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扭開收音機,才知道如今仍有人通過電臺點歌。這是一種多么古老的行為呀。在我成長的年代,很多同學聽收音機的目的就是為了聽聽有沒有人給自己點歌。同時也急著撥打電話,希望能被接通,把自己想說的話和想讓對方聽到的歌傳送出去,讓那個夜里在桌前點燈做功課或者讀書的人聽見。這叫作憑歌寄意。
以歌傳情,是許多戀人樂此不疲的事情。但是送一張唱片、傳一首歌,與在電臺點歌的性質(zhì)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私密的,只存在于兩個人之間;后者卻是公開的,所有聽眾都能分享。或者我們應(yīng)該更準確地說,在電臺點歌好像是私人的,其實又是公開的,于私密與公開之間呈曖昧之態(tài)。
有時,這是一種炫耀。就像有些小白領(lǐng)花半個月的工資,在銅鑼灣人流最密集的地方,登一天的大屏幕廣告示愛;又如某知名富商,在暢銷的報紙上買下整版送給女明星來證明自己。他們相信如此敞露內(nèi)心,最能感動對方。而且這也就等于宣告:我將,或者我已經(jīng)獨占這個情人。愛情是盔甲上的紋飾、車頭的標志,被夸張地陳列人前。
可是還有一種情況,點歌的人不報真實姓名,也不張揚對方的名字,他只是用了一組只有彼此才能明白的昵稱,甚至可能隱藏得更深,干脆為自己起一個無人識得的別號。這樣做是冒險的,因為這首歌極有可能無法達成任何效果,猶如一封沒寫收件人地址的信,寄了,可是寄不到,混雜在滿天亂飛的旋律之中,轉(zhuǎn)瞬即逝。更何況我們的情人或許喜歡寧靜,永遠不聽收音機。如此,點歌已不是情意的傳達方式,而是自戀的體現(xiàn)。
當戀人陶醉在這樣的樂曲之中,他其實是在進行一個復(fù)雜的詮釋過程,不斷在樂曲與個人經(jīng)驗之間來回修剪,好使其完全合模,化身成最私己的信息。
(秋水長天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執(zhí)》一書,〔奧地利〕約瑟夫圖,夏大川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