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大歌都是,這個山怎么樣,這個鳥怎么樣,這個水怎么樣……相對比較自然,更少了一些小我?!?/p>
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 發(fā)自廣州
農(nóng)歷十一月是侗族人的新年。侗寨里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組成歌隊,互相對歌。有時他們走長長的山路,去其他村寨唱歌。十來個少男少女一隊,攏到人家就唱。唱完歌,主人拿出熱乎的米飯招待大家。
侗語里,侗族人的音樂被稱為“嘎老”?!案隆敝父?,“老”意為宏大和古老,譯為“侗族大歌”。侗族大歌是一種多聲部、無指揮、無伴奏、自然和聲的民間合唱,相傳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侗族人有一句俗語“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由于沒有自己的文字,很多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習俗通過大歌得以流傳。
貴州黎平縣的侗族女孩吳金燕四歲開始跟奶奶學歌。2004年,她作為侗族代表隊的一員,來到北京參加青年歌手大獎賽,拿下銅獎,之后回到了家鄉(xiāng)。2009年,她再次北上,在一個小餐館做服務員。一天,她在大廳里教唱侗族大歌時,偶然認識了同為侗族人的搖滾音樂人吳虹飛。
吳虹飛出生在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但從小跟隨母親搬去漢族區(qū)域生活,后來做記者、寫書、組樂隊、做音樂,一直在北京。和大多數(shù)離鄉(xiāng)者一樣,“侗族身份認同模糊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做了十二年搖滾,吳虹飛時常懷疑,搖滾樂作為舶來品,是否真的存在“原生的東西”。直到她無意中瀏覽到侗族人唱歌的網(wǎng)絡視頻,一首經(jīng)典的《尚重琵琶歌》。雖然會說侗語,但歌里的大量古侗語,她完全聽不懂。
“沒有一個旋律跟國外任何一首流行歌或搖滾樂類似,我發(fā)現(xiàn)它是獨一無二的?!眳呛顼w說,“就像發(fā)現(xiàn)化石一樣,可高興了?!?/p>
能不能帶我們?nèi)ケ本?/p>
然而,原生態(tài)的侗族大歌正在漸漸失去它的土壤——年輕人紛紛外出求學務工,侗寨已非舊時模樣。
吳虹飛兒時曾見到“行歌坐夜”:男孩在集市上相中外村女孩,夜晚抱著琵琶走寨,在伙伴們的作陪下,圍著火塘對歌。這是侗族青年男女之間的傳統(tǒng)交往方式?!案兄x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令他們離開家鄉(xiāng)。以后再回家,這些人都不見了?!眳呛顼w曾寫道。
“我們寨子有三百來戶人家,像我們這個年齡會唱侗歌的不到十個吧?!眳墙鹧嘁苍?jīng)說,“我們家只有我和我媽媽會唱,我弟弟妹妹都不會,他們對侗歌也沒有興趣。”
黎平青年吳良峰立志要做侗族大歌的傳承人,他曾與一位歌師在三江縣城合辦侗族大歌培訓班,免費教學。等了一個月,無人報名。
2010年,中央音樂學院的韓寶強教授一行十三人,去往黎平縣巖洞村對侗族大歌進行實地考察。韓寶強后來在接受采訪時,表達了他的擔憂:“年長的歌師年輕時所演唱的曲目,隨年齡增長而被遺忘;年輕一輩的歌手,受到外出求學和打工潮流的影響,對家鄉(xiāng)的侗歌也逐漸生疏?!?/p>
侗族大歌詞譜全無,只能口傳心授。按照傳統(tǒng)慣例,侗寨里不同年齡和不同性別的青年自愿組成歌隊,由富有造詣的歌師進行指導。隨著年齡、學識和經(jīng)驗的增長,一代替換一代,但永不中斷。除了民間教育之外,現(xiàn)在,青壯年歌師開始進入大學,以更為現(xiàn)代的學校教育進行傳授。
吳虹飛找到貴州大學藝術學院的吳培安老師,學習侗族大歌。她又去往離廣西家鄉(xiāng)一山之隔的貴州小黃村——有“侗歌窩”之稱的大歌發(fā)源地,尋找當?shù)啬觊L的歌師。
一聽來人要找老人唱歌,當?shù)厝烁械揭苫?,“他們想不出老人唱歌有什么好的”?/p>
“老人唱果然是另外一種味道?!眳呛顼w說。他們用不那么清亮的嗓音唱道:生命就像樹葉一樣會落,像花會謝,我們的生命很快就要接近終點。老人看著吳虹飛:“我們老了,七十多歲了,能不能帶我們?nèi)ケ本俊?/p>
盡管動容,吳虹飛仍有自己的顧慮?!叭绻屹u不出老人的演出票,我怎么供養(yǎng)他們?”最終,包括吳金燕在內(nèi)的幾位年輕歌者,組成了前往北京的侗族大歌隊。
吳良峰看見歌隊的新聞報道,也萌生加入的想法。父母和女友都不支持,當時他已經(jīng)27歲,在侗鄉(xiāng)算是大齡,家人希望他盡快結婚辦酒,不要外出折騰。但他毅然來北京找到歌隊,成為其中一員。
不知道下一場演出在什么時候
侗族大歌隊的第一次演出在北京的一個livehouse,歌隊成員有些驚訝?!叭ゾ瓢沙??在他們概念里面,酒吧不就是喝酒、猜碼嗎?”在吳虹飛解釋之后,他們才明白,這是一場音樂會,除了唱歌,還要解說每一首歌的含義和特點,“帶著示范和教學的作用”。
每唱完一首歌,歌隊成員們會自愿在舞臺上說話。
一次在地鐵上,有殘疾人唱歌賣藝,歐化情迅速地掏出五塊錢,拋給對方,然后鉆到吳虹飛懷里哭起來了。“她特別小聲地說,太可憐了呀?!眳呛顼w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起這件事,“她什么都沒見過,她唱歌的時候特別特別投入,你說這些城市的人跟她有什么關系?”
歐化情在家鄉(xiāng)已成婚,與丈夫相識于侗戲舞臺。她外出演出,丈夫不放心,也跟著歌隊一起,在北京待了十來天。吳虹飛為他出路費,戲稱這是“看守費”。
支撐起一支侗族大歌隊,錢是最大的問題。起初加入時,沒有人知道歌隊會如何運作,只知道可以去北京,包路費,管吃住。
吳虹飛怕演出沒人看,給自己的朋友一一寫郵件、發(fā)短信,花了四個多小時,發(fā)給兩千多個人。第一封信介紹侗族大歌隊,號召朋友們來看;第二封信開始感謝對方,“因為你的關注,第一場演出賣出了兩百多張票”;寫到第三封信,有點不好意思了,開頭只好“這是第三次給你寫信呀”。
“我這種辦法是非常笨的,但是非常有效?!眳呛顼w知道,她只能招攬來有限的觀眾,“不可持續(xù),因為不可能靠別人的同情心活著”。
在上海演出,只賣了四千元票,剛剛好支付場地費,沒有余錢再發(fā)給隊員們,算上路費還虧了兩千。吳虹飛著急地在微博上哭訴,一個臺商朋友看見,主動資助了一萬元——這就是那場演出的收入,以及下一場的路費。
“侗族大歌的演出匯集了大部分善意的人的資助。我也透支了我的所有人際關系?!眳呛顼w曾經(jīng)寫道。她已經(jīng)讓這些侗族女孩離開家鄉(xiāng),如果不能給予現(xiàn)實利益,“我心里面會內(nèi)疚的”。
逢演出的月份,每個人平均能掙六七千元。歐化情告訴媒體,這相當于在家鄉(xiāng)一年的收入。得益于這份收入,吳良峰的父母也緩和了態(tài)度,支持他唱歌。
一輪演出后,大部分成員又回到老家插秧種田。2012年4月,歐化情回到大山深處的黎平縣口江鄉(xiāng)朝坪村,鄉(xiāng)里們像過節(jié)一樣來到她家拜賀。當?shù)孛襟w報道,“鄉(xiāng)親們爭相把子女交給她,拜師學藝,立志也要唱到北京去”。
三年里,侗族歌隊舉辦了近70場小型音樂會,行程三萬公里,與此同時,也籌款50萬元。吳虹飛曾設想一些運作模式,卻始終難以成型。例如有明星看中,請歌隊配和聲,但歌隊壓根不會和聲——他們只會唱侗族大歌。
直到現(xiàn)在,歌隊仍難以保持穩(wěn)定的演出?!澳銌栁蚁乱粓鲅莩鍪鞘裁磿r候,我不知道?!眳呛顼w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13年,侗族大歌隊發(fā)表了專輯《薩歲之歌》。在錄音棚內(nèi)錄制的效果會不同于本人聲音,第一次進棚的人通常都很不習慣。侗族女孩們也不例外,聽著陌生的聲音,紛紛自責唱得不好。
“沒時間了,棚時在那兒,得交錢的?!眳呛顼w只能有些趕鴨子上架,催促大家錄完了兩張專輯。第二張《侗族大歌》在手里攢了五年,“不掙錢就發(fā)表了,我覺得發(fā)表了也好,它就是一個資料”。
用侗語唱《小蘋果》
來自小黃村的歌隊成員美蘭和小潘都經(jīng)歷過家人的英年早逝。由于錳礦開采,小黃村的水污染問題由來已久,歷經(jīng)了長年的治理修復。吳虹飛把村里的飲用水、井水、灌溉水取樣,請一位科學家朋友化驗,化驗結果令她擔憂。
她在微博上疾呼,聯(lián)系媒體報道,也未見太多回響。她在歌隊女孩面前控訴,小潘對她說:姐姐,你不要講了,講了之后大家都不去我們村子里面。
侗族人有開闊的生死觀?!岸弊迦擞袀€習慣,結婚之后兩口棺材擺在家樓下了,就是跟死為伴了?!眳呛顼w說,“他們對生死沒有咱那么大驚小怪,他們講得特別淡:我們這20年來一直有人得怪病死,也就不往下講了?!?/p>
為了了解少數(shù)民族音樂,吳虹飛這些年看了不少演出,卻發(fā)現(xiàn)很多只是“風情化的布景”。北京臺一檔電視節(jié)目里,安排侗族大歌團體唱《小蘋果》,評委面露尷尬。吳虹飛也試過在縣文工團尋找歌手,看見他們組織的節(jié)日表演場合,只唱一兩首侗族大歌作為點綴,失望而返。
唯一令她滿意的是一次新疆之行,半途中偶然遇見十來個維族大爺,合奏著“刀郎木卡姆”。音樂傳來游牧民族的鏗鏘、兇悍,“原來好的民間音樂是有前世的,每個人都能聽到這個民族的前世?!眳呛顼w感嘆。
侗族大歌里的前世,“就是一個特別溫順的稻作民族”。侗人慣于與其他民族混居,給人以平和包容的印象?!拔覀冇枚闭Z給你們唱《小蘋果》,是想讓你們看我們也很現(xiàn)代,跟外界溝通的愿望特別迫切?!眳呛顼w說。
對于要不要往侗族大歌里加東西,吳虹飛猶豫了很久。最終,她決定一試。還是從《尚重琵琶歌》開始,她把侗族經(jīng)典曲目配上節(jié)奏和搖滾。演出后,一位古琴老師提出質疑,這改變了原本的韻味?!斑@個問題我糾結了四年,但我必須做一次糟糕的試驗?!彼卮?。
過去寫搖滾樂,她時常帶著抑郁或憤怒的情緒?!霸瓉砦覀儗懜瓒际恰以趺礃?,”吳虹飛說,“侗族大歌都是,這個山怎么樣,這個鳥怎么樣,這個水怎么樣……相對比較自然一些,更少了一些小我?!?/p>
作為侗鄉(xiāng)的眾多出走者之一,吳虹飛想幫助自己的族人完成一次音樂的出走。“我們能夠帶著我們的音樂,把這個土地上發(fā)生的故事告訴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