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木江·艾合買提 李 遠
非洲地區(qū)的非法移民是常年困擾歐洲國家的社會問題之一。非洲國家的非法移民主要從埃及、利比亞、突尼斯和阿爾及利亞等北非國家出發(fā),經“地中海中部線路”抵達意大利等南歐國家。根據國際移民組織(IOM)發(fā)布的《全球移民報告2018》數據統(tǒng)計,從2011年至2016年間,約有63萬非洲國家非法移民經該線路抵達歐洲。*IOM, “World Migration Report 2018,”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Immigration, 2018, p. 50, http://publications.iom.int/system/files/pdf/wmr_2018_en.pdf, 登錄時間:2018年6月12日。其中,2016年經該線路抵達歐洲的18.1萬非法移民中近九成都是從利比亞出發(fā)*Ibid.,使得利比亞的非法移民問題近年來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事實上,早在20世紀50年代,利比亞境內非法移民問題就已顯現,隨著石油的發(fā)現和大規(guī)模開采,非法移民數量激增,逐漸成為困擾利比亞政府的社會問題之一。在卡扎菲時代,利比亞政府將非法移民問題作為與西方談判的重要籌碼之一,與以意大利等歐盟國家簽訂了一系列打擊非法移民從利比亞偷渡到歐洲的協(xié)議,使得當時的非法移民問題相對可控。2011年“阿拉伯之春”發(fā)生后,利比亞卡扎菲政府被推翻,非法移民問題逐漸失控,與人口販賣、恐怖主義、走私等問題相互交織并持續(xù)發(fā)酵,對利比亞和周邊國家政局及歐洲地區(qū)構成了一系列挑戰(zhàn)。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溢出效應進一步凸顯,業(yè)已成為困擾北非國家乃至南歐國家社會安全的重要問題之一。本文主要考察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的歷史形成、發(fā)展、根源及其治理困境。
移民是石器時代以來最常見的社會現象之一,從行為上是指個體或者群體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學界對“移民”概念的定義不一。以葛劍雄為代表的中國學者認為,移民是具有一定數量、一定距離、在遷入地居住了一定時間的遷徙人口;*葛劍雄主編:《中國移民史(第一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西方學者認為,移民是臨時或永久地從一個物理位置移動到另一個物理位置的群體。*John A. Jackson, Migration, New York: Longman Press, 1986, p. 5.臨時移民是指到另一個國家或地區(qū)工作期間不改變永久居住地的個人或群體,永久移民則意味著基于搬遷決定導致居住地改變。國際移民組織則從法律角度指出,“在國際層面上,尚不存在普遍接受的移民定義。移民這個術語通常被理解為包括如下所有情況,相關個人出于‘個人便利’,而非出于外部強迫因素的干預,自由作出移徙的決定。這一定義因此適用于為提高物質或社會條件、改善本人或其家庭的發(fā)展前景,而遷移至其他國家或地區(qū)的人員和家庭成員”。*國際移民組織:《移徙詞匯》,茅海紅譯,日內瓦:國際移民組織2008年版,第43頁,http://publications.iom.int/system/files/pdf/iml_13_chi.pdf,登錄時間:2018年8月10日。從行為動機上來看,既有主觀上為追求更好、更安全的生存環(huán)境而進行主動遷徙的移民行為,也有因饑餓、貧困、戰(zhàn)亂、自然災害等客觀原因被迫進行遷徙的移民行為。
非法移民是移民群體中受到國際社會關注較多的群體,但國際社會對“非法”的定義存在分歧,因此出現了“非正規(guī)移民”(irregular migration)、“無證移民”(undocumented migration)、“非法移民”(illegal migration)以及“秘密移民”(clandestine migration)等相關表述。國際移民組織將“非法移民”定義為“一個外國人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進入一個國家,為躲避官方檢查,或通過欺詐來獲取入境許可,或通過虛假結婚而規(guī)避移民法律,非法移民常常沒有合法簽證而企圖秘密進入一個國家,使用偽造證件,或持有合法簽證入境而超過停留期限而滯留,違反入境相關法律并非法滯留”。*“Irregular Migration and Smuggling of Migrants from Armenia,”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 2002, p. 56, https://publications.iom.int/system/files/pdf/irregular_migration_armenia.pdf, 登錄時間:2017年11月9日。本文研究的利比亞非法移民主要是指通過非法渠道穿過國界,或合法進入國界但未在規(guī)定時間內離境、超期非法滯留等不具有合法身份的移民群體。
非法移民問題自利比亞建立民族國家以來就一直存在??ㄔ茣r期非法移民問題在利比亞處于可控狀態(tài)。然而2011年卡扎菲政權被推翻后,利比亞陷入無政府的狀態(tài),非法移民問題日趨惡化以及由此產生的人口販賣、有組織性非法偷渡、大量偷渡人員死亡等犯罪行為和人道主義危機,逐漸引起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在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主要經歷了以下幾個階段。
1. 第一階段: 利比亞建國至發(fā)現石油
1951年,利比亞聯(lián)合王國成立,利比亞實現了民族獨立,并與周邊鄰國確定了明確的邊界線,但邊界地區(qū)的一些部落和家族卻越境居住在兩個或多個國家,其中尤以圖阿雷格部落和塔布部落最為典型。圖阿雷格是一支主要分布于非洲撒哈拉沙漠周邊地帶的游牧民族,是散布在非洲北部地區(qū)柏柏爾部落的分支。非洲國家邊界確定后,圖阿雷格人在馬里、尼日爾、阿爾及利亞、利比亞與布吉納法索等國均有分布。*Frederic Wehrey and Anouar Boukhars, “Perilous Desert: Insecurity in the Sahara,”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April 2013, p. 48,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Brief_Sahara.pdf, 登錄時間:2017年11月25日。塔布部落是撒哈拉沙漠的部落之一,人口約23萬,在非洲國家邊界確立后分布在今天的利比亞、乍得及馬里等國家。*James Stuart Olson, The Peoples of Africa: An Ethnohistorical Dictionary, Westport: Greenwood Press, 1996, p. 550.這些因行政劃分而被人為割裂的部落世代居住在沙漠地區(qū),由于熟悉當地地形,他們沿著古老的商道可以輕而易舉地越過邊境進入利比亞境內。20世紀50年代,利比亞境內的非法移民數量較少,非法移民遷徙的目的主要是與分散的部族親戚和成員匯合,或是從事小規(guī)模貿易或臨時性工作,總體上沒有對利比亞北部地區(qū)產生影響。
2. 第二階段: 發(fā)現石油至20世紀80年代末
隨著1957年利比亞第一口油井被勘定,該國進入了石油時代。自1961年起,大量外國石油公司進入利比亞勘探石油資源,石油產業(yè)逐漸興起。1962年利比亞成為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成員后,石油產業(yè)成為國家經濟的支柱產業(yè),一度實現了14%的GDP增速,*Mustafa O. Attir, “Illegal Migration as a Major Threat to Libya’s Security,” in Omar Grech and Monika Wohlfeld, eds., Migration in the Mediterranean: Human Rights, Security and Development Perspectives, Msida: University of Malta, 2014, p. 97.經濟的高速發(fā)展使該國對勞動力的需求猛增。20世紀60~70年代,利比亞對周邊阿拉伯國家敞開大門,外來勞工大量輸入利比亞。卡扎菲泛阿拉伯主義政策的推行,使利比亞進一步放寬了對埃及、蘇丹、突尼斯、阿爾及利亞等周邊阿拉伯國家的移民政策,在合法移民大量進入利比亞的同時,非法移民也開始持續(xù)涌入利國境內。
3. 第三階段: 20世紀90年代至卡扎菲政權倒臺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泛阿拉伯主義政策的失敗使得卡扎菲對阿拉伯國家心生失望,將對外政策的重心轉向非洲地區(qū)的非阿拉伯國家,推行泛非主義政策。卡扎菲通過向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提供發(fā)展援助資金,來吸引這些國家的民眾赴利比亞工作,以此作為其泛非主義政策的一部分。1988年底的洛克比空難事件導致聯(lián)合國安理會在1992~2003年期間對利比亞實施制裁,進一步促使利比亞在對外政策上倒向非洲國家,卡扎菲政府的新政策吸引了100多萬移民橫跨撒哈拉沙漠進入利比亞。*潘華瓊:《試論馬格里布移民問題及其治理》,載《西亞非洲》2016年第1期,第62頁。
20世紀90年代末,通過利比亞偷渡到意大利的非洲國家非法移民日益增多。為提升利比亞的國際地位和話語權,卡扎菲在非法移民問題上積極與國際移民組織、聯(lián)合國等國際組織和歐洲國家開展合作,*Hein de Haas, “Trans-Saharan Migration to North Africa and the EU: Historical Roots and Current Trends,” 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 November 1, 2016, 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article/trans-saharan-migration-north-africa-and-eu-historical-roots-and-current-trends,登錄時間:2018年3月10日。先后在2000年、2004年及2006年與意大利簽訂了一系列打擊非法移民的協(xié)議。根據協(xié)議,意大利向利比亞提供經濟援助、武器裝備、信息情報和邊防人員培訓等,利比亞則積極協(xié)助阻止非法移民偷渡至意大利。為打破利比亞因國際制裁而導致的孤立狀態(tài),卡扎菲積極響應并配合包括意大利在內的歐盟國家治理非法移民問題,同時將非法移民問題作為除石油之外和西方談判的另一個重要籌碼。2004年,時任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和卡扎菲代表兩國政府簽約,貝盧斯科尼要求卡扎菲將非法移民直接從利比亞遣返至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并表示將封鎖意大利南部邊境。此約簽訂兩個月后,歐盟同意解除對利比亞長達18年的武器禁運制裁。
從利比亞去往歐洲的非法移民構成復雜,不僅包括撒哈拉沙漠以南國家、北非馬格里布國家、埃及和蘇丹等非洲當地人口,還包括來自孟加拉、巴基斯坦等亞洲國家的人員。利比亞境內的非法移民以來自中部和南部非洲國家的人員居多,他們進入利比亞的主要線路是穿越撒哈拉沙漠進入利比亞南部最大城市塞卜哈,然后繼續(xù)北上到達扎維耶、塞卜拉泰、祖瓦拉等黎波里以西的海濱城市,以及加拉布里等的黎波里以東城市,最后從這些城市出發(fā)乘坐木船或橡皮船偷渡至意大利。
截至2010年底,每年有6.5萬~12萬來自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非法移民進入北非馬格里布國家,其中70%~80%進入利比亞境內,其余20%~30%的非法移民進入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兩國。*Hein de Haas, “Trans-Saharan Migration to North Africa and the EU: Historical Roots and Current Trends”.利比亞是北非國家中非法移民問題最突出的國家,主要由以下幾方面因素所致。
第一,地理因素。利比亞幅員遼闊,面積達175.95萬平方公里,與突尼斯、阿爾及利亞、尼日爾、乍得、蘇丹、埃及六個國家相連;人口約629萬(2016年),集中分布在沿海城市。*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中國駐利比亞大使館經濟商務參贊處、商務部對外投資和經濟合作司:《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qū))指南:利比亞(2017年版)》,第4頁,“走出去”公共服務平臺,http://fec.mofcom.gov.cn/article/gbdqzn/upload/libiya.pdf,登錄時間:2018年7月10日。利比亞與撒哈拉國家交界的陸上邊境線總長達4,600公里,由于地廣人稀,駐扎的戍邊人員較少,邊境控制硬件設備欠缺,導致非法入境行為頻發(fā)。利比亞海岸線長達1,700公里,隔地中海與歐洲相望,距離地中海對岸的意大利蘭佩杜薩島(Lampedusa Island)約180公里,*潘華瓊:《試論馬格里布移民問題及其治理》,第65頁。偷渡人員乘坐簡易船只就可以輕易抵達對岸,到達對岸海灘后利用夜晚能見度低等便利條件進行轉移和隱匿,使得利比亞成為非法移民向意大利南部偷渡的絕佳出發(fā)點。歐盟國家邊境地形復雜,不僅邊境線、海岸線漫長,而且不乏森林、高山等執(zhí)法空白地帶,復雜的地理條件給偷渡人員提供了便利條件。*儲殷:《歐洲難民潮:老問題與新危機》,載《世界知識》2015年第18期,第48頁。
第二,經濟因素。石油產業(yè)的興起和快速發(fā)展,使得利比亞國內石油部門亟需大量勞動力及技術人員,但利比亞人口基數小、專業(yè)技術人才匱乏,而利比亞國內較好的福利待遇使得民眾缺乏積極的工作心態(tài),這些現實導致利比亞在石油經濟時代初期陷入了“勞工荒”,國內專業(yè)技術人才嚴重不足。為彌補勞動力的不足,利比亞政府事實上對大量入境的非法移民采取默許態(tài)度。這些非法移民的來源國大多經濟發(fā)展落后,普通百姓生活貧困,當地政府無法提供就業(yè)機會,而在利比亞即使是從事體力勞動,所得收入也相當可觀,能極大改善非法移民個人和家庭的經濟狀況。*2009年筆者在利比亞工作期間參與了一起非法移民問題的訴訟,當時筆者所在的中資企業(yè)一名埃及勞工表示,他在埃及從事體力勞動每月可以獲得約500埃磅(約90美元)的報酬,而在利比亞從事同等體力勞動每月可獲得高達600第納爾(約500美元)的報酬。巨大的收入差距使得利比亞周邊國家大量民眾通過非法途徑冒險進入利比亞境內尋找工作機會。
第三,政策因素。利比亞寬松的入境政策和移民政策使得國內非法移民人口激增。特別是對來自阿拉伯國家的移民,利比亞政府采取了非常友好的態(tài)度,如《1987年第6號關于外國人入境和定居的法律》*《1987年第6號關于外國人入境和定居的法律》(阿拉伯文),利比亞司法部網站,http://aladel.gov.ly/home/?p=1404,登錄時間:2018年6月2日。大幅度簡化了國內非法移民身份合法化的程序和手續(xù),但因利比亞政府機構效率低下、腐敗嚴重,導致該法令執(zhí)行不到位。利比亞當局對入境的非法移民采取寬松政策,沒有進行嚴格管控,只有遇到糾紛才會介入調查外來人員的身份合法性,平時不進行任何形式的檢查。即使外來人員被確認為非法入境,面臨的處罰也非常輕,通常僅是口頭警告。*2008年,在筆者親身經歷的一起與第三方非法移民發(fā)生的勞動糾紛案件中,政府部門及司法機構對非法移民采取同情立場,在案件處理和判決上均偏向非法移民。
歐洲國家特別是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因奉行人道主義觀念以及本國需要外來勞動力等原因,對非法移民長期采取寬容態(tài)度,這成為北非國家非法移民泛濫的一個重要原因。歐洲國家在邊境控制與遣返等問題上采取寬松政策,進一步加劇了北非地區(qū)的非法移民涌入歐洲國家。1990年、1996年、1997年、2003年、2007年和2008年,意大利分別對數十萬非法移民實行大赦,即使在遭到德國和法國等的激烈批評后,在2009年意大利政府仍堅持以“家庭工與護理工作合法化”為由對數萬人進行大赦。
第四,不可抗力因素。利比亞周邊國家發(fā)生的干旱、政變、戰(zhàn)爭等自然災害和人為災難,導致當地大量民眾非法進入利比亞避難。20世紀70年代初薩赫勒地區(qū)的干旱和80年代馬里的干旱都導致大量圖阿雷格人以非法移民身份進入利比亞。*潘華瓊:《試論圖阿雷格人與馬里危機》,載《西亞非洲》2013年第4期,第39頁。蘇丹達爾富爾地區(qū)戰(zhàn)亂導致當地2,000多個村莊被毀,超過200萬村民無家可歸;*姜恒昆:《達爾富爾問題的歷史溯源——再論達爾富爾沖突的原因、階段及性質》,載《西亞非洲》2008年第9期,第27頁類似的戰(zhàn)爭和沖突在索馬里、埃塞俄比亞等國家發(fā)生后,大量當地民眾淪為難民,這些難民在向安全和穩(wěn)定的地區(qū)遷移時,國民收入、福利待遇居非洲前列的利比亞成為他們的首選。*根據世界銀行WDI數據庫統(tǒng)計,2007年起利比亞人均國民總收入達到1萬美元以上,遠高于除了阿爾及利亞之外的周邊國家。參見《有關數據 中等高收入國家 利比亞》,世界銀行,https://data.worldbank.org.cn/?locations=XT-LY-DZ,登錄時間:2018年4月21日。
2010年底肇始于突尼斯的“阿拉伯之春”經發(fā)酵后蔓延至埃及、利比亞、敘利亞、也門、巴林等多個阿拉伯國家。隨著國內抗議活動的升級,2011年2月16日,利比亞內戰(zhàn)爆發(fā)。戰(zhàn)亂導致包括非法移民在內的大批外國人及利比亞人通過埃及、突尼斯等鄰國的口岸離開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暫時停止。
2011年3月,經聯(lián)合國安理會授權,以法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開始對卡扎菲政權的地面部隊和軍事設施實施空中打擊,利比亞內戰(zhàn)局勢向有利于反對派的方向發(fā)展。當時的卡扎菲仍對以非法移民為籌碼換取歐洲國家的支持抱有幻想,他在3月2日的講話中強調:“我們西方的朋友應該明白,一個穩(wěn)定的利比亞對確保地中海安全,特別是在阻止非洲非法移民偷渡至歐洲和應對‘基地’組織的恐怖主義威脅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Excerpts: Gaddafi Interview,” BBC, March 1, 2011, https://www.bbc.co.uk/news/world-africa-12604102, 登錄時間:2017年10月19日??ㄔ圃诙鄠€場合聲稱一旦利比亞現政權被推翻,非法移民大潮將席卷歐洲,尤其是混跡于其中的恐怖分子對歐洲而言將是一場災難。
然而,卡扎菲政權最終未能逃脫被推翻的命運。2011年10月,利比亞全國過渡委員會開始掌管利比亞政權,國內政局趨于平穩(wěn),但正如卡扎菲所預言的那樣,因戰(zhàn)爭中止的非法移民活動又悄然恢復。在此背景下,意大利與利比亞過渡政府簽訂了合作打擊非法移民的協(xié)議。根據協(xié)議,2011年意大利共將遣返11.3萬名非法移民回到利比亞,國際移民組織對此進行了嚴厲譴責,認為被遣返至利比亞的非法移民將面臨戰(zhàn)爭威脅,國際法不允許將難民遣返至生命遭到威脅的地區(qū)。
2012年4月,意大利同利比亞過渡政府簽訂了關于打擊非法移民的諒解備忘錄,內容包括進一步實施自愿返回家鄉(xiāng)遣返計劃、建立非法移民收容中心、雙方情報互換等,但由于利比亞政局動蕩,該備忘錄未能得到有效實施。利比亞過渡政府在2012年同阿爾及利亞、乍得和突尼斯,2013年利比亞新政府同埃及和蘇丹分別簽訂了邊境巡邏、交換信息、建立防止非法入境利比亞的設施等一系列相關協(xié)議。但因利比亞中央政府羸弱,各方武裝勢力割據,利比亞當局難以在打擊非法移民的問題上統(tǒng)一協(xié)調行動,同時因此項工作需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相關締約國也沒有真正重視并執(zhí)行協(xié)議,最終導致這些協(xié)議僅僅停留于紙面上,沒有產生實際效果,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逐漸陷入失控狀態(tài)。
2014年5月,利比亞國內沖突加劇,局勢急劇惡化;8月利比亞形成了兩個政府、兩個議會的局面。利比亞東部和西部兩大政治集團之間武裝沖突不斷,使利比亞當局根本無暇顧及進出該國的各類非法移民,非法移民問題持續(xù)惡化。
至2015年,利比亞第納爾對美元的官方匯率幾乎一直處于1.4:1的水平,但是民間匯率有時甚至高達10:1,利比亞貨幣的大幅貶值導致國民收入銳減、銀行現金奇缺、民眾生活困難。各種地方武裝勢力,甚至國家安全部門人員都開始參與從事販賣、幫助非法移民偷渡的生意,以獲取非法收入。同時,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在利比亞境內不斷擴張勢力范圍,并將幫助非法移民偷渡至歐洲的生意作為該組織的重要收入來源之一。
此外,敘利亞、伊拉克等國因戰(zhàn)亂導致當地大量民眾淪為難民,這些難民進入希臘,再借道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等國前往西歐和北歐國家,這條難民之路被稱為“巴爾干通道”*楊舒怡:《難民潮開辟“新巴爾干通道”沿線國家將磋商對策》,新華網,2018年6月11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6/11/c_129891285.htm,登錄時間:2018年6月16日。。自2016年3月以來,馬其頓、塞爾維亞等國不堪重負,相繼向難民關閉邊境,實際上切斷了“巴爾干通道”。同時,作為重啟加入歐盟談判的條件,土耳其同意幫助控制難民進入歐洲。難民通過陸路進入歐洲的線路幾乎被掐斷,從北非國家通過“地中海線路”進入歐洲成為越來越多難民和非法移民的選擇,政局動蕩的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因此進一步惡化。
2017年以來,歐盟加大了對地中海偷渡路線特別是利比亞路線的管控力度,不僅繼續(xù)為利比亞海岸警衛(wèi)隊提供各類裝備和培訓,以提高利比亞政府攔截偷渡難民的能力,還決定劃撥2億歐元??钜酝晟评葋喌缺狈菄业倪吘彻芸卦O施。國際移民組織發(fā)布的報告稱,由于上述措施落實到位,自2017年下半年以來,通過利比亞前往歐洲的難民數量同比明顯減少。*任彥:《難民危機仍在“折磨”歐洲》,載《人民日報》2018年1月16日,第21版。
盡管從利比亞偷渡至歐洲的非法移民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但利比亞當局無法對利南部邊境線進行有效管控,非法移民源源不斷進入利比亞的問題依舊沒有得到有效控制。2018年5月,利比亞負責非法移民事務的官員穆罕默德·貝什爾估計,約150萬非法移民滯留利比亞,并準備橫跨地中海偷渡到歐洲。他表示,利比亞政府不知道這些非法移民的下落,“他們完全處于我們的掌控范圍之外”*李遠、納瓦斯:《利比亞官員稱有150萬非法移民滯留該國》,新華網,2018年5月13日,http://www.xinhuanet.com/2018-05/13/c_1122823245.htm,登錄時間:2018年5月20日。。
卡扎菲政府被推翻后,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進一步加劇惡化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權力真空導致的管理漏洞和受強大的經濟利益驅使,非法偷渡的現象呈現加劇態(tài)勢??ㄔ普古_后成立的利比亞中央政府無法有效行使國家權力,導致利比亞邊境管理形同虛設,人口販賣集團、地方武裝組織利用政府管理漏洞進行違法犯罪活動的成本很低。利比亞國內經濟崩潰導致第納爾大幅度貶值,國民收入銳減,使得武裝組織甚至國家安全部門人員都因生計所迫而參與販賣、組織偷渡非法移民,以獲取可觀的經濟收入。例如,乘坐橡皮船從利比亞偷渡至歐洲的單人票價為1,000歐元,乘坐木船的票價根據船只大小和實載人數從1,500歐元至3,000 歐元不等。每艘橡皮船荷載約120人,組織偷渡的犯罪團伙從每艘橡皮船上的違法獲利高達12萬歐元。如果使用荷載400人的木船,犯罪團伙從每艘船獲利60萬到120萬歐元不等。*《秘書長根據安全理事會第2312(2016)號決議提交的報告》,S/2017/761,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2017年9月7日,第2頁。參與組織偷渡非法移民的不僅有利比亞本地團伙,還有歐洲國家的犯罪組織。對于這項每年產值高達數十億歐元的非法業(yè)務,歐洲國家難以制定出有效的應對政策。如此可觀的經濟利益,吸引了包括平民百姓、政府官員、武裝人員甚至恐怖分子鋌而走險,加入組織偷渡行列,導致從事非法移民偷渡業(yè)務的人數和非法移民的數量同步激增。
另一方面,西亞北非地區(qū)動蕩局勢導致的大量難民通過陸路和海陸前往歐洲地區(qū)。面對洶涌的難民潮和非法移民,歐洲國家,特別是德國、法國、意大利等等非法移民目的地國政府,出于人道主義價值觀、國內政治、人口結構和經濟因素的考量,都在接收移民和難民的問題上采取了相對寬松的政策。2015年,敘利亞3歲小男孩的尸體被沖上土耳其海岸的圖片新聞震撼了國際輿論,此后因非法移民問題產生的各種人道主義危機,促使德國、英國、意大利、奧地利、西班牙等國紛紛敞開國門接收經地中海涌向歐洲的難民,并向他們提供經濟援助,給予其難民身份。*徐立帆:《失序的政治,歐洲難民政策何以搖擺》,載《京華時報》2016年1月18日,第13版。2011年以來,許多歐洲國家進一步放寬了與非法移民相關的法律和政策。在2003年及2009年頒布的法律中,意大利將非法移民行為定性為犯罪行為,非法移民行為本身和協(xié)助非法移民的人員都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但在2012年頒布的新移民法律中,非法移民被定性為犯罪行為的相關條款被刪除。在2012年之前的移民法律中,法國將非法移民行為定性為犯罪行為,規(guī)定對此類行為處33天監(jiān)禁,但在2012年的新移民法律中,非法移民只有在涉及除非法入境之外的法律規(guī)定監(jiān)禁的犯罪活動才被允許監(jiān)禁。*“La UE No Dispone De Una Norma Sanitaria Común Para Los Inmigrantes Ilegales,” La Vanguardia, August 10, 2012, http://www.lavanguardia.com/salud/20120810/54336008562/la-ue-no-dispone-de-una-norma-sanitaria-comun-para-los-inmigrantes-ilegales.html, 登錄時間:2017年6月15日。歐洲移民政策的放寬和利比亞國內對非法移民的監(jiān)管漏洞,吸引了更多的非法移民通過利比亞偷渡到歐洲地區(qū),并導致北非和歐洲各種組織非法移民的犯罪團伙不斷涌現和壯大。
2011年以來,隨著大量非法移民進入利比亞境內后淪為難民滯留在利比亞,難民問題與非法移民問題的相互交織,不僅加重了利比亞經濟和社會壓力,也對歐盟成員國構成了嚴峻挑戰(zhàn)。歐盟成員國之間在接收難民的問題上分歧嚴重,被輿論形容為“歐洲陷入了分裂”*“Migrant Crisis: Why EU Deal on Refugees is Difficult,” BBC, September 25, 2015, http://www.bbc.com/news/world-europe-34324096, 登錄時間:2018年5月23日。。非法移民問題給利比亞本國和北非、歐洲地區(qū)的社會、政治、經濟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第一,非法移民偷渡時面臨惡劣的海上環(huán)境,生命安全和生存狀況堪憂。利扎維耶、塞卜拉泰、祖瓦拉等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以西海濱城市,以及加拉布里等的黎波里以東城市,都是非法移民偷渡至歐洲的主要出發(fā)點。在大多數時候,橡皮船、木船成為偷渡的主要工具,非法移民搭乘超載船只前往地中海對岸的意大利。在這條被稱為“死亡之路”的偷渡線路上,惡劣的海上環(huán)境、船只燃料耗盡等因素都可能使非法移民還未到達對岸就葬身或滯留地中海,等待利比亞海岸警衛(wèi)隊的營救。
被利比亞海岸警衛(wèi)隊救起的非法移民通常會被移交到國內各地的非法移民收容中心。這些收容中心隸屬于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內政部的打擊非法移民辦公室,是利比亞國內接收非法移民的官方機構。目前,利比亞國內共有26個非法移民收容中心,共接收了8,000多名非法移民。*李遠、納瓦斯:《利比亞官員稱有150萬非法移民滯留該國》。但是,該數字僅是在官方掌控范圍內的非法移民數量,利比亞國內實際的非法移民數量可能遠遠超過這一數字。
收容中心安置的非法移民同樣面臨著不同程度的人道主義危機。對非法移民而言,得到由政府管理的收容中心的收留,已算是不錯的結果。更多的非法移民被當地的武裝組織和人口販賣集團非法關押。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惡劣,遭受虐待、毆打、性侵、強制勞動的情況十分普遍。據2017年11月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道,有非法移民在利比亞地下拍賣市場被當成“奴隸”出售,引發(fā)國際輿論嘩然,盡管利比亞當局否認了“奴隸市場”的存在,*Mahmoud Darwesh, “Spotlight: Libya Refutes Slave Trade as It Stirs Widespread Anger and Concern,” Xinhua, December 14, 2017, http://www.xinhuanet.com/english/2017-12/14/c_136824058.htm,登錄時間:2017年12月20日。但大量關于非法移民遭遇的媒體報道確實印證了利比亞國內非法移民的悲慘現狀。
第二,非法移民面臨被地區(qū)武裝組織控制、販賣的風險。在利比亞,由非法移民問題催生的人口販賣活動已成為一樁獲利豐厚的生意,當地民兵武裝組織、人口販賣集團伙同乍得、尼日爾等利比亞南部周邊國家的武裝組織進行非法活動,使得人口販賣在該地區(qū)已形成一個上下游齊全的產業(yè)鏈。
2017年10月初,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內政部下屬的武裝部隊終于將盤踞在西部城市塞卜拉泰的兩個民兵武裝組織驅逐出當地,控制了該城市。*“Roundup: Libya’s Sabratha Recovering after Weeks of Violent Battles,” Xinhua, October 8, 2017, http://www.china.org.cn/world/Off_the_Wire/2017-10/08/content_41699528.htm,登錄時間:2017年12月10日。隨后,政府武裝部隊在塞卜拉泰當地多個收容中心發(fā)現了3,000多名被關押的非法移民,其中有些等待偷渡至歐洲,有些則在偷渡臨行前反悔而被民兵武裝組織控制。*Mahmoud Darwesh, “Spotlight: Libya Refutes Slave Trade as It Stirs Widespread Anger and Concern”.
除了民兵組織深度參與非法移民人口販賣活動外,利比亞政府機構人員也參與或協(xié)助此類犯罪活動。2018年2月,制裁事務專家在向聯(lián)合國安理會提交的一份機密文件中指出,大多數參與人口走私和販賣的武裝組織都與利比亞官方的安全機構存在關聯(lián)*Michelle Nichols, “Human Smugglers in Libya Have Links to Security Services: U.N. Report,” Reuters, February 8, 2018,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europe-migrants-libya-un/human-smugglers-in-libya-have-links-to-security-services-u-n-report-idUSKBN1FR3BQ, 登錄時間:2018年5月12日。。報告稱,這些武裝組織通常隸屬于各政治—軍事聯(lián)盟,專業(yè)從事人口走私和販賣等各種非法活動。這些武裝組織名義上都隸屬于利比亞某個官方的安全機構*Ibid.。2018年6月,6名男子由于販賣難民和非法移民,被聯(lián)合國列入制裁名單,其中包括利比亞海岸警衛(wèi)隊的一名指揮官,此人勾結人口販賣團伙,故意用火器擊沉難民船,以趁亂救人再予以販賣?!斑@是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利比亞制裁委員會首次以走私人口為由對個人實施制裁,可見其罪行惡劣程度?!?趙曼君:《海防官員販賣難民 被聯(lián)合國列入制裁名單》,新華網,2018年6月10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6/10/c_129891022.htm,登錄時間:2018年6月18日。
第三,利比亞和歐盟難以制定出有效的政策來應對非法移民和人口販賣問題。為了控制進入意大利的非法移民數量,意大利政府曾通過向參與組織偷渡的武裝組織支付資金來換取其對限制入境意大利非法移民數量的承諾。*Maggie Michael, “Backed by Italy, Libya Enlists Militias to Stop Migrants,” AP, August 29, 2017, https://www.apnews.com/9e808574a4d04eb38fa8c688d110a23d, 登錄時間:2018年3月25日。這一措施取得了一定成效,如2017年夏季從利比亞偷渡到意大利的非法移民數量同比明顯下降。然而,意大利政府的這一行為無形中擴充了武裝組織的資金來源,使其通過購買武器發(fā)展壯大,在利比亞亂局久拖不決的當下,這些民兵武裝組織可能隨時會卷入利比亞國內沖突。
利比亞的動蕩政局為人口販賣集團的非法活動提供了現實土壤,這些犯罪集團與利比亞國內具有影響力的武裝組織開展合作以壯大自身實力,許多從事打擊非法移民工作的利比亞官員常感嘆政府缺乏足夠的行政資源來打擊這些犯罪團伙的活動。*Aidan Lewis and Ahmed Elumami, “Dangerous Migrant Smuggling Routes Flourish in Lawless Libya,” Reuters, June 2, 2016,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europe-migrants-libya/dangerous-migrant-smuggling-routes-flourish-in-lawless-libya-idUSKCN0YO1GZ,登錄時間:2018年4月5日。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國際合作部移民官薩利姆·阿什溫(Salem Ashwin)表示,除非當局有足夠的技術對整個利比亞海岸線實行監(jiān)控,否則這些人販子總能“鉆空子”*Ibid.。聯(lián)合國難民署負責地中海事務的官員建議,除了對利比亞實行武器禁運外,還應通過各種手段打擊從事人口走私和人口販賣等犯罪活動,如凍結人口販賣集團的賬戶、限制其旅行等。*Lisa Schlein, “UNHCR Calls for Sanctions on Smugglers, Traffickers in Libya,” VOA, July 3, 2017, https://www.voanews.com/a/unhcr-calls-for-un-sanctions-on-smugglers-and-traffickers-in-libya/3926208.html, 登錄時間:2018年4月15日。但歸根結底,利比亞實現社會穩(wěn)定,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強有力的中央政府,是從根本上解決利比亞國內的人口販賣問題的關鍵。
在卡扎菲時代,隨非法移民輸入的恐怖主義歷來是困擾利比亞當局的安全問題之一。利比亞形同虛設的邊境管控使得非法移民可通過陸地邊界輕松進出該國。2011年利比亞局勢陷入動蕩后,國內安全形勢急劇惡化,利比亞成為恐怖分子藏匿、恐怖組織發(fā)展和招募成員的“理想國度”。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與恐怖主義互動所引發(fā)的安全挑戰(zhàn)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非法移民被恐怖組織招募及其引發(fā)的安全問題;二是恐怖組織利用非法移民的流動和遷徙向周邊國家和地區(qū)輸出恐怖主義所形成的安全威脅。
卡扎菲政權被推翻后,利比亞政局動蕩所形成的權力真空被恐怖組織利用,這些組織借機在非法移民群體招募成員和培養(yǎng)恐怖分子。近年來,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在利比亞招募了大量來自蘇丹、毛里塔尼亞和西非國家的非法移民,其武裝人員規(guī)模約在4,000~6,000人之間,其中800多人為非利比亞人,表明利比亞境內的非法移民成為該組織重要的招募對象。*Alex P. Schmid, “Links between Terrorism and Migration: An Explorati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Counter Terrorism (ICT) Research Paper, May 2016, p. 45.除本土極端分子外,“伊斯蘭國”組織利比亞分支中還有大量來自也門、沙特、伊拉克、埃及、蘇丹、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的武裝人員,但自殺式襲擊等“高?!比蝿胀煞抢葋喖畼O端分子執(zhí)行。*王晉:《“伊斯蘭國”組織在利比亞的擴張及其制約因素》,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16年第3期,第98頁。
從利比亞偷渡到歐洲國家的非法移民中潛伏的恐怖分子,對歐洲地區(qū)安全構成了嚴重威脅。意大利政府缺乏有效控制邊境的能力以及歐盟實行的申根簽證制度,使得數以萬計的經濟移民、非法移民、庇護申請者等移民群體從利比亞進入意大利境內,并進一步流動至德國、奧地利、瑞士等國家,潛藏于移民群體中的恐怖分子以這種方式滲透和流竄至歐洲各國。2015年早些時候,“伊斯蘭國”組織曾威脅利用利比亞150萬難民“淹沒歐洲”,聲稱4000名“圣戰(zhàn)”分子將經土耳其中轉至歐洲各國。據統(tǒng)計,與恐怖主義相關人員的數量約占移民人口總數的0.00015%。*Alex P. Schmid, “Links between Terrorism and Migration: An Exploration,” p. 44.盡管這一比例微乎其微,但是考慮到每年幾十萬的移民人口基數,實際的涉恐人員數量并不低。2015年11月,法國巴黎恐襲事件導致130多人死亡,其中兩名恐怖分子是持有偽造的敘利亞護照入境的非法移民,表明恐怖分子確實藏匿于非法移民群體中。
除向歐洲地區(qū)輸出恐怖分子外,利比亞境內的恐怖組織還把招募、培訓的恐怖分子和武裝人員派往周邊國家,對利比亞周邊國家構成了嚴重的安全威脅。來自尼日爾和馬里的圖阿雷格反政府武裝人員在20世紀90年代初曾非法進入利比亞并壯大發(fā)展,為2012年馬里危機埋下了隱患。*潘華瓊:《試論馬格里布移民問題及其治理》,第63頁。2013年1月“伊斯蘭馬格里布基地組織”成員在阿爾及利亞東南部天然氣廠發(fā)動大規(guī)??植酪u擊和劫持人質事件,導致37名外國人質死亡,主犯中就包括利比亞籍武裝分子。*Simon Tisdall, “Aqim Escalates the Violence in Algeria-Helped by Libya’s War,” The Guardian, September 28, 2011,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1/sep/28/aqim-violence-algeria-libya,登錄時間:2018年6月23日。2014年乍得總統(tǒng)公開指責利比亞南部的武裝人員向乍得反對派提供庇護、訓練設施及輕型武器,威脅乍得安全。*“President Says Libya Harbors Chadian Mercenaries,” Reuters, April 27, 2013,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chad-libya/president-says-libya-harbors-chadian-mercenaries-idUSBRE93Q08E20130427, 登錄時間:2017年10月21日。2016年6月,突尼斯蘇塞海灘發(fā)生恐怖襲擊事件,造成38人死亡,襲擊者曾在“伊斯蘭國”組織利比亞分支的訓練營接受過培訓。*“Tunisia Attack: Profile of Gunman Seifeddine Rezgui,” BBC, June 29, 2015, https://www.bbc.com/news/world-africa-33311213, 登錄時間:2018年6月23日。
此外,境外武裝力量經常進入利比亞境內,參與利比亞國內的部落沖突,其中尤以南部圖瓦雷格部落和塔布部落的武裝沖突最為突出。這些武裝沖突均有來自乍得、尼日爾的武裝人員參與,造成了大量人員傷亡。突尼斯和利比亞邊境是公認的突尼斯國犯罪分子逃避國內法律制裁的藏身地,也是非法移民進入利比亞重要的入口之一。利比亞政府邊境管控的能力和可調動的資源都十分有限,為犯罪分子潛入利比亞境內并參與武裝沖突埋下了安全隱患。
非法移民活動不僅是人口遷徙的問題,同時也伴隨著武器、毒品及商品走私活動的發(fā)生。在卡扎菲時期,利比亞南部、西部邊境的走私活動長期存在。卡扎菲政權倒臺后,隨著非法移民活動的增加,利比亞國內走私活動日益猖獗。利比亞南部已成為事實上的武器、毒品走私的大本營,阿爾及利亞、埃及、突尼斯都宣稱利比亞是這些國家國內走私武器泛濫的主要來源。2014年1月,西奈半島的埃及反政府武裝擊落埃軍直升機使用的地對空導彈等中型和重型武器被證實來自利比亞。*Mustafa O. Attir, “Illegal Migration as a Major Threat to Libya’s Security,” in Omar Grech and Monika Wohlfeld, eds., Migration in the Mediterranean: Human Rights, Security and Development Perspectives, Msida: University of Malta, 2014, p. 106.利比亞國內的走私集團不僅向非洲國家走私武器,還向歐洲國家走私武器。這些武器落入非洲和歐洲地區(qū)的武裝組織、恐怖組織及犯罪團伙手中后,給當地社會帶來了巨大的安全隱患。據不完全統(tǒng)計,來自利比亞的走私武器已流入約3,600個已知的在歐洲活動的犯罪組織手中,法國《沙爾利周刊》恐怖襲擊事件表明,這些武器可能已流入恐怖分子之手。*羅安澧:《利比亞走私武器為禍歐洲已流入3600個犯罪組織之手》,人民網,2015年1月16日,http://world.people.com.cn/n/2015/0116/c1002-26399909.html,登錄時間:2016年6月26日
近年來,毒品販賣與非法移民活動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特別是在利比亞邊境地區(qū),運輸違禁物品的交通工具同時也在運輸非法移民,來自西非國家的非法移民通過夾帶包括海洛因、咖啡因在內的毒品來支付他們的交通費。*Mark Shaw and Fiona Mangan, “Illicit Trafficking and Libya’s Transition Mark Shaw and Fiona Mangan: Profits and Losses,” 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 2014, p. 14, https://www.usip.org/sites/default/files/PW96-Illicit-Trafficking-and-Libyas-Transition.pdf, 登錄時間:2018年1月3日。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班加西等大城市存在一定規(guī)模的毒品市場,毒販在此交易的海洛因、可卡因、大麻等毒品,均是通過西非國家的非法移民從利比亞南部邊界帶入境內,向北流通到利比亞各大城市的毒品市場。部分毒品還通過利比亞和埃及邊境進一步走私到西亞地區(qū)。*Ibid., p. 15.毒品在危害吸毒人員身心健康的同時,也使地區(qū)國家社會犯罪率攀升,進而威脅社會安全。
利比亞的非法移民問題具有深刻的歷史根源,是涉及政治、經濟、社會、安全等因素的地區(qū)性和國際性問題。非法移民問題的解決,不僅需要利比亞政府加強治理能力,也需要國際社會開展相關合作。
從國家層面看,利比亞是非法移民問題的首要責任國??ㄔ茣r代利比亞松散的國家治理方式是非法移民問題久拖不決的根源所在。卡扎菲政府倒臺后,利比亞國內各方勢力為爭權奪勢無暇治理國家,缺乏權威的中央政府未發(fā)揮國家機器的職能,導致非法移民問題進一步惡化。對利比亞而言,當務之急是盡快建立健全的國家體系,軍隊、警察、司法、金融等各個職能部門能各司其職,加強邊境管理,解決經濟危機,嚴格執(zhí)行相關法律法規(guī)。
從國際層面看,美國、歐盟的利比亞政策是導致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惡化的外部原因。目前,無論是聯(lián)合巡防海域,還是所謂的“遙控式境外移民管理”,都很難改變目前非法移民問題造成的經濟社會困局。
因此,包括歐盟及利比亞周邊國家在內的國際社會正在積極加強國際合作,協(xié)助利比亞盡快建立權威的中央政府,實現國家規(guī)范化管理,通過向利比亞提供經濟、技術、設備、人員培訓等方面的援助,建立起有效的邊防管理體系。相關各方不僅要防止非法移民進入利比亞,還要防止非法移民向其它國家和地區(qū)轉移,因此要對滯留利比亞境內的移民采取遣返、合法規(guī)范化管理等措施。歐盟各成員國因經濟文化、地理位置、政治體制的差異,在對待非法移民問題上采取了不同的標準與政策,導致歐盟內部在解決非法移民的問題上分歧嚴重。因此,該問題的解決需要歐盟成員國之間加強政策溝通和協(xié)調,尤其在超國家治理層面形成解決非法移民問題統(tǒng)一的制度安排。
地區(qū)相關國家和聯(lián)合國、國際刑警等國際組織應積極謀求合作,在打擊恐怖組織的同時,需要進一步打擊跨國人口販賣網絡,有效打擊從事非法移民販運的個人和組織;聯(lián)合國、國際移民組織等國際組織需要帶頭協(xié)調非法移民的目的國,做好非法移民的接收工作,提供相應的人道主義援助,減少在非法移民過程中出現的各類人道主義危機。國際社會應在聯(lián)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的協(xié)調下,對利比亞周邊的非法移民來源國提供各類援助,改善其經濟、生態(tài)、社會、衛(wèi)生等環(huán)境,從源頭上控制非法移民的數量;利比亞周邊的非法移民來源國也應做好國家的經濟建設、生態(tài)改善、生活改良等各類切實的惠民政策,做好人口管理和邊境控制,減少本國的非法移民輸出。聯(lián)合國難民署、國際移民組織等國際組織號召協(xié)調力有限,非法移民輸出國、中轉國、目的國的政治體制、經濟實力等國情迥異,導致國際社會在合作治理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上仍面臨現實困境。
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不僅是利比亞國內安全與穩(wěn)定的重大隱患,而且對歐洲國家經濟、社會和安全等造成了巨大壓力。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的治理,不僅需要從源頭上控制非法移民涌入歐洲,也需要加強對非法移民的管控。一方面,利比亞境內非法移民主要來自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這些國家經濟發(fā)展落后、貧窮,長期處于動蕩、戰(zhàn)亂狀態(tài),造成當地大量民眾淪為難民或背井離鄉(xiāng),以非法途徑進入利比亞境內。因此,提高撒哈拉以南國家的經濟發(fā)展水平、加強治理能力以維護國家和社會穩(wěn)定,是減少利比亞國內非法移民數量的主要應對思路。另一方面,對利比亞非法移民進行有序管理,將其負面影響控制在可承受的范圍內,需要一個統(tǒng)一、穩(wěn)定的利比亞政府,以及歐盟國家的支持與配合。當前,利比亞東、西部兩大政治勢力割據,2018年12月利比亞將進行總統(tǒng)和議會選舉,但統(tǒng)一的利比亞政府難以在短期內組建完成,利比亞當局對非法移民的管理和控制能力在短期內難有實質性的提高。可以預見,隨著利比亞局勢的緩慢好轉,非法移民問題相對于過去七年會有所緩解,但問題長期化的趨勢仍將存在,并持續(xù)對歐洲國家造成社會和經濟上的負面影響。這既是利比亞非法移民問題和難民問題、人口販賣問題等交互影響的結果,也是2011年西方國家干涉利比亞內政、倉促推翻卡扎菲政權帶來的負面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