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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2-26 07:45:54劉慶邦
      當(dāng)代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海文啟東頭牛

      劉慶邦

      或許是因為雅文化比較深厚,這地方的人們說話有些礙口,不愿把話說得太直白。像公和母這樣的字眼,他們似乎都有所回避。例如,他們不把公羊說成公羊,說成騷胡;也不把母羊直呼母羊,說是水羊。同樣的,他們不把公牛說成公牛,說成牤牛、犍(閹割過的公牛);也不把母牛叫母牛,而是叫受牛。是的,這種叫法地域性極強(qiáng),在字典上是查不到的。從發(fā)音的音準(zhǔn)和字義上判斷,它不會是瘦牛,或是獸牛,只能是受牛。受是接受的受,也是受苦受累受難的受,以受字為母牛冠名,與母牛的性格和命運是接近的。

      這天傍晚,太陽在西邊的麥田上方變成一張大紅臉時,胡啟東牽著一頭受牛走進(jìn)自家的院子。他中午在外頭喝了酒,從日當(dāng)午喝到日偏西,一張臉這會兒還是紅的。他本是蝦紅臉,不喝酒臉膛就是紅的,一喝酒紅得更透徹,恐怕跟西邊的太陽差不多。胡啟東手上牽著的受牛是他新買的。牛不像狗,狗認(rèn)生,牛不認(rèn)生;狗眼里有主家,牛眼里沒有主家。牛的主家就是一根繩子,誰想牽它走,只給它一根繩子就夠了。別看胡啟東長的是兩條腿,牛長的是四條腿,牛踢踏踢踏,跟胡啟東的步調(diào)似乎是一個節(jié)奏。胡啟東家院子里有一棵楝樹,胡啟東把牽回來的牛拴在楝樹上。楝樹花的盛期即將結(jié)束,淡紫色細(xì)碎的花糜撒了一地。楝花甜絲絲的余香還有一些,像是在散發(fā)著最后的能量。當(dāng)胡啟東把牛拴牢在碗口粗的樹干上時,牛把院子看了一下。它雖然看出院子有些陌生,但一句話都沒說,就把頭低下了。牛隨遇而安,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的能力總是很強(qiáng)。

      胡啟東的老婆顏長妮,正在灶屋里燒火做飯,胡啟東對老婆說,“哎,我回來了!”他跟老婆說話時,既不稱名,也不道姓,都是叫“哎”。

      老婆說:“你不在外頭接著喝,不把你的腸子也喝紅,還回來干啥呢?”老婆說著,又往灶膛里續(xù)了一把柴。如今好多農(nóng)戶都不燒柴了,改成燒煤,或燒液化氣,而顏長妮還一直在燒柴火。她并不認(rèn)為燒柴火做出來的飯就香一些,而是覺得燒柴火省錢?,F(xiàn)在麥秸、玉米稈、稻草、樹枝等扔得到處都是,柴火天,柴火地,干嗎不用來燒鍋呢!

      胡啟東說:“我要是不回來,你又該想我想得睡不著覺了?!?/p>

      “誰想你,沒人稀罕你!睡不著覺,我是怕黃鼠狼偷吃扁嘴子?!鳖侀L妮見鍋里的水燒開了,站起來,繞到鍋臺后面,掀開鍋蓋,往鍋里下提前攪好的麥面面糊。胡啟東每次從外面喝完酒回來,顏長妮總是會給他做兩碗麥面面湯,也叫麥面湖涂,為他補(bǔ)肚子。酒是帶有刺激性的辣水子,辣水子灌多了,胡啟東的腸子肚子都不舒服。兩碗糊涂喝下去,仿佛從內(nèi)部把被酒侵蝕過的“墻皮”修復(fù)一下,胡啟東就舒服了。

      胡啟東在鍋灶門口的小凳子上坐下來,接替老婆往灶膛里續(xù)柴火。他知道,往鍋里下面糊的時候,正是需要加大火力的時候,所以不等老婆支使他,他自己就把火加上了。這表明,他們兩口子的合作是默契的。面湯滾起來后,顏長妮又在滾頭上打了一個雞蛋穗兒,等于增加一些營養(yǎng)。雞蛋是自家養(yǎng)的柴雞下的,打出的雞蛋穗兒浮在白面湯上金黃金黃,像是盛開的菊花。

      胡啟東聞到了雞蛋穗兒的香味,說:“要說過日子,還是我老婆最可靠,別人都是露水?!?/p>

      “什么露水?誰是露水?”顏長妮問。

      胡啟東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酒勁兒可能還沒有完全消下去,說漏了嘴,也問什么露水?我說露水了嗎?

      我是聾子,我是傻子!

      噢,我是說麥穗兒上的露水珠子見不得太陽,一見太陽就完蛋了。

      胡啟東,你就胡編吧你!不蹚露水不濕腳,誰濕了你的腳,別當(dāng)我不知道!

      顏長妮到院子里用毛巾清除落在身上的柴火灰,一抬眼看見了拴在楝樹上的那頭牛。牛不是豬和羊,也不是雞鴨鵝,牛的體量大,比較占地方。顏長妮的樣子有些驚奇,問:“這是誰家的牛,怎么拴到咱家里來了?”

      胡啟東也從灶屋里出來了,說:“我只顧幫你燒鍋了,還沒顧上跟你匯報,這頭牛是我今天上午從集上買的。便宜,才花了八百多塊錢?!?/p>

      現(xiàn)在不用牛犁地了,也不用牛耙地了,你買它干什么!

      話不能這么說,豬從來不會拉犁拉耙,什么活兒都不會幫人干,你怎么買豬呢!

      牛怎么能跟豬比呢,把豬喂肥了,過年時可以殺掉吃肉。

      對呀,豬可以殺掉吃肉,牛也可以殺掉吃肉。咱們吃的咸牛肉從哪里來的,還不是從牛身上取下來的。牛出肉還多呢,一頭牛出的肉,至少比得上三頭肥豬。你要是嫌肉多吃不完,咱把牛喂上一年,牽到集上賣錢也可以。別看我買它時才花了不到一千塊錢,到明年這個時候,恐怕能賣兩千塊錢都不止。再說了,養(yǎng)牛比養(yǎng)豬的成本低得多,豬還得吃糧食,牛主要有草吃就行了。

      你說得輕巧,牛的肚子那么大,吃得多,拉得多,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你把牛買回來就不管了,就打你自己的牛圈去了,一天到晚還不都是我的事兒。我看你哪里是拴牛呢,是拴我呢!

      胡啟東想說,我沒有拴你,人不拴人人自拴。但他沒有說出口,只笑了一下。

      兩只家燕在牛的上方作停頓性飛翔,還啾啾叫著,像是對牛的到來表示欣賞,也表示歡迎。顏長妮走到牛跟前,把牛看了看。牛有些害羞似的,沒敢跟新的女主人說話。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西邊的天上升起一些晚霞。霞光映在牛身上,使黃牛身上有些發(fā)紅,像披了一身錦緞。顏長妮看出來了,這頭牛是一頭受牛。受牛的年齡還不大,如果拿人作比,年齡大概相當(dāng)于一個初長成的閨女。顏長妮有一個閨女,在縣城的學(xué)校讀高中,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她還有一個兒子,在省城讀大學(xué),一個學(xué)期才回家一次。丈夫胡啟東在村里當(dāng)村委會主任,在外邊跑的時候比在家待的時候多。現(xiàn)在成天守在家里的,只有她一個。當(dāng)然了,家里還有一頭豬,一只羊,三只雞,兩只扁嘴子和一只大白鵝,現(xiàn)在又添了一頭牛。顏長妮伸出一只手,把牛的頭頂摸了摸。牛的頭頂平平的,該長犄角的地方還沒有一點兒動靜。受牛都是這樣,它們不跟別的牛斗,也不跟別的牛爭,不急于長犄角。以后就算長出了犄角,犄角也比較小,一般不把犄角當(dāng)武器使用。顏長妮把手拿開時,牛的鼻子卻湊了過來,要把女主人的手蹭一蹭,聞一聞。在社交禮儀方面,牛沒有手,也不會握手,只能使用鼻子。牛湊上鼻子,表達(dá)的大約也是握手的意思,仿佛在說:你好你好,我愿意接受你的領(lǐng)導(dǎo),請多多關(guān)照!顏長妮領(lǐng)會了牛的意思,她把牛的鼻頭輕輕拍了拍。牛的鼻頭厚厚的,滑滑的,還有些濕潤。牛的鼻翅子已被貫通,并戴上了牛鼻圈。牛鼻圈是用黃銅制成的,像是一件老牛傳下來的老物件。牛就是這樣,當(dāng)牛犢子時,可以到處亂跑,可勁撒歡。長到半大,頭上就戴上了夾板子,拴上了繩子。長得再大點,就扎穿鼻翅子,戴上金屬或竹子做成的鼻圈。所謂牽牛要牽牛鼻子,就是從這里來的。在遠(yuǎn)古時代,牛的鼻子不會是這樣,都是人類為了馴服牛,控制牛,牽其一點,不及其余,久而久之,牛的鼻子才變得如此肥厚,如此堅韌,如此夸張。

      牛整夜拴在露天地里是不行的,露水把牛打濕,牛是會生病的。若是牛生了病,又要牽到獸醫(yī)站去診治,又要打針,又要灌藥水子,那是很麻煩的,也是很費錢的。顏長妮家沒有牛棚,只有一間存放電動三輪車的車棚子。顏長妮把牛從楝樹上解下來,牽到車棚里,臨時拴在三輪車的車把上。盡管買牛的事丈夫事前沒有跟她商量,她對牛還算客氣,抱歉似的跟牛說話,讓牛先在車棚子里湊合著,過幾天再想辦法,看能不能單獨為牛搭一間屋。

      第二天一大早,麻雀子剛在院子里的石榴上細(xì)叫,天還沒有亮,胡啟東就拿上手機(jī)出門去了。麥子大面積成熟,遍地都是金黃的色彩。從外地開過來的名叫谷神的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jī),一輛又一輛排列在國道邊,發(fā)動機(jī)隆隆調(diào)試著,隨時準(zhǔn)備開進(jìn)麥田里開始收割。因前天剛下過一場雨,地里軟得還開不進(jìn)機(jī)器,麥穗兒也有些濕,只能等太陽出來,把地曬得硬一些,把麥穗兒曬得干一些,收麥之戰(zhàn)才會打響。別看一年一度的收麥戰(zhàn)役還沒有正式打響,但氣氛已經(jīng)有些緊張。胡啟東作為全村收麥戰(zhàn)斗的總指揮,也緊張得有些睡不著覺。現(xiàn)在收麥?zhǔn)且詸C(jī)器代替人工,一切都簡化了,胡啟東有什么可緊張的呢?他的緊張不是來自收麥過程當(dāng)中,不是擔(dān)心能否顆粒歸倉;而是收麥之后麥秸、麥茬的禁燒和防火。往年一到收麥季節(jié),這里的農(nóng)民都會放一把火,把收割機(jī)留下的碎麥秸和尺把深的麥茬燒掉,以致白天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夜晚火光沖天,如火燒連營,空氣質(zhì)量遭到極大破壞。為了改變這種狀況,上級層層下達(dá)文件,嚴(yán)令禁止再燒麥茬和麥秸。鄉(xiāng)干部和各村的干部都簽了責(zé)任狀,一旦發(fā)現(xiàn)哪個村有違犯禁燒令的情況,那個村的干部就會受到嚴(yán)厲處罰,不但處罰,還有可能被撤職。而如果沒發(fā)現(xiàn)燒麥茬和麥秸的情況呢,村干部就會得到獎勵。胡啟東當(dāng)然愿意得獎,不愿意受罰,他一早就出去落實禁燒事項去了。

      顏長妮也不睡了,到院子里喂雞喂鴨喂鵝。現(xiàn)在糧食不缺了,家禽的生活質(zhì)量也大大提高。她給雞喂的是小麥,給鴨和鵝喂的是玉米。雞在院子里散養(yǎng)著,鴨和鵝集中養(yǎng)在一個圈里。她端著半瓢玉紅色的玉米粒去圈里喂鴨和鵝時,看見圈角的窩里新下有兩個蛋,大的是鵝蛋,小的是鴨蛋。鵝蛋是玉白色,鴨蛋有些發(fā)青。大概因為鵝腳和鴨腳都和自己的蛋接觸過,兩種蛋上都沾有一些黑泥。沾了黑泥的鵝蛋和鴨蛋不但不顯得臟污,在黑泥的對比下,反而顯得更加晶瑩,更加干凈。顏長妮把兩只新蛋撿了起來。她撿蛋時,那只大白鵝在她身后伸長脖頸“啊啊”叫著,像是不想讓女主人撿走它的蛋,又仿佛代表兩只鴨子在說:“我們都餓了,你不說先喂我們,就知道撿我們的蛋。我們下的蛋就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抱孩子還沒抱夠呢,你撿走它們干什么!”兩只鴨子也打竹板似的呱嗒著嘴,像是在附和鵝的意見。顏長妮聽出了鵝和鴨對她的不滿,她這才把玉米粒倒進(jìn)地上放著的一只瓦盆里去了。鵝和鴨得到吃的,就不再管什么孩子不孩子,以嘴作鏟大吃起來。

      豬和羊也都是吃貨,都在以不同的發(fā)音方式向顏長妮要吃的。唯一沒有發(fā)出聲音的是那頭牛,牛或許還不餓,或許還有些羞怯,不好意思叫出聲來。不管它們餓還是不餓,叫喚還是不叫喚,顏長妮都得等她和丈夫吃過早飯之后,才能喂它們,或是牽到河坡的草地里放它們。顏長妮把那頭??戳艘谎?,見牛臥在車棚子里的地上,眼皮微微塌蒙著,好像還沒睡醒。牛怎么有些眼熟呢?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見過呢?她定睛再看,再看,并走到牛旁邊,用一只腳把牛的前蹄子踢了踢,才把牛想起來了。提醒顏長妮記憶的是牛的一只前蹄子,蹄子上邊的毛是沙白色。一頭黃牛四只蹄,其他三只上邊的毛都是黃色,只有一只右前蹄毛色不同些。昨晚她往車棚子里拴牛時,因天色晚了,她沒能注意到這頭牛與別的牛不同的區(qū)別性標(biāo)記,這時她才把標(biāo)記看清楚了,同時也知道了牛的來歷。好比昨晚的暮色是一塊紅蓋頭,牛是一個新娘子,由于紅蓋頭的遮蓋,顏長妮沒能把新娘子的面貌看清楚。這會兒的晨光像是揭去了“紅蓋頭”,顏長妮才看清了“新娘子”的真面目。那么,顏長妮對“新娘子”的態(tài)度如何呢?她不高興了,她生氣了,她的臉子一下子就拉了下來,拉得老長老長。哎,怎么了?怎么了?是“新娘子”長得特別丑嗎?讓顏長妮看一眼就夠八輩子嗎?說不上,十八歲的閨女無丑女,“新娘子”不會丑到哪里去。顏長妮對“新娘子”之所以如此反感,并不是“新娘子”本身的原因,而是“新娘子”的娘家人的原因。直說吧,都是因為“新娘子”的“娘”不是個好東西,是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的一個大騷貨。想想看,有好種才能出好苗,有好樹才能結(jié)好桃,一個當(dāng)娘的不是良家婦女,她生養(yǎng)的閨女能有什么好呢!大騷貨是城里下來的人,她的名字叫梅海文。顏長妮認(rèn)識梅海文,梅海文也認(rèn)識顏長妮。梅海文在顏長妮家里喝過酒,跟胡啟東劃過拳,顏長妮也給梅海文做過拿手菜。顏長妮眼見丈夫胡啟東和梅海文劃拳時,兩個人把手摸來摸去,曾懷疑他們兩個有不一般的關(guān)系。顏長妮也風(fēng)言風(fēng)語聽村里人說過,胡啟東跟梅海文有一腿。懷疑也好,聽說也罷,因沒有抓到證據(jù),顏長妮也不好說什么。這下可好,胡啟東把證據(jù)牽到家里來了,交到她手上來了。顏長妮敢肯定,這頭牛的前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梅海文。顏長妮在河坡里放羊時,親眼看見梅海文放過這頭牛。梅海文還以她的牛長了一只白蹄子而得意,夸她的牛長得俏。這證明著梅海文與胡啟東達(dá)成了交易,交易的籌碼就是這頭長了一只白蹄子的牛。為買這頭牛,不知胡啟東給了梅海文多少錢呢!胡啟東表面上是買牛,實際上買的是梅海文,牛就是梅海文的替身。梅海文也是,她明著賣的是牛,暗地里賣的是她自己,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顏長妮惱上來,想照牛的臉上抽兩個嘴巴子??吹脚D樕祥L著牛毛,牛的臉皮那么厚,就算抽了它,它的臉也不會紅,就沒抽。

      胡啟東回家吃早飯時,顏長妮讓胡啟東說實話吧,這頭牛到底是哪里買回來的?

      胡啟東嘴里吃著饅頭,就著辣椒炒雞蛋,還端起碗喝麥仁稀飯。他的嘴好像被飯占滿了,顧不上回答老婆的回話。

      我問你話呢,你耳朵里塞上牛毛了?

      什么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牛是從集上買的,你怎么還問。你到底長沒長耳朵?

      我沒長耳朵,我的耳朵被牛借走了。

      借走你再要回來。

      耳朵要回來不難,魂要是被人家勾走,想要回來就難了。

      什么亂七八糟的,想去醫(yī)院,這兩天抓緊時間去。

      我提醒你一句,這頭牛長了一只白蹄子。

      什么白蹄子,黑蹄子,只要不是醋提子就行。

      你給人家多少錢,我不知道,也管不著,你把人家的牛牽回來干什么!賊不打自招,難道你就不怕人家戳你的脊梁骨嗎!好歹你還是村里的主任,總得給自己留點面子吧!

      這么多廢話你跟誰學(xué)的,是不是跟那些破電視劇學(xué)的!我走得正,站得正,心里沒玄事,不怕鬼敲門。你疑神疑鬼,小心我抽你!胡啟東虎起臉子,瞪了顏長妮一眼。

      顏長妮伸伸脖子,把一口饃咽到肚子里,沒敢再說話。她男人胡啟東自從當(dāng)上了村干部,脾氣也長了不少。胡啟東在外面打人,回到家里也打人。有一回她為別的事埋怨了胡啟東幾句,胡啟東竟一腳踹在她的小肚子上,把她踹出好幾尺遠(yuǎn),差點把她的腸子踹斷。

      打不過自己的男人,顏長妮也不是沒辦法出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螞蝦。在顏長妮眼里,那頭受牛就是螞蝦,她要把所有的氣都出在那頭受牛身上。吃過早飯,顏長妮喂飽了豬,解下拴羊的繩子,準(zhǔn)備到村外去放羊,獨獨不管那頭牛。她牽著羊走到敞著口子的車棚前,故意在那里停頓了一下,她的意思是告訴牛,她放羊去了,一切都沒有牛什么事。

      牛從地上站起來了,它大概看出了女主人的意思,張大眼睛,望著女主人,仿佛在說:“我的肚子也餓了,我也想吃草,你帶我一塊兒出去吧。你出去放羊,干嗎不把我捎上一起放呢!別看我的個子比羊大,我的脾氣也挺溫順的,不會跟你搗亂?!?/p>

      顏長妮見這頭牛的眼睛,很像梅海文的眼睛,梅海文的眼睛也大大的。顏長妮的答復(fù)是:你想吃草,沒門兒,餓死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太陽只露了半個臉,很快又被云彩遮住了,天還是陰的。天不放晴,收麥仍不能進(jìn)行。顏長妮牽著羊走在村街上,感到禁燒麥秸和麥茬的宣傳搞得越來越熱烈。鄉(xiāng)里下來的宣傳車在巡回宣讀文件,村里的高音喇叭在反復(fù)廣播,臨街的墻上刷著一些大字標(biāo)語。這種立體性、全覆蓋宣傳的主要內(nèi)容是:白天不見冒煙,夜里不見火光;田間不見堆山,督查不見黑斑;蹲到地里放把火,看守所里過生活。同時,一些田間地頭還扯起橫幅,擺上了桌子,建起了禁燒督查站。臂上戴著紅袖箍的督察員已經(jīng)上崗,開始履行督查責(zé)任。顏長妮知道,督察員隊伍都是胡啟東組織起來的。當(dāng)上督察員,一天能掙五十塊錢呢。而鄉(xiāng)里撥給村里的錢,一總由胡啟東掌握,讓誰掙,不讓誰掙,都是胡啟東說了算。因此,胡啟東近來牛氣得很,像當(dāng)了財神爺一樣。對面走過來一個男的,男的把顏長妮叫嫂子,跟嫂子打招呼:下地放羊?

      放羊。

      我見啟東哥買了一頭牛,你沒牽上一塊兒放?

      顏長妮不想讓別人提到那頭牛,也不想承認(rèn)家里有那頭牛,含糊地嗯了一聲,就走了過去。

      地頭有一條排水溝,排水溝的斜坡上種了一小塊麥子。因斜坡上不適合用機(jī)器收割,一個婦女只好用鐮刀提前把麥子割下來。婦女也是該把顏長妮叫嫂子,她暫停割麥,立起身子跟嫂子說話 :啟東哥買了一頭牛,你知道那頭牛是誰家的嗎?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嗎?

      我啥時候說過瞎話。

      婦女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樣子有些神秘地對顏長妮說:“我跟你說了,你千萬別跟啟東哥說是我跟你說的,那頭牛是梅海文家的。梅海文那個尿罐子,她的東西怎么能沾呢!”

      尿罐子怎么說?

      我也說不好,我聽好多人都這么說。實話不好聽,咱們這里好多男人都喜歡往她那里邊尿唄。

      那為什么她的尿罐子是金子做的?

      嘿,人家是城里人,長得洋氣唄,有文化唄!

      沒聽說過。

      顏長妮說是沒聽說過,其實她耳聽八方,對梅海文的情況是了解的。梅海文的男人叫三子,沒娶梅海文之前,三子在城里走街串巷,拉弦子賣藝。他到誰家門口拉一會兒弦子,人家會給他點小錢兒,或一點兒吃的。他的賣藝收入甚微,幾乎是乞討的性質(zhì)。不承想,城里有個姑娘梅海文,很喜歡聽三子拉弦子,一聽二聽著了迷,三子拉到哪里,她跟著聽到哪里。三子覺得有這樣一個忠實的聽者也不錯,他不但不反對梅海文聽他拉弦子,反而像是遇到了知音一樣,拉得更加投入,更加來勁。后來身為農(nóng)民的三子回家,梅海文竟跟著三子到農(nóng)村來了,并不顧父母的強(qiáng)烈反對,堅決嫁給了三子為妻。村里人說,三子拉弦子拉值了,拉回一個年輕貌美的城里閨女做了老婆。也有人說,梅海文是三子拐回來的。對于梅海文是不是被三子拐回來的,鄉(xiāng)里派出所還專門找梅海文調(diào)查過。梅海文說,三子并沒有拐騙她,是她自己自覺自愿嫁給三子的。嫁給三子,她可以天天聽三子拉弦子。然而,婚后的三子并沒有在家里天天拉弦子給梅海文聽,為了能多掙錢,讓梅海文過上幸福生活,他把弦子留在家里,把梅海文也留在家里,一個人到煤礦挖煤去了。村里知道梅海文是個高中畢業(yè)生,給她安排了一個職務(wù),讓她負(fù)責(zé)村里的計劃生育工作。因梅海文曾是城里人,姿色也不錯,村里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一些有文化的人,還有一些在外面打過工的人,都愿意跟她接近,跟她好一好。梅海文的表現(xiàn)不是很好,沒能守住自己。她逐漸顯示出開放的姿態(tài),誰想跟她好,幾乎都可以。按當(dāng)?shù)卮迕竦恼f法,梅海文是腰里別副牌,誰來跟誰來。但梅海文有一個原則,或者說有一個底線,她不要人家的錢。你請她吃飯可以,請她喝酒她更高興,往她腰里塞錢她絕對不干。她宣稱,要是收了人家的錢,她就不算個人了。如此一來,連一些不三不四的二賴子,喝了酒也搖搖晃晃找上門去,欲占梅海文的便宜。以致梅海文家的門半夜里常被酒鬼擂得像戰(zhàn)鼓一樣響。顏長妮想不明白,是城里下來的人帶壞了鄉(xiāng)里的風(fēng)氣,還是鄉(xiāng)間風(fēng)氣本來根子就不好,一遇風(fēng)吹草動就壞得一塌糊涂呢?顏長妮看到路面上有一只蛤蟆,蛤蟆的肚子已經(jīng)被車碾扁了,上面爬著幾只綠頭蒼蠅。但蛤蟆的爪子抓地,呈現(xiàn)的還是前進(jìn)的狀態(tài)。顏長妮把羊繩拽了一下,趕快走了過去。

      顏長妮把羊的肚子放得往兩邊支乍著,才把羊牽回家。羊走到車棚子門口,對那頭牛叫了兩聲,仿佛在對牛顯擺說:“你看我吃得多飽,肚子好像懷了孕一樣。主人不喜歡你,就是不放你,你干著急也沒用。哎哎,急死你!”

      牛像是聽懂了羊的話,梗起脖子,往外掙了一下。它掙得勁有些大,把電動三輪車的車把都拉歪了。

      干什么,干什么!諞你的勁大怎么著!告訴你,我的三輪車用電拉,根本用不著你拉,你給我放老實點兒!顏長妮大聲吵牛。

      牛挨了吵,沒敢再往外掙。

      胡啟東給顏長妮打來電話,說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工作,他中午陪領(lǐng)導(dǎo)吃頓飯,就不回家吃飯了。

      是不是又要喝酒?顏長妮問。

      不一定,喝不喝看領(lǐng)導(dǎo)的意思。

      領(lǐng)導(dǎo)是不是女的?

      你不就是領(lǐng)導(dǎo)嘛,你不就是女的嘛!

      誰領(lǐng)導(dǎo)得了你,我頂多只能領(lǐng)導(dǎo)一只羊。

      除了領(lǐng)導(dǎo)羊,牛也交給你領(lǐng)導(dǎo)了嘛,你比牛還要牛。

      顏長妮猜想,中午胡啟東可能又是跟梅海文一塊兒喝酒。據(jù)說梅海文是個酒漏子,上邊喝,下邊漏,三五個男人都喝不過她。她酒量大,喝起酒來豪氣十足,從來不與人打酒官司。更為難得的是,作為一個女人她還會猜枚、劃拳,而且左右開弓,雙手都能劃。哥倆好哇,巧七梅呀,喊得驚天動地。如果是在梅海文家里喝,家里分外間屋和里間屋,有的男人喝得性起,把梅海文拉到里間屋盡興的情況也是有的。完事之后,他們再接著喝。梅海文這樣一個女人,顏長妮真懷疑她是一個精怪變成的,由精怪變成好看的女人,到人間吸男人的精血來了。胡啟東中午不回來吃飯,顏長妮就不做午飯了。她生的氣都能把肚子氣飽了,哪里還吃得下飯。

      車棚子那里發(fā)出了響聲,顏長妮過去一看,見牛把電動三輪車拖得拐了個彎。原來沖里的車把現(xiàn)在沖向了外面,看樣子要不是墻角擋住了車轱轆,牛就把三輪車拖到車棚子外面去了。車棚子門口一側(cè)栽有一棵杏樹,樹上沒有多少杏子,墨綠的葉子倒非常濃密。牛使勁朝樹上仰著頭,伸著嘴,欲夠樹上的葉子吃。因為拴牛的繩子短,盡管牛把自己的鼻子都拉歪了,拄長了,牛的嘴還是夠不到杏樹葉子。顏長妮抻手折下一枝杏樹枝子,枝子上的一片片圓形葉子厚墩墩的,充滿汁液。她對牛說:“我知道你餓了,你想吃杏樹葉子對不對,好吧,我來喂你。”說著,把杏樹葉子送到牛的嘴邊去了。牛的樣子有些感激,剛要伸嘴吃杏樹葉子,顏長妮卻倏地把好吃的收走了。接著,顏長妮就把滿肚子的氣往牛身上撒,手中的杏樹枝子一下一下抽在牛的臉上。她邊抽邊說:“我叫你吃,我叫你吃,你個偷吃嘴的騷東西,我看你還吃不吃!”

      牛被抽得眼皮亂擠,臉也扭向了一邊。牛的樣子仿佛在向女主人求饒:別這樣,別這樣,我并沒有得罪你呀,你干嗎這么討厭我呢!

      顏長妮抽了牛的臉不算完,還把拴牛的繩子從車把上解下來,拴到車棚子一角一根用螺紋鋼筋做成的鐵橛子上去了。鐵橛子原是拴狼狗用的,因狼狗被專事藥狗偷狗的狗賊,在一天夜里把狗藥死弄走了,鐵橛子就一直在那里空著。鐵橛子在地上釘?shù)煤芙Y(jié)實,比把牛拴在車把上合適多了,就算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可能把鐵橛子拔出來。顏長妮把牛在鐵橛子上拴牢之后,牛大概知道反抗也無用,它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也沒做出任何掙扎的舉動,眼里即時涌滿了淚水。

      顏長妮看到了牛眼里的淚水,她聯(lián)想到的還是梅海文。哭也沒用,誰知道你的眼里流的是淚水子還是酒水子!她不但對牛一點都不同情,反而罵牛是背時貨,是只配挨刀的東西。顏長妮以前對牛的態(tài)度可不是這樣。剛分田到戶那會兒,顏長妮家曾養(yǎng)過一頭牛,她不但每天都把牛喂得飽飽的,還熱天怕牛曬著,雨天怕牛淋著,雪天怕牛凍著,對牛呵護(hù)有加,對牛像對家里的親人一樣親。時間再往前推,推到生產(chǎn)隊那會兒,人們更是視牛如寶貝,牛的地位和待遇比一般貧下中農(nóng)都要高。三年大饑荒的時候,人可以餓死,不能把牛餓死,把牛餓死就是犯罪。為什么呢?因為那時候沒有機(jī)器,犁地要用牛,耙地要用牛,一些人不能勝任的重體力勞動都要靠牛完成?;蛘哒f進(jìn)入農(nóng)耕社會以來,人和牛就相依為命,人離開了牛,就種不成莊稼,就難以活命。事情發(fā)生變化也就是近些年的事,自從有了一系列農(nóng)業(yè)機(jī)械,耕地有拖拉機(jī),耙地有旋土機(jī),種地有播種機(jī),收莊稼有收割機(jī),就再也用不著干活兒又慢又笨的老黃牛了。好比在歷史上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戰(zhàn)馬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牛也迅速變得和豬羊一樣,淪為人類餐桌上的食物。就這樣,一連三天,顏長妮都沒有喂那頭牛一口吃的。

      到了第四天早上,胡啟東起床準(zhǔn)備外出時,聽見那頭牛叫了起來。牛叫得哀哀的,像是在向他訴苦,又像是向他求救:你把我買回來,就不管我了。我三天沒吃一口東西了,都快要餓死了,你救救我吧!胡啟東拐進(jìn)車棚子里把??戳丝矗娕5亩亲影T癟的,屁股癟癟的,兩只原本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像也癟了下去。他把牛的脖子摸了一把,牛拐過頭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像是在舔他手背上的咸味。要是牛吃了東西,每天都會反芻,當(dāng)?shù)亟械鼓?。牛一點兒沫都不倒,證明它的胃里是空的。胡啟東返回去問顏長妮:這幾天你喂牛了嗎?

      沒喂。

      為啥不喂?你想把它餓死呀!

      誰買的誰喂。

      你怎么這么狠心,你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狠心,它好歹也是一頭活物啊!

      顏長妮說:我跟你說過了,這頭牛長了一只白蹄子,白蹄子就是戴孝的蹄子,家里養(yǎng)一頭蹄子上戴孝的牛,是不吉利的。

      胡說八道,完全是封建迷信那一套。顏長妮我命令你,你今天必須把牛給我喂一喂,要是再不喂,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收拾吧,你要是敢再動我一指頭,我連你也不伺候了,我找我兒子去。

      后來,那頭受??偹銢]有被餓死。梅海文聽說了那頭牛的遭遇,登門把牛牽了回去,并把賣牛的錢如數(shù)退給了胡啟東。

      2016年9月1日至21日

      責(zé)任編輯 孟小書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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