不像人們說得那么拖沓困難。
回去后,任友德卻感覺心里不是滋味,像做了虧心事,尤其看到小蘋果失去虎子神情黯然,十分孤單,愈發(fā)覺得于心不忍。他委婉地做小蘋果的思想工作,說孩子只能跟著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別人不能隨便占有別人的孩子,否則就要被警察抓去關牢房;又告訴小蘋果,兒童福利院真是個好地方,那里的小朋友像小皇帝一樣被伺候,你想不想去那里?小蘋果低著頭,半晌才抬頭嘟囔說,我知道了。說罷往小臥室走去。任友德嘗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
任友德覺得很虧心,得設法彌補,便帶小蘋果到公園的游樂場玩。那是兒童的樂園,什么海盜船、摩天輪、碰碰車、旋轉(zhuǎn)木馬、飛天椅等等,小蘋果玩得忘乎所以,開心極了。任友德卻心驚肉跳,一圈玩下來花了三百多塊!哪玩得起?。∪斡训赂娜游飯@,原來動物園在市中區(qū),城市改造遷到城郊西山腳下,只有一群錦雞、一頭黑熊、一峰駱駝和幾只骯臟枯瘦的猴子。小蘋果喜歡猴子,任友德就買來一包爆米花給他喂猴子。猴子們從籠子里伸出烏黑的爪子,小蘋果快樂地喊排隊!排隊!任友德樂得笑逐顏開,也跟著喊排隊!
任友德還專門帶小蘋果吃肯德基,想吃啥就買啥。
這天一大早就有人敲門,任友德和小蘋果還在睡懶覺。他穿著破了洞的背心和花布褲衩,哈欠連連地開門一看,立時驚呆了!門口站著一群衣著考究、表情嚴肅的女人!領頭的是個身材魁梧、寬臉高顴骨、目若鷹隼的中年女人,自我介紹說是民政局的什么科長,那些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高的矮的一干女人,來自婦聯(lián)居委會社區(qū)關工委(任友德納悶,什么事跟關公關云長相干?他從未聽說過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等等。任友德慌忙閃身讓道,女人們?nèi)窟M屋,頓時撲鼻的香氣驅(qū)散了屋里的餿味。女人們眼神怪怪的,任友德猛地意識到了,說了聲騷瑞,急忙回臥室穿衣服,心里吃驚自己嘴里怎么冒出個騷瑞?任友德穿戴好出來,屋里狹窄座位不夠,女人們都站著。任友德又忙著要去燒開水,那個魁梧女人說,不客氣!孩子呢?孩子在哪?任友德便推開小臥室門輕聲叫道,小蘋果,小蘋果。阿姨……領導來看你了。
小蘋果迷迷糊糊出來,一看到這么多人,抱住任友德的大腿叫道,爸爸!我不走!喊罷大哭起來!任友德驚得如同五雷轟頂!
十
結(jié)果可想而知。
那個魁梧女人震怒了,呵斥道,天下竟有這么黑心爛肺的爸爸,居然要把兒子送進孤兒院!她厲聲對其中一個瘦女人說,查查有沒有虐待行為!虐待兒童是犯罪,決不能饒?。∨藗円黄l責,怒氣沖沖地走了。
任友德久久坐在陽臺上,臉上一片茫然,整個人僵硬凝固了似的,一種深深的犯罪感牢牢地攫住了他。小蘋果的那一聲喊,像一把尖利的刀,刺得他心血直流,欲哭無淚。自己真是個罪人??!干了那么多丑事壞事齷齪事,還有啥臉面在人間行走?這時,小蘋果悄悄走來,把酒瓶塞到任友德手里說,爸爸,你是我爸爸,警察就不會抓你了吧?
任友德熱淚盈眶,抱起小蘋果坐在自己腿上,指著樓下熱鬧歡騰的幼兒園說,兒子,你該上幼兒園了。小蘋果立即喊道,我不上幼兒園,我不離開爸爸!任友德大聲說,你得上!還要好好讀書!我不想你毀在我手里!
突然,又有人在敲門。任友德聽得直發(fā)愣,不知道又是什么人在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