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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瓦湖如白晝

      2018-01-02 00:08冉冉
      山花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日后想起那個瞬間,婁晨承認一些難以啟齒的美好發(fā)生過。

      那時接近傍晚,山里開始下雨,空氣變得稀薄、寒冷。白天出了一身汗,T恤粘在背上,讓涼意更明顯,婁晨的登山包里只有一件薄抓絨衣,套上還是覺得冷。落腳的村落就在前面不遠處,路開始變寬——所謂路,更像從兩棵大樹間奪來的一點空隙,填鋪上石塊,上面洇著綠絨絨的苔蘚。婁晨推測,這會兒海拔接近三千五百米,即將抵達頂峰,但一眼望去仍在山谷中,盡是疏朗的綠灌木,裸露著的黑褐色山體,盛開在三月的高山牡丹。徒步到第四天,景色早已失去作用,好在身體不再酸疼、疲乏,反倒?jié)u漸靈活輕巧。

      母親認定婁晨的尼泊爾之行,是一個危險而幼稚的決定。婁晨原本不打算告訴母親,卻在回老家辦簽證時露了餡。老家的南邊就有很多山,母親提醒婁晨,以前她們就在那些地方有過幾次愉快的假期旅行,更何況,山和山之間能有什么區(qū)別?母親沒有藏起擔(dān)憂——真正困擾她的,是她再次預(yù)感到,想要轉(zhuǎn)移婁晨的注意力只能是徒勞。婁晨告訴母親,這是個深思熟慮的決定,她作好了萬全準(zhǔn)備。母親每天從網(wǎng)上找來各種新聞發(fā)給婁晨:《可怕的尼泊爾:半年內(nèi)數(shù)十位中國女孩受騙》《寫給要去尼泊爾的女孩子》《解密尼泊爾不能涉足的五個地方》……終于,婁晨不爭辯、不解釋的態(tài)度,讓母親在她臨出發(fā)前兩天,認真生起氣來。隨便你吧,母親說,你一直沒什么要和我商量的,你都決定好了。她知道母親指的是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離開家鄉(xiāng)去北京,一年后又辭掉工作,要開始一趟愚蠢的旅行。

      因為淡季,賓館大廳里除了歇腳的背夫和無所事事的店員,只有五個喝著熱朗姆酒的德國人。徒步沿線,并無人生活過的跡象,似乎這樣全是賓館的小村子,才是布恩山真正對外敞開的部分。婁晨在大廳的火爐前坐了好一會兒,身體才暖和起來。辦好入住手續(xù),她挑選了一間二樓靠里窗的房間,又額外付了一百盧比,要了Wi-Fi密碼。房間沒有插座,婁晨回到大廳,背抵著門口,趴在前臺的石桌前給手機充電,猶豫要不要回房間睡會兒。那幾個德國人不成調(diào)的歌聲吸引了她,看得出他們已經(jīng)醉了,一個胖乎乎、滿臉絡(luò)腮胡的年輕男人把沖鋒衣袖口擼到手肘,舉起雙手在空中亂打著節(jié)拍。背對著她的另一個瘦高男人站起身,努力穩(wěn)住自己,吼著一首曲調(diào)激揚的歌。她猜,那是他們的國歌。

      Wi-Fi密碼輸入成功后,手機一陣蜂鳴,又連續(xù)發(fā)出三聲脆亮的“叮咚”聲。一瞬間,大廳安靜下來,大家看向外面——她轉(zhuǎn)過頭,雨停了,雪山出來了。

      母親一共發(fā)來三條消息:

      晨晨,姥爺不見了。

      晨晨,在嗎?看到速回!

      我們報警了。

      淡灰底屏幕上的白色對話框,營造出不真實的凸起效果,她困惑于“不見了”這三個字。婁晨輸入“ ?”,點擊發(fā)送,網(wǎng)絡(luò)突然延時,顯示進程的小圓圈一圈圈轉(zhuǎn)著,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她先是想起姥爺那副表情——一天中有一大半的時間,姥爺擺著一張生氣的臉,嘴角向下抿緊,鼻翼兩側(cè)凝固了兩道很深的法令紋。接著是那種氣味,呼吸間經(jīng)過發(fā)酵的酒精味,滲透進房間的各個角落。

      她在姥爺家生活過十年,從三歲到十三歲,貫穿整個童年和少年。她還能記起那個房子的很多細節(jié),從對著街心的卷閘門進去,穿過兩排擺滿日用商品的貨架,走到底左拐就是她的臥室。對著門的那面墻有雨水洇濕的痕跡,她離開時,那片褐色的水跡已經(jīng)蔓延半面墻。這些記憶出乎意料地沒有變淡,反而更加清晰,像是處理圖片時,加了一層蛻化的濾鏡——顯得過于真實。

      網(wǎng)絡(luò)恢復(fù)后,婁晨披上雨披來到外面,給母親撥去一通語音電話。原先壓在頭頂?shù)脑贫湔诼闹茱h動,婁晨往觀景臺邊緣走去,雪山幾乎伸手可觸。一縷縷光線被陽光染成金色,在白色的山峰間翻騰,顯得生機勃勃。

      “你在哪兒?”母親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有些陌生。

      “山里。”婁晨又補了一句,“剛連上網(wǎng)?!?/p>

      婁晨難以想象母親此刻的樣子,擔(dān)憂是否已經(jīng)壓垮了她?姥爺消失三天了,退休金和身份證原封不動鎖在柜子里,床也收拾整齊,看不出有出門遠行的計劃。母親四處打聽,沒有人見過他。姥爺沒有仇人和朋友,也很少出門?,F(xiàn)在,家里人和警察在沿著河找,水里還沒發(fā)現(xiàn)任何東西,明天傍晚就能搜索到鄰鎮(zhèn)的水庫。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保赣H又強調(diào)了一遍,“太奇怪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母親的聲音有些虛弱,這樣的時刻,她希望婁晨能在身邊。

      婁晨舉著凍僵的手指,給母親解釋自己的處境,她沒法這會兒就回去,無論繼續(xù)走完環(huán)線,還是掉轉(zhuǎn)頭往回走,都至少需要四天。她保證,會盡快趕回去。

      婁晨想起來了,水庫是在她五年級時建成,作為市里重點水利項目,緊挨著開發(fā)了一處風(fēng)景園區(qū)。學(xué)校組織郊游去過那里,臨出發(fā)前,姥爺恐嚇?biāo)?,不要離水太近,里面有水鬼。水庫和景區(qū)隔著一道棧橋,圍著兩排一米高的鐵欄桿。傍晚的陽光照得水面亮晶晶,平靜沒有波瀾。她知道水里什么都沒有,但還是躲得遠遠的,與此同時,她幾乎不知道如何把視線從那片過于平靜的水面移開。

      而眼前,云朵的顏色更濃郁了些,在往中心聚攏,所剩不多的陽光從邊緣傾瀉下來,整座山峰變成金色。婁晨突然意識到,雪山之前就是藏在云彩后面,被整個遮蓋起來。

      費瓦湖。

      在喝下一大口酒后,婁晨想起對面那座湖的名字。尼泊爾的旱季還有一個月結(jié)束,接著,會有半年持續(xù)降雨,她想要在雨季再次回到這里——博卡拉——喜馬拉雅山腳下一個更像是小鎮(zhèn)的城市。天光將近,月亮出來了,比她第一晚在這里時,要寬了些。幾艘船正駛往碼頭。有一瞬間,她沉浸在這是一處古老山洞的幻想中,光和聲音異樣得陌生與遙遠。

      酒吧里除了她之外,還有另外一桌客人,留著長頭發(fā)的男人,曬成棕褐色的女孩,無一例外消瘦、難以分辨年齡和國籍。對角線的位置,一個頭頂束著臟辮的女孩盤腿坐在桌子正中央彈琴,神情蕩漾——沉浸于某種滿足感中,任由思緒飄蕩。幾扎酒和吃剩的食物堆在她周圍。其他人像是沒有意識到那個女孩的存在,大聲說話,往嘴里塞東西,一只手卷香煙按照座位順時針傳送著,空氣中彌漫一股怪異、引人入勝的味道。女孩的腳趾從棕黃色、一路順著腳背蔓延到小腿的系帶涼鞋里露出來,晃動著,繼而帶動身體一起搖擺,一下一下打著節(jié)拍。婁晨不知道那是什么樂器,小而圓鼓鼓,發(fā)出的聲音像是某種靈巧的動物在枝間跳躍。一曲終了,大家像是得到暗號,歡呼著鼓掌,女孩扶著頭發(fā)起身,發(fā)現(xiàn)婁晨盯著自己,走了過來。endprint

      婁晨告訴她,她很喜歡她的演奏。

      女孩大方地在婁晨對面坐下。婁晨把面前一瓶當(dāng)?shù)仄【仆七^去,女孩笑著搖頭,說她不喝酒。她張開的手臂抱著桌子邊緣,婁晨看到掛著碎貝殼手鏈的地方,若隱若現(xiàn)一小塊蒼白色皮膚,和曬成古銅色的膚色形成反差。

      女孩告訴婁晨曲子叫《擺渡人之歌》。她和那桌人剛認識,他們中的一個人把這支曲子教給了她,她喜歡這樣事先不做計劃地認識朋友,“我有一種神奇的能力,總能知道在哪里能遇見驚喜。”

      婁晨想著,如果不是這個晚上,她會邀請女孩去湖邊露臺坐會兒。

      她們一起看向外面,湖對岸的山已經(jīng)模糊不見,掛著星星點點的燈光,最亮的一處來自山頂?shù)乃聫R,從里到外被照亮。女孩說,那里是俯瞰博卡拉最好的角度,如果運氣好,趕在日出前到達,也許還能看見雪山。

      “明天據(jù)說天氣不錯”,女孩側(cè)過臉望向婁晨,“我打算去碰碰運氣,有興趣一起嗎?”

      天上沒有星星,也許夜色還不夠濃厚,也可能因為霧霾、云層和燈光。星光在那片雪山底下。

      “這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個晚上?!闭f完,她有些遺憾地想,這個晚上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突然,周圍全黑了,連帶對面的山一起消失。片刻后,一切又在嗡嗡聲中恢復(fù)原貌。過了會兒,婁晨才想起來了,是停電了,尼泊爾旱季供電不足,每天會不定時停電幾個小時,嗡嗡聲來自店家的備用電源。女孩已經(jīng)離開,回到了她的朋友中去。桌子中央換了一個穿著寬大燈籠褲的男人,壓低嗓子唱著一首沉緩的歌。

      從酒吧出來,沿著湖邊小道沒走上一小段就是完全的黑暗。整個Lakeside,只有酒吧街一小圈燈光,來時路邊的指示牌此刻被黑暗淹沒。婁晨有些后悔把賓館訂在半山上?,F(xiàn)在,她的一側(cè)是黑黢黢的費瓦湖,另一側(cè)是為了防止山體滑坡,筑起的水泥高墻。小道蓋著厚厚的沙塵,踩上去噗簌簌作響,路上沒有人,只偶爾有摩托車飛馳而過,刺眼的燈光和巨大的轟鳴聲拉起一長片塵土,她停下來,憋住氣,等著翻滾的灰塵平息下去。她想到母親發(fā)來的那些文章,又強迫自己轉(zhuǎn)移念頭。

      酒精作用下,時間被拉長,路長得沒有盡頭。為了節(jié)省電量,婁晨只有路過建筑時,才打開手機手電筒確認。很快,她來到一處岔路,發(fā)現(xiàn)自己無從判斷哪一條通往正確的方向。酒吧街已經(jīng)遠遠落在身后,變成模糊的光斑。眼下唯一的微弱光線來自路邊兩間并排的平房,里屋的燈光照進門廳,中間擺著一張破舊的藍色塑料桌,厚厚的積塵讓人懷疑這里被人遺棄很久了。

      婁晨停下來,恐懼如雪山周圍那守候許久的冰冷空氣,包裹住她。她試圖通過變幻呼吸節(jié)奏來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這是她很早前發(fā)明的戰(zhàn)勝恐懼的方法,什么都不要想,只沉下心去抓呼吸發(fā)出的輕微聲音。

      上初中前,姥爺家沒裝電話。姥爺在街道辦事處工作,負責(zé)處理街道糾紛,辦公室里有一臺電話。每周五八點鐘,等到那個機器男聲終于報完澳門的天氣情況,姥爺會帶她去辦公室給母親打電話。等到三年級上學(xué)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姥爺把鑰匙遞給她,讓她以后自己去打電話。她想到將要獨自去那里,和母親說任何她想說的話,就忍不住興奮。但是真正走在路上,害怕襲中了她。去街道辦事處,需要先走到街道和新開發(fā)區(qū)的交界口,再穿過一條巷子,一路上挨著有幾家早點攤,白天鬧哄哄的,但是現(xiàn)在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線。手電筒照過去的地方,木柵欄攔在門口,幾張方桌豎起靠在布滿陳年油漬的墻邊。偶爾有貓在黑暗中覓食,聽到她發(fā)出的聲音快速逃開,蹲在不遠處用綠瑩瑩眼睛警惕著她。我可以回家嗎?——等到她坐在電話機前,真正地問了出來,腫脹了太久的期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她知道自己對母親的任何回答都作好了順從的準(zhǔn)備。母親說,我知道你很懂事,這是一個對你最好的決定。我希望你是一個快樂的孩子。

      當(dāng)然,她該為不快樂感到羞恥。無論是九歲的時候,還是成年后作出的每個離開母親的決定。

      手電的強光是從路口右側(cè)開道,水泥墻另一端的山坡上慢慢移過來的。憑借強光,婁晨終于看清兩條路的走向,它們有一段相似的階梯,之后,一條路盤旋通往山頂,另一條平緩許多,和費瓦湖隔著一片草地,她對后者有印象。

      手電光的主人是兩個男人,和婁晨往同一個方向去。她不動聲色地跟在他們后面,感覺不再那么緊張。忽然,光線停住不動了。婁晨隔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在等她。她感激地加快腳步跟上去沖他們打招呼,他們熱情地回應(yīng)了她。

      握著手電筒的男人一頭濃密的齊肩卷發(fā),腆著肚子,懷里攬著一個圓滾滾的暗綠色玻璃瓶,顯得有些滑稽。另一個男人頭發(fā)要長出許多,一直垂到腰際,茂密的胡須攀附在下巴周圍,瘦削得有些驚人,身體像是隨時會在寬大的衣服里坍縮。

      他們似乎很開心。很快,婁晨意識到他們開心極了。準(zhǔn)確地說,是那個抱著玻璃瓶的男人,他以一種蹦蹦跳跳,搖頭晃腦的姿勢在走路。另一個要沉默得多,偶爾像是突然想起要和同伴保持一致,腳步凌亂起來。他們看起來沒有危險,只有一種過于愉快的情緒——快樂有什么不好呢?

      胖些的男人用帶著濃重當(dāng)?shù)乜谝舻挠⒄Z向她解釋,他們發(fā)現(xiàn)了她,感覺她有些害怕,所以停下來等她。婁晨自嘲地笑了笑,之前被刻意壓制住的酒精,讓她回到輕松的狀態(tài)。她告訴他們,她來自中國。

      “我喜歡中國!” 男人驚呼一聲停下,雙臂夸張地摟住玻璃瓶。他神情有些驕傲,說自己正在猶豫,要不要接受一份來自北京的工作邀請。長發(fā)男人也停下來,用當(dāng)?shù)卣Z言說了些什么。抱著玻璃瓶的男人告訴婁晨,他的同伴讓他轉(zhuǎn)告她,他不會說英語,但能聽得懂。

      隨著交流深入,口音讓對話變得艱難,婁晨需要反復(fù)確認他奇怪的發(fā)音究竟指向哪種意義。為了更清楚地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們開始手腳并用地去表達。他們慶祝每個互相理解的時刻。

      男人滔滔不絕說著他聽來的北京,“錢!”他響亮地發(fā)出這個單詞,“那里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掙到很多錢。”

      “在北京,你很難像現(xiàn)在這么快樂。”婁晨脫口而出后,又想到,也許對于一個天生快樂的人來說,事情會是另一種樣子。endprint

      “我還有過一個中國女朋友,一段美妙的時光。”男人又停了下來,把手電筒的強光對準(zhǔn)自己的臉,指著嘴唇,叫著一個奇怪的音節(jié)。

      這會兒,男人黝黑、寬碩的當(dāng)?shù)厝嗣婵灼芈对诠饩€下,變得陌生。男人執(zhí)拗地重復(fù)著那個音節(jié),把手電筒塞給同伴,手足舞蹈起來。

      婁晨明白了。男人在模仿游泳的姿勢,那是他名字的中文讀法。

      “我是魚?!?/p>

      男人興奮地點頭,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嘴唇,模仿婁晨發(fā)出了更接近“魚”的音節(jié)。他告訴婁晨,這是他的中國女朋友教給他的發(fā)音方法,接著,他的表情一瞬間落向沉默和悲傷。

      “所以……你們后來怎么了?”婁晨不得不問下去。

      “嫉妒?!蹦腥吮某鲆粋€詞匯,并把它連成句子,“中國女孩很容易生氣?!?/p>

      看上去,他忘記了婁晨也是中國女孩,沉浸在委屈中。婁晨忍不住笑出聲。片刻間,男人又恢復(fù)了快樂,和婁晨一起笑起來。

      “這條路我起碼走了有十二年,每天要來回兩趟?!濒~說,“所以你完全不用怕!”

      “要來點嗎?”魚把抱著的玻璃瓶舉到婁晨跟前,“讓人快樂?!?/p>

      婁晨警惕地看了眼光線下渾濁的液體,拒絕了。

      “酒?!濒~豪邁地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我媽媽做的,很珍貴?!?/p>

      她對魚說,再多一點酒精,就會讓她難受,她已經(jīng)喝了很多。他們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拒絕,婁晨松了口氣。

      “一個神奇的晚上?!眾涑咳滩蛔「袊@。

      “你看起來不像中國人,你的表情,笑容,我還以為你是本地人?!濒~停下來,認真地打量著婁晨,“如果穿上沙麗,你就和本地女孩一樣。”

      婁晨有些尷尬地說謝謝。

      “這里很棒?!眾涑肯氲皆谘┥缴系哪莻€晚上,生機勃勃、轉(zhuǎn)瞬即逝的景色。

      “當(dāng)然?!濒~擰開玻璃瓶,咕咚灌下一大口,然后遞給同伴。婁晨推測,他們應(yīng)該是喝了這種讓人快樂的液體上路,然后遇到了自己。

      賓館到了,比婁晨想象中快很多。她站在草坪柵欄前準(zhǔn)備和他們道別。賓館占地面積很大,一大半是草坪、小花園和開放式餐廳,另一側(cè)是賓館房間,修葺成一幢幢圓頂?shù)谋?。這會兒,草坪中央兒童娛樂區(qū)的門敞開著,黑色彈跳床上散落著一堆積木。賓館主人的那只黃色大狗像是看到老朋友般,不緊不慢搖著尾巴迎上來。

      “再見”,婁晨愉快地說,“這是一個美好的晚上”。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發(fā)現(xiàn)魚一瞬間不開心了,魚顯然也意識到了,但似乎不打算收起表情。也許酒精仍在起作用,她任由自己愧疚地杵在原地。

      這會兒,天空和夜色一樣濃厚,仍然看不到星星,月亮倒是比之前亮了些,周圍很安靜。Lakeside酒吧街掛在來路的盡頭,像壞掉的屏幕上的一小塊兒噪點。

      長發(fā)男人輕呼一聲,拍了拍魚,指向賓館正對湖面的那片草地,讓魚告訴婁晨,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們可以去那里坐會兒。

      草坪剛被修剪過,冒著澀澀的汁液味兒,摸上去有些扎手。魚像玩信任游戲,仰面倒向草坪,從皺巴巴的煙盒里掏出煙點上。湖水拍打岸邊的聲音更清晰了。她用中文說自己的名字,魚努力模仿她,音節(jié)被裹進他嘴巴里的漩渦,上揚成兩個滑稽的音符。婁晨沖他豎了豎拇指,模仿他的方式念著“婁晨”。

      接著,沉默落入了三個人中間。長發(fā)男人沉默地盯著湖邊一小片被水打濕的地方。魚盯著手機。

      “你的作品?”婁晨想要說些什么重新調(diào)動氣氛。

      魚興奮地坐起身子,問她想不想要一個文身。

      “想過。但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圖案?!?/p>

      “你能作出決定,想想你人生中重要的時刻?!濒~盯著婁晨眼睛,表情嚴肅,仿佛要傳遞力量給她,“把它記在身體上。一個你自己的決定。”

      魚提起他的一位“朋友”——所有的客人都會成為他的朋友,一個在美國讀書的韓國女孩,環(huán)游世界的第三年來到這里,她讓魚在左側(cè)腰文上尼泊爾國旗,底下署上魚的名字?!八x擇用皮膚記住發(fā)生的一切?!濒~說。

      “雪山。”婁晨說。

      “你想要雪山?”魚翻了會兒手機找出一張歪歪扭扭、手繪的線條狀小山坡,“很多人去過雪山后,都會想要文下來。很簡單的圖案,比如,像這樣?!?/p>

      “我還要些時間想想細節(jié)。”婁晨打斷了他。迄今為止,所有重要的瞬間都無法被具象,那是一種破壞。婁晨這么想著,但是不打算說出來。

      “我能自己看看這些文身嗎?”婁晨問。

      “當(dāng)然,等你想好了,一定來找我!”魚用力拍了拍胸膛,“我是一個很好的文身師。”

      有一張文身圖吸引了她的注意。照片攝取了一條完整的小臂內(nèi)側(cè),皮膚上覆蓋著一整條純黑色圖案。婁晨放大圖片,發(fā)現(xiàn)手腕處文著一把手槍,槍頭正對著手臂處、一條起伏不定的臺階,看起來那是洞穴里被照亮的一小段路,階梯上是一個舉著火把的女孩的背影,正在往上攀登。洞穴的墻壁上密密麻麻填滿圖案,骷髏頭,被拆解的機械鐘表零件,魔鬼隱在暗處的影子,階梯的盡頭生硬地結(jié)束在手肘內(nèi)側(cè)。

      “它屬于一個穆斯林男人。不懂,他為什么要用槍指著一個女孩”,魚在自己的手腕處比劃著,“這里,他說要一把槍。”

      “也許是勇氣。”婁晨想了想,“他在祝福?!?/p>

      接著,文身圖案像被打開,她發(fā)現(xiàn)它們都藏著秘密。一個男人在咽喉的位置文下兩朵玫瑰,一朵盛放成火紅色,花瓣隨著靜脈的紋路延伸,緊貼著的另一朵是鮮明對比的暗黃色,蜷縮著,已經(jīng)枯萎死去。她看著那些手臂、背部、胸膛上大片大片相似的圖騰,雙目間鑲嵌著寶石的巨象。魚告訴她,當(dāng)?shù)厝讼嘈虐褕D騰文在身上能帶來相應(yīng)的力量,像神象征著勇敢。甚至一個音符狀的小吉他也能吸引婁晨注意?!斑@是一個很胖很胖的女孩,文在耳朵后面,送給男朋友的甜蜜禮物?!睆膱D片上不難看到皮膚被撐開的裂紋?!癆cadia。女孩的名字。”魚教婁晨這個當(dāng)?shù)睾艹R姷拿值陌l(fā)音,婁晨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阿繞第。魚耐心十足地一遍遍教她。終于,婁晨在他卷曲起來的舌頭和齜開的牙齒間抓住了發(fā)音規(guī)則。endprint

      “我還有很多很多圖案?!濒~漫不經(jīng)心地伸了個懶腰,“最好來一點大麻,你就能在一種美好的狀態(tài)里,清楚你要什么。”

      魚像是想起什么,興致勃勃地翻起身。

      “我住的地方就有,離這兒很近。”

      “一會兒我們再送你回來?!?/p>

      婁晨想拒絕,但她知道自己會接受。她聞到了冒險的味道。

      他們把“家”稱作“領(lǐng)地”,魚熄滅手電,站在一處被粗糙石頭圍起來、往外透著昏暗光線的建筑前,大聲歡迎婁晨來到他們的領(lǐng)地。四下除了黑暗,還有他們來的路上,像打水漂般,激起一圈又一圈的狗吠聲。

      很快,婁晨適應(yīng)了昏暗的光線。領(lǐng)地從一處破舊、吱呀作響的柵欄門開始,她跟著他們穿過一大片菜地,視野在轉(zhuǎn)彎處開闊。眼前是一處庭院式的半露天空間,她猜測這里從前是酒吧,一大塊銹蝕、落塵后近乎灰色的鐵皮頂從吧臺往外延伸,所謂吧臺其實是一張細條狀的玻璃柜,由內(nèi)到外落滿灰塵,里面亂七八糟地堆著飲料和酒。吧臺頂上的白熾燈發(fā)著暗淡的光。墻壁上涂滿色彩和線條夸張的圖案,蒙著一層灰和周圍融為一體,婁晨一開始沒有注意到——以紅色線條的千面佛手為中心,一圈圈旋繞著大象,袒胸露乳的魔鬼,化成煙霧的佛像,怪異而和諧。完全露天的部分伸向費瓦湖,和吧臺隔著兩排塑料桌,看得出來,那一小塊兒區(qū)域被鄭重對待,整齊擺著兩張磚紅色木桌。

      酒吧里還有另外三個男人,正準(zhǔn)備離開,似乎對婁晨的到來并不意外。長發(fā)男人迎上去,神情激動地用當(dāng)?shù)卣Z言飛快地說著什么。

      “來這里的都是我的朋友,他們來自世界各地。你也可以邀請朋友來這里聚會?!濒~坐進靠近吧臺的塑料凳上,又把另一張凳子拉得離自己更近些,招呼婁晨坐下。

      婁晨抱歉地沖他笑了笑,告訴他,她不是那種會舉辦聚會的人。

      “你是我的中國朋友”,魚笑瞇瞇地說完,旁若無人地唱起歌來,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震顫的氣流在喉管膨脹,聲音渾厚嘹亮。長發(fā)男人捧過來啤酒和水,婁晨接過一瓶礦泉水。

      這時,他們發(fā)現(xiàn)賓館里那只大黃狗不聲不響繞到婁晨腳邊,也許它一路跟過來,等在門外。

      魚起身驅(qū)趕它。

      “讓它留下來?!眾涑空f。

      魚似乎沒聽見。狗聽話地走了出去,她聽見了柵欄門重新被關(guān)上的聲音。

      這會兒,領(lǐng)地里只剩下婁晨、魚和長發(fā)男人。今晚的任務(wù)攤在了他們面前。

      長發(fā)男人取出巴掌大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裝著半袋植物,像長著綠色絨毛的松果,葉子蜷縮著擰在一起。男人掰下來指甲大小的一塊,放在桌子上碾碎,混進煙絲,再分攤成均勻的兩份。音響換了音樂,一個有些尖利的男聲急迫追趕著鼓點。長發(fā)男人表情嚴肅地像在完成一項古老儀式,取出兩根香煙小心翼翼地掏空,再擰下過濾煙嘴,一手捏住一支空煙管,然后各對準(zhǔn)一只鼻孔,就在他吸入一口氣的瞬間,植物們神奇地被收攏進煙管里。長發(fā)男人長長呼出一口氣,把完整、充實的兩支煙分給婁晨和魚。她聞到了之前酒吧里的那種氣味,怪異、引人入勝。婁晨聽說過那樣的時刻。一次旅行,時間被延長,飛起來。

      “可以開始了?!彼拷~摁亮的打火機。

      “像吸入一口氣那樣,把氣往下悶,憋住?!濒~說。

      婁晨聽話地照做。辛辣的氣體嗆入喉嚨,她忍著咳嗽,憋了好一會兒,吐出來后又吸入一大口。接著,她把煙遞給長發(fā)男人,他擺了擺手以示拒絕。魚告訴婁晨,他戒大麻很久了。白色的煙霧從他嘴巴里往外跑,魚動作嫻熟地把它們?nèi)坑治诉M去。

      “有十年了吧?快和他頭發(fā)一樣長了?!?/p>

      魚說話的聲音在四周飄蕩,和燈光、煙霧一起,她想抓住它們,聲音、光線還有念頭都在溜走,她忍不住為這個發(fā)現(xiàn)笑出聲。

      “他的頭發(fā)很棒?!濒~像在分享一個秘密,“你可以試試?!?/p>

      得到長發(fā)男人允許,婁晨摸到滑膩、與他干瘦身體不成比例的粗壯頭發(fā),像是握著一把水藻。婁晨松開手,他自顧自隨著音樂搖擺起身體,感覺和之前不一樣了,像是活了過來。很快婁晨就明白了,他正在示范她即將抵達的愉悅,那是一種從身體里冒出來、被遺忘的力量。像是頭發(fā)在生長,身體在坍縮,婁晨盯著他想到了這個比喻。

      “他是我們的船長!”魚搖頭晃腦地指了指長發(fā)男人。魚和婁晨比賽誰的聲音更大,一聲蓋過一聲地叫他船長。船長咧開嘴開心地笑起來,攤手示意婁晨隨意享用這里。

      他們來到木桌子前,魚挨著婁晨坐下,她沒有反對,感受著從他身體傳來的溫度。那種感覺就像是他們共同變成大海中央的一座小島,光線即將消失,他們即將被吞噬。有一瞬間,她想到“消失”,準(zhǔn)確地說,是“不見了”三個字。她頃刻間理解了那種感覺,那束光已經(jīng)趨向黑暗很久,現(xiàn)在,它要像迎接一記敲擊般迎上消失。那種感覺迷住了她。徹底地掙脫。

      “我們會看到星星嗎?”婁晨轉(zhuǎn)過臉,等待著魚的回答。

      “有月光?!濒~盯著湖面陷入沉思,“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費瓦湖會被照亮,像是白天?!?/p>

      他們想著如白晝般的費瓦湖。此刻,黑黢黢的費瓦湖并非全無光線,每一個時刻都有來自湖岸還有天空的光凝固在上面,這一秒與下一秒的間隙,讓他們得以目睹跳躍的發(fā)生。她想不到還有比這會兒更棒的感覺。接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忘掉了剛剛想到的一切。

      正是想要找回那種感覺讓她產(chǎn)生倦怠,念頭不斷被擦除,她閉上眼睛,魚在說話,她能感到他的聲音壓在了眼皮上。她想要聽清他說什么,但是詞語斷裂成碎片,她不知道要先拾起哪一片。

      魚戳了戳婁晨,她頂開眼皮。

      “北京離這里有多遠?”見她一臉疑惑,魚胡亂比劃著,執(zhí)拗地又解釋一遍,“多少公里?從北京到博卡拉?!?/p>

      3400米?那是布恩山的海拔。4000公里?她想起那是從北京到加德滿都的距離。她執(zhí)著于北京和博卡拉,想掏出手機查地圖,重啟鍵摁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沒電了。

      “不知道?!眾涑勘傅卣f。

      魚失望地抿起嘴巴。endprint

      突然,船長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退到板凳后的一小塊空地。一邊用當(dāng)?shù)卣Z言說著什么,一邊擺出一個姿勢,定住不動——

      那不是當(dāng)?shù)卣Z言,船長在模擬一個中文名詞——士兵。他的左手放在左臉頰前方,右手橫到腰側(cè),挺直脊背,像是兩手間握著一把槍。他向上提起五官,滑稽地瞪視著前方,保持了很久沒有眨眼睛,接著松掉雙手,踢著正步往前走,總共是四步,然后板凳邊緣碰到他的腳背。她聽到“咯噔”一聲響。

      船長回到座位上,心領(lǐng)神會地望向婁晨,接著滿足地一下下點著頭。她和魚都面無表情,她能感覺到,魚被傳染,在不自覺地抖著腿。

      魚像是從夢中驚醒,指了指對面的山,“喂,看那座廟,你知道嗎?”

      “也許。不知道”,婁晨被傳染,也開始一下下點著頭。

      Buddha。魚看向前方,雙手抱拳放在胸前,表情急切地轉(zhuǎn)過頭盯著婁晨。

      他在期待她笑,這個念頭惹火了她。他們在期待她像一個小丑一樣表演。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在翻動,事實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很難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你相信輪回嗎?”魚猛地放掉握緊在胸前的雙手,眼里透著一股憤怒,“那個廟是假的,里面奉著兩個菩薩。一個廟怎么可能會有兩個菩薩?”

      “我們沒有人會去那里。一個日本人來這里建了四年。”接著,魚轉(zhuǎn)過頭不再看婁晨,“可笑。一個中國富商來這里建廟?!?/p>

      那個轉(zhuǎn)變的發(fā)生,以婁晨的失神開始,她陷入困惑,難以分辨魚的憤怒是不是自己的想象。那種憤怒過于真實,她發(fā)覺自己憤怒極了。

      她離開座位,踉蹌著來到吧臺邊的桌子坐下?,F(xiàn)在,墻上那些圖案開始顯露出真正的樣子,在她眼前變換扭動,線條形成漩渦,她努力睜開眼睛不讓自己墮進去。吧臺上方的位置,掛著一個黃色的鐘,滴答滴答運轉(zhuǎn)的聲音,從音響傳出的憤怒的鼓點中,漸漸顯露出來。

      魚跟了過來,坐到婁晨對面,雙手握緊擺在桌子上。她無法緩解對魚的憤怒,對他跟過來這件事。

      “沒有明天?!濒~像是在逼迫婁晨承認這一點。

      “憑什么?”憤怒終于形成了句子,但它太虛弱了。

      “我在賭?!濒~揮動著胳膊,像是隨時會落向婁晨,憤怒已經(jīng)不見了,她看到那種輕蔑的表情,不管不顧地往下跳,他在嘲笑她的猶疑,“我不用知道有沒有下一秒?!?/p>

      掉下去了。婁晨聽見了來自漩渦深處的聲音。她在不斷下墜,音樂環(huán)繞著她,像是古老的符咒,把她往下推。她的喉嚨被封住了,各種顏色的線條在眼前旋轉(zhuǎn),她想移開視線,但它們是她能看到的唯一的光源。

      “我想回去。我要離開這里?!眾涑柯牭揭粋€聲音從喉嚨里掙脫出來。抬起頭的時候,剛才的眩暈感已經(jīng)碎掉,婁晨意識到自己從沒有這么害怕過。她已經(jīng)徹底地迷失。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渴求一處熟悉的、屬于她的場景讓自己緩下來。

      “隨便?!濒~冷笑著從齒縫里蹦出兩個字?!拔业呐笥?,你在害怕,你傷害了我?!?/p>

      “我不會害怕,沒有什么值得害怕。感覺根本不牢靠。它才是最大的騙子。”

      你想回去嗎?你來決定。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母親給過她一次選擇的權(quán)利,她可以繼續(xù)留在姥爺身邊直到初中結(jié)束,或者收拾行李跟母親一起離開。那會兒,她剛從午睡中醒來,腦袋空白地看到母親,她溫柔而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姥爺在邊上,法令紋更深了,似乎已經(jīng)作好為婁晨接下來的回答生氣的準(zhǔn)備。她想都沒想地告訴母親,她要留下來。那會兒,她沒有抓住任何念頭,留下來在那一秒讓她感覺安全。日后,她在回想中漸漸確認了一點。她退縮了。她為自己感到羞恥。

      她一遍遍試圖回想母親那一刻的表情。她一直知道婁晨是一個懂事的孩子。這是一個陷阱。

      她知道魚再也不會原諒她了。她毀掉了這個晚上,一切本該在那片草地上結(jié)束。遠處,她還能聽到狗叫聲在黑暗中回蕩。她的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現(xiàn)在,她終于如愿以償沉入黑暗,在長久渴望毀掉自己之后,遭受到這一切。她希望自己能就此暈倒過去,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我不知道。對不起。這一切都不真實。對不起是借口。我知道??释⑾M?,所有的情緒都不真實。沒有什么是真實的。我不確定。我希望不是?!?/p>

      她停不下來地說話,有時候是中文,有時候是一些英語詞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說個不停。聲音尖利并且急促。船長從玻璃柜臺掏出一瓶礦泉水,顫抖著擰開遞給她。嗓子發(fā)癢,水灌下去,像是落入一處空洞,沒有讓她感覺好一些。她逼自己看向魚,意識到只有他能救她。

      像是回到更小的時候,回到某個狀態(tài)里,她逼自己承認,她就是一個在黑暗中寸步難行的小女孩。接下來該怎么辦?當(dāng)然,除了害怕她什么也沒有剩下。她希望魚能懲罰她,平息掉她帶來的一切。她要祈求他的原諒。

      魚像是在水里憋了很久,他說他知道她沒有拿他當(dāng)朋友,從一開始就是,她沒有邀請他去她那高高在上的花園賓館?!耙粋€高高在上的中國游客?!蹦歉辟€徒的模樣再次附著上他。邊上,船長似乎也在害怕,雙手、雙腳忍不住在抖。

      她聽見魚說,你是一個瘋子。

      有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頭頂?shù)蔫F皮頂沒再轉(zhuǎn)了,腿也恢復(fù)了一些知覺。她起身,坐到魚身邊,調(diào)整出她這會兒所能找到的最溫柔的力度,一下下?lián)嶂募绨?。魚僵直著身體,不為所動。于是,她緊緊抱住了魚,發(fā)出古怪的喉音。她在說一些安慰他的話。

      婁晨不確定幻覺是不是又開始了,她看見魚落下眼淚。

      “送我回去好嗎?”婁晨沒有掩飾自己的懇求,這讓她鎮(zhèn)定了一點。

      等到完全從燈光下走出來,走進黑暗的田野里,只有她和魚,情況變得好了一些。她和魚勾肩搭背,像是兩個酒鬼,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子,他們走路的聲音成片喚起狗叫聲。路上空無一人,看不到商店和賓館,只有在黑暗中時隱時現(xiàn)的田地和破舊低矮的建筑。這里像是被博卡拉在白天里隱藏起來的真相。有一會兒,婁晨甚至可以忽略掉剛才發(fā)生的一切。英語又能順暢表達了。她甚至感覺他們回到了剛認識時候。她讓自己大聲笑著,緊緊依傍在魚寬闊的身體上。

      魚告訴他,從前這里不是這樣,全是山,現(xiàn)在想想,從前倒真的像是夢一樣。

      她細細地想著他的話,一條走了十二年的路,變化勢如破竹,但只能在回憶中識別。無法不讓人心醉。

      “有人離開了我。”

      “誰?”魚搖晃著身子問。

      “一個陪我長大的人?!眾涑空f。

      這會兒,婁晨依傍著魚,像是一個離開了他就寸步難行,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也有害怕,脆弱,我們沒什么不同?!濒~安慰地拍了拍婁晨的肩膀。婁晨不再說話,把頭依靠在魚的懷里。

      當(dāng)魚把嘴唇覆上婁晨嘴巴的時候,她嚇壞了。幾乎是下意識的推開了他。

      “我不喜歡男人。”婁晨小聲地叫著。

      魚沒有反應(yīng)。

      “你到了?!濒~說。婁晨這才意識到,那座建筑物原封不動地回到了眼前。

      “我想去那邊坐會兒?!濒~說。“陪我會兒吧。”

      婁晨猶豫了會兒。陪魚坐回到他們出發(fā)的位置。

      他們都累壞了。

      費瓦湖水看起來很清澈,泛著黑色的水波。來自他們身后的光線還不足以照亮混在湖水里的沙土。

      突然,魚反手壓住婁晨,開始撫摸她。他在她耳邊問,“我們?nèi)ツ惴块g吧?”

      婁晨使盡全身力氣,翻身站了起來,一股力量在體內(nèi)翻騰。她大聲質(zhì)問他,“我的朋友,這就是你想要的?”

      力氣回來了,幾乎與讓她下墜的黑暗力量一樣強壯。婁晨能從魚的臉上看出泄氣。

      “你走吧?!濒~說。“我一個人待會兒。”

      聲音聽起來毫無情緒。

      她想到這樣一個晚上。一切尚未平復(fù)的晚上,她從一座坑里被撈了上來。有一瞬間,她并不確定這樣的時刻會不會結(jié)束。

      她把手伸進魚的褲子,摸到濕漉漉、柔軟的一處,在她變換速度的時候,魚壓抑的呻吟聲旋轉(zhuǎn),然后飄遠。

      作者簡介:

      冉冉,1992年生于安徽,現(xiàn)居上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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