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收到《安徽文學》主編李國彬先生約稿函的時候,我恰好在《收獲》雜志2017年第5期上讀到了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闊別小說創(chuàng)作五年之后推出的短篇小說三題《故鄉(xiāng)人事》。李國彬的約稿,與《安徽文學》所特別設(shè)立的“文學AB角”的欄目有關(guān)。該欄目每期一篇小說,兩篇評論,一正一反,從肯定與批評的兩個截然相反的角度予以評說。這一次,是許松濤的短篇小說《一條狗的去向》,要求我出演的是B角,亦即要求我更多地從批評挑刺的角度對這一短篇小說加以評說。由這樣的一篇約稿,自然也就聯(lián)想到了莫言的短篇小說三題《故鄉(xiāng)人事》,于是,便試圖將這兩位作家的短篇小說稍加比較,以闡明理想意義上的短篇小說究竟應該不是什么模樣。之所以沒有將文章的標題設(shè)定為“理想的短篇小說應該是什么模樣”,乃因為法無定法,一部文學史早已充分證明,那些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往往各有各的模樣,往往會溢出所謂小說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規(guī)約與框限,往往會是作家一種天馬行空般的天才創(chuàng)造。從這個角度來看,籠統(tǒng)地談論理想的短篇小說究竟如何,其實是一件非常危險的困難事情。一不小心,就可能會跌入意想不到的萬丈深淵。唯其如此,我在這里,就試圖通過莫言與許松濤短篇小說的比較,集中探討一下理想的短篇小說應該不是什么模樣的問題。
但在展開我們的比較談論之前,卻需要對許松濤《一條狗的去向》的基本狀況有所了解。正如標題所告訴我們的,許松濤的小說,自始至終都在圍繞一條被命名為阿德的雜種黃毛小狗做文章。這條狗的真正主人,是伍先生那位正處于考研關(guān)鍵階段的女兒薇薇。在薇薇和她的母親看來,這條狗并不是一條普通的狗,而是一條和女兒未來的命運緊密相關(guān)的“幸運狗”?!捌拮右舱J為,家里養(yǎng)的不止是一條狗,而是養(yǎng)著一個占卜的物件,且叫吉祥物更合適些。難道狗的好壞,決定著人的幸運與否?看來,這個問題確實有點玄?!奔热皇玛P(guān)女兒未來的命運,那這條狗在他們家的珍貴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但問題在于,這條狗的存在竟然給伍先生帶來了巨大的困擾。因為阿德把伍先生的家弄得實在不像樣子,所以,伍先生就把它暫時挪移到了薇薇年已八十多歲的姥爺?shù)靥幊墙冀Y(jié)合部的搭建的窩棚里喂養(yǎng)。沒想到的是,在挪移到姥爺家之后,阿德闖下了更大的禍端,竟然把一位名叫憨子的人咬得鮮血淋漓。萬般無奈之下,伍先生只好瞞著女兒和妻子,偷偷地把阿德寄養(yǎng)到了自己的朋友侯先生那里。這個短篇小說開始的時候,阿德已經(jīng)被寄養(yǎng)到了侯先生家里,整篇作品正是在對往事的一種回憶基調(diào)中展開敘事的。到小說結(jié)尾處,作家描寫伍先生幻想能夠出現(xiàn)一種生活的奇跡,伍先生的奇跡是什么呢?“莫過是女兒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侯先生家人和氣平安,妻子平安歸來,姥爺也能正常起床溜達,自己做個逍遙的、仁慈的小職員慢慢老去?!比欢驮谖橄壬椴蛔越爻两谧约簩τ谖磥砩畹拿篮没孟胫械臅r候,侯先生卻說話了?!熬驮谒畹南敕ㄈ绾粯语w出叢林時,水龍頭流下的水柱子噴射的響動即刻把他驚醒,隔壁還坐著侯先生呢!”然后,這位侯先生講出了讓伍先生心驚肉跳的一句話:“我接到上面正式通知了,我的村子也將要拆遷了……”正所謂怕什么便來什么,侯先生家一拆遷不要緊,關(guān)鍵的問題是,這一拆遷就讓伍先生再次陷入到了兩難的處境之中。面對著事關(guān)女兒命運的這一條狗,伍先生究竟該怎么辦呢?小說至此戛然而止,以一個開放性的結(jié)尾給讀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間。不能被忽略的一點是,在敘述伍先生一家與這條雜種黃毛小狗故事的同時,作家也穿插敘述了伍先生數(shù)次養(yǎng)狗的故事。一條,是阿德之前的那條小花狗;再一條,是白毛獅子雄狗;還有一條,則是伍先生與薇薇姥爺一起居住時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另一條小花狗。就這樣,兩條小花狗,加上白毛獅子雄狗,再加上作為主角的阿德,許松濤這一篇《一條狗的去向》中,先后一共出現(xiàn)過四條狗的形象。
毫無疑問,許松濤《一條狗的去向》是一篇已經(jīng)達到了發(fā)表水平的短篇小說。但小說的發(fā)表,卻并不意味著它就是一篇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這一點,只要與莫言的《故鄉(xiāng)人事》進行一番相對深入的比較,就可以看得非常明白。通過比較,我們便可以得出理想的短篇小說應該不是什么模樣這一命題所包含的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
其一,是小說敘事一定要有所節(jié)制,千萬不能過于枝蔓蕪雜。比如莫言《地主的眼神》一篇,從當年“文革”期間的“階級斗爭”,一直寫到了新世紀的當下時代,時間跨度之長,差不多將近半個世紀。雖然時間跨度相當長,而且莫言所試圖處理的小說主題也絕對稱得上深刻,但整篇小說差不多只有六七千字。作家在小說敘事上的節(jié)制與凝練,由此即可見一斑。而許松濤的這篇自始至終都在圍繞一條狗的命運而運思的小說,雖然其題旨無論如何都談不上有多么深刻,多么悠遠,但卻拉拉雜雜地竟然寫了一萬六千字之多。倘若換到其他一些更成熟的優(yōu)秀作家筆下,如此一個圍繞一條狗所生發(fā)出來的故事,完全可以控制處理到萬字甚至數(shù)千字的篇幅之內(nèi)。短篇小說一個突出的文體特征,就是篇幅的短小。試想想魯迅那些堪稱經(jīng)典的短篇小說杰作,其篇幅差不多都在五六千字左右,鮮有篇幅超過萬字以上的。即使是他那部唯一的中篇小說《阿Q正傳》,字數(shù)也不過只有三萬字左右。以這樣的標準來加以衡量,則許松濤的問題,很顯然就表現(xiàn)在小說篇幅的缺乏必要節(jié)制上。實際上,放眼當下的整個小說界,作家們小說創(chuàng)作存在一個普遍的問題,就是短篇小說的缺乏節(jié)制,乃至于越寫越長。翻一翻文學雜志,一篇短篇小說動輒便是上萬字,一萬五千字乃至于超過兩萬字的短篇小說竟然也都相當普遍。由此可見,如何有效地控制短篇小說的字數(shù)與篇幅,乃是擺在包括許松濤在內(nèi)的很多中國作家的重要藝術(shù)命題。
其二,雖然短篇小說篇幅相對簡短,但它所要表達的思想題旨卻無論如何都必須獨到而深刻,不能太過膚淺庸俗。許松濤當然也在竭盡所能地為自己的這一短篇小說設(shè)定獨到而深刻的思想題旨,但我讀來讀去,卻也只是僅僅從中讀出了這樣一段大約與主旨緊密相關(guān)的文字:“一條狗就這么夠折騰人了,伍先生突然感覺到人為一只狗活著也很累。很奇怪,很好玩,很滑稽,雖然養(yǎng)狗曾經(jīng)讓他覺得美好過,而且,他曾經(jīng)也覺得那是一種勝利,這勝利里有種短暫的不為人知的快樂……”一條狗的存在,便使伍先生生出了某種莫名其妙的生存厭倦感。這里的關(guān)鍵問題在于,并不是這種生存厭倦感的表達不夠現(xiàn)代,而是由小說的故事梗概來判斷,許松濤所講述的故事,其實很難支撐起如此一個相對深刻的思想命題來。而這,很顯然也就意味著,作家所設(shè)定的故事情節(jié)與意欲凸顯的思想題旨之間,存在著某種程度上的脫節(jié)關(guān)系。這就與莫言小說佳作的深刻主題蘊含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同樣還是那篇《地主的眼神》,雖然莫言也寫到了“我”因為懵懂少年時的一篇作文給地主孫敬賢所帶來的不幸命運遭際而感到愧疚,但請注意,莫言的這篇小說卻絕不是一篇簡單地為地主“平反”的作品,小說中的孫敬賢,也并不是如同《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鬧那樣一位一生積德行善,最終被冤枉處死的“好地主”形象。這一點,在小說中的這樣一段敘事話語中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我那篇作文里,當然沒寫我這種復雜的心情。在我的作文里,那個老地主周半頃就是一個陰險的壞蛋,他裝病逃避改造,他偽裝可憐,但心里充滿仇恨,時刻想著變天,他的眼神,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秘密。我至今認為孫敬賢不是一個心地良善的人,但我那篇以他為原型的作文確實也寫得過分,尤其是因為我那篇作文,讓他受了很多苦,這是我至今內(nèi)疚的。”一方面,身為地主,在那個不正常的時代,孫敬賢的確無法逃脫來自于政治的打壓與懲處,但在另一方面,孫敬賢人性中惡的因素的存在,也是無法被否認的一個事實。無論是裝病逃避勞動(一方面,孫敬賢身體的確有病,但另一方面,他過分夸大自己的病情以逃避勞動,也是客觀存在的實情),還是把兒子一家不無殘酷地趕出家門,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所透露出的,正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奸猾與狠毒。即使是他地主身份的得來,也與他的過于貪婪,與他總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那種心理存在著無法剝離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就這樣,到底應該如何評判看待老地主孫敬賢,也正如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看待那個已然過去了的歷史時代一樣,其實際的狀況是,怎一個“復雜”了得。不管怎么說,只要將莫言《地主的眼神》與許松濤《一條狗的去向》略加比較,二者思想題旨上的高下就立見分曉。
其三,一篇理想的短篇小說一定要有對于人性內(nèi)涵的深度挖掘,而不能只是滿足于人性表層浮光掠影的掃描。從理論上說,許松濤當然非常明白小說是一種關(guān)乎人性的藝術(shù),好的短篇小說一定少不了人性世界的開掘與勘探。但意識到這一點,與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通過藝術(shù)的方式把這人性內(nèi)涵表現(xiàn)出來,實際上也還是兩回事。細讀《一條狗的去向》,寫來寫去也不過是伍先生圍繞狗的去留問題所生出的那些內(nèi)心糾結(jié),絕對稱不上人性內(nèi)涵的獨到理解與挖掘。相比較來說,莫言的《左鐮》卻毫無疑問有著對于人性世界的深度開掘。父親田千畝,之所以要讓鐵匠給打造左鐮,乃因為他的兒子田奎的右手被他給硬生生地剁掉了。人都說,虎毒不食子。關(guān)鍵在于,身為父親的田千畝,為什么會把兒子的右手給剁掉呢?卻原來,這與村里的一群年齡差不多的小孩集體欺負傻瓜喜子有關(guān)。那一次,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打啊,挖泥打傻瓜啊!”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就用手中的泥巴攻擊起了傻瓜喜子,連帶著喜子的妹妹歡子也遭了殃。事發(fā)之后,喜子的父親劉老三怒氣沖沖地到“我”家興師問罪,“我”二哥面對著自己同樣怒不可遏的父親,脫口說出領(lǐng)頭攻擊喜子的那個孩子是田奎。如此一種舉報,在得到了“我”的再度證實后,劉老三便怒沖沖地轉(zhuǎn)向田家興師問罪了。不消說,劉老三這次興師問罪的直接結(jié)果,就是田千畝在一怒之下,把親生兒子田奎的右手給剁掉了。失去了右手的田奎,從此以后自然也就只能用左鐮干活了。一方面,整個事件的過程中,雖然少不了有田奎的份,但在另一方面,斷言田奎就是那個最早主張動手打傻瓜喜子的人,卻又的確是對他的一種冤枉,一種不公平。也因此,在田奎因此而失去右手的過程中,“我”與二哥,實際上應該承擔不可推卸的責任。假如不是“我”們兄弟倆在情急之下一時口不擇言,一口咬定田奎就是那個最早喊打的孩子,那么,田奎肯定不會因此而失去右手。在這個意義上,完全可以說,是田奎一個人承擔了那些所有打人者的罪責。唯其如此,“我”才終生難忘鐵匠打造“左鐮”時的情形:“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經(jīng)常夢到在村頭的大柳樹下看打鐵的情景。那把已經(jīng)初見模樣的左鐮在爐膛里即將被燒白了。不,已經(jīng)被燒白了。那塊即將加到鐮刃上的鋼也燒白了?!比绱艘粋€場景,之所以總是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所充分說明的,正是“我”內(nèi)心深處對于田奎的一種永遠也抹不去的不安與愧疚。毫無疑問,對于如此一種慚愧心理的真切書寫與表達,才可以被看作是《左鐮》一篇的“文眼”之所在。
其四,既然是小說作品,就無論如何都少不了對于人物形象的刻畫與塑造。某種意義上說,只有在擁有對人性世界深度透視的前提之下,作家方才有可能刻畫塑造出生動豐滿的人物形象來。就邏輯程序而言,這一點無疑是建立在第三點的基礎(chǔ)之上的。只有擁有了第三點,也才可能進一步生成第四點。許松濤在《一條狗的去向》中,盡管先后寫到了伍先生、薇薇、薇薇母親、薇薇姥爺、侯先生以及憨子等一些人物形象,但遺憾之處在于,以上這些人物形象,皆屬于浮光掠影式的簡單呈現(xiàn),根本就談不上人物形象相對成功的刻畫與塑造。相比較來說,大約只有那位內(nèi)心世界總是糾結(jié)不已的伍先生,還多少勉勉強強可以被看作是一位能夠給讀者留下一些模糊印象的人物形象。與許松濤筆下人物形象的含混模糊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莫言的短篇小說三題《故鄉(xiāng)人事》,雖然筆墨儉省節(jié)制,完全可以說是惜墨如金,但作家所勾勒表現(xiàn)的那些人物形象卻都能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無論是那位生性復雜的地主孫敬賢,抑或還是無意間被誤導的父親田千畝,都是如此。這一方面,《斗士》中的那位人物形象武功可以說具有很大的代表性。出身普通農(nóng)民家庭的武功,干脆就是鄉(xiāng)村世界里最令人頭疼難纏的地痞流氓?!拔沂橇髅ノ遗抡l”,正是憑借著這種無賴行徑,武功才成為了故鄉(xiāng)誰也招惹不起的一霸。用母親私下對“我”的說法,這武功的一生,真正可謂是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壞事做盡。“母親說武功親口對她說過,某年某月某日,他用農(nóng)藥浸泡過的饅頭毒死了方明德大兒子家豬圈里那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某年某月某夜,他手持鐮刀,將黃耗子家那一畝長勢喜人的玉米,統(tǒng)統(tǒng)地攔腰砍斷。某年某月某夜,王登科家那一大垛玉米秸稈,突然燃起了沖天大火,也是武功干的。”由此可見,對于如同武功這樣一位“睚眥必報的兇殘的弱者”,我們所給出的,恐怕也只能是尖銳犀利的人性批判。不管怎么說,能夠以很少的筆墨,三言兩語就把武功這一人物形象勾勒凸顯出來,使其躍然紙上,的確顯示著莫言非同尋常的藝術(shù)功力。
也可能會有朋友認為,將許松濤這樣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作家與莫言這樣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進行比較,不僅不厚道,而且也顯得不夠公平。對此種言論,說實在話,我并不以為然。在我看來,正所謂,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任何一位真正有志于文學寫作的作家,都應該有絕大的文學野心,都應該想方設(shè)法擠進極其殘酷的文學史序列里。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的比較其實不僅能夠成立,而且也還是很有意義的。質(zhì)言之,我們對許松濤《一條狗的去向》的吹毛求疵,其初衷也不過是希望許松濤通過這種比較,認清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上所存在的不足。竭盡所能地多加努力,爭取早日進入思想藝術(shù)成熟的優(yōu)秀作家行列。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