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儒家人倫體系中,師與友相類亦相異。二者既因獨特的身份特質(zhì)而同為個人“修身之須”,且在人倫屬性上相似而互通;又因身份特質(zhì)的不同而各具優(yōu)勢與價值,在人倫體系中亦相分野。師作為“教人以道”的專職人才,能以教化在根本上促成個人求學問道、修身成己,可謂“學之至”。正因如此,師在禮法上與君、父相類,要親于、尊于且重于友。友作為志同道合者則在切磋砥礪、愉悅?cè)诵姆矫娓邇r值與優(yōu)勢。相較于師,友能兼顧個人在理性與情感上的需要,在整體上更有利于個人的安頓與完善,可謂“交之盡”。正因如此,“五倫”及友而不及師,在人倫序列上,友被置于更為關(guān)鍵的位置。
關(guān)鍵詞:師;友;學之至;交之盡
中圖分類號:B8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7)11-0102-07
“尊師親友”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亦是儒家的一貫主張。在儒家人倫體系中,師與友占據(jù)重要的位置。然而,兩者作為血緣關(guān)系之外的交往對象,為什么會被極重血緣親情的儒家所重視且常常相提并論?為什么在禮法上師與君、父相類要親于、尊于且重于友?既然師要親于、尊于且重于友,可為什么被列入“五倫”的是朋友而不是師徒?對這些疑問的解答有助于我們深入把握儒家人倫建構(gòu)中的師與友的含義以及二者的異同。
一、人倫屬性上的互通:“修身之須”的價值趨同
在儒家人倫體系中,師、友不僅深受重視且常被相提并論。其中的緣由不僅在于師、友是儒家學者在社會生活中重要的身份和角色,更在于在儒家思想中二者均因各自獨特的身份特質(zhì)而同為個人修身之須,是個人修身所不可或缺的外在助力。為了確保其價值的有效發(fā)揮,儒家以“以義相合”為處理師、友之交的共通性原則,二者亦由此在人倫屬性上相似和互通。
《白虎通·三綱六紀》云:“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痹诖?,師長、朋友與諸父、兄弟、族人等宗族血緣倫常并稱,被視為關(guān)系人道秩序安定的比較重要的人倫關(guān)系。儒家對師、友的重視可見一斑。然而,從“三綱六紀”以宗族血緣關(guān)系為主、為重的結(jié)構(gòu)次序中可以看出,儒家是非常重視血緣親情的。那么,師、友作為血緣關(guān)系之外的交往對象又為何能為儒家所青睞?對此,我們或許可以從儒家學派的構(gòu)成及其思想內(nèi)核中尋找到答案。
其一,就儒家學派的構(gòu)成而言,師、友之交是其內(nèi)部重要的人倫關(guān)系模式。作為一個學派,儒家最初是以“師友”團體的形式出現(xiàn)的。①而“儒家精神乃以教育為主,為儒則必為師”②,在后世的發(fā)展中儒家學者多效法孔子,設(shè)帳授徒,以師為業(yè),與其弟子們形成“師友”團體。師、友之交也成為儒家內(nèi)部最基本且最重要的人倫關(guān)系模式,師、友是儒家學者
收稿日期:2017-08-06
*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項目“儒家友道在當代大學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中的應用研究”(2017ZY67);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傳統(tǒng)士德研究”(14AZX017)。
作者簡介:揭芳,女,北京林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哲學博士(北京100083)。
在社會生活中重要的身份和角色。儒家思想也正賴于這些“師友”團體而得以傳承和發(fā)展。由此,儒家以師、友為人倫之重亦不足為奇。然而,儒家以師、友為人倫之重不僅僅是就本學派及其成員而言的,更多的是對每個社會成員提出的。誠如余英時所言,儒家人倫秩序是“以個人為中心而發(fā)展出來的。個人的關(guān)系不同,則維系關(guān)系的原則也不同”③。儒家以個人為人倫秩序構(gòu)建的中心和根據(jù),因此,對于師、友何以為人倫之重的根據(jù)的探索,還應立足于儒家思想,探索二者與個人的關(guān)系與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于個人而言二者同為“修身之須”。
其二,在儒家思想中,師友因其獨特的身份特質(zhì)而同為個人“修身之須”,是個人修身所不可或缺的外在助力。對于儒家思想,杜維明曾言其“根本關(guān)懷就是學習如何成為人”④。儒家思想以人為核心和根本,其理論構(gòu)建的目的在于讓人成為理想中的人,實現(xiàn)人的完善與心靈安頓。對于如何實現(xiàn)人的完善與心靈安頓,儒家特別強調(diào)要以修身為必要條件和根本內(nèi)容。如《孟子·盡心上》云:“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庇秩纭抖Y記·中庸》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彪m然儒家學者對于先天人性的善與惡存在分歧,但其中大都認為人性會受個人后天習行的影響。“人究竟能不能達到理想人格,最終取決于人們的不同習行”⑤,個人后天的習行決定了其能否實現(xiàn)自我的完善與安頓?;诖?,他們大都強調(diào)“修身”,強調(diào)個人在后天的自我修養(yǎng)與磨礪。對于修身,儒家既重視個人的主觀努力,強調(diào)要以自我為中心,主張“為仁由己”,也承認個人能力有限,認為“人非人不濟”,因而,不主張“在孤立絕緣的狀態(tài)下進行修身”⑥,而是強調(diào)在自我努力的同時還應“善假于物”,積極地借助外在力量的幫助。師、友亦由此被視為個人修身所不可或缺的外在助力。如《荀子·性惡》云:“夫人雖有性質(zhì)美而心辨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通書·師友下第二十五》亦云:“人生而蒙,長無師友,則愚。是道義由師友有之”;又《河南程氏文集》云:“自天子達于庶人必須師友以成就其德業(yè)?!睅?、友之所以能成為個人的“修身之須”,主要源于二者獨特的身份特質(zhì)。
師之所以必要,主要在于師是道德學問的傳授者和權(quán)威,能在修身過程中為個人提供指引和教導,是修身得以正確開展的依憑?!皫煛弊衷诠偶杏卸嘀睾x。⑦就“師徒”這一人倫關(guān)系而言,“師”是“人師”,是傳授和教導道德學問之人。如《周禮·地官·師氏》云:“‘師氏,鄭玄注曰:‘師者,教人以道者之稱也?!雹嘤帧渡袝ぬ┦纳稀吩疲骸白髦畮煛?,孔穎達疏“教民之謂‘師”。⑨對于儒家而言,師作為道德學問的傳授者,是“教人以道”的專職人才,也是道德學問的權(quán)威和載體,在某種程度上與道是合一的。因此,個人要修身,要體認和把握道,就不能沒有師的教導,不能不向師學習?!盾髯印ば奚怼吩疲骸盁o師,吾安知禮之為是也?”缺少了師的教導和傳授,個人對道德學問難以形成正確而深入的認識和把握,修身也無從入手,故而“人不可以不就師矣”。在儒家思想中,師的必要性尤其體現(xiàn)在學以修身的過程中。《論語·子罕》云:“君子學以致其道”;《呂氏春秋·卷四·尊師》云:“知之盛者,莫大于成身,成身莫大于學?!痹凇傲曇责B(yǎng)性”上的共識使得儒家學者都非常重視和強調(diào)后天的學習,以學習為個人明道進德、修身成己的根本途徑。學習的開展既要借助于前人留下的文字,更有賴于師的教導。正所謂“學莫便乎近其人”,對道德學問的學習最便捷的途徑是接近于它們的掌握者,也即老師。故而“學者必求師”。這一點,在紙張和印刷術(shù)尚未發(fā)明或普遍應用之前的時代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師是個人體認和把握道德學問的源頭和根據(jù),也是修身得以正確開展的依憑,因而是必不可少的。endprint
友之所以必要,主要在于友是個人的同道者,能在修身問道過程中與個人相互助佑、砥礪并進,是修身問道得以成功的支撐。作為身份概念的友,其內(nèi)涵在歷史的演進中有所變化。⑩從“朋友”是一種獨立的社會人倫關(guān)系的角度而言,友指志同道合之人。《易傳·系辭上》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薄墩撜Z·衛(wèi)靈公》云:“道不同,不相為謀?!边@兩句話強調(diào)了同心同道的重要性,如若同心同道,則能形成合力,協(xié)同并進。友作為志同道合者,正能與個人同心同道,進而相佑相助。在個人修身問道的過程中,友的助佑主要表現(xiàn)為:就道德學問與其進行砥礪、切磋與交流以促進理想之境的達成。如《論語·衛(wèi)靈公》云:“子貢問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焙侮淘凇墩撜Z注疏》中引孔安國言云:“言工以利器為用,人以賢友為助。”工匠必須借助于鋒利的工具來完成工作,個人則必須借助于良友的幫助來不斷進步。良友之所以必要,誠如朱熹所言,在于其能“切磋以成其德也”,即能夠與個人進行道德學問上的切磋,進而成就其德行。又《詩經(jīng)·小雅·常棣》云:“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毙值茈m然是血緣之親,但也有不及朋友之時。其中的緣由,孔穎達的解釋是:兄弟“不能相勵以道”,友則能“相勸競以道德,相勉勵以立身,使其日有所得”。意思是說,朋友因為是志同道合之人因而能在道德學問上與個人相勸相勉,使其不斷得到提升,兄弟則不能做到這一點。在個人修身問道的過程中,朋友相較而言更具必要性和重要性?!抖Y記·學記》亦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睕]有朋友的助佑,個人將孤陋淺薄,修身也難以完成。對于個人而言,友作為志同道合者,既是同類同道者,也是修身的同行者。在修身問道之途中,個人既需要師的教導,也需要友這一同道同行者的助佑和砥礪,以不斷克服前行中的困境和迷途。此外,個人在修身中對朋友的需求也是儒家“同類相求”的天道觀的體現(xiàn)。儒家認為,在自然界中存在著同類相感相求的客觀規(guī)律?!兑捉?jīng)·乾·文言》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睆摹疤烊撕弦弧钡慕嵌榷?,這一規(guī)律也必然適用于人類社會。個人與其朋友作為同類也必然相感相求。對此,《朱子語類》載朱熹言:“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乃是后來事,說朋友功效如此。人自與人同類相求。牛羊亦各以類相從?!?/p>
師、友均因其獨特的身份特質(zhì)而對個人修身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與作用,也正因此,儒家雖然極重血緣親情,但在人倫體系中將二者置于重要位置。與此同時,為了確保其價值的有效發(fā)揮,儒家以“以義相合”為處理師、友之交的共通性原則。《徂徠石先生文集》載石介言:“君師朋友以義合也……師友之分,非道義不合?!睅?、友之交都必須堅持以道義相合的原則。在儒家的設(shè)定中,“以義相合”主要表現(xiàn)為在交往中雙方要共同追求和信守道義,以道義為交往的核心和原則。如孔子曰:“朋友切切偲偲。”邢稟疏曰:“朋友以道義切磋琢磨。”孟子亦曰:“責善,朋友之道也?!迸笥严嗵帒塾诘赖聦W問的切磋與交流,互相幫助,互相勉勵。當一方出現(xiàn)乖道的情況,另一方則可直言相勸,“不可則止”。師徒之間亦當如此。《禮記·學記》云:“師也者,所以學為君也?!表n愈云:“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睅熗较嗵幰缘赖聦W問的傳授與學習為主。而且?guī)熗皆诘懒x面前是平等的,只要合乎道義,弟子可以“當仁不讓于師”,與老師平等地進行切磋和交流,沒必要屈從或退讓。當老師有過錯時,弟子可以“無犯無隱”,毫無隱瞞地進行勸諫。正因此,《白虎通》在論及師徒的相處之道時,提出的首要內(nèi)容便是“朋友之道”。師徒要以朋友之道相處,以義相合,互相砥礪,共同追求和弘揚善道。
儒家以“以義相合”為處理師、友之交的共通性原則,使得二者在人倫屬性上相似亦互通。師、友都是無“親”而有“義”之人,都是沒有血緣聯(lián)系但卻能共同追求和信守道義之人。正因此,朱熹強調(diào)“師與朋友同類”,師徒關(guān)系亦兼具朋友關(guān)系的性質(zhì)。由此,師、友不僅常被相提并論,二者的角色亦經(jīng)常重疊。
二、禮法上的輕重之別:“助己”
與“成己”的價值差異在儒家人倫體系中,師、友雖然同為人倫之重且具有互通性,但二者又存在較大的差異,師在禮法上與君、父相類,要親于、尊于且重于友。其中的緣由在于二者因身份特質(zhì)的差異而對個人修身具有不同的價值,且有主次、大小之別。在儒家看來,對個人而言,友作為志同道合者能因同道而“助己”;而師作為道德學問的傳授者,則能以教化“成己”,恩同于父母和君主。相較于友,師對于個人修身更具主導性和決定性的價值與意義。價值的不同不僅帶來二者在禮法上的差異,也使二者的交往之道相分野。事師當取法君臣、父子之道,有親有尊;處友則當互相保有和關(guān)愛,即朋友相有。
《禮記·檀弓上》在論及哭喪之所時提到:“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所知,吾哭諸野。”不同的對象,哭喪之所亦不相同。如此區(qū)分的目的,按鄭玄所言就是“別輕重也”,即在于區(qū)分所哭對象對于自己的親近程度和地位輕重。于己而言,對方地位越重,哭喪之所越靠近喪者。從寢到寢門之外再到野,哭喪之所離喪者的距離逐漸拉開,也標志著其于己而言的重要性不斷下降。老師、朋友、所知三者由重及輕的次序亦由此呈現(xiàn)。又《禮記·檀弓上》載曾子云:“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编嵭⒃唬骸盀閹熜膯嗜辏谂笥哑诳?。”所謂“心喪”,即“容如喪父而無服也”。師被置于親于父的位置,不僅哀痛之情遠比友濃厚,喪期也遠比友長。由此,通過哀痛之情的濃厚程度與期限的不同,儒家對于師、友亦作了親疏遠近的區(qū)分。此外,師、友之分也表現(xiàn)在尊卑之別上。如《荀子·禮論》云:“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睅熢诙Y法上與君同尊。賈誼在《新書·官人》中論及王者求取師友之禮時提到:“取師之禮,黜位而朝之。取友之禮,以身先焉?!比煟斀档蜕矸萑グ菀?;取友,親自迎接即可。透過其中的“禮”之厚薄,可窺見師、友之間的尊卑之別??梢姡瑤?、友雖然同為人倫之重,且具有互通性,但在禮法上存在著明顯的親疏、尊卑、重輕之別。師與君、父相類,要親于、尊于且重于友。endprint
師、友在禮法上的差異主要緣于二者因身份特質(zhì)的不同而對個人修身具有“成己”與“助己”的不同價值?!盾髯印ば詯骸份d:“得賢師而事之,所聞?wù)邎蛩从頊?;得良友而友之,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薄皥蛩从頊馈笔侨寮宜瞥绲氖ネ踔?,是道德學問的最高境界;“忠信敬讓之行”則是儒家所提倡的幾種德行,是較低層次的德行表現(xiàn)。師是道德學問的傳授者,在其教化下個人能了解和領(lǐng)悟到圣王之道。友是道德學問的共同追求者,能為個人帶來具體德行操守的參照和砥礪。對個人而言,先要求師學道,對道有所了解和領(lǐng)悟才能從根本上把握正確的修身之方,爾后便需要與朋友切磋以深化對道的體悟,并在相互參照與砥礪中踐行善德,以不斷積習成善、明道進德??梢姡瑤?、友雖然同為個人“修身之須”,但身份特質(zhì)的差異使二者在具體的作用與價值上存在主從、大小之別。對此,清儒唐甄亦有細致的區(qū)分,他在《潛書·講學》中說道:“師也者,猶行路之有導也;友也者,猶陡險之有助也?!睅熥鳛榈赖聦W問的傳授者和權(quán)威能夠在整體上對個人進行道德學問的引導和教化,是個人修身之途的引導者。友作為同類同道者則更多的能為個人帶來輔助、協(xié)助,是個人修身之途的同行者和協(xié)作者。友的輔助是不斷前行的助力,師的教化則是引領(lǐng)方向以通達正道的根本。相較于友,師的價值與作用更具根本性和決定性。在《師友箴》中柳宗元曾言:“不師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師、友雖然都是個人修身所不可或缺的外在助力,但在具體的作用和價值上有所不同:師對一個人的成就有決定性的意義,師能以教化促成個人成就己身,達致修身的理想之境;友作為同道者更多的是為個人帶來道德學問的增長,是個人修身的重要輔助。由此,便如《白虎通·三綱六紀》所言:“師長,君臣之紀也,以其皆成己也……朋友,夫婦之紀也,以其皆有同志為己助也?!睅熍c君主相類,能以教化“成己”,而朋友則如夫婦,能因志同道合而“助己”。
正是“成己”與“助己”的價值差異使得師、友在禮法上被置于不同的位置?!秶Z·晉語一》云:“成聞之:‘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師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長,非教不知,故一事之?!睅熞越袒俺杉骸?,與父、君一樣都是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生存和發(fā)展的根本,故而,當“事之如一”,也即比照事父、事君之禮而事師。由此,在禮法上師與父、君相類,進而親于、尊于且重于友。對于喪禮中師、友在喪期與哀痛之情的不同,孔穎達在解釋中亦表達了類似觀點:師“以恩愛成己,有同于親”,友則“有同道之恩”。師友都無“親”,但是師因能成己而恩同于親,故在喪期與哀痛之情上有同于親,需“心喪三年”。友因志同道合而有同道助己之恩,因而也應為其服喪并表示哀痛之情,但同道助己之恩不及成己之恩,故友疏于師,在哀痛之情與喪期上亦不及師。在解釋老師、朋友、所知的哭喪之所的不同時,孔穎達亦言:“師友為重,所知為輕,所以哭師于寢,寢是己之所居,師又成就于己,故哭之在正寢,此謂殷禮?!睅熡训牡匚恢赜谒瑤熡忠蛴小俺删陀诩骸钡膬r值與作用而重于友??梢姡俺杉骸迸c“助己”的不同是造成禮法上師、友之別的根源。
在儒家思想中,“成己”與“助己”的價值差異也帶來師、友的交往之道不同。對于事師,儒家強調(diào)當取法君臣、父子之道,有親有尊。如《白虎通·辟雍》曰:“師弟子之道有三:《論語》:‘有朋自遠方來。朋友之道也。又曰:‘回也,視予猶父也。父子之道也。以君臣之義教之。君臣之道也?!背笥阎?,師徒之交亦當貫徹父子、君臣之道。弟子事師除了要堅持“以義相合”的原則,亦當親如父,尊如君。而在親師與尊師之間,儒家尤為強調(diào)后者。如在《禮記》中就有一系列關(guān)于弟子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尊師的規(guī)定。隨著儒家對君臣、父子之間尊卑之別的強調(diào),尊師亦被不斷強化甚至絕對化,師徒之間的平等也被打破。對于因同道而能“助己”的朋友,儒家則更多地強調(diào)當如兄弟般的保有和關(guān)愛。如《孟子字義疏證·原善下》載:“友也者,助也,明乎朋友之道者,交相助而后濟?!迸笥咽莾蓚€平等主體自愿結(jié)成的關(guān)系,協(xié)作和幫助不能是單向的而應該在互相幫助中保持互動。正因此,《荀子·大略》中強調(diào):“友者,所以相有也。”朋友當互相保有。朋友亦由此成為“互惠精神的模范表現(xiàn)”。對于朋友相有,儒家并沒有將其局限于道德學問的研習上,而是將其擴展至個人生活的各方面。如《白虎通·三綱六紀》曰:“朋友之際,五常之道,有通財之義,賑窮教急之意?!碑斠环皆谖镔|(zhì)方面處于急難之時,朋友當互通有無,相佑相助。
三、人倫序列上的主次之別:“交之盡”
與“學之至”的價值分野儒家以“五倫”為其人倫體系的根本內(nèi)容。雖然師在禮法上親于、尊于且重于友,但被列入“五倫”的卻是朋友而非師徒。朋友被視為個人生活中至關(guān)重要的五種人倫關(guān)系之一??梢姡谌寮医?gòu)的人倫序列中,師、友雖然同為人倫之重,但卻存在一定的主次之別。其中的緣由在于:師的價值較為集中,即以教化促成個人求學問道、修身成己,可謂“學之至”;友則在砥礪切磋與愉悅?cè)诵膬煞矫娓邇r值與優(yōu)勢,在價值上更為多樣、全面,能兼顧個人在理性與情感層面的需要,在整體上更有利于個人的完善與心靈安頓,可謂“交之盡”。
對于“五倫”及友不及師的緣由,前人已多有論及,相關(guān)解釋主要包括以下兩點內(nèi)容。一是朋友更能與其他四倫相區(qū)分且涵蓋面更廣,而且?guī)熗皆谀撤N程度上隱含在朋友之中。如《朱子語類》載,朱熹在與弟子們討論該問題時曾解釋道:“師之義,即朋友,而分則與君父等。朋友多而師少,以其多者言之?!币环矫?,就師、友之同而言,師與友同類,具有互通性,朋友可代指師徒,將朋友列入“五倫”,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師徒被隱含于其中;另一方面,就師、友之異而言,師與君、父相等,師徒與君臣、父子相類,而“五倫”已有后兩倫,如果將其置于其中,會造成重合,而且?guī)熗降母采w面不及朋友廣泛,朋友在社會生活中更多見、更普遍。因此,在兩者中,“五倫”取覆蓋面更廣的朋友。朱熹的這一解釋亦得到其他學者的共鳴。如《同話錄》載:“人之五倫,朋友寓焉,而不言師。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是師寓于朋友中矣?!薄拔鍌悺敝胁⒉皇峭耆珱]有師徒,而是寓師徒于朋友之中。二是朋友更能使“五倫”涵蓋周密。如潘光旦在論及“五倫”說時指出,孟子之所以要將朋友列入其中,是為了使“五倫”更為周密,“若不列朋友一倫,則姑不論一般小民,即在上流社會中間,除了朝廷、家庭以外,豈不是便無一關(guān)系可言了么?所以這一倫是非添上不可的”。朋友是政治、家庭生活之外重要且普遍存在的社會人倫關(guān)系。如果缺乏朋友,“五倫”將顯得狹隘。前人的解釋表明,儒家之所以將朋友而非師徒列入“五倫”,是為了避免重合,同時確保其具有廣泛涵蓋性和周密性。endprint
前人對“五倫”的解釋頗為合理,但仍有尚待討論的問題,如為什么“五倫”中的第五倫非“師”即“友”?朋友是否具有師徒所不具備的其他特質(zhì)而使其非列入“五倫”不可?儒家將朋友列入“五倫”是否還有更為深層的思考?
其一,“五倫”之所以非“師”即“友”是因為師、友作為個人“修身之須”是其主要功能與目標得以實現(xiàn)的根基。儒家思想以人的安頓與完善為其理論建構(gòu)的目標,人倫日用則被視為實現(xiàn)人的安頓與完善的根本之途。《孟子·離婁上》云:“規(guī)矩,方圓之至也;圣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荀子·解蔽》亦言:“圣也者盡倫者也。”圣人是儒家思想中最為理想、最為崇高的人,而極盡人倫之道便能達致圣人之境。在儒家看來,人生不能無群,人的生存離不開社會以及社會中的他人。個人的安頓與完善也只有在社會生活中、在與他人的人倫關(guān)系中才能得到充分的實現(xiàn)。故而儒家人倫體系的構(gòu)建也勢必承載了其對人的安頓與完善的設(shè)想和追求。促進人的安頓與完善,為人的安頓與完善提供人倫坐標,也必然是包括“五倫”在內(nèi)的人倫體系的主要功能與目標。而“五倫”要實現(xiàn)這一功能與目標,則非師徒或朋友不可。呂坤的《呻吟語·倫理》里有:“人生德業(yè)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恩行,不責善者也;兄弟怡怡,不欲以切傯傷愛;婦人主內(nèi)事,不得相追隨規(guī)過;子雖敢爭,終有可避之嫌?!薄拔鍌悺钡钠渌膫愐话汶y以為個人帶來道德學問的引導和砥礪,難以促成個人的修身與自我完善。君臣之間因為有尊卑之別,因而難以在道德學問上進行平等的切磋與交流;父子、兄弟之間以親情為重,“責善”會被認為有傷親情;夫婦則更多地強調(diào)家庭事務(wù)上的分工與合作,而且兩者間存在尊卑、主從之別,因而,道德學問的引導和砥礪也難以在兩者之間有效地進行。由此,作為個人“修身之須”的師、友便為其他四倫所必需。在《跋黃仲本朋友說》中朱熹曾言:“必欲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之間,交盡其道而無悖焉,非有朋友以責其善,輔其仁,其孰能使之然哉!”師徒、朋友間的切磋砥礪可以提升個人對自我倫理責任和人倫規(guī)范的認同感和踐行力,從而促進其他四倫的有序、和諧。師徒、朋友是其他四倫得以穩(wěn)固的根基。可見,師徒與朋友雖然只是眾多人倫關(guān)系中的一種,但卻關(guān)系著個人的安頓與完善,關(guān)系著“五倫”主要功能與目標的實現(xiàn)。正因如此,“五倫”非有師、友不可。
其二,相較于師,友作為志同道合者在切磋砥礪、愉悅?cè)诵姆矫妾毦邇r值與優(yōu)勢。這些獨特的價值使得友不僅更具廣泛的涵蓋性,而且更能有效彌補“五倫”中其他四倫的不足,正因此,朋友非列入“五倫”不可。譚嗣同在審視和批判傳統(tǒng)人倫綱常時,最為推崇的就是朋友。在他看來,朋友是最有益、最能帶來人生樂趣的。朋友“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節(jié)宣惟意??偫ㄆ淞x,曰不失自主之權(quán)而已矣”。朋友彼此地位平等、交往自主,最能實現(xiàn)人的自由自主。在這種自由自主的氛圍下,人的精神和情感能夠得到釋放和舒展,加之彼此因志同道合而能互相理解、心意相通,故而在交往中可以敞開心扉,自由愜意地進行交流和溝通,情感和思想表達也更加率性、真摯。這不僅能讓雙方在道德學問上進行深入、細致地砥礪與切磋,為其帶來德行學業(yè)上的增長,也能讓雙方的情感得到釋放和舒展,為其帶來身心愉悅。在《呻吟語·倫理》中呂坤曾言:“惟夫朋友者朝夕相與,既不若師之進見有時,情禮無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語有忌。一德虧,則友責之;一業(yè)廢,則友責之。美則相與獎勸,非則相與匡救,日更月變,互感交摩,駁駁然不覺其勞且難而入于君子之域矣?!睅熗皆诘赖聦W問的切磋與交流上具有一定的平等性,但禮法更多地強調(diào)師道尊嚴。在嚴格的尊師之禮下,師徒在情感上有所壓抑和疏離,在交流與切磋上難以表現(xiàn)自如,效果勢必有限。對此,友則具有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因為交往自主,所以可以朝夕相對,頻繁、自由地進行切磋和交流;因為彼此地位平等,所以可以放松自如、直言不諱、有過相規(guī)、有美相勉,切磋與交流更易深入,相互影響更為直接,修身問道的道德實踐由此而持續(xù)、深入?!墩撜Z·雍也》載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比穗H交往的最高境界、最完滿狀態(tài)是“樂之”,是獲得愉悅的情感體驗。儒家不僅重視愉悅之情,而且特別強調(diào)它必須來源于真情的流露?!罢媲榱髀妒侨寮揖竦闹匾獌?nèi)容?!钡谌寮业娜藗愋蛄兄校@種真情的流露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愉悅之情卻不易獲得。陳繼儒曾言:“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者,莊事者也。人之精神,屈于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薄拔鍌悺敝械钠渌膫愂苤朴谧鸨爸?、內(nèi)外之別、長幼之序等禮法規(guī)范的影響,交往雙方難有自由、平等可言,因而,人的精神和情感也往往處于壓抑、委屈之中,難以得到舒展和真實的流露,愉悅之情也難以產(chǎn)生。師徒之間因為嚴格的尊師之禮,彼此地位不平等,在情感上有所壓抑和疏離,故而也難有真情的流露以及愉悅之情的產(chǎn)生。與其他人倫不同,朋友能以平等、自主等特性打破禮法規(guī)范帶來的拘束和壓抑,讓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獲得盡情的釋放、舒展。正因此,儒家多將朋友與愉悅之情相連。如孔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在論及“益者三樂”時,孔子亦將“樂多賢友”列入其中。《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曰:“天下之悅不可極,惟朋友講習,雖過悅無害。”朋友講習帶來的愉悅之情既有德行學識上的相助之樂,也有敞開心扉、自由愜意的交流與切磋之樂??梢?,友既與師相類,具有促成個人修身成己的價值,又超越于師,在砥礪切磋、愉悅?cè)诵姆矫妾毦邇r值和優(yōu)勢。
砥礪切磋、愉悅?cè)诵牡莫毺貎r值使得朋友相較于師徒價值更為多樣,更能有效彌補“五倫”中其他四倫的不足,以使其更好地實現(xiàn)促進個人安頓與完善的功能與目標。在儒家思想中,人是一個“有理性、也有情感的,有意志、也有欲望的生命整體”,理性上的契悟與升華,情感上的舒展與愉悅都是個體所需,都是其實現(xiàn)生命安頓和自我完善的根本內(nèi)容。而要滿足這些需要,僅有師徒和“五倫”中其他四倫是不夠的。朋友既能超越親親之法的束縛,讓人在道德學問的切磋與砥礪中獲得思想的洗滌、心靈的感悟,實現(xiàn)自我的升華與完善;也能打破尊卑等禮法規(guī)定帶來的壓抑和拘束,讓人的情感得到自由的施展和流露,使人感受到慰藉與愉悅;還能打破血緣宗法的限制,讓人由家庭轉(zhuǎn)向四海之內(nèi),在更寬廣的環(huán)境中尋找生命的安頓。朋友能同時滿足個人在理性與情感上的需求,在整體上更有利于個人的安頓與完善,故而“五倫”非有朋友不可。endprint
合而言之,友雖然在促成個人求學、修身的價值上與師相比有所不及,但因其具有砥礪切磋、愉悅?cè)诵牡莫毺貎r值,在整體上價值更為多樣、全面。據(jù)《何心隱集》載,何心隱在論及師、友時,一方面,強調(diào)“師非道也,道非師不幬。師非學也,學非師不約……非道而盡道,道之至也。非學而盡學,學之至也”;另一方面,主張“天地交曰泰,交盡于友也”。雖然何心隱是從自身的理論立場出發(fā)有意抬高師、友的地位,但他的這一觀點卻在某種程度上很好地概括了師、友在儒家人倫體系中所具有的不同價值和意義。師是“教人以道”的專職人才,是道德學問得以傳播和發(fā)展的載體,也是個人求學問道、修身成己得以成功的根本性因素,因而是“道之至”“學之至”。友作為志同道合者,不僅能促進個人道德學問的提升,而且能為其帶來情感上的舒展和愉悅,兼顧了個人在理性與情感上的需要,在整體上更有益于自我安頓與完善,故而可謂“交至盡”。正因此,友雖然在禮法上不及師,但在人倫序列中卻被置于更為關(guān)鍵的位置。
注釋
①就孔子與其弟子的關(guān)系而言,孔子為其弟子之“師”。而其眾弟子又因同師求學,彼此志同道合,互相欽慕而多以“友”互稱。如在《論語·子張》中子游曾以“吾友”稱子張,在《論語·泰伯》中曾子以“吾友”稱顏淵。而孔子亦以“友”稱其弟子,如《尚書大傳》中孔子曰:“文王得四臣,丘亦得四友焉。自吾得回也,門人加親,是非胥附邪!自吾得賜也,遠方之士日至,是非奔輳邪!自吾得師也,前有輝,后有光,是非先后邪!自吾得由也,惡言不至于門,是非御侮邪!文王有四臣以免虎口,丘亦有四友以御侮?!笨梢?,孔子與其眾弟子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關(guān)系親密的“師友”團體。②錢穆:《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論衡》,岳麓書社,1986年,第17頁。③余英時:《文史傳統(tǒng)與文化重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468、478頁。④⑥[美]杜維明:《東亞價值與多元現(xiàn)代性》,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20、122頁。⑤楊國榮:《善的歷程——儒家價值體系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8頁。⑦如陳繼紅曾對“師”進行考證,指出“師”字的含義主要有四種:一是作軍事編制解;二是作“眾”解,意味眾多之意;三是作“官”“長”解,意味在位者;四是作“人師”解,意謂授人以道藝者。詳見陳繼紅:《治世的至理——先秦儒家“分”倫理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155—156頁。⑧李學勤編:《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29頁。⑨李學勤編:《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73頁。⑩從詞源含義而言,友是一個規(guī)范概念,如《爾雅·釋訓》曰“善兄弟為友”,友是調(diào)節(jié)兄弟關(guān)系的規(guī)范;同時,友也是一個身份概念,作為身份概念的友,在西周時期主要指稱同族親屬,朋友關(guān)系亦內(nèi)含于宗族關(guān)系之中。如童書業(yè)在《春秋左傳研究》一書中,通過對西周銘文和相關(guān)的文獻資料進行對比、分析得出結(jié)論,認為友的古義是族人。迨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西周宗法制的解體和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友的內(nèi)涵發(fā)生改變。如《周禮·地官·大司徒》曰:“五曰聯(lián)朋友?!编嵭ⅲ骸巴瑤熢慌?,同志曰友。”友是志同道合之人,朋友亦從宗族關(guān)系中獨立出來成為一種具有社會性質(zhì)的人倫關(guān)系。李學勤:《論語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10、181頁。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63頁。李學勤:《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72頁。李學勤:《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02、175、169、170、175、202頁。例如,在學習聽講過程中,弟子要“正爾容,聽必恭”;對于師的召喚,弟子應“召無諾,唯而起”;當老師的東西擋在前面時,弟子當“坐而遷之,戒勿越”。[美]杜維明:《儒教》,陳靜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頁。潘光旦:《潘光旦文集》第10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55頁。譚嗣同:《仁學》,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124頁。龐樸:《孔孟之間——郭店楚簡的思想史地位》,《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第5期。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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