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凱

(湖州師范學(xué)院 國際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談“牡牝”之造字原理*

高新凱

(湖州師范學(xué)院 國際學(xué)院，浙江 湖州 313000)

關(guān)于“牡牝”類字的造字原理一直頗有爭議，有形聲、會意、合文等說法。文章通過《說文》保留的“麀”及文獻(xiàn)中表動物雄雌專名的形聲字推斷“牡牝”類字乃是會意字，并由“羋”“牟”和東巴文等確認(rèn)它們是專名而非異體字。“土、匕”是字中的偏旁，是生殖符號的象征但不具備獨自表“雄、雌”的語義，“牡牝”絕非合文?！巴痢北臼恰吧纭弊值募俳?，取象于祭社的“社主”象征物——木、石，乃是男根的象征。

牡牝；會意；形聲；合文；土

一、關(guān)于“牡牝”的爭議

學(xué)界對于“牡”字的造字原理一直很有爭議，千百年來未有定論。自甲骨文中發(fā)現(xiàn)一系列的“牡牝”類字后，這種爭議就更明顯了。

《說文解字》：“牡，畜父也。從牛，土聲”，許慎認(rèn)為“牡”是形聲字。段玉裁在注說中意識到“牡”與“土”的古音“求之疊韻雙聲皆非是”，他甚至認(rèn)為或者“土”本為“士”，“士”有“夫”意，且“士”“牡”古音相近，如此則“牡”既是形聲字又是會意字。羅振玉、王國維等人贊同“牡”字從“士”之說[1]( P1517-1518)。朱駿聲、苗夔等人也認(rèn)為“牡”與“土”古音差距太大，但不同意段注，而認(rèn)為“土”是省聲[2](P189)。朱芳圃認(rèn)為“土”是“矛”的異文，“矛”與“牡”諧音相同[1]( P1520)。郭沫若把“牡”中的“土”解釋為牡器符號，認(rèn)為“土、且、示”都是牡器之象形，從字的本形解釋“牡”為會意字[3](P271-292)。

趙誠不贊成改動字形以牽強(qiáng)附會，但認(rèn)為《說文》關(guān)于“牡”為形聲字的解釋完全正確，人們之所以否認(rèn)“牡”從“土”聲，是因為“固執(zhí)地”認(rèn)為上古音有一個統(tǒng)一的系統(tǒng)，而“牡”與“土”的古音在這個系統(tǒng)中不合[2](P189)。因時代和地區(qū)差異，上古音可能存在多個語音系統(tǒng)，但這樣臆斷也難以服眾。

至于“牝”字，《說文》：“牝，畜母也。從牛匕聲”，它是與“牡”相對的字，但因為“匕”與“牝”古音相合，所以沒有引起多少爭議。相反，它倒使人們更多地思考“牡”的偏旁“土”的表音性以附會其為形聲字。

于省吾發(fā)現(xiàn)甲骨文中有幾例卜辭寫作“匕?！保运茢唷柏啊笔恰瓣颉弊值某跷?，“牝”是“匕牛”的合文。于先生較謹(jǐn)慎，因沒發(fā)現(xiàn)“土?！钡膶懛?，特說明“牡”字不能以此為例[4](P329-331)①于省吾《釋牝》一文也認(rèn)為“牡”字應(yīng)是從“士”的，但后來在主編《甲骨文字詁林》作按語時已贊同“牡”也是“合文”的說法。(文章提到學(xué)者較多，此文失禮，都直呼其名而未加尊稱)。。張秉權(quán)持相同的見解，但認(rèn)為“牡”字也是合文變化來的[1](P1523)。洪篤仁也認(rèn)為二字是由“合文”合成單字的看法最合理[5](P63-70)。

本文認(rèn)為“牡牝”既非形聲字，也不是合文，而實在是會意字。只是人們沒弄清“土匕”偏旁的原始涵義。

二、“牡牝”類字并非異體字

但是關(guān)于這些字究竟是同一個字的異體還是各有所指的不同的字又出現(xiàn)了爭議。

楊逢彬撰文《論(羊土)塵(豕土)(馬土)(犭土),(羊匕)麀(豕匕)(馬匕)(犭匕)等字不能與牡、牝二字通作》[10](P71-75)支持楊樹達(dá)觀點。此文列舉了許多人類學(xué)的證據(jù)證明古人原始思維的特殊性，如蓋捷特在《西南地區(qū)的克拉瑪特印第安人》所說：“我們力求準(zhǔn)確清楚地說，印第安人則如畫一般地說，我們分類，他們則各別化”。 斯皮爾金在《意識的起源》中指出，在南非的蘇魯人那里，紅的、白的、黑的等各種顏色的母牛都有特殊的名稱，但卻沒有一般種類的母牛的名稱；公綿羊，牧羊犬以及鳥等各類動物的尾巴都有具體的名稱，但對“尾巴”卻缺乏一般的稱呼；對狗眼獅眼豹眼以及人眼都有各自的稱呼，卻沒有抽象的“眼睛”一詞……還列舉了一些卜辭等證明甲骨文中這種原始思維的遺留。

我們非常贊同這一點，古人思維與后人頗有差異，古人重視“具象”，事物大小顏色形狀不同往往各有專名，這從《說文》《爾雅》中保留的對牛、馬、鹿等動物的細(xì)分也可以得到證明。倘若這不是一種原始的遺留，那就很難解釋它們存在的理由。楊樹達(dá)《釋追逐》一文考釋出甲骨文中逐獸用“逐”、逐人用“追”，而后人使用則不區(qū)別，這也可以看出古人造字用字的具體性與特殊性。聞宥《釋年》一文指出“同樣是‘去勢’，對馬稱騬，對牛稱犗，對羊稱羯，對豕稱豮，對犬稱猗……這些文字雖然后起，但這些詞語必是早有的”[1]( P1520)。我們后人對語言文字的發(fā)展則是傾向于抽象化、分析化，而不再是造“專名”。

另外，東巴文*東巴文是納西族先民自創(chuàng)的文字，比較原始還不完善，絕大多數(shù)不能完整按語詞記錄語言，在文字的發(fā)展階段上比甲骨文還要古老。中也有這樣的例子。東巴文綿羊，讀bv33；山羊，讀h55；捲角羊，讀n21。黃牛，讀mu21；水牛，讀i55；牦牛，讀br21；犏牛，讀dz21。同為牛羊，不同的種類則有不同的音讀。但不知何時，語言中又抽象出類屬的表達(dá)，如牛又讀為33，黃牛為n2133，水牛為i2133[11](P181-183)。這便可以明顯看出名詞語音正經(jīng)歷一個由具體到抽象的過程。

所以，甲骨文中出現(xiàn)的“牡牝”類字絕非異體字關(guān)系，而是各有所指的“專字”。

三、形聲與會意之別

楊樹達(dá)據(jù)《爾雅·釋獸》“鹿牡麚”釋塵為麚，據(jù)“豕牝豝”釋為豝，據(jù)《釋畜》“(馬)牡曰騭，牝曰騇”，釋為騇。那未見甲文之，當(dāng)為“騭”。據(jù)“羊牡羒，牝牂”，釋為羒，羊匕為牂。*《說文》中有異，解釋兩字都為牡羊?！稜栄拧分杏钟泻谘蚰店蛑郑毫l、羭，《說文》又全解釋為牡羊。《段注》據(jù)《爾雅》作了改動。其實，據(jù)《說文》“豭，牡豕也”，又可以釋為“豭”。加上《說文》本有的“麀”的異體字：，我們可以總結(jié)一個對應(yīng)表：

牡——特？*據(jù)《說文》“樸特，牛父也”，也可以釋牡為“特”。我們認(rèn)為公母牛也有對應(yīng)的形聲字，并且應(yīng)與“牡牝”的讀音不同。牝——？

這里有一個“化石”級的字“麀”(這是后世文獻(xiàn)于以上字群中除“牝”外唯一保留“匕”旁的字)，可以幫我們破解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據(jù)《說文》“麀，牝鹿也，從鹿從牝省。，或從幽聲”的解釋，可以明顯看出許慎以“麀”為會意造字(應(yīng)從“匕”，而不是從“牝”省)，“”為形聲造字*許慎沒見到甲骨文中那些同類的字形，否則他就知道定“麀”為會意，定“牝”為形聲就是自相矛盾了。。

由此，我們可以明顯看出：上表中橫線左邊的在甲骨文中使用卻幾乎不見于后世文獻(xiàn)中的字都是會意造字，而右邊的字則是形聲造字。一個詞既有會意造字同時也有形聲造字在漢字中是常見現(xiàn)象。只是隨著形聲字的興盛發(fā)達(dá)，后來它們相應(yīng)的會意字逐漸被廢棄了。

上表橫線右邊的形聲字還有聲旁表意的特點，體現(xiàn)其命名的理據(jù)性。如牝鹿之為“”，得于它的叫聲“呦呦鹿鳴”[12](P470)；牡鹿和牡豕用“叚”作聲旁，而“叚”有“大、有力”之意*我們單從《爾雅》中一些相關(guān)的記載也可以看出這一點：《釋詁》：弘、廓、宏……嘏、丕、假、京……，大也?！夺屇尽罚簷叮瑮?。郭璞注，椵為柚屬，“子大如盂，皮厚二三寸……”《釋草》：荷，芙蕖，……其葉蕸……《釋魚》：鯢，大者謂之鰕?！夺尗F》：羆，如熊，黑白文。郭注，“似熊而長頭高腳，猛憨多力，能拔樹木，關(guān)西呼之曰貑熊”。《釋畜》：(牛)絕有力，欣犌。詳見：胡奇光，方環(huán)海.爾雅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騭”本得音于“陟”，與“叚”音有相通之處*《爾雅·釋詁》：騭、假xia、格、陟、躋、登，陞也。。由此可以推測，其余的表動物“牡牝”的形聲字也應(yīng)是各有借聲表意的理據(jù)的*語言的約定的同時也應(yīng)是理據(jù)的開端。《說文》中保留那許多馬牛等字的詳盡分類的字聲旁也應(yīng)多是表意的，倘沒有理據(jù)的存在，很難想象這些會不會超出人類思維的記憶能力。。

四、不是“合文”

至于甲骨文中出現(xiàn)了兩三例“匕?！钡牟忿o就斷定“牝”是合文，未免略顯草率。合文起碼要滿足兩個條件：首先合文是一個詞，組成合文的各個單字(簡省部件的字可以明顯看出并補出原形)是有獨立意義的，此合文的意義是單字的語言意義組合，即各自獨立意義按語序組合表達(dá)的意義；其次，讀音要保持原來多音節(jié)的讀法。

甲骨文中雖出現(xiàn)了“匕?！?，但從沒有證據(jù)證明單字“匕”能表示“雌性”的意義，那么“匕?！痹谧置嬉饬x上不能理解為“牝牛”，這于合文的第一個條件就不能滿足。而且甲骨文中沒有發(fā)現(xiàn)“土牛”的表達(dá)。那么“牡”、“牝”曾經(jīng)被讀作“土?！?、“匕牛”是無法證明的。后世文獻(xiàn)中也只有“牡某牝某”的表達(dá)，而從沒有“土某匕某”的痕跡。

當(dāng)然，于先生的意見是它們最初是“合文”，但后來合成了一個“字”。這種情況在現(xiàn)代漢字中是有的，如“不用”合成“甭”、“勿要”合成“覅”。至于古文字是否有這樣的情況還有待證明*濮茅左說這是常見情況，并舉例“洹”為“亙水”的合文。我們認(rèn)為值得商榷。“洹”本是“標(biāo)類”形成的形聲字，不知為何判定為“合文”？詳見：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M]. 北京：中華書局，1996：1524.。于先生認(rèn)為“匕”是“牝”的初文，“牛”是“牝”的形符，那又相當(dāng)于認(rèn)為它是合文形成的形聲字，這種造字法怕是罕見。洪篤仁沒有強(qiáng)調(diào)語音上的聯(lián)系，只是認(rèn)為這樣的“合文”與會意、形聲同是造字法*至于洪篤仁舉的先公先王合文的例子，它們一直是讀多音節(jié)的，一直是合文，并沒有成為一個單音節(jié)字。而表二十、三十之“廿”“卅”一般認(rèn)為淵源于結(jié)繩記事，它們是先有單音節(jié)讀音還是后來“二十”“三十”合成的讀音還是存疑比較妥當(dāng)，古人未必不是一個整位數(shù)有一個“專名”表達(dá)。所以，這些例子并不能證明“牡牝”類字是“合文”合成的字。。但是我們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如果認(rèn)為它們是合文，那前提就是承認(rèn)了“土、匕”是表示抽象的“雄、雌”的語詞，這一則無法證明，再則何必要在合成了這類字后又進(jìn)行“二次抽象”出“牡、牝”？也就是漢語至少部分語詞經(jīng)歷了一段由抽象表達(dá)到合成“專名”再到在此基礎(chǔ)上重新抽象的過程。這種循環(huán)發(fā)展怕是可能性不大。倘按于先生曾經(jīng)的看法，因為是合文，那關(guān)于“牝”類的其他的字“匕鹿”“匕羊”“匕馬”等必然表示“專名”，它們同時還是形聲字，又得讀相同的“匕”音，且不說于語音上該如何區(qū)別，單是后世保留的“麀”字讀作“幽”就無法解釋。

我們認(rèn)為“土、匕”只是字中的一個偏旁，在這里并不能單獨表義?！柏啊弊种阅軉瘟?，我們猜想當(dāng)時關(guān)于動物公母的“牡、牝”在語言中應(yīng)該已經(jīng)抽象出來了，如同上文中舉的東巴文的例子那樣，抽象的詞與具體的詞處在一個并存的階段，而因“牝”與“匕”讀音相同，所以用簡單的字形“匕”臨時假借了“牝”*當(dāng)然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我們誤解了卜辭。。

五、“土、匕”的意義

許多人不肯承認(rèn)“牡牝”類字的會意性，而且甲骨文和后世文字中“牡”都從“土”旁，而總有人試圖“修改”它，主要還是因為沒搞清楚其中“土、匕”的真實涵義。既然我們認(rèn)定“牡牝”類字是會意字，那它們所從之“土、匕”究竟代表什么？

六、結(jié) 語

“牡牝”類字并非異體字關(guān)系，楊樹達(dá)的觀點是正確的，它們依然是表示“專名”的字。倘若它們是同一字的異體，那就無法解釋甲骨文中這些字同在一條卜辭中的現(xiàn)象。

《說文》中保留的“麀”字，讓我們找到了突破，“牡牝”類字實際是會意造字，它們在后世文獻(xiàn)中有對應(yīng)的形聲字?！巴?、匕”本是有生殖象征的字形符號，在這里不具備獨立的意義，“牡、牝”自然不是“合文”。“土”旁乃古代“社主”的象形，是“男根”符號的象征。至于“牝”之與“匕”音同，大抵只是巧合。

[1] 于省吾.甲骨文字詁林[M].北京：中華書局，1996.

[2] 趙誠.甲骨文字學(xué)綱要[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 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郭沫若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4] 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M].北京：中華書局，2009.

[5] 洪篤仁.卜辭合文商榷[J].廈門大學(xué)學(xué)報，1963(3).

[6] 季旭昇.說牡牝[C] // 古文字研究.2002,第24輯.

[7]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

[8] 楊樹達(dá).積微居甲文說·耐林庼文說·卜辭瑣記·卜辭求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9] 高明.中國古文字學(xué)通論[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

[10] 楊逢彬.論(羊土)塵(豕土)(馬土)(犭土),(羊匕)麀(豕匕)(馬匕)(犭匕)等字不能與牡、牝二字通作[J].江漢考古，1992(4).

[11] 方國瑜.納西象形文字譜[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

[12]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13] 容庚.金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4] 王元鹿.普通文字學(xué)概論[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

ThePrincipleofMupinCharactersFormation

GAO Xinkai

(International College, Huzhou university, Huzhou 313000,China)

There is always an argument among phonogram, associative and co-character about the principle of mupin(牡牝) characters formation. This article proves they are associative compounds through the character you(麀) inshuowenand phonograms which express the male and female retained in ancient classics. They are proved proper nouns not variant characters through characters mi(羋) and mou(牟) and dongba characters. They are not co-wen either because the components tu(土) and bi(匕) do not express the meaning of male and female independently. The tu(土) is phonetic loan character of 社, it comes from the image of sacrificial wood and stone, and it is a Symbol of penis.

mupin(牡牝)；associative；phonogram；co-character；tu(土)

H12

A

1009-1734(2017)11-0068-06

2017-09-15

國家社科重點基金項目“世界記憶遺產(chǎn)”東巴文字研究體系數(shù)字化國際共享平臺建設(shè)研究(項目編號：12AZD119)；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漢字與南方民族古文字關(guān)系研究”(項目編號：10BYY049)；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華民族早期文字資料庫與《中華民族早期文字同義對照字典》”(項目編號：11JJD740015)。

高新凱，講師，博士，從事比較文字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鐵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