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這個靠近路邊的餛飩店,餛飩是按個賣的,十個餛飩,加上蝦皮,芫荽,一碗兩塊錢。王老根端著一碗餛飩在低矮的飯桌旁坐定,摸起湯匙舀了一些醋添進餛碗里,他用湯匙把餛飩逐個挑了一遍,分明是八個餛飩。這怎么能行呢?便又端起餛飩碗,起身走到餛飩鍋旁,對那個正在忙碌的女人說,餛飩不夠數(shù),只有八個。那女人瞥了王老根一眼,抄起漏勺伸進湯鍋里,撈出兩個餛飩拽進王老根的餛飩碗里。湯水濺在王老根的手背上,燙得王老根呲牙吸了一口氣。想發(fā)火吼一聲,餛飩的香氣鉆進鼻孔里,只得使勁咽了口唾沫,默聲折身端著餛飩返回飯桌上坐定,摸著湯匙舀了一個餛飩吃下去,卻又燙得王老根哎喲了一聲,惹得周圍的食客都抬臉看他。
的確是餓了。王老根從早上五點就騎著自行車趕到鎮(zhèn)上。按照他預(yù)想的計劃,挨家挨戶敲了七家門,接連受了七次難堪,心里當(dāng)然不好受。這些老親少眷,怎么能忍心拒絕他這張老臉。王老根敲完第七家門出來,站在路邊垂頭喪氣地唉嘆了一會。肚子咕咕叫的時候,王老根才覺得有些想明白了。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人家借給你錢是情分,不借給你是本分。再說了,都是平頭老百姓,你猛不丁地登門開口借一萬塊錢,誰家能有現(xiàn)成的錢等著你去拿。平常過日子,開門七件事,衣食住行,人情道往,哪家人家都得用錢,別人說沒錢借給你,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怎么能怨這些親戚朋友薄情寡義呢。
這一碗餛飩吃下肚,王老根又添了一碗熱湯。吸溜著喝光了,仰起脖子打了個長長的飽嗝,好像把這一早上的積郁都給打出來了,心里才痛快些。抬手抹了一把嘴,不由得又犯愁,無論如何,今天要把一萬塊錢拿到手里。明天兒子就要定親了,早就說好了的事,定親這天,公婆要給未來的兒媳一萬塊錢的改口費。只要王老根把一萬塊錢讓媒人交給未來的兒媳手里。兒媳改口喊王老根夫妻倆爸媽,這門親事才算正經(jīng)定下了。這是定親儀式里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算是一場熱鬧的重頭戲。這是十里八鄉(xiāng)約定的規(guī)矩。雖然誰也不知道這規(guī)矩是誰興起的,雖然誰也沒看見這規(guī)矩的白紙黑字??墒且?guī)矩就是規(guī)矩,別人按規(guī)矩辦事,你不按規(guī)矩辦事就是不懂規(guī)矩,不懂規(guī)矩就辦不成事。雖然王老根已經(jīng)按照定親的規(guī)矩預(yù)先給兒媳準(zhǔn)備好了五萬塊錢的見面禮。買了煙酒喜糖,定下了五桌喜宴??墒敲饺瞬庞执螂娫掃^來,說再給兒媳一萬塊錢的改口費。一萬塊錢聽兒媳喊一聲爸媽,這真是金口玉言。王老根聽媒人在電話這么說,嘴頭上高興得應(yīng)諾著,卻聽得心驚肉跳,腿肚子打哆嗦。
王老根多半輩子老實巴交,指望在土地里刨食。好不容易把兩個閨女打發(fā)出嫁,嫁妝先后花出去四萬塊錢。又撐著給唯一的兒子娶媳婦,省吃儉用把新房蓋好了。四處托人尋摸著找個兒媳,好說歹說就要定親了。王老根沒想到定親還有這么多講究。這講究都是須要用錢來擺平的事,偏偏王老根就是缺錢。兩個閨女出嫁以后都去海邊打工了,掙的也是辛苦錢,王老根不忍心張口給兩個閨女借錢。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讓兩個女婿小看了自己。兒子在省城飯店里學(xué)廚藝,一個月工資兩千塊,根本不知道省下錢來給自己的婚事做打算。他一年能換四個新型號的手機,卻沒能力換一個女朋友。不是愿意換,是根本沒有哪個女孩多看他一眼,是兒子沒有能力把一個女孩子哄騙到他懷里。兒子二十八歲了,王老根當(dāng)然著急。王老根二十六歲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個閨女的爹啦?,F(xiàn)在媒人好不容易把鄰村的一個女孩子說到答應(yīng)定親了。兒子相看了兩次,說沒意見,王老根當(dāng)然也沒意見。定完親,才能把生米煮成熟飯。只有兒子把這碗熟飯吃進肚子里,王老根才安心,才覺得他把當(dāng)?shù)呢?zé)任和義務(wù)完成了。
王老根從飯桌上站起來,掏出兩塊錢遞給賣餛飩的女人。推起自行車垂頭走到大路上,頭腦和腿腳越來越茫然?,F(xiàn)在該到哪里去,該到哪里去找必須要找的一萬塊錢。大街上的車輛就像被洪水沖刷著的石子,踉踉蹌蹌地相互簇擁著。王老根就像這些石子里的泥鰍,在這些車輛中驚慌失措地左右躲閃。他穿過大街走到對過的路口,一輛車摁喇叭,另一輛車也跟著摁。聲聲喇叭像看不見的拳腳驅(qū)趕著王老根,他覺得自己真是狼狽極了。他唯唯諾諾地推著自行車,在車挨車的縫隙里左躲右閃。快要穿過大半個街面時,他聽到有人喊,老根,這么早干嘛去?這喊聲理直氣壯,硬梆梆地竄入耳朵里。王老根搖擺著腦袋四下張望,尋找著喊聲的來源。他聽到喊聲又響起來了,接著一個戴著墨鏡的光頭從他身旁的一面車窗里探出頭來。光頭的腦門亮閃閃的,隨著伸出一只胳膊沖王老根招呼。王老根擠出一絲笑,沖戴墨鏡的光頭哎了一聲。光頭摘掉了墨鏡,清晨的陽光落在光頭臉上。王老根這才看清了,沖他打招呼的這個光頭是劉大虎。劉大虎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贅肉努力地朝兩腮掙開,顯得十分開心。
劉大虎沖王老根擺手:“好幾年沒見老根哥了,你到路口那邊去,我找個地方停下車給你說說話?!?/p>
王老根哎哎地答應(yīng)著,按照劉大虎的擺手的指示朝大街對面的路口走。他歪歪斜斜地推著車子走到路口,正待找個樹蔭靠定時,就看到劉大虎從路口對過一晃一晃地奔過來了。他的臉上油光光的,他快要走到王老根跟前的時候,就迫不及待似地沖王老根伸出胳膊做親熱握手的樣子。王老根已經(jīng)哆嗦著伸出胳膊來了,卻被劉大虎手指頭上的金戒指刺了一下眼。他把伸出的手又縮到懷里。劉大虎晃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了王老根的手,親熱地使勁搖晃著,嚷嚷著問:
“老根哥,咱這好幾年沒見了,你還沒變樣,你這一大早在街上做什么?有事您說話,只要我能幫你的,咱老哥這交情,我沒二話。”
劉大虎一連串地追問,讓王老根答不上來,他也沒想好怎么回答。他只是被劉大虎這虎頭漲腦的架勢給弄懵了,他還沒從劉大虎這么親熱的姿態(tài)里反應(yīng)過來。剛才他才想起來,他的確是跟劉大虎七八年沒見面了。當(dāng)年王老根被劉大虎從他的廠子里攆走以后,他的確是沒再見過劉大虎。那時候,劉大虎剛開始在村子外邊的大路上建廠創(chuàng)業(yè),投資做紅薯加工廠。王老根在他廠子里管后勤,值夜班,打掃廠區(qū)的衛(wèi)生。因為跟劉大虎一言不合,劉大虎翻臉揮手就把王老根攆走了。當(dāng)時王老根那個生氣,那個郁悶,真是沒法說,他發(fā)誓這輩子不再搭理劉大虎,可是這個早上,劉大虎卻從他的陽關(guān)大道上岔過來,把王老根堵在了這條獨木橋上。面對氣大財粗的劉大虎,王老根慌神了,王老根吞吞吐吐地把來鎮(zhèn)上找親戚朋友借錢的事說出來了。他不知道自己說得明白不明白,反正是,王老根邊說邊結(jié)巴得厲害。他覺得滿臉熱漲漲,渾身濕乎乎的。似乎是,臉上身上都淌汗了,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把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都給劉大虎坦白了。他擦了一把汗,他聽到劉大虎噢了一聲,劉大虎噢了一聲之后,接著就哈哈大笑了。他的笑聲鞭子一樣抽打著王老根,讓王老根縮頭縮腦,更是不敢抬臉看劉大虎,他只是聽到劉大虎笑完之后說:
“孩子定親是大事,這一萬塊錢我?guī)湍懔恕!?/p>
王老根還沒確定是他聽清了還是聽錯了。卻看到劉大虎掏出手機說了幾句話,抬起胳膊朝遠處招手。王老根斗膽順著朝遠處看,他看到遠處劉大虎那輛黑色的轎車里車門打開了,一個穿白衣黑褲的小伙子提著一個皮包走過來。等小伙子走到劉大虎跟前,劉大虎接過小伙子遞給他的皮包,拉開皮包的鎖鏈,探手掏出一捆錢。
“這是一萬,拿著,別犯倔!我剛才從銀行提出來的錢?!?/p>
這捆錢砸在王老根手里,通紅,像一塊剛出窯的磚頭;結(jié)實,像一塊剛出窯的磚頭。王老根感受到這捆錢的熱度和硬度,他一下子就懵了。好像這快磚頭沒砸在手上,卻是砸在腦門上了。沒錯,王老根的確是懵了,驚喜來得太突然。一直到劉大虎拍著王老根的肩膀說:
“不夠你再給我說,十萬八萬的錢我還能掏得出來。”
王老根才被劉大虎給拍醒了,他看著劉大虎跟著那個小伙子朝遠處的汽車走過去。劉大虎的笑臉被陽光劃得摸不清,王老根眼睜睜地看著劉大虎鉆進車里,又沖他擺擺手,悄無聲息地融入大街上的車流里,王老根還是沒愣過神來。他朝前追了幾步,他想喊劉大虎,喊什么呢,王老根不知道,他只是張了張嘴巴,又愣怔著止住腳。街面上超市里的喇叭猛地響起來,是尖銳的叫賣聲,歡天喜地的歌唱聲,刺得王老根猛地一哆嗦,他縮回手,把那捆錢塞進了褲兜里。王老根拍了一下褲兜,扭頭瞥了一眼四周,又抬手拍了一下褲兜,那捆錢的確是裝進褲兜里了。王老根長出了一口氣,才覺得一顆懸著的心安定了。
這個七八年沒見面的劉大虎,為什么就突然遇見了,這么親熱得不行呢。為什么見了面,爽快直接借給王老根一萬塊錢呢。是因為以前的老交情,還是因為現(xiàn)在劉大虎富有了,炫耀給王老根看呢?是施舍給王老根,他想要王老根看看,他劉大虎現(xiàn)在真是混得出人頭地了?真就像天上的飛鳥和地下的蟲子,他王老根真是跟劉大虎沒法比較了?,F(xiàn)在王老根揣著劉大虎借給他的一萬塊錢,推著車子朝著回家的村子方向走,怎么都捉摸不透劉大虎為什么要借給他錢。當(dāng)年劉大虎的紅薯加工廠剛開始的時候,本錢小,生產(chǎn)費用大,產(chǎn)品質(zhì)量也不好,客戶更是稀罕。那時候,劉大虎急功近利,往加工好的淀粉里摻雜滑石粉。淀粉價格每斤九塊錢,滑石粉的價格幾分錢。一百斤淀粉里摻上十斤滑石粉,這利潤就出來了。剛開始王老根不知道劉大虎往淀粉里摻假這件事。有一次半夜里起來撒尿,發(fā)現(xiàn)車間里亮著燈。王老根以為是誰忘了關(guān)燈,推門進去,劉大虎和他老婆的臉都嚇綠了。
王老根說:“大虎,往吃食里摻石粉,你這是喪良心!”
劉大虎說:“你看見了你不吃,我沒對著你喪良心就行?!?/p>
王老根說:“你被錢迷糊了眼,良心蒙了豬油,你這種人不可交?!?/p>
劉大虎說:“你覺得我不可交,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人?!?/p>
王老根朝劉大虎啐了一口唾沫,扭頭就走。劉大虎追上來,捏著一疊錢朝王老根衣兜里塞,讓王老根替他保密。王老根擺手拒絕了劉大虎的錢。氣得劉大虎沖他罵,你就是個倔強熊,早晚得窮死你!
即便是窮死,也不能做昧良心的事,這是王老根做人的底線。王老根雖然沒對外人說劉大虎摻假的事,可是當(dāng)天晚上就卷鋪蓋走人了。后來聽村里當(dāng)教師的鄰居說閑話,說起每個發(fā)財?shù)娜耍嫉馁Y本積累就是罪惡史。王老根沒聽明白,當(dāng)教師的鄰居又給他解釋了一遍。王老根當(dāng)即拍著大腿說,這話忒對了!人心里有罪,睡覺吃飯都不安穩(wěn)。
這大半輩子里,王老根連個螞蟻都沒踩死過,捫心自問,的確是沒做過一件昧良心的事。除了種地收莊稼累個半死,他平日里吃飯睡覺也真是安穩(wěn)??墒沁@安穩(wěn)的日子也是捉襟見肘,前幾年兩個閨女出嫁,現(xiàn)在兒子定親,著實因為錢為難了王老根??墒窃匐y的日子王老根也咬牙挺過來了。因為一個倔字,王老根失去了很多發(fā)財?shù)臋C會,也吃了很多虧。就像當(dāng)年,如果他默不作聲地跟著劉大虎往淀粉里摻石粉,劉大虎肯定不會虧了他,劉大虎吃肉肯定也不會讓王老根喝清湯。現(xiàn)在劉大虎發(fā)財了,他發(fā)財以后還這么對待王老根,是劉大虎沒忘本,真心實意幫助他,還是劉大虎為當(dāng)年的事理虧,趁這個機會拿錢堵住王老根的嘴?肯定是,人有錢了就有名,有名了就會特別在乎名聲。畢竟是,人有了好名聲才能更方便獲得更多的名利,名利兩個字是親密無間的孿生兄弟。王老根雖然沒名沒利,可是他活到半輩子的現(xiàn)在,卻著實領(lǐng)悟到了這一點。只是他想不明白劉大虎為什么現(xiàn)在對他這么好。當(dāng)然劉大虎現(xiàn)在混好了,王老根從心里高興,劉大虎主動借給他一萬塊錢,王老根更是感激他。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萬塊錢,王老根心情由糾結(jié)到輕松,渾身也覺得輕松起來。雙腿蹬著車子,他聽得耳邊呼呼生風(fēng),他覺得裂開的嘴巴灌進了暖風(fēng),心里暖乎乎的滋潤,回家的路也變成了一路坦途。
進了村子,到了家里,王老根的心突然又變得忐忑起來。這一萬塊錢放在那里才合適?這幾年,村子里不太平,青壯年的男人都出去打工,常有不知名的小偷半夜里溜進村里偷豬牽羊。村里發(fā)生過幾次被小偷撬門搶錢的事。誰家白天賣了幾頭豬,晚上就有小偷撬門來偷錢。說是偷,其實就是威逼明搶。隔壁的老宋家,去年兒媳婦生孩子,兒子在外打工不能請假回來,寄回幾千塊錢放在家里,當(dāng)天晚上就被小偷撬走了。那些小偷明目張膽,拿了老宋家的錢,臨走還指著老宋的鼻子笑話他:家里有幾個錢別洋洋。老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以后長點記性!因為小偷這句話,老宋郁悶得扇了自己的耳光。兒媳生完孩子,老宋也害了一場大病。當(dāng)然從今年開始,村里安裝了監(jiān)控攝像頭,小偷忌憚沒再來過??墒峭趵细浵铝死纤握f的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禍從口出,只要嘴巴緊,別人不知道家里有錢,小偷也不會造訪。王老根覺得,劉大虎借給他一萬塊錢這事,除了天知地知,連老婆都不能說。他不是怕老婆笑話他人窮志短,只是擔(dān)心老婆嘴巴不嚴實,一不小心說出去,找來小偷上門可就麻煩了。
屋門緊閉,王老根開鎖進屋,在屋里轉(zhuǎn)悠了一圈,發(fā)現(xiàn)老婆不在家。踅到飯桌上倒了一碗水,仰脖喝下,抹抹嘴巴,便開始尋思把這一萬塊錢放在哪里才安全。床底下,衣櫥里,好像是哪里都不合適,好像是,把這一萬塊錢,藏在任何一個地方,分明都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思。好像是,只要人能出現(xiàn)的地方就不安全。這怎么能行呢?王老根在屋子里踅了幾圈,愈發(fā)心煩意亂。借不到錢麻煩,借到錢了更麻煩。王老根從臥室里走出來,在客廳里轉(zhuǎn)悠了一圈,偌大的三間房子,居然找不到一處放錢的地方,他簡直就要氣急敗壞了,他幾乎就要扯著嗓子罵人了。這時候,院子里的一聲驢叫響起來,抑揚頓挫,高亢有力,喂喂哇哇的叫聲刺激著王老根的耳朵。王老根打了機靈,一下子就明白了,抬腿就往院子里西墻邊的驢棚里跑。他奔到驢棚旁邊,那頭灰驢已經(jīng)不叫了,若無其事地瞪著大眼看地面,對王老根的出現(xiàn)默然不理。王老根卻覺得心跳突然加速了,奶奶的,怎么一下子就這么激動了?王老根倒剪雙手,圍著驢棚轉(zhuǎn)了一圈,又忍不住轉(zhuǎn)了一圈,他扭頭看見昨天鍘完的那一堆草料,裝在滿滿一個草筐里,靠在驢棚外邊的墻根下,瞬間就豁然開朗了。王老根抬頭看天,扭頭看大門,確定沒有一絲意外,才掏出把那一萬塊錢,哆嗦著塞進草堆里,又哆嗦著手把草堆恢復(fù)原狀,起身拍怕手,突然想笑。驢不會說人話,只有驢知道這事。即使再狡猾的小偷也不會想到,這破破爛爛的草筐里會藏著一萬塊錢。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王老根簡直為自己的這個做法得意了,他真是有些暗自竊喜了。這樣的竊喜就像一杯烈酒,一下子就讓王老根暈乎乎的,渾身都輕得像一片樹葉,連走路都有些趔趄。是啊,現(xiàn)在的王老根徹底放松了,這兩天讓這一萬塊錢折騰得寢食難寧,現(xiàn)在壓在胸口的石頭終于放下了。王老根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盯著草筐,才踉踉蹌蹌?wù)刍匚堇?,鉆進臥室,一頭栽在床上,蒙頭呼呼睡去。
這一覺王老根睡得昏天黑地,他在夢里似乎聽到了風(fēng)聲,雨聲,凌亂的腳步聲,好像是有人在他身邊走動,好像是老婆的動靜,好像是驢叫又響起來了。怎么回事?的確是驢又叫了。王老根蜷曲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沒錯,是驢叫了,這叫聲錐子一樣戳著王老根的耳朵。王老根猛地打了寒顫,睜開眼,翻身下床,拖拉著鞋子沖出臥室,邁出屋門。老婆正在院子里剝花生,王老根瞥了她一眼,悶頭朝驢棚的方向跑。老婆在身后喊:
“跑什么,睡癔癥了嗎?”
王老根不答話,徑直奔到驢棚里?;殷H還是像上午一樣,若無其事地瞪著大眼看地面,對王老根的出現(xiàn)默然不理。它叫了嗎?叫還是沒叫?靠,這頭蠢驢,沒事瞎叫喚什么呢?王老根走到灰驢跟前的時候,灰驢猛地打了個噴嚏。王老根跟著哆嗦了一下,他扭頭朝驢棚外面看,墻根下草筐里的草不見了,沒錯,王老根甩了甩頭,沒錯,草筐里只剩下幾根凌亂的碎草。這怎么可能呢。王老根想大叫,可是心跳瞬間堵在了嗓眼邊,讓他發(fā)不出一絲聲。王老根四處打量著驢棚,他以為自己是看花眼了,他以為自己還在夢里,他探手掐了一把大腿,疼痛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草呢?驢,那堆草呢?”王老根掙著脖子終于叫出來了,他捶胸跺足,雙手扳住灰驢的頭,使勁搖晃著:“那堆草呢?草里的錢呢?”
老婆搖晃著從身后過來了,忿忿地瞪著王老根:“你叫喚什么呀?就知道睡覺,驢餓了一天也沒想起來喂草!”
王老根扭頭盯著老婆,喊著老婆的名字:“香草,你喂驢了?你把那堆草喂驢了?”
香草哼了一聲:“等你喂驢,還不得把驢餓死了?!?/p>
“錢呢?那一萬塊錢呢?”王老根呆張著嘴巴,他眼巴巴地盯著香草,帶著哭聲問:
“你看見那一萬塊錢了嗎?”
香草滿臉茫然地搖頭:“哪里的一萬塊錢?”
不到十分鐘的工夫,村西頭的鄭屠戶就背著他殺豬的家什來到王老根家里。鄭屠戶上衣敞著懷,露著一胸脯的肥肉,腳板上套著一雙看不清顏色的塑料拖鞋。他噴著滿嘴的酒氣,放下袋子長短不一的刀子,接過王老根遞過來的一支煙,大口吸了幾口,才對王老根說:
“我只殺過豬,從來沒殺過驢。”
王老根急赤白咧地哀求鄭屠戶:“你趕緊下手吧,再晚了那一萬塊錢就成驢屎蛋蛋啦?!?/p>
香草在一旁急得搓著手轉(zhuǎn)圈,著急又冤屈的樣子,埋怨王老根:“你說你把錢藏草筐里干嘛?我哪里知道草堆里會有錢,這驢餓得嗷嗷叫,我端了草筐就倒進驢槽里,趕緊又忙活打掃屋子去了,哪里會想到出這檔子蹊蹺事。”
王老根扭頭怒罵:“你趕緊給我滾,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娘們!”
香草也不示弱,回擊王老根:“把錢藏在驢棚里,在你眼里是人都是小偷對不對?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個像你這么變態(tài)的人!”
香草埋怨著王老根,卻沒像王老根一樣亂了分寸,轉(zhuǎn)臉笑著讓鄭屠戶進屋歇歇,張羅著要燒水泡茶。王老根恨不得抬腿踢走她,只是無暇發(fā)泄他的憤怒,催促鄭屠戶趕緊殺驢。鄭屠戶被他催得聒噪,只是說:
“老根哥,事已出現(xiàn),你別著急,我還得研究研究怎么殺驢?!?/p>
王老根恨不得直接給鄭屠戶跪了。
鄭屠戶吸著煙,繞著灰驢轉(zhuǎn)圈,像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樣子。鎖緊眉頭苦想了一會,才招呼王老根找一塊黑布,蒙住灰驢的眼。又讓王老根和香草哄著灰驢,死拉硬拽,把蒙著眼的灰驢拽到院子里的老槐樹下,拿繩子捆住了灰驢的四肢。又用一根繩子套住了灰驢的的嘴巴,系在老槐樹身上。鄭屠戶仔細查看繩子系得牢固了,扭身操起一柄長刀,在槐樹上反復(fù)磨蹭了一下,試探著靠近灰驢,嘴里念念有詞,卻聽不清他念叨什么。鄭屠戶對著灰驢的脖子比劃了幾下,胳膊伸縮,倥傯間,揮刀刺進灰驢的脖子里。是刀子刺破玉帛的撕裂聲,鄭屠戶的刀子插進灰驢的脖子里,他并沒當(dāng)即拔出刀子,卻是扭動著手腕,腥紅的血順著刀口濺到鄭屠戶的胳膊上,滴滴答答的落在他的拖鞋上??蓱z灰驢被捆緊嘴巴,發(fā)不出一聲叫,只是劇烈地抖動著身子,仿佛電擊一般,渾身顫抖。鄭屠戶抽出刀子,把刀子扔在地上,急赤白咧地招呼王老根:“過來,咱們一起推倒它?!?/p>
王老根應(yīng)聲過去,他和鄭屠戶伸手推動著哆嗦著灰驢,嘴里喊著,一二三,倒,倒了。那灰驢搖晃了一下身子,應(yīng)聲倒在地上,濺起一陣塵土。
王香草哭了。她的哭聲嗚咽,像是一股斷斷續(xù)續(xù)的旋風(fēng)在院子里刮。王老根扭頭斥責(zé)她:“哭什么哭?你做下的壞事,你還好意思哭?”
香草哭著說:“都怨我,都怨我還不行嗎?怨我把咱家灰驢給害死了?!?/p>
此時鄭屠戶卻像是來了十足的興致,不再喘息,忙不迭地把倒在地上的灰驢開膛破肚,雙手摸索著,直奔灰驢的胃包,嘴里叫著,找到了,找到了。拿刀子劃開胃包,一攤黏糊糊的汁液淌出來,胃包里的碎草泛著模糊的綠,粘液里摻雜著破碎的紅色紙片。鄭屠戶抓在手里,王老根也看清了,這些破碎的紅色的紙片,分明就是他的那一萬塊錢。
王老根帶著哭聲說:“壞了,壞了,這錢全都被這蠢驢給嚼碎了。”
香草擦著淚圍過來,她只看了一眼那些紅綠的汁液,就轉(zhuǎn)臉干嘔起來。王老根厭煩地攆她離開。香草沒再吱聲,只是探手把蒙在驢頭上的那塊黑布整理了一下,起身念叨著,造孽啊,真是造孽。
那天下午,王老根把從驢肚子里取出來的碎錢,用兩個塑料袋裝了,氣急敗壞地騎車趕到鎮(zhèn)上的銀行里。他抱著能兌付殘幣的希望,把兩塑料袋碎錢放在了銀行的柜臺上。幾個正在上班的銀行服務(wù)人員,面對這兩塑料袋濕乎乎的碎紙片,目瞪口呆。在王老根詞不達意的敘述里,所有人圍觀的人都承認這些碎紙片是錢??墒沁@些錢太碎了,經(jīng)過灰驢的咀嚼,再經(jīng)過驢胃的蠕動消化,浸泡破碎得已經(jīng)面目全非。已經(jīng)分辨不出到底有多少數(shù)額,如何驗證錢的真?zhèn)?。工作人員拒絕王老根的要求時,王老根只會大叫:
“我保證這是一萬塊錢,我保證這些錢都是真的?!?/p>
“我以我的人格作保證,我要是說假話天打雷劈我!”
王老根絕望的叫喊招來了圍觀的人一片唉嘆。他提著兩塑料袋碎錢,垂頭喪氣地走出了銀行。鎮(zhèn)上的大街人來車往,看起來比早上還熱鬧。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家灰驢吃掉一萬塊錢的事,已經(jīng)在村里傳開了。
這回家的一路上,王老根不斷地埋怨自己,怎么就這么笨,怎么就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不把錢藏在草筐里,老婆就不會讓驢吃了這一萬塊錢,那么也不會讓鄭屠戶殺驢,現(xiàn)在把驢殺了,錢沒了,驢也沒了,明天給兒子定親的改口費再去哪里籌借呢。懊惱和沮喪像兩塊大石頭壓著王老根。他恨不得打自己的耳光,想打,忍不住就打了,啪啪,扇得眼淚都出來了,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一路掉淚,還得朝家走。這一路,王老根走得跌跌撞撞,低著頭,貼著路邊,做錯了事似的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太陽已經(jīng)偏西,陽光將他的影子照得又細又長,尾巴一樣追隨著他。一陣風(fēng)從耳邊刮過,王老根懊惱得想死的心都有了。走進村口時,王老根逼著自己騎上了自行車。他不想讓村里人看見他落魄的模樣,低著頭,蹬著車子朝家門的方向奔。一路上,迎面過來的人卻越來越多起來。有男的,女的,扶老攜幼,說說笑笑。這些人是去哪里呢,今天分明不是趕集的日子。王老根想問,又不敢抬頭,只想躲避越來越多的人,可是還是有人喊他了,有人笑著給他打招呼了。
“老根,回來了?銀行的人怎么說?”
“老根,你家的驢肉已經(jīng)賣光了,哈哈,你真搞笑,這下你可出名了?!?/p>
王老根抬臉打量著給他打招呼的村人們,眼花繚亂的,怎么人越來越多。王老根從車子上跳下來,才看清了。這些跟他打招呼的村人們,手里都提著一塊肉,或大或小,肥白紅瘦,在他們的手里抖動著,讓王老根目瞪口呆。他聽清了村人們說的話:
“誰家過日子都不容易,該幫忙的時候就得幫?!?/p>
王老根還沒聽懂村人們對他說這話的意思,他只是嗯嗯啊啊的應(yīng)諾著,推著自行車朝家門口走。一直走到院子里,怔怔地看著滿院子里的吵吵嚷嚷的村人們,怔怔地看著鄭屠戶揮刀把一塊塊肉分割下來,村人們把手里的錢遞給面帶戚容的香草,香草對村人們低頭彎腰,說著感謝的話。他這才明白,村人們自發(fā)來分買了他家的這頭驢。
“市場價的驢肉每斤14塊錢,自愿每斤二十元。那頭灰驢三百多斤,賣了不到八千塊錢?!编嵧缿舨林湍伒氖?,蹲在地上,捏著一支煙點上,慢悠悠地抽了一口:“一個人幫十個人難,十個人幫一個人容易?!?/p>
鄭屠戶說著,仰脖打了個噴嚏,他怔了一下,突然干嘔了一聲,扭頭朝墻根里吐了一口唾沫,卻又吐不出來,只是嘔嘔地叫了一會兒,才擦著嘴巴上的口說:“真是惡心,我覺得我忒惡心了,我殺了多半輩子豬了,沒想過還要殺驢。我真是喪良心了……”
王老根聽著鄭屠戶嘟囔,心里跟著難受,也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把車子靠在墻根下,走到鄭屠戶跟前蹲下,伸手朝鄭屠戶要一支煙吸。鄭屠戶掏了一支煙遞給他,又打火給王老根點著了。王老根猛吸了一口,打量著老槐樹地下的木桌子。驢肉已經(jīng)賣完了,只剩下凌亂的驢骨頭,血肉模糊,閃著白森森的光。不由得心里一陣疼,這頭灰驢喂了四年了,沒少給家里出了力氣,他也沒想最后卻死在自家的院子里。香草握著一疊碎錢圍過來,滿臉小心地看著王老根,片刻才說:
“劉大虎也來了,他又拿來了一萬塊錢,把驢皮買走了。”
王老根覺得自己的嘴巴抽搐了一下。
“老根哥,你演的這出戲不孬,一下子你就成名人了”鄭屠戶吐出一口煙:“聽劉大虎說,明天省城里電視臺的記者要來采訪你呢。”
“怎么說話呢?什么叫我演的這出戲?”王老根扔掉手里的煙卷,大聲叫起來:“電視臺的怎么知道這事?誰讓記者來的?”
“可能是劉大虎吧,是他來的時候告訴我的?!毕悴菪÷曊f:“劉大虎讓我給你說,你只要在電視上說這些錢是他劉大虎借給你的,讓劉大虎在電視里露個臉,這錢嘛,就算他贊助給咱們家了?!?/p>
“本來就是劉大虎借給我的錢,這話不假,誰問我也得照實說?!蓖趵细乜粗悴?,他像是很費勁地吞了一口唾沫;“劉大虎借我的錢,我遲早還給他。”
王老根說著站起身,摸起墻根里的掃帚。又扭身對香草說:“你趕緊去超市里買點菜,再買兩瓶酒來,鄭老弟今天辛苦了,晚上我跟他喝一杯?!?/p>
香草哎了一聲,王老根便沒再說什么,他低頭開始打掃院子,掃到老槐樹的木桌旁時,看到桌子上的驢骨頭,雙腿一軟,一個趔趄歪倒在地上的瞬間,王老根覺得,劉大虎的笑咪咪的臉龐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王老根覺得一記耳光扇在了臉上。這個劉大虎,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殺驢取錢這事在村里鬧騰得我還不夠丟臉嗎?他還要讓電視臺的記者來宣傳這件事,他這是用錢來報復(fù)我嗎?還是用錢來宣傳自己呢?王老根掙扎著爬起來,羞愧地瞥著鄭屠戶和香草他以為他倆會對他說句什么,可是鄭屠戶和香草盯著他,他們倆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表情平淡,一聲沒吭。
這一天過得真累啊,王老根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見了這么多人。這一天王老根喜過,怒過,哀過,樂過,這一天這么熱鬧,可是王老根現(xiàn)在卻覺得從未有過的孤獨。這孤獨從哪里來的呢,王老根還真是說不清。人活著,誰又能真正了解誰呢?王老根真是摸不透了。他拍打著衣服上的土,瘸著腿走到木桌子前,伸手把慘白的驢骨頭攏成一堆。明天就是兒子定親的大喜之日了,該來的早晚會來。他打算在天黑之前,把這堆驢骨頭端到村南的地里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