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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 生

      2017-12-13 20:23:07劉振廣
      雪蓮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張媽娜娜夫人

      1

      掙不斷綁手的膠帶,我羔羊一樣被塞進(jìn)汽車。尹才一路疾馳,把我拉到這里。他捋下我頭上的黑布套,扒下裙子,攔路強奸似的又享受了一番我的青春。我怒罵。他獰笑著放下我的腳腕,解開我的手腕,疾步逃跑。我爬起追他。他從外邊鎖死了院門,得意地笑:“嘻嘻,親愛的,甭生氣,好好在這兒享清福吧,當(dāng)你想娜娜想我想得要發(fā)瘋的時候,我會再來看你?!蔽遗拇蛑F門罵他:“畜牲!你不得好死!”回答我的是汽車遠(yuǎn)去的聲音。

      “夫人,回房歇息吧,尹董他聽不見了?!币煌瑏淼膹垕寗裎?。她是尹家的仆婦,我生產(chǎn)時服侍過月子,被派來做我的傭人。

      我仇恨,惱怒,悲傷,氣得跺腳頓地。張媽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后。

      透過門縫,我看見院外的田野長著茂密的玉米。但除卻門縫可見的地方,看不到旁處。我再看這座軟禁我的囚牢:院落很大,院墻很高,墻頭插著鐵絲網(wǎng)。院里只有剛才尹才蹂躪我的那棟三層小樓。門口通樓口鋪一段水泥路,兩邊裸露著黃土,長滿野蒿、狼尾棵和雜草,有白翅蝴蝶和細(xì)腰馬蜂在飛。我想繞到小樓后頭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門口可以進(jìn)出,一下水泥路,鞋跟就插進(jìn)黃土,打了個趔趄。張媽從后邊扶住差點跌倒的我。

      “小心些,夫人?!?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2/19/xuel201712xuel20171207-1-l.jpg" style="">

      我想罵人;瞅瞅老女人謙卑善良的面容,沒張得開嘴。

      登上水泥臺階,推開樓門,我又走進(jìn)小樓。那會兒尹才搡我進(jìn)來罩著頭套什么也沒看見,這時發(fā)現(xiàn)小樓里很寬敞。對著樓門是客廳,旁邊就是剛才尹才非禮我的臥室,妝臺、衣柜、電視、電話等家具一應(yīng)俱全。如果說我已被軟禁,那么這就是我的囚室,我將在這個房間度過未知的“刑期”。臥室旁還有個小屋,該是張媽的住處。我又看客廳那邊,樓道兩旁全是沒有窗戶的房間,門都關(guān)著,即使是這陽光強烈的時辰,樓道里的光線也很晦暗。樓道盡頭是通向二樓三樓的樓梯,安著鋼鐵推拉門,一把鐵鎖鎖斷了上樓的路。

      我返身跑回臥室打電話,撥“110”。話筒沒聲音,信號打不出。

      張媽說:“夫人,您別異想天開了,不光這里的電話不能用,連我的手機都被尹董收走?!?/p>

      我焦躁地問:“張媽,你知道這里是哪嗎?”

      “我也不知道是哪,我、我只知道這是一座沒完工的生豬屠宰場。”

      “??!”我打個寒噤,“遭雷劈的,竟把我送到屠宰場來了!”

      “也不是屠宰場,”張媽又解釋:“屠宰車間還沒建,只建了這棟辦公樓?!?/p>

      “張媽,在這兒我怎么活呀!”悲從中來,我伏在床上大哭。

      2

      昨天,我和尹才徹底鬧翻。

      我們的私生女娜娜來到人世一周年,我為心肝寶貝做好了慶生的準(zhǔn)備。她遺傳了我的所有優(yōu)點,漂亮的像個小天使,已經(jīng)呢呢喃喃會萌話。她眨動著長長的睫毛,轉(zhuǎn)動著烏黑的眼珠,看著外賣送來的生日蛋糕叨叨:“爸,爸,爸爸。”她是想起了她的絕情父親呢,還是信口呢喃?我搞不清楚,可是我們母女已經(jīng)半個多月沒看見尹才卻是事實。孩子的話語使我更加怨艾和氣惱,就給尹才打電話。他不接,電話總是處在“請不要掛機,對方正在通話中”的狀態(tài)。我又給他發(fā)短信,他也不回。時間快到中午,他把電話打過來。

      “肖肖,什么事呀?又是電話又是短信,你煩不煩!”

      我說:“尹才,你是真忘了還是裝糊涂?今天是娜娜的生日!”

      “哦——一個屎抓抓,生日就生日吧,啥大不了的事——你不知道我多忙!”

      “你說的是人話?難道你只管生不管養(yǎng)嗎?”我氣得罵他:“冷血動物!”

      沒想到尹才回答:“我說肖肖,你應(yīng)該知道你的身份和地位,不要老拿孩子脅迫我!中午我要接待重要客戶,看晚上能不能抽出時間——我們是得好好談?wù)劻?!?/p>

      “晚上你也別回來!”我扯開喉嚨喊:“個騙子!我不想見到你!”我的喊聲嚇得娜娜哇哇大哭,我急忙把孩子摟在懷里。

      我和尹才的沖突,從去年夏天他妻子病故就開始了。我要他兌現(xiàn)對我的承諾,他支吾搪塞不予落實。我承認(rèn)我是小三,是不光彩的角色,但我進(jìn)入他的婚姻,并不是我要插足,而是他的逼迫。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招聘會,我的相貌和才學(xué)被幾個用人單位看好。就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尹才以高出別人一倍的工資把我聘進(jìn)他公司。也怪我沒有對他這個老板進(jìn)行深入了解,就草率簽訂了勞動合同,結(jié)果一腳踏上了賊船。他妻子尤蓉的生命已成風(fēng)中殘燭,他讓我暫時不到公司上班,到醫(yī)院去陪護(hù)他妻子。我對那個三十歲剛出頭就不能說話生命垂危的女人充滿了同情,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尹才對我表示感激,說我不光模樣漂亮,而且心地善良,是天下難找的好姑娘。他把他家的鑰匙交給我,說這樣我給尤蓉取東西更方便。我受寵若驚,以為遇見了誠懇實在的好老板。初去他家,我像一只飛到草叢覓食的小鳥,謹(jǐn)慎小心,唯恐遭遇什么隱藏的危險??墒侨ミ^幾次,一切安全,也就放松了戒備。連天陪床,夜不解衣,身上臟澀難受,又給尤蓉去取東西的時候,我想借用她家的浴室洗個澡。開門迅速脫光,打開蓮蓬頭,我幸福地站在溫?zé)岬膰娙?。撫摸著自己凝脂般的肌膚,端詳幾眼壁鏡里很快被水汽模糊了的更有女人味的身影,我沒來由地忽地有些羞赧。我急忙往頭上抹洗發(fā)露,想快點洗完回醫(yī)院。然而就在我閉眼洗頭的當(dāng)兒,一個光身子男人從后邊抱住了我。啊!我遇見魔鬼般大叫,想掙開他的雙臂逃跑,可是那兩條粗壯的胳膊鐵環(huán)一樣把我箍了個結(jié)實。

      “肖肖,我圣潔高雅的女神,恩賜我吧?!币艢庀⒋种?。

      “尹董,這、這、這不行!”我努力掙扎,但是徒勞。

      “肖肖,這很好嘛,我男你女,我們你恩我愛……”尹才嘴唇含住了我的耳垂,舌尖輕舔,手指罪惡地揉捏起我的敏感部位……

      我身體軟下來,彎腰飲泣?!耙闾圬?fù)人!”

      “寶貝,咱這是緣分。你只要好好伺候我,尤蓉死了,我就娶你為妻?!?他溫柔地哄勸我。

      事已至此,我只有哭泣。眼淚落在他手臂上,貞潔灑落在地板上。

      也是我沒出息,只兩三次,就懷了娜娜。他盼子心切,不再讓我伺候尤蓉,秘密安排了一處房子讓我去養(yǎng)胎。他幾乎每夜都宿到那里去,我名副其實成了他的外室小老婆。

      再先進(jìn)的醫(yī)療技術(shù)和昂貴藥物也醫(yī)治不了命運。尤蓉?zé)艨萦捅M,在去年春天死去。入夏,我的娜娜出生。我以為尹才有言于我,不用我說也會操持和我結(jié)婚,便沒有著急催促。我還為他著想:妻亡不出百日就另娶新歡,而且還要曝光一個私生女,這會讓他的名望在社會上大打折扣。我想他一定明白我的容讓賢明通情達(dá)理,也一定知道我的等待和焦急。然而他召集親朋好友熱熱鬧鬧給尤蓉辦完周年祭,還是沒有公開我們的關(guān)系。我就有些急了,覺得不能再等,向他提出結(jié)婚。

      我說:“尹才,尤蓉走一年了,咱的女兒也快一歲生日,咱們應(yīng)該去登記了?!?/p>

      他說:“不忙。為尤蓉辦周年,我心情不好,現(xiàn)在沒這個心緒?!?/p>

      “那啥時候去辦?”

      “過一段再說吧——我們孩子都生了,登記不登記還不都一樣?!?/p>

      “那怎么會一樣呢?”我想他對我做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小老婆的委屈應(yīng)該知道,也就沒和他辯論,“那就由著你,再過一段時間?!?/p>

      誰知時間一天一天流水般過去,他卻老是不和我去登記。他到我住處來,除了逗逗娜娜,就是和我調(diào)笑做愛,好像把承諾忘得一干二凈。于是我再次向她提起結(jié)婚的事。

      沒想到他一擺手說:“咱們就別登記了吧——這樣過不是挺好嗎?”

      我好不錯愕:“怎么,你說話不算話了?”

      “寶貝兒,我和你說過什么話嗎?”他淡淡一笑:“你不要把結(jié)婚的事太當(dāng)真。你頭胎生了個丫頭,我找人給你看過相,說你沒有生男孩的面相和體相。這我不怪你,既是我以前喜歡了你,我就還要一如既往地喜歡下去。咱們就這樣過,過一輩子,多好?親愛的,你總不能不讓我娶一個會生兒子的老婆吧?你總不能讓我們?nèi)鷨蝹鞯囊覕嗔俗訉O吧?”

      “尹才,這就是你拖著不和我去辦結(jié)婚登記的理由嗎?”

      “是的——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我今生什么都好,就是娶女人不遂心。結(jié)發(fā)妻是個病秧子,沒生育就死了;找個情人,只生丫頭片子!但是肖肖你放心,只要你愿意維持現(xiàn)狀,我會對你負(fù)責(zé)一輩子——我也有能力對你負(fù)責(zé)一輩子。”

      啪—— 我忍無可忍,掄起巴掌,狠狠打在這個說話不算話的流氓臉上:“混蛋!誰愿做你的情人?誰讓你負(fù)責(zé)一輩子?滾!你滾!”

      “你、你敢打我?”尹才摩挲臉,恨恨地望起我。

      “敢打你?我還想殺了你!”我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個騙子!騙我青春,毀我人生,你不得好死!”

      “肖肖,你也不能這么說話!那天,要不是你在我家脫得一絲不掛,使我不能自持,我們也許走不到一起!你故意挑逗我,你也有責(zé)任!”

      什么?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強盜邏輯!我抹一把眼淚,猛力向他撞去——我不想活了,我要和他同歸于盡!他躲開我,跑出門。我撲倒在地板上,天旋地轉(zhuǎn),腦袋里電閃雷鳴。我枉活了二十四歲,枉讀了大學(xué),我就是一個白癡!我忽地發(fā)現(xiàn),我是生活在鬼域里,那尹才就是一個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厲鬼,抓著我大啃大嚼,撕得我血肉模糊鮮血淋漓。我死了,成了尹才手里的一具白骨一只骷髏。

      是娜娜醒來的哭聲喚回我的魂魄。我從地下爬起,心痛如絞地?fù)湎蚝⒆?,緊緊抱在懷里。我給她喂奶,孩子不吸我的乳頭,手腳蹬扯著啼哭。我這才想起,從女兒三個月,我就聽從那禽獸“保持形體”的勸誘,已經(jīng)不再給她哺乳,我這個母親早沒了乳汁。我恨哪,我為什么一切都要聽從他擺布呢?我只得放下女兒去沖奶粉。孩子小手捧住奶瓶,饑餓地吸吮,吃飽了,臉上立刻又出現(xiàn)了笑意。

      我的眼淚斷線珠一樣落在女兒身上。我無辜可愛的孩子啊,你的媽媽如果得不到那個應(yīng)該得到的名分,你就會像你的媽媽一樣一輩子在人前沒有地位!這不行,你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長得如天使般美麗,你一輩子更該生活得像天使般快樂!而且,你是尹家長女,應(yīng)該擁有絕對的繼承權(quán)!媽媽就是不為自己,為了你的將來,也得和那個禽獸抗?fàn)帲?/p>

      3

      昨天晚上,尹才到底沒回我的住所。

      今天,我抱著女兒,打出租車找到“尹才實業(yè)集團(tuán)”。走進(jìn)擺著鮮花的旋轉(zhuǎn)門,一位迎賓小姐微笑著迎過來。

      “這位女士,很高興為您服務(wù)。您辦什么業(yè)務(wù)?”

      “我找尹才!”

      “您貴姓?找我們尹董什么事?我給您聯(lián)系。”

      “我叫肖肖,是尹才的老婆。你告訴他,出來迎接我們母女!”

      “……”迎賓小姐和在場的所有人都驚愕地把目光砸向我,像在看一個外星人突然降臨。

      我提高了聲音:“你們大家還都不認(rèn)識我吧?這難怪,我只在報到的那天到這里來過一次。但是我是尹才的老婆卻是不爭的事實——我抱的就是他的長女!昨天是我們女兒的一周歲生日,尹才沒回家,今天我來找他!”

      迎賓小姐急忙打電話。有人滿臉堆笑地過來讓我們母女到門廳沙發(fā)里坐。更多的人仍是詫異地看著我。沒過幾分鐘,胖女人胡芳走出電梯來到我身邊——我認(rèn)識她,她是尹才的辦公室主任,我生娜娜住院,跑前跑后都是她。

      胡芳胖臉笑得起了棱兒:“肖肖女士,您好?快跟我走?!?/p>

      我說:“胡主任,尹才干啥去了?他怎么不來接我?”

      “尹董正忙,他讓我代表他來迎接您。我們快走吧?!?/p>

      胡芳殷勤地接過去我懷里的孩子,帶我走進(jìn)樓梯,領(lǐng)我到尹才的辦公室。

      尹才從老板臺后過來抱住了我:“親愛的,請原諒,昨天我實在太忙……”

      “那你今天有空嗎?”我推開他,“我們現(xiàn)在就去民政局登記!”

      “寶貝兒,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嗎?咱不登記,咱就維持現(xiàn)在這種關(guān)系!”他立刻拉下了臉子。

      “這不行!我們是事實上的夫妻,我得要名分,我有這個權(quán)力!”

      “這你辦不到!”尹才徹底撕破面皮大發(fā)作:“你以為你是誰?憑你就想當(dāng)我的太太?你不配!”

      “那你就不該…… 我不干!”

      “哼,干與不干由不得你,得我說了算!”尹才頤指氣使獨斷專行:“我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孩子由我撫養(yǎng),我送你到一個享福的地方去享福,等你啥會兒想通了,愿意和我維持現(xiàn)狀過日子了,我就把你接回來!”

      “什么?”我馬上意識到我又上了當(dāng),再找孩子,早不知被胡芳抱到哪里去。尹才出去,把我反鎖在辦公室。頃刻間我覺得天塌地陷,一下子掉進(jìn)了十八層地獄。我再哭再鬧又有什么用?在這有著隔音裝置的房間,連我的哭聲外邊都聽不見。到現(xiàn)在我不得不承認(rèn),與老謀深算的尹才較量,我是如此的幼稚和天真。我這次到他公司來,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就像當(dāng)初接過他家鑰匙就進(jìn)了他的圈套。我沒心沒肺地把寶貝女兒親手交給了他的爪牙,成就了他的陰謀。

      我懊悔,氣恨,摸出手機要求救。就在此時門被推開,兩個彪形大漢一把奪去我的手機,麻利地綁牢了我的胳膊,給我戴上了頭套,把我挾到樓下塞進(jìn)汽車。

      4

      想念女兒,我心如刀絞。娜娜,你在哪里?媽媽真傻、真傻、真傻呀!我痛不欲生。我現(xiàn)在既不知道女兒的下落,也不知道我距離孩子有多遠(yuǎn)。我只知道自己被尹才送到了這個呼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響的地方。

      寂靜。靜得能聽到我的眼淚滴到枕頭上,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我覺得就像被埋進(jìn)了墳?zāi)?。尹才以前為我安排的房子,坐落在鬧市高樓。左邊是青菜批發(fā)市場,右邊是酒店,樓前是廣場,樓后是影院。每天天不亮,批發(fā)市場的嘈雜市聲就把我吵醒。緊接著廣場上大媽大爹開始跳晨舞打太極,奏響生命之曲。太陽升高,那些追求健康長壽的老人回家吃飯,大鼓又擂動,扭出癮的秧歌隊擺開陣勢,高奏嗩吶,舞起彩扇。近午,秧歌隊還沒散,電影院播放的廣告和酒店后廚的砧板交相呼應(yīng),更加熱鬧。午后難得消停一會兒,但陽光稍不灼人,秧歌隊和廣場舞又一起上陣,和市聲、廣告聲、砧板聲相伴到深夜。起初我和尹才報怨太吵,要另尋旁處,他卻說“大隱于市,你我非法同居,在這熱鬧繁華處沒人注意”,結(jié)果住了一年多,我倒對那喧囂漸漸習(xí)慣。而到了這岑寂之地,卻感到無比的恐懼。

      我的心在滴血。我痛恨自己因幼稚而落入尹才魔掌,因單純而失去相依為命的孩子。

      張媽進(jìn)屋:“夫人,我給您調(diào)好了水溫,您去洗理一下吧。您的頭發(fā)亂了,臉上滿是淚痕?!?/p>

      “不!”我從床上坐起,“沒了女兒,我活都不想活,還要什么臉!”

      張媽說:“夫人,您不要為孩子操心。虎毒不食子,我想他尹董一定會安排人把孩子照顧好。他年近四十才有這個寶貝閨女,絕不會讓孩子受委屈?!?/p>

      “可誰又說得準(zhǔn)?”我更恨尹才——孩子才一生日呀,如果不是蛇蝎心腸,能把孩子從她娘懷里奪走?

      “夫人,我理解你的心情?!睆垕屨f:“可您不能老是這么啼哭。您若哭出個病呀殃的,還怎么再見您的孩子?”

      “我不哭又怎樣?我的可憐的娜娜……”我的淚水又忍不住。

      “哭只表現(xiàn)懦弱。”張媽說:“我認(rèn)為,您現(xiàn)在要緊的不是懦弱,而是堅強。”

      我聽她說的話有道理:“張媽,那我該怎么辦?我要找回我的娜娜??!”

      “夫人,”張媽走到我身邊,“我勸您注意保重身體。您是大學(xué)生,有知識,有文化,有能力,您一定能得到你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p>

      “謝謝。”我的情緒稍稍穩(wěn)定。

      “快梳洗去吧?!睆垕屧賱瘢澳I了,我去做飯?!?/p>

      太陽落下,黑夜降臨。這荒郊野外的夜色,就像一塊黑幕忽啦展開,頃刻覆蓋了一切。農(nóng)歷六月初的月牙轉(zhuǎn)瞬隱沒,天上繁星稠密的像篩子眼兒,更顯得地下的黑暗無邊無涯。我望望窗外,照出的燈光不過丈許遠(yuǎn),看不見高墻,看不見院子,看不見蒿草。蝙蝠幽靈似的掠過燈亮兒,飛蛾紛紛撲向窗戶,撞得玻璃嘭嘭響。驀地,樓頂響起一聲凄厲的怪叫,似人哭,像鬼笑,嚇得我頭發(fā)根子豎了起來。

      “張媽,張媽!”我呼喚。

      “夫人,咋了?咋了?”張媽跑進(jìn)來。

      “這是什么聲音?我害怕?!?/p>

      “是貓頭鷹叫。別怕,它吃老鼠,不傷人,是益鳥?!?/p>

      “哦?!蔽倚奶疋瘢骸皬垕?,你搬這屋來和我作伴吧。”

      “好?!睆垕尨饝?yīng)得很痛快,“夫人,實話對您說,在這荒郊野地我一個人也害怕,只要您不嫌我老不嫌我臟,咱就住在一起。”

      “我怎么會嫌你呢?”我說:“你老人家和我母親一樣年紀(jì)?!?/p>

      張媽坐在床上拉住我的手,“夫人,今后我們要相依為命了?!?/p>

      夜靜更深,我和張媽都不敢脫衣。我們躺在床上,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窗外的響動。窗外死一樣岑寂,鳴蟲吟叫,飛蛾撲窗,鴟鸮哀號,令人不寒而栗。

      張媽和我商量:“夫人,咱關(guān)了燈吧,在這荒涼的地方,我怕燈光招來壞人?!?/p>

      屋里頓時陷入黑暗。黑得伸手不見掌,黑得讓人窒息,黑得像進(jìn)了地獄。我嚇得抓緊張媽的手。張媽顫抖著往我身邊挪動。我們互相依靠,覺得唯一能給自己壯膽的就是對方溫?zé)岬能|體。外邊起了風(fēng),像惡人的腳步聲沙拉沙拉響個不停。后半夜風(fēng)刮得更大,像無數(shù)厲鬼嗷嗷嚎叫著發(fā)狠施威。大概小樓高處的窗戶被掀開了,乒乓作響,嘩啦——玻璃落地粉碎,嚇得我渾身一悸,抱住了張媽。張媽早抖作一團(tuán),她似乎比我還要膽怯。

      “張媽,”我問:“你來過這里嗎?”

      “我……”張媽索索顫抖,“夫人,我們不說這個吧。我們都別再說話……”

      我摟著風(fēng)中樹葉般抖個不停的老女人,“你老偌大年紀(jì),怎么比我還膽小?”

      “我怕咱的說話聲引來人,招來鬼?!彼曇粜〉弥挥形夷苈牭?。

      我不再問。恰此時,“咕喵兒,咕喵兒,咕咕喵兒——”張媽說的那種貓頭鷹的叫聲在院子里又凄厲地叫起,我們兩人不由抱作一團(tuán)。

      5

      天終于亮了。風(fēng)也停了。紅日毫無遮攔地爬上高墻,光芒射進(jìn)了屋子。

      張媽給我蓋蓋被子,起身下床。我坐起來。

      “夫人,對不起,這一宿我讓您擔(dān)心了。您再躺會兒吧,我去做早飯?!?/p>

      “張媽,你說了今后我們要相依為命,你不必客氣?!?/p>

      我相跟著她下地,走到院子里。植物葉子落滿了黃塵,高墻鐵絲網(wǎng)萬國旗般掛了各種顏色的破塑料,墻根刮來不少垃圾,樓上摔下的碎玻璃晃晃耀眼。根據(jù)太陽位置,我判斷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大院。扶墻繞到樓北,我看到一片更加空蕩的開闊地,荒草間堆著紅磚青石。高墻上留的門口砌得死死,和沒門一樣??磥砦覐暮箝T逃走的想法根本不現(xiàn)實。高墻擋住了視線,我還是井蛙一般看不見外邊。我慢慢走過去,小心翼翼爬上磚堆,翹起腳尖伸長脖子,也只勉強望見高墻頂。要逃出這座囚牢去找女兒,我必須得先弄清楚它的方位和外邊的環(huán)境??磥?,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只有登上小樓去眺望。

      “下來,快下來!”張媽見我站在磚堆上,著急地呼喊:“小心啊,別崴腳!”

      我爬下磚堆,走回樓邊。

      張媽說:“夫人,您死了心吧,高墻外邊是看不見的。飯好了,快漱洗吃飯?!?/p>

      我哪里吃得下飯啊,我只想盡快打開樓梯門,登上樓去!我徑直奔向樓梯。

      張媽緊追幾步拉住我,“夫人,不要去那里!”

      “為什么?”

      “因為、因為那鐵鎖沒鑰匙打不開,因為、因為……樓上有貓頭鷹!”

      “你不說貓頭鷹是益鳥,吃老鼠,不傷人嗎?”

      “不傷人也瘆人。夫人,您還是不往那里去好!”張媽用力往回拽我,不讓我前行一步,我只得跟她回來??此背喟啄樀臉幼?,我不禁心生疑竇:貓頭鷹能把她嚇成這個樣子?樓上該不會是另有隱情和秘密?

      她端來早飯,我沒心思吃,便又問起她昨晚避而未答的那個問題:“張媽,實話告訴我,你以前來過這里沒有?”

      “我…… 夫人,今夜我們都睡得不好,您不吃飯就小憩一會兒?!彼€是不回答我的提問,收拾碗筷忙不迭地去了廚房。

      我心焦火燎地在屋里踱步。娜娜的哭聲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看見孩子要找我,徐芳生了氣,兇狠地打她屁股,擰她大腿,疼得哭啞了嗓子?!澳饶龋阍谀睦??你在哪里?”我悲痛難忍,哭出了聲。張媽進(jìn)屋來陪我默默垂淚。我看見她流淚更為傷心,只哭得昏天黑地沒了世界。

      嗓子眼兒腫起個大疙瘩,午飯我更吃不下。尹才食言不和我登記結(jié)婚,又奪走我的娜娜,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義?要不能夠從這屠宰場逃出去,我就死在這里!只可憐我的一雙父母,他們好不容易供我上了大學(xué),他們還以為閨女嫁了個大富豪好高興呢,可他們哪里知道我是上了當(dāng)受了騙!女兒今生不能膝前盡孝,只能等來世相報了!

      晚飯我仍不吃,張媽拿我沒辦法。夜色再度降臨,我卻不再像昨夜那樣恐懼——連死都不怕了,我還怕的什么妖魔鬼怪惡人盜匪?當(dāng)那個膽怯的老女人在我身邊瑟瑟顫抖著又和我商量關(guān)燈的時候,我斷然拒絕了。

      “不關(guān)!開著!讓那些鬼怪強盜都來吧!鬼怪來了,我告尹才的狀!強盜來了,我讓他背我出去!”

      “夫人……”她不敢違拗我,抖得越發(fā)厲害。

      “張媽,你咋這么膽小???”我不禁鄙視起她:“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莫非你心里有什么鬼?”

      “不、不、不,夫人,我是尹家的傭人,可我是好人!”她申辯。

      我不再理她,拉開行李躺在床上。她也不再言語,挨著我躺下。夜里沒有再刮風(fēng),貓頭鷹叫了幾聲也沒再叫,大概是因為有燈光飛遠(yuǎn)了。倒是撲窗的飛蛾更加密集,好像亂箭狂射不停。我不再害怕,要不是思念娜娜,閉上眼睛就能睡著。張媽仍不安生,索索篩糠,打擺子一樣。

      我捅捅她:“起來,咱倆說說話。”

      “夫人,我怕,您還是關(guān)了燈吧?!?/p>

      “不關(guān)!”我再次拒絕:“有光亮,貓頭鷹都飛了,關(guān)燈做什么!”

      “有、有壞人來呀?!?/p>

      “你在這里見到過壞人嗎?”

      “我、我、我求求您了,夫人,您別再說話?!彼龅爻镀鸨蛔用缮狭四X袋。

      我只得安慰她:“張媽,不要怕,有我呢;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正因為有你我才害怕?!彼诒蛔永飮肃椋骸澳L得太俊了,在這荒郊野外,我怕有歹徒前來劫色?!?/p>

      啊!我身上不由一凜,“會有這種事情?”

      “唉,夫人,您把燈關(guān)了吧?!彼诒蛔永镌俅伟螅牭靡娝涎老卵啦蛔】拇?。

      我只好關(guān)了燈。

      黑暗里我問:“張媽,你在尹家做幾年傭人了?”

      “五年多?!彼吐暟?,“夫人,別吱聲了,我有些睏。”

      我只得閉住嘴。

      6

      天亮了。張媽卻意想不到地睡著了。

      我輕輕下床,從廚房踅摸到一把剁骨大刀,到樓梯處去砸鎖。我想好了,要登樓只有砸開那把鎖。我高高舉起刀,使出全身力氣把刀背砸向鎖鈕,當(dāng)啷—— 只一下,那鐵鎖就開了!我樂得往高一蹦,扔了刀,摘掉破鎖,猛力推動推拉門,嘎啦啦,銹蝕的鐵門竟被我推開尺多寬一條縫!

      “夫人,夫人!”張媽趿拉著鞋跑過來,“您不能上樓!您就聽我一句勸吧,我是為您好!”瘋魔一般關(guān)起推拉門。

      “莫非你知道樓上有什么秘密?”我瞪起眼睛盯著她。

      “回屋,您回屋去!”她推著我的雙肩把我搡回屋。

      “張媽,你不要再回避了。”到這時,我已經(jīng)完全斷定她以前來過這里?!澳惚仨毨侠蠈崒嵏嬖V我樓上的秘密!”

      張媽噗通跪在我腳下:“夫人,不是我不愿意告訴你,是我不敢告訴你——我怕嚇著你!”

      “我不怕,你講,你快講!”我攙她起來,扶她坐下。

      她拉住我的手問:“夫人,您、您還記得尹董的太太嗎?”

      “不是尤蓉么?”我說:“她是個比我還命苦的女人?!?/p>

      “三年前,我曾陪著她在這里住過四個月……”

      “啊——”晴空霹靂,我心頭雷炸!

      “就住在咱頭頂二樓這個房間。”她向上指指,眼里溢出了淚水。

      張媽說,那是一個落葉飄飖的早晨,尹才把她叫到尤蓉房間吩咐:“我太太身體越來越不好,我要送她去一個僻靜所在休養(yǎng),你跟著去伺候吧?!彼陀热鼐捅凰偷搅诉@里。那時這棟小樓剛竣工,趕上豬肉行情走低,尹才決定暫時不再建屠宰車間,只把購買的土地壘高墻圈起。尹才在二樓安頓好尤蓉,說:“太太,這兒說是屠宰場,實際上是世外桃源大別墅,你就在這兒好好玩賞田園風(fēng)光。你的病,醫(yī)生說到這樣的環(huán)境住住,比在醫(yī)院治療好得快。”那時尤蓉還能說話,哭了:“尹才,你要經(jīng)常來看我呀?!币判Γ骸澳钱?dāng)然,我怎么會忘了我的結(jié)發(fā)妻呢?”可他話是這么說,一個月也不來一次。不過尤蓉的病體真有些恢復(fù)。聽不見婆婆嫌她不能生育的埋怨和謾罵,她壓力放松,心情好轉(zhuǎn),飯吃得多了??墒侨f沒想到,一個風(fēng)雪之夜,小樓進(jìn)來個蒙面歹徒,逼尤蓉吃下一種藥后,就肆無忌憚地奸淫了她?;慕家暗?,呼救也沒用,張媽嚇得藏到床底下。從那兒尤蓉再不會說話。張媽打電話叫來尹才,尹才把她又送進(jìn)醫(yī)院。

      “后面的事情夫人您就知道了?!睆垕寽I水漣漣:“經(jīng)歷過那樣的噩夢,你說我到這里害怕不害怕?夜里我還敢開燈?白天我還敢上樓?”

      “原來是這樣。”我頭發(fā)根子又豎起來,“那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我告訴您,您是有辦法不到這里來,還是有辦法從這里出去?只能使你更害怕?!?/p>

      “張媽,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我感激她終于告訴了我這里的秘密。

      張媽擦擦眼淚:“夫人,從臨行尹董要走我手機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琢磨這個問題。三年前我看見一樁罪惡沒舉報,內(nèi)心深處無時不在忍受著良心的譴責(zé);而現(xiàn)在我又可能再看見相似的罪惡發(fā)生,我就不能不阻止了。我想來想去,直到今天后半夜我才有了章程。夫人,您不知道,您現(xiàn)在的境遇和當(dāng)年的尤蓉是多么相似!”

      “你是說,我也要面臨同樣的傷害?!”

      “嗯。”張媽點點頭,“尹家老夫人盼孫心切,從你生下娜娜她就對你不滿意了。她親自挑選了一個有子孫相的姑娘,在催促尹董完婚。但尹董舍不得你的美貌,還希望你能不要名分的和他繼續(xù)生活。他把你送到這里來,就是要讓我勸說你改變主意,而你卻固執(zhí)不從。”

      我后脊背嗖嗖冒起涼風(fēng)。我豁然明白我是站在懸崖邊上,尹才隨時都可能推我一把。但我不是尤蓉!為了女兒我也決不能做尤蓉!我一定要從這里逃出去!

      我拉張媽:“走,你老快跟我去登樓!”

      張媽不動?!安贿^夫人,我還得問您一句話:您真舍得拋棄尹董給您的安逸生活嗎?”

      “既做不了他妻子,我做的他什么小老婆!張媽,我有人格,我不能任由他作踐!我要立刻和他分手去尋求新生!”

      “這就好!”張媽站起身,不再戰(zhàn)抖,仿佛換了一個人:“夫人,不,侄女,我現(xiàn)在告訴你老底:尹才這次是許我以重金,讓我來監(jiān)視你說服你的,可我不能違背良心。你若還有自尊,能夠自愛,那我們就馬上從這里逃走!”

      “謝謝恩人!”我對張媽深施一禮。

      張媽拉我來到樓梯口,和我一起用力推開了推拉門。我們快步登上了蛛網(wǎng)塵封的三樓。我立刻看到了高墻之外的廣袤田野,立刻清楚了這個屠宰場的位置。張媽指指點點,幫我選定了去報案求助的最近地點。

      【作者簡介】劉振廣,河北灤南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啄木鳥》《山東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短篇小說》《佛山文藝》等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兩本,散文隨筆兩本。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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