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有些弄堂是甜的,給人一種甜絲絲的感覺,像是砌給戲里唱的那些人住的??亢舆叺呐?,樹多,人家也多。圍墻一段一段,并不整齊。有些地方搭出來的籬笆,夏天開滿牽?;?。透過籬笆看得見井臺,人家的天井。那里的人家仿佛一個夏天全住在露天里,住在一棵高大挺直的梧桐樹底。風吹來,這樣的弄堂香甜香甜的,到了每年的春天,人家門洞和臺階旁邊陡然開出油菜花,沿圍墻種了些蠶豆,一路走,一路蜜蜂繞著人飛。
有些弄堂是苦的。式樣森嚴,光線微微發(fā)苦。因為弄深墻陡,大白天看起來也有些陰暗,弄堂底像是有電影里放的那種拴鐵鏈子的水牢。
味道發(fā)咸的弄堂,就是釀造廠旁邊的印家弄以及靠河的碼頭,廠里滲出來大量的醬油汁、鹽霜。還有做醬菜的五香粉味道。圍墻聞上去芬芳撲鼻,只不過香味道過后,很快感覺到嘴巴里發(fā)咸發(fā)苦。
有幾處弄堂,小學之前根本不敢走的,白天一個人經(jīng)過附近弄堂口,敢停下來聽聽里面的聲音,已經(jīng)冒了很大的風險。感覺別的地方天都亮了,這幾處舊弄堂,里面還是黑的,像墳墓一樣靜。想想(試著)往里跑幾步,就渾身發(fā)僵。
弄堂有又高又陡的石頭做的門洞。門洞因年久失修,現(xiàn)出一種一半頹圯、快要坍塌的樣子,里面的地下陰溝特別深。門楣上描了幾個古代的漢字。連那些字也顯得怪異可怖,像快被活埋的人,土已埋到頸梗的一半。
弄壁上,石頭砌的門洞縫隙里,到處長出來藤蔓荒草,可能還有鳥窠。事實上,一直到上四年級,天黑以后一個人敢走出貢家橋頭,走過小橋頭大弄口的小孩,我們中間也寥寥無幾。古老的縣城,有些弄堂的圍墻,實際上就是十幾年前挖掉或坍塌的古城墻的一部分。一個人家的后院天井,可能就是元代土城墻,那古老墻垣的齜牙咧嘴、久已湮沒了的墻基。
家里糧食緊張,燒飯米不夠了,父親就會悄悄乘長江輪船回趟老家。隔一天回來,總肩上掮半麻袋山芋或鄉(xiāng)下特制的山芋干。山芋干抓一把在口袋去學堂,那是何等的奢侈激動。一路上心都要“砰砰”猛力跳好幾回,心想著男女同學滿含羨慕心情的“回頭率”。山芋干也是小辰光我們磨牙的零食,冬天頭,吃煮山芋和吃山芋干都特別香,前者還可以捏在手上捂暖兩只手。山芋有紅皮的“山上山芋”,也有平原農(nóng)田里的“白皮山芋”。前者甜糯起粉,表皮鮮紅,簡直跟孩子們腳跟頭生的凍瘡一樣嬌艷欲滴。白皮山芋水份多,適合生吃和放泡飯鍋里切成塊煮。時隔數(shù)年,我最記得冬至那幾天,寒冬臘月里姆媽煮在飯鍋頭上的山芋的香味,洋鍋子上的水蒸汽在一大清早的太陽光里冉冉升騰,沿著那一縷木門板上的光線外溢、繚繞,那是兒時最美的冬日清晨,那時家家戶戶,全用煤球爐燒飯。燒時先放三兩只山芋在淘米筲箕,拎到碼頭上洗干凈,洗山芋還要帶一把刷蓬塵用的木頭板刷,到水里用板刷把山芋通體刷一遍,冬日清晨,快要結(jié)成冰的河灘頭,在徹寒的水中抖抖索索捏了板刷,蘸一蘸河水,刷一刷山芋,那山芋身上現(xiàn)出的鮮艷紅光恰好跟東方天際酡紅的朝霞相輝映,這也是有關冬至,有關童年大冷天的一個難以磨滅的記憶。洗過之后,山芋扔到筲箕里實沉實沉,跟塊黃石頭無異。拎回家,姆媽會用菜刀把它們一只只對切成兩半,然后放了水跟米飯一起煮,一起烘飯鍋,童年學的第一樁事體就是烘飯鍋。待到飯熟過半,屋子里也飄滿了熟山芋又熱又甜的香味,把大人小孩全饞得口水直咽。一般都是紅皮的“山上山芋”放飯鍋頭上煮特別好吃。山芋起粉,鄉(xiāng)下人家的大灶頭,有人還直接把山芋放灶膛灰里捂熟了吃。我想,那種吃法大概更加饞人。
燒飯鍋里的水蒸汽,彌漫到整個童年小屋的每個角落。水汽夾雜山芋煮熟、起了粉的味道,就跟誘惑人的蘿卜干香味一樣,說不清道不明,這樣說吧:我小辰光,光嗅聞幾遍飯鍋頭上煮山芋的味道,感覺也能夠御寒!心里向一聞見煮山芋的甜熱,戶外冰天雪地的莫名苦寒就好似一陣風似的吹走了,人就有了許多新鮮的勁道和力氣,就生出些躍躍欲試的嶄新憧憬來。山芋的熱甜,跟大冷天的寒風刺骨,正好是一對古已有之的冤家。尤其是用1970年代縣城人家燒飯的大洋鍋子煮出來的熱山芋。
孩子們土里土氣,在那種年代的大冬天,充其量也就有一顆煮熟了的山上山芋一樣的心罷。我最歡喜聞煮熟后山芋彌散在空氣里的那份沁甜。暖心貼肺的甜,剝開薄薄一層皮,山芋還一個勁往外冒熱氣呢,看上去傻傻地要冒很久。姆媽煮的半片頭山芋,從飯鍋頭用筷子小心戳夾,弄到碗頭還直往下滴水呢。我們總是就著那上面的飯米扇(粒)一大口咬下去。這第一口,既有解饞的山芋香,又有米飯顆粒的甜糯。孩子們趕緊舔了舔嘴唇,稍加回味,又大口吃將起來。
不吃煮山芋,就吃泡飯鍋里的。山芋切成塊,跟隔夜飯一起煮成粥湯。這樣,用洋鍋子煮熟的效果,大冷天一清早也特別溫暖人心。人還鉆在被窩里“捂被頭窩”,煤球爐子上的山芋香就像鬧鐘一樣催促大家起床了。在這放了山芋塊的泡飯湯香氣里你拖了雙棉拖鞋起床,去拉開大門看:戶外白皚皚一片,屋檐馬路上全是耀眼的冰棱冰柱,天空比一年中的任何季節(jié)都要明亮,光線異常強烈,但又不是太陽光,而是天寒地凍冰雪的寒洌之氣,街上有人喊:“??!過冬至啦——”這時候趕緊關上大門,一戶人家就在價廉物美的山芋泡飯香中體驗到了那種凡俗人間其樂融融的樂趣。這幸福,格外的貧賤昏暗,也格外的珍貴。
至于江北帶回家的山芋干,也可以煮出“山芋干飯”來,供一家人享用,使米飯的吃口更甜,可惜吃得頓頭多了,就覺得糙了。但也是童年渡過饑荒年代的一道特殊的風景,那時下飯的菜,也就是一大盆咸菜,一碗醬油湯而已,偶爾另外燒盆湯,湯里放塊豆腐,放一把小青菜,不要說吃肉,連豬肉另外熬出來的油渣也是難得一見的美味。
家里米缸,米桶里,時常能夠摸出一把山芋干來,三兩只大人舍不得吃的雞蛋來。每次用手一摸,小孩的手就一怔,原地不動了,在陳年稻米的那一陣生澀氣道里,苦苦思索,揣摸一番這兩只雞蛋,或一小把山芋干在自己父母心目中的份量用場,并從其中得到是否可以有加以利用的空歇的答案來。這答案,在1970年代,往往異常精準。精準到如果決定偷吃一只雞蛋,家里的父母會誤以為上幾次燒菜已經(jīng)用掉了的很少出紕漏的地步。
冬至前后的天氣,比每年春曬頭或者夏天要艱難得多。好在有個珍貴異常的過年做安慰。對于每家每戶做家長的大人,從“冬至”這一天開始的過年,恐怕也確是自古皆然的“年關”,是需要去作了犧牲化力氣戰(zhàn)勝它的一頭猛獸。這農(nóng)歷的節(jié)氣:冬至,大概是中華傳統(tǒng)民俗最古老頑強的那部分了。有如枝繁葉茂的一棵參天大樹的根部,深深扎根在晦暗土壤層中。小辰光過年那種特殊的親密、恬淡、幸福感,也幾乎是每個哪怕再貧賤的中國人一生中的一個謎。孩子們?nèi)荚趶亩烈癸埖竭^年的這十來天里,體味到了其它日子里從未有過的尊嚴、體面、溫情乃至難得一見的狂歡。對于“文革”年代的中國人來說,“冬至”是他們僅剩的溫習回歸悠久古代的節(jié)日,是一年中感情最外露的那幾天。過年辰光,人人都變得脆弱起來,都一反平常的死板、嚴峻和政治正確,看人時目光含有少見的人情味。所有平常要罰站、游街、批斗的“五·一六”分子或“地、富、反、壞、右”,全稍稍恢復了點平常人的生活,不再在指定的時間里被罰掛牌牌示眾了。一時之間,人們似乎暫時淡忘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忘了滿大街鋪天蓋地的標語。廣播和高音喇叭也在寒流中不吱聲了。大家全開始爭搶著怎樣置辦年貨,買賣更多的市場緊俏商品,托人“寫條子,開后門”正是這個年代特殊的一景。甚至小孩子也放下了平時一直緊扣在手里的皮彈弓,有一樁更朦朧、更隆重的事情擺在了他們面前,那就是“過年”。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忙一頓像模像樣的“冬夜飯”,一頓冬至夜的餛飩(北方是餃子),另外還有蒸饅頭、蒸年糕、泡炒米、泡老蠶豆,后來幾年,還添加了一項炒花生。滿大街都是炒熟了的花生和熱的砂子味道,焦糊的蠶豆味道,饅頭剛出籠時酸汪汪的水蒸汽。還有人家專寫對聯(lián),墨和宣紙并沒如想象的那樣被人遺忘。弄堂口的寒流中不時有新研出來的墨味道。至于炒米、鞭炮和炮仗的硝煙氣道,那就更是隨處聞見的了。如同大熱天熱得透徹時人的赤膊一樣,冬至日腳這一天開始,過年時的街巷人家,也因此而平添出來許多少有的童稚。飯菜質(zhì)量是平常的十幾倍,酒吃得多,客人來去也見多了。大人小孩全軋鬧猛逛在一起,即使最寡言少語的人,也會出門和鄰居寒暄幾句,討個吉利。不僅有一桌豐盛的“冬夜飯”,家里,大街上也全是瓜子花生殼,香蕉皮,水果渣,全是各種廢物和垃圾??h城馬路上花花綠綠,所到之處,只聽見“喀嚓喀嚓”走在垃圾堆里的聲響,人聽了非但不爭嫌,還個個滿面紅光、滿心歡喜呢。連城里最偏僻的小弄堂,也變成了熱鬧非凡的臨時集市。家家門口都有竹匾籃頭里的糯米(團圓)粉,都有夾在粉里的紅紙,因此,回憶起來,“冬至,粉米為丸,祀祖如儀?!蔽疫€會獨自沿著弄堂走,長長的石板弄,經(jīng)過小廟巷,到火車巷。一直走到城里高巷口的地方,一家“大眾書店”,那里七分,五分錢可買到一本簇簇新,散發(fā)出新鮮油墨味的小人書,懷揣著再走回北門的家里,在到達家門之前甚至舍不得哪怕翻開書中的一頁看上一眼……
民俗中有“冬節(jié)不回家無祖”之說。每個人,全在過冬至節(jié)氣這幾天里獲得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寶貝”的觀念。
每年臘月里開始盼過年,一般叫吃“冬至年夜飯”那天稱“過小年”。這天開始,學堂大多預備放假了,孩子們就紛紛聚在一起遙望自己的“年景”,今年我要泡多少多少炒米,吃多少塊紅燒肉,放幾次炮仗,還有能拿到多少壓歲錢,怎么花,心里全有厚厚一本賬。往往由于想往得太多,太厲害了,結(jié)果適得其反,比如壓歲錢少了一毛錢,小臉孔就板起來,在家使性子,結(jié)果反遭父親吃了一巴掌,弄了個大年初頭涕淚縱橫嚎啕痛哭的場面。過年穿的新衣裳,也值得我們小孩反復猜摸想象,年前牽姆媽的手,裁縫店里總是要去一趟,聞聞皮尺,滑石粉香味,有時也被領到布店柜臺上,量身高,心里覺得特別開心炫耀,自己從未被別人這么侍候著,這么好過。做餛飩皮子的搖面店也是必去的,小孩子排隊買年貨是份內(nèi)事,還有豆腐店,蒸年糕的地方,幫家里拷醬油拷酒,老遠跑一趟親戚家,總之事情忙著呢,小小一個腦袋瓜,有時竟想不過來,每天回家都加倍地觀察父母親的臉色,試圖從中解讀出一鱗半爪關乎過年的訊息。跑路都一溜煙的比平??煲淮蠼亍ER過年半個月,家里咸菜早已經(jīng)腌制好,開始腌魚、咸肉、咸腳爪。這不可思議的過年的“年味”,就一點一點彌漫開來,直到除夕那一天,像一大堆曠野上的篝火般火光沖天,熊熊燃燒起來……。古老的年味,像是用腌豬頭上的粗鹽粒搓出來的,又像是蒸年糕的蒸籠蒸出來的;也像泡炒米時街頭圍觀的一大堆雀躍的小孩子歡叫出來的。古老的年味,被放了茴香、花椒,也在各人家的祖宗像面前燒著燃續(xù)了香火,祭拜出來的。更像是一種傳統(tǒng)的民間請神儀式請出來的。例如恭請菩薩,請財神爺、觀世音保佑一年里風調(diào)雨順,心想事成,等等。一切都成了古老的象征,都演變成了一個其過程漫長復雜的許愿和承諾。大人們的虔誠恭敬和小孩子們的頑皮嬉鬧如此融洽自如地交匯在了一起,構(gòu)成了傳統(tǒng)春節(jié)光怪陸離,同時又稀松平常的和諧市井的氛圍。每名中國人都在這一氛圍里其樂融融著,一大清早呶著臉笑,安享節(jié)日的既十分公開,又有著不同尋常內(nèi)涵的秘密的詩意。
年一過,人就又大一歲了。頭發(fā)須白的老人表情看上去更莊重了。年過四十的父親走路時手和腳的擺動也謹慎起來,像是要去茭白田里捉一只微風中的蜻蜓。小孩子被人告知“你又大一歲了!”全是一臉懵懂,無所謂的樣子,而且愛理不理一轉(zhuǎn)身走開了。姆媽說到小兒又大一歲,相籠著手,竟是滿眼睛的喜悅。年初一發(fā)完壓歲錢,圍著轉(zhuǎn)著我們哥倆個看,像是在看一份經(jīng)年流傳下來的稀奇。歲月深處,我始終記得姆媽閃爍著歡喜的眼睛,那目光深處對于生命的一種親密無間的愛戀、審視和迎訝,始終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熠熠生輝。
天冷。屋里屋外竟有明顯的溫差。十二月里,清清老早不敢把小臉蛋伸出被頭筒,一旦伸出,室內(nèi)空氣就寒洌異常。光線灰蒙蒙,只聽得見吹了一夜的寒風慢慢停息,守候在破舊的窗欞和屋門跟前,使得人想象一下自己出門的情形,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我和比我大四歲的哥哥睡一張床。床就擱在靠窗位置,早上起床穿衣裳,伸出一根手指往窗戶前一試,立即凍得縮了回去,把窗玻璃上一層水蒸汽擦掉,外面早已垂掛下一根根冰棱。
1970年冬至前后,縣城人家的住房面積都很小,一般的四口之家,不超過三十平米。也就一間正房用于睡覺起居,另外搭配一間小披屋,做燒飯的廚房。到了大冷天,清清老早都是父親最初起床,開爐門,把早飯要吃的泡飯鍋子燉上煤球爐子。我至今仍記得父親披一件破舊的棉襖,腳上拖一雙蘆花靴筒下床來瑟縮前行的樣子和聲音。那是十二月里一天生活的開始。我們家睡覺的房子直接連著廚房。隔夜封好的一只煤爐,天朦朦亮時,會有爐門被人拉開“嗤”一下的聲音。這聲音,存留在我幼年時的記憶里,好像是惟一一種可以抵御自然界嚴寒的聲音,代表了窮愁潦倒,但仍一息尚存的人類社會。這爐門拉開的聲音對于每名那個年代活過來的人都有一種奇妙的慰藉,躺在被窩不肯起床的我們,饑腸轆轆的身子一下子全都有了反應,仿佛被寒風吹刮中的一小根火柴點著了一樣。
那時城里人家居民的住房,全由房管所統(tǒng)一指派分配。六十年代通了電,幾十戶人家共用一只電表箱,隔一個季度或半年住戶們集中開一次會,電費統(tǒng)一分派每個戶頭,0.2度或0.3度電,這類上繳電費的會議每次都鬧得面紅脖子粗,有時還要打架。除了電燈、廣播外,偶爾有一戶人家偷用電爐,后者也是1970年之后的事情。那時家家戶戶,沒有冰箱,沒有空調(diào),電視、電風扇、電話。根本沒有任何所謂的“家用電器”。有經(jīng)驗的住戶,一眼而知隔壁鄰居家一年會用掉幾度電。
一戶人家跟一戶人家,有時只隔開一層薄薄的土坯墻,或蘆扉墻,或一層老式的天井。家家戶戶,住房連著住房,走廊連著走廊??h城的街區(qū),無形中也有點小范圍的“人民公社”化了。各人家風俗習慣,飲食起居相互滲透影響,漸漸趨于一體化了。一天三頓吃飯,無非是:早上,蘿卜干泡飯;中午,老青菜米飯,外加一碗醬油湯。晚上仍舊是泡飯,把中午頭剩下的青菜一掃光。
泡飯鍋子,又名“洋鍋子”。那時家家戶戶洋鍋子,搪瓷盆,搪瓷的杯子總是必備的。除了吃飯用的碗,瓷器一般很少見了。洋鍋子便宜,用用摜摜不要緊。屋子發(fā)黑了,洋鍋子一般也是又舊又黑,凹凸不平。記得鍋子的蓋頭常常會蓋不抿縫,鍋子被燒得變形了,仍舊經(jīng)年累月在使用。這種便利的器皿,一方面也像是在救苦救眾;一方面,也成了平頭百姓和居民們艱難度日的象征。
臨睡前,家中最后一句話總是父母床跟頭傳來的“爐門封好啦?”周圍死寂一片的夜色,忽兒西北風,忽兒東北風,在屋前屋后弄堂里打旋。父親說話帶點蘇北口音。我聽了父親的聲音,心里最定心,立即就呼呼大睡起來,把再冷的夜全遠遠拋到了腦后。有時這句話變成媽媽的聲音:“這個月電費交了嗎?”媽媽聲音小,與其說是輕柔,不如說沙啞無力,就像再過兩天——一般不超出三天——她又要生病住院了一樣。人在那個年代里,被貧窮壓得常常抬不起頭,大氣不敢喘一聲。媽媽臉上表情,就是這樣。我閉上眼就能看見這個表情。直到今天,我仍記得媽媽在被窩里,一邊因為要提醒什么地說著話,一邊往被窩里縮的聲音。家里人每個動靜,我都聽得清清爽爽。1970年的冬天,天冷到有時一家人洗好了腳,洗腳水卻沒辦法倒。總不能倒在家里吧。而大門外面已經(jīng)開始下雪,只聽得見隆隆的風聲。那種嚴寒,已經(jīng)到了用耳朵去聽一聽也會吃不消的地步。小孩生怕再聽一聽,耳朵就會掉落下來。全家人都在忍耐,因為省煤球,惟一的一只煤爐是必須要封好的,于是房子里全是昏沉沉的煤氣。四處彌漫,在屋頂,房梁四周繚繞。如果開了燈檢查,爐膛里的煤氣還在白乎乎地往上冒一種看不見的煙霧。那時候濕煤球,干煤球一聞就聞得出。好煤和劣質(zhì)煤也是,夜間封煤爐時氣味明顯不同。逢到天寒地凍的一夜,碰巧搛了一只劣質(zhì)煤球封上去,屋子里氣味就難聞多了。那時有種說法,叫“發(fā)火”,說煤球的好壞優(yōu)劣,叫“這只煤球發(fā)不發(fā)火?”劣質(zhì)煤,自然發(fā)火的力道遠遠不夠。冬天,我記得好煤壞煤有時一批批的,可按月計量。父母之間時常嘀咕,“這個月這批煤不怎么發(fā)火”,或者“還蠻發(fā)火的”。家里煤球,一般是一個月、二十天去買一次,用挑水的桶一只只裝滿了挑回來。后來用借的板車去拖,最后是借三輪車踏回來,這期間運輸工具每隔五六年變換一次。到踏三輪車時,我已經(jīng)是名十五六歲的少年。
父親不僅擔水,還用同樣的一副水桶挑煤球。水桶是腰圓形,煤球從桶底往上排列,到一定空間就不能放勻稱,于是每次總有三兩只煤球被擠扁壓破了回來,媽媽總是用一副惋惜失望的目光看它們。桶底的碎煤屑倒在一塊空地上,用畚箕掃起來,到出太陽的好天氣,再用水和了之后,重新捏起來,做成卵形的小煤球。
米、煤是一點也不浪費的。穿的衣裳也同樣。一條北門大街,人人全是穿了帶補丁的衣裳長大的。1970年,家里還沒有茶葉,我小辰光沒碰見有一家人家家里泡茶葉茶的。直到1976年左右,市面上出現(xiàn)一種細碎的泡茶吃的東西,叫“茶葉末末”。我們才曉得中國原來是吃茶葉的國家。那種茶葉末末,泡了茶,要吃時,必須使勁吹,才能把杯子、碗上密密的一層碎梗梗吹開,人才喝得到真正的茶湯水。
有時煤球爐子的爐門“嗤”一聲開了,還要揀起鐵釬小心捅下煤灰。封了一夜爐子,煤灰淤塞滿了上下爐膛,如果要讓爐子加快“發(fā)火”,就捅底下煤灰。煤灰被捅掉多少,跟蜂窩煤爐的火力是成正比的。假定燉上去的泡飯鍋只須稍微溫熱,煤灰一般就不捅了,只要爐門開條縫,讓余火燜著就行。但有時起床在被頭窩里懶的時間久了,全家需要緊急動員,不僅要讓爐子趕緊發(fā)火,余下的瑣事也要加快節(jié)奏:預備早飯,穿衣裳漱口揩臉。這當口,媽媽還要替家里人預備中午飯的飯菜。
中午飯的青菜,咸菜豆腐是一大清早燒好了燜在飯鍋頭的。媽媽上長日班,中上頭不大可能出廠門趕回家替我們做飯。
這時候,父母如果嫌爐子再不“發(fā)火”,就需把煤爐從固定的底座拎下來,拎到靠近大門口有風的地方,利用風力大小來加速火力。有時他們把煤爐拎到風口偏左一點位置,有時會直接對準風口,這要視全家人那天早晨的需求而定。
煤爐固定的底座,不過是平常做飯用的空地,墊了四塊紅磚,磚頭圍成“口”字型,爐子放在上面。逢到隔夜煤爐沒封好(有時是劣質(zhì)煤的緣故),大冬天的早晨起床一看,手一摸,爐膛冰冷冰冷,家里人全都要痛苦地喊出聲音來。爐子熄火了,只好預備柴爿和報紙到家門口生爐子去了。媽媽責怪爸爸:“跟你說下床去看看的,你不聽!”爸爸罵哥哥:“封得太晚了,那只煤球燒過的了喂!”哥哥罵我:“喊你不要燒水,偏要!”一片哀嘆埋怨聲,此起彼伏。屋子里也比平?;艁y許多。
每名家庭成員,對煤球爐上爐火的脾性大小揣摸熟習的程度,表明了他對于家庭的認知程度。冬天夜里,每晚父親臨睡前,都像一名鑒寶師一般小心對待那只煤球爐,他不會輕易更改、作出他的判斷。今天這只封下去的煤球怎么樣。他跟那只爐子的關系在我的童年時代,也成了赫赫父權(quán)的象征。很小的時候,哥哥對待那只煤爐的熟悉程度,就達到了令人驚嘆的深奧地步。小小年紀,他會提出異議。在繞著爐子,腳蹬蘆花靴筒轉(zhuǎn)悠幾圈后,他會跟媽媽鄭重宣布:“不行的,這只煤爐到早上會熄火!”媽媽立即把大兒子的判斷轉(zhuǎn)達給父親。父親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嘀咕道:“怎么老是不吉利的話,明天天亮還早呢?!闭f完轉(zhuǎn)過臉睡覺。哥哥無奈,走到自己,也就是我困的床跟前時氣鼓鼓的。然后,他把伸進被窩的腳踢我一下,說:“你看吧,明天早飯吃不成了?!蔽覀兎炙粡埓驳膬深^,他這樣踢和生氣時我早已假裝睡著了,怎么辦呢,總要有所表示吧。于是我“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并且又在被窩里假裝換姿式似的翻了個身。
我對煤爐脾性的把握,也很在行。差不多一瞅一個準,只不過因為家里年紀最小,發(fā)表的意見無人重視罷了。無論是燒飯、捅爐子、封爐門、生爐子,樣樣全精通。輪到我來,幾乎不用費什么腦筋。不過,對于煤爐這樣的家庭大事,小孩子實在插不上嘴,我的技能本領只得顯示在禮拜日腳,假期里跟同學小朋友到家里偷東西燒了來吃。那時,我方有機會露一手。偷燒一只煤球,而使家里原先堆煤球的那塊地方,看上去完好如初。小孩子一起偷吃的食物,無非是冷天頭的煎雞蛋、燒年糕、烘饅頭;夏天的烤知了烤土豆一類。冷饅頭放在火鉗上,放到煤爐邊上烤熱烤焦,這是小辰光常干的事情。
煤球爐不僅配備鏟煤灰的鏟子,還配備火鉗、爐蓋、鐵鉤。我在戶外寒風呼嘯的大冬天,在睡夢中聽到的最后一點聲響往往跟這只寶貝煤爐有關。聽得見封爐門時家人用鐵鉤子鉤上去的圓鐵蓋“撲”一聲壓上去。聽見鐵鉤被扔到干泥地上。在經(jīng)過了一夜暴風雪肆虐之后,古老的縣城仿佛脫胎換骨,突然出落成了一個新人,變得年輕甚至陌生了許多,有一種令人新奇的感覺。好多平常熟悉的聲音全沒有了,甚至一座城市相關的歷史和記憶也沒有了。大雪使時空產(chǎn)生出一種斷裂,我們眼前仿佛有一種新生活的景像,一種回到了遠古年代的溫暖。大雪帶給每個人一種感人的純潔,唯獨屋子另一頭那只煤爐,不死不活矗立著,提醒大家這只是一時的幻覺,周圍仍舊是1970年的中國。在這之前,我仍舊睡著,朦朧的意識最初作出反應的是一只爐子被在屋門前拎來拎去。我先聽著風在屋頂上打旋,想象了片刻戶外白色的嚴寒。然后,我聽見煤爐被在空地上放下時爐子上的鐵絲搭攀聲音。搭攀掉落下來,“垮拉”一下,童年的八音盒由此打開。
這之后,我又睡著了,時間并不長。天色也由最早的漆黑一片轉(zhuǎn)換成朦朧的曙光。冬天早晨的曙光,那才叫真正的曙光。周圍的光線變得如此柔和,光線浸染在一種大面積的純凈里。地面上的一切全顯得卑怯、矮小,顯得潦草,只待美麗的曙光自遙遠的天邊噴薄欲出。我始終覺得,冬天的天空是最大最遙遠的,人在自己屋子的那一頭一直能望出去很遠,望得見太陽跟地球之間最遠的空間距離,寒冷和大雪已經(jīng)使得人的視線最大程度地顯得純凈,能見度極高。小辰光,我總喜歡在自己破舊的小平房里遙遙望向天際的一輪朝陽。每一層紅紅的朝霞都能像媽媽手心里的胭脂防裂膏一樣依次均勻地搽抹到你臉上。而你作為一個初醒的小男孩仿佛從未有過如此柔軟的紅紅的小臉蛋。從日出破曉的地方一直到你站立的地方,天地一派寂靜,如果這之間太陽會有動靜,會發(fā)出笑聲,你一定立即跟著微笑。不自覺地受到太陽的感染。因為除了偉大的冬天,在你和太陽之間就再也沒有別的什么了,再也不剩下其他的障礙,只有無限悠遠的稱之為太空星際的那一方開闊地。這片開闊地,一年四季里,惟有冬天的早晨清澈可見,能夠映入一名好奇心極強的孩子的眼睛。
我再次醒來,并非因為曙光初現(xiàn),而是在朦朧的意識對周圍一番搜捕之后,突然接觸到了一種新異、芬芳的香氣。我全部幼小的身心,都在那陣香氣里停留下來,穩(wěn)妥著,定心一聞:唉,原來是家人撿到天井里生煤爐的柴爿片發(fā)出的煙。我頓時感到心頭一熱,沉睡著的意識一下子蘇醒了大半,木柴塊的煙味道使冬日的清晨顯得更完善了。我閉上眼睛,聽到弄堂口和天井空地上的風吹得生爐子的報紙“嘩嘩”響,聽到寒流中爐子上做鉛絲的搭攀——拎攀掉落下來,擊打在煤爐身上“垮啦”的聲響,那聲響比世間最美的音樂還要動聽上百倍。我甚至聽得見爐門口的煤灰被風沿街吹走,吹遠的聲音;爐膛冒出熊熊的火焰,直直上竄中發(fā)出“呼呼”聲響,這火焰,恰好跟滿天朝霞相輝映,形成視覺上生機盎然的一幅畫面。由于這一陣屋里屋外彌漫開來的燒柴爿片的煙,冬日清晨的一切氣息全被喚醒了,曠野上雪地的味道。爐子上紅薯稀飯的香味。弄堂口,菜場,大餅油條包括附近工廠的味道,隔夜路燈和有線廣播聲音留下的氣息,全被煙氣熏趕出來,被凜冽的晨風吹醒了……
燒柴的煙霧,跟戶外天寒地凍的清洌空氣相交織,像是一對孿生兄妹,一對自古皆然的冤家,相互比拼,斗毆,撕咬著。放在十二月天亮不久的天井,弄堂口,你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流刺激得渾身一激凌,大腦像剛冰鎮(zhèn)過的一樣,驟然間清醒,這過度的清醒簡直使你身上的各種知覺比平常擴大了數(shù)倍的敏捷度。與此同時,滿天朝霞漫出高高的云層,使大街上積雪的部分籠罩上了一層柔和的特別好看的紅暈,鮮妍異常;你出門,小心翼翼踏著凍土層的磚頭地走到弄堂口,小小的肺部從一股猛烈的生爐子煙霧中剛剛逃脫,卻又迎面撞見顏色清白無處不在的冷空氣……
有年冬天煤球質(zhì)量不好,隔夜封的煤球,經(jīng)常性一到早起頭就熄火,爐子摸上去沒有一點生氣。媽媽罵的閑話是“比死人多口氣”。如果一天早晨,逢到這樣一只冷煤球,房門口到困覺的床跟前的空氣會格外沉寂,好像房子荒涼得就像一塊戶外料峭的田野,一切全了無生氣,只有家人在被窩里偶爾一下動彈。每動一下,都要小心翼翼計算和分配各自體內(nèi)的熱量。實在捱不過了要起床(生爐子、預備到學堂、上班),就要深呼吸一口,身子扳過來像彈簧一樣彈出熱被窩,以免人在沒穿好冬天頭衣裳之前被凍結(jié)成一個冰坨坨。
爐子熄火,家里最后一塊貯存熱量的地點已經(jīng)不保,于是人蜷縮在霜寒遍野,天朦朦亮的早起頭的被窩,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家房子已被戶外橫掃一切的寒流裹挾而去。一家人凍得空氣里只剩下些板結(jié)的鼻涕、破棉絮味道。連冷煤球、煤灰味道也聞不到了。嚴寒之際,人的嗅覺格外靈敏。
已經(jīng)聽見火鉗聲音了(爸爸披了老棉襖,拎了爐子摸黑往大門風口處去),太陽也像火鉗撇到一邊去的漆黑的煤塊。
天冷到墻角的蜂窩煤竟然凍結(jié)起來,凍成硬實的一塊,要用柴火的煙熏上半小時方才有點酥松,恢復過來神智,你見過蒙了一層霜跡,凍硬實的蜂窩煤嗎?那就是我們的童年,我們北門街上十二月里冬至前后的景致。
“煤球硬得好敲煞人!”爸爸在冷風里嘀咕。
“要翹連——比死人多口氣?!眿寢屨f。
城鎮(zhèn)全是被一家家冷天頭的泡飯鍋子救活過來。這里那里,弄堂口,屋子里全是燒柴爿片的煙。全是大人忙亂小人哭。全是霧藹朦朧中燒熟沸開的泡飯香味。那香味透過人的饑腸轆轆的胃壁,一直熱到活人們的心尖尖上。
弄堂發(fā)出刮干凈盛光了的泡飯鍋子聲音,廳拎嘡啷,跟著是挾煤球的火鉗爐門扔一邊的聲音。
泡飯?zhí)}卜干。
慢慢地,仿佛那些晨曦中的圍墻土坯、河埠頭、古橋、青石板弄也喝到了一小碗燙嘴的泡飯湯。那些空氣中來回繚繞的炸油條的油煙氣,那些沿圍墻耷拉下的被霜跡弄皺了的標語、槍斃人的布告……
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邯鄲冬至夜》·白居易
雪落下來,廟門口青磚鋪的地上竟然積不起雪來。只看見雪花在光滑而空曠的磚地上打旋,只要一點點風來,就被刮走了。我們學堂就在廟門口,不過是廢棄了的,大門緊閉的孔廟。中間一幢大成殿,據(jù)說是城里年代最為久遠的建筑了。沒人知道這一建筑的意義何在,孩子們當它是秘密的貯藏室。而且,由于它外觀過分陳舊,過分的寬綽,自然就成了封建社會黑暗罪惡現(xiàn)成的陳列品,人人都本能地加以蔑視和批判,即使位于校園的一側(cè),那也是一年四季里面最為冷清的一角。同學里面,膽子大,成績差的學生,才去那里面玩,繞著大殿長長的磚墻走廊奔走嬉耍,斗雞,爬樹,掏鳥窠。
雪未落之前,地面已經(jīng)連續(xù)數(shù)周,凍得很硬實很陰磣了。
雪,是從廟門口的臺階背風處開始積起來的。漸漸地,整片大院的空地,開始形成一層濕濕的,朦朧的冰霜,小孩走上去,容易滑倒。
雪是冬至這一天,從我們下午三點的體育課,開始下的。
老師只來了一分鐘,宣布自由活動。
大雪紛飛,樹是沒人爬的。
女生在雪地里跳繩,男生斗雞。
我突然覺得廟里的空氣清新異常,天很好看,雪也很好看。這久已廢棄的古廟竟然在那樣一個陰霾的午后,顯露出來異乎尋常的美麗。大塊大塊的墻磚不動聲色,承載著落雪和呼呼作聲的寒流,寂然無聲中自有一股千年巍峨的生氣,一種處驚不變,令人驚悚的威武壯嚴。我繞著孔廟圍墻往更加沒人的僻靜處走,只覺得這大廟仿佛在跟從天而降的茫茫大風雪說話。它們之間有一份令人嫉妒的友情,有一種人所不解的說話,“嗡嗡”作響。陡直的高墻在我頭頂上彎曲,向著沒有盡頭的遠天延伸。我四處瞎逛,追逐著雪花落下來的天井和落不下雪來的過道門廊,這已經(jīng)是染上了古廟光線的,磚灰色的雪,我第一次知道雪好聞,就在那個下午和傍晚,在古廟天井的一棵枯梅樹底。
我輕輕推開森嚴的殿門,在大門的“吱呀”聲中,努力抬頭看昏暗的房頂,看雕梁畫棟的大殿上空,一根根圓弧形、方形的殿梁上精心繪制的古代圖案……暗綠色,有時是絳紅色的線條。這倒底是什么地方?派什么用場?一陣寒風,夾雜著雪花,跟在了我身背后吹進門縫。
竄了幾條弄堂,又跑到我家里。碗櫥空空如也。有人看看掛在門前花爪鉤(竹桿)上的筲箕。我明白軍海他們肚皮餓了。我家那時里外兩個房間,進門靠右首,里面一間是臥室,地板房。頂上有一間木板懸空的閣樓。我有一段時間,晚上臨時支起一架竹梯,睡在閣樓上。閣樓也有屬于自己的一根電燈拉繩。進門一間,是干的泥土地。凹凸不平的地面放吃飯的四仙臺。放碗櫥、長凳、煤爐,也就是燒飯的廚房皆客廳。木匠做出來,紅漆漆過的碗櫥分上下兩層,我到底下一層翻東西吃。罐頭里也就一把被蟲蛀過的老蠶豆。水缸邊上還有幾條過年蒸的年糕,我喊阿壽他們過來,自己動手用菜刀切糕,打算在煤爐上烤熟了吃。
父母親出門,煤球爐子是事先封好的。要讓他們回家來發(fā)現(xiàn)不了小孩偷吃食物,只有一個辦法,要末開足爐門來把一只整煤球燒掉,重新再封一只上去,而且封爐門時還得小心翼翼在煤球生熟,深淺,爐子里煤灰的多少上做文章,盡量要保持原狀,要完成這一切需要特別的謹慎老練??傊荒茏尨笕藭缘梦覀冊诩依锿禑澄?,盡管依照我家的情況,父親在周圍街坊鄰里向來有脾氣好的口碑,從不對家里小孩發(fā)火,對街上小孩,也一直笑咪咪??墒?,我在偷切那方年糕時內(nèi)心仍充滿了恐懼。
我剛才說了,要么一整只煤球燒掉,要么只燒肉眼幾乎看不出的一眼眼。我們選擇了后者,爐門只開出針一樣細小的一道縫。在早春天氣的大風里,這一小道縫。對于煤爐的發(fā)火,已經(jīng)足夠了。
把爐子上燒水的壺——我們那里叫“吊子”或者“調(diào)子”——拎掉,爐子上擱一把火鉗。切成片狀的凍年糕一塊塊并排放在火鉗上,烤吃熱的年糕,就這樣開始了。
爐門開得小,燒時,幾乎看不出火苗,即使天冷了風大,火苗竄上來,也是浮空的一串串,藍熒熒那種,狀若鬼火,可以說是真的火苗的幽靈,氣泡一樣,一個個直往上竄,白生生的年糕塊很快燒出了香氣撲鼻的焦黃色。而且擱在火鉗頭頭上的年糕片慢慢變軟,這時喊:“阿奇軍??斐裕 钡降诙啬旮夥派先?,爐門就“嗤”一聲重新封死了。底下的蜂窩煤僅僅來得及吐出一口氣,爐膛又重新恢復了原狀。
我們就著一屋子很重的煤氣味道、煙霧,指頭上沾的煤灰煤渣吃將起來,有時會滿屋子找盛白糖的碗來蘸了吃。可是像白糖這樣貴的東西,媽媽總是預先藏到了大家不易想見的地方。我們常常撲了個空,最后,在碗櫥頂上,房梁頂上找到小半碗白糖,里面竟爬滿了一大碗的黑螞蟻,螞蟻的數(shù)量,比白糖多出足足一倍。嚇得大家趕緊把盛糖的碗又重新扔進籃頭。
借著爐火的余熱,把剩下的幾塊糕燒得有點熱,吃時外面焦,里面還是冷的,又冷又硬。
阿奇偷吃過家里的咸肉、雞蛋。他弄這些事情,比較有辦法,他從小父親就生病死了,家里只有一個老奶奶,一個棉紡廠上長日班的媽媽。有一次,趁奶奶下鄉(xiāng)跑親戚,把我們中午之前喊了去,竟然足足燒掉一只整煤球,燒了一鍋香腸粉絲湯,味精、蔥花,切香腸的刀功,每一樣弄得有板有眼,湯里還放了幾只油坯,害得大家香腸沒煮好之前,咽掉了不知多少口水。在他家里偷吃,我們差不多處于半公開狀態(tài),不怕過路或隔壁鄰居聽見,盆子鏟刀弄得乒乓響,因為阿奇沒有了父親。
軍海偷偷地燒過一頓水鋪蛋,邀請了一條街上的七八個小兄弟。他燒水鋪蛋特別在行,為了這十只雞蛋,他足足等待和籌劃了半年,一直等到他媽媽生病住院,爸爸在那一天中午去醫(yī)院送飯?!懊磕赀@個季節(jié),我媽媽都要犯老毛病?!彼f。
“毛???”
“哮喘。”
水鋪蛋放鹽、放蔥花,最為奢侈的是,用一種很隆重正式的表情,放一點點味精。“味精”,軍海說,一邊自我首肯地點點頭?!拔兜栗r……”
再拿豆油瓶過來,滴兩滴油,油滴下去,泡沫撇掉,大家都圍著桌子雀躍起來。
油坯塞肉,不說一年(過年時)吃一次,至少冬至這一天才能吃到,肉做成了斬碎肉是用筷兒塞到一只只油坯里,肉里有拌好的醬油,誰又能夠忘記,寒冷冬夜里的餓肚皮時,那冷冷瑟瑟,冷颼颼的醬油味道?至于那個“塞”字,我們這里的發(fā)音是“撐”字。
有人家冬至那天吃餛飩的。只記得每逢這一天,天氣總是最冷,天寒得街鎮(zhèn)各處,房屋馬路,全冒出一陣陣的霧靄,仿佛整個大地都燃燒了,那實際上不是煙,但也不盡然是霧靄。我覺得,是接連數(shù)日厚厚霜降的反光。大氣中縈繞不去一層寒冽的光。小孩子上學棉帽子護耳套全用上了。街上人家為了御寒,有的還戴上了白口罩。但雖然這么冷,物質(zhì)條件也極饋乏,街坊百姓還是把這一天鄭重其事地看作是一個重要節(jié)日,謂之“過小年”。聽來像是正式過年之前的彩排。冬至開始,家家戶戶蒸糕的蒸糕,做饅頭團子的做饅頭團子。小孩子搶著舉筷兒頭,哄圍在做饅頭的攤頭灶頭上替每只剛起鍋的饅頭點象征吉祥的紅影??觐^上蘸一點點紅粉水,輕輕一戳,那被妝點過的饅頭一下子活龍活現(xiàn),個個像小人的臉蛋,看得人開心了,簡直舍不得吃。一般人家,有好幾種餡心的,洗沙、蘿卜絲、咸菜。當然蘿卜絲咸菜里總要放點葷腥,沒有豬肉,也至少拌點切碎的油渣罷。街上最窮的人家,也要出點工錢,拌點餡做幾屜頭饅頭,洗沙啦,蘿卜絲做不起,就只做一種——咸菜饅頭。
冬至夜飯——有點擺桌頭菜的講究了。大碗的面筋塞肉,再一大碗紅燒肉,一整條紅燒魚——總是有的。過節(jié)之前統(tǒng)購統(tǒng)銷發(fā)的食品券,好像冬至也開始用了。雞蛋香腸咸肉,當然多數(shù)人家總要先藏起來,放到正式過年用。但各家各戶,明顯有喜慶的食物香味了。
天黑下來那一頓夜飯——一掃平常的陰寒寡淡,全家人熱熱碌碌,全在一只只好小菜面前活躍異常。街上亮燈的人家,也變多起來。燈一多,小孩就興奮,到處弄堂口、沿馬路串門,寂靜的縣城,全是嘻嘻哈哈小孩子的笑聲腳步聲。有時我想,我這一生別的或許可以忘記,但兒時冬夜街頭的孩童嬉鬧聲,我會永志難忘,銘想一生。孩子們一邊跑,一邊手里舉半只還冒熱氣的饅頭,我甚至記得是咸菜餡,記得不經(jīng)意舉到我鼻尖底下那饅頭酸汪汪的味道。又一名小孩跑過來,邊躲避后面嬉笑著的“追殺”,邊往嘴巴里塞一把炒米,就好像那炒米是從追他的小伙伴那里“搶”來的。結(jié)果心急慌張,炒米只有一半進了口腔,另一半洋洋灑灑掉下來,先在他身上,再一路灑落到弄堂地上,我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一陣寒風就把地上那石路縫里的炒米吹得窸窣滾跑……新的一年,就這樣在到處撒野的小孩淘伙里,慢慢臨近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風吹著沿街爿門的聲音!那些全是一年里最寒冷,而且從最黑暗的阡陌曠原深處吹來的風,帶著仿佛一千柄霜刃,一千支夜冷深黑的箭。孩子們紛紛被這些箭、刃刺中,但因為小小生命的喜悅,節(jié)日的狂歡部分遮蔽了這霜天極地的夜的創(chuàng)痛,所以一個個咧著嘴,仍舊痛苦地拍打著小手掌心,半步不肯離開這冬夜節(jié)日的光環(huán)。路燈一盞盞隱滅,沿街人家窗口的燈也追隨長夜的深度漸次熄落,而因受到對新年的企盼憧憬所鼓舞,每個不肯回家的小孩子身上仍熱呼呼的,從冷風里跑過去,全是一團團白霧霧的熱氣。豎在店堂門檻上的爿門,也可說是排門(用一塊塊窄長木板嵌拼起來)因為不可避免的大小縫隙而受到整個嚴寒之夜的呵責、怒斥!風一陣陣灌進去,如同拍擊巖洞的海上急流,先是一條條馬路,再是整個弄堂,再是房頂閣樓煙囪,門窗,最后是哪怕再細小的一道道門縫。店鋪排門的大小,亦如編鐘序列的先后而發(fā)出不同的夜風撞擊的音量聲腔。人在這種寒流中根本吃不消多呆一分鐘。風撞在厚厚木門板上,周遭的一切全是硬實、古老、經(jīng)年累月了的,古墻、臺階、弄堂深壁,門上的鐵搭扣,粗笨的鉸鏈,運河上下陡直的堤岸,這一切全跟寒流作斗爭,不能說樂此不疲,至少也個個堅若磐石,渾然忘我。風無奈,于是扯緊節(jié)日里忘乎所以的小孩的帽耳、衣領、棉襖下擺,一不小心,鈕扣就被吹松脫開。若哪名孩子帽子不小心被吹落,可以在總也不見大雪飄落下來的石子路面滾出去百來米吧……孩子們呢?一躲進自家屋門,原先凍得僵冷的手腳,臉蛋立即就熱起來,盡管上床之前嘴巴呼出來的氣還是寒意重重,但臉蛋徘紅,個個像上過冬至那一晚上秘密的露天舞臺似的,已經(jīng)悄無聲息被寒夜的聚光燈照映過了(炫目的燈光會一直透射進他有關除夕之夜的夢境……)——臨睡之前,外面店鋪的排門還在轟隆作響,還在次第參差地拍打……
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白居易《夜雪》
正式到冬至這一天,街比往常開闊,色澤比往常清爽。老房子里的氣道也清爽,仿佛其中積貯的各種年代、滄桑、雜物全部慢慢被接踵而至的寒流騰空、擦拭過了。這是隆重市井的節(jié)日,古老年代的小城(它有一千八百多年)像個換上節(jié)日新棉衣的祖父祖母,端坐在一大清早的太陽底下,渾身上下都被還算孝敬的晚兒孫輩們拾搡得光鮮體面,他或她就要安度過不知多少年齡高壽的壽庚了。兒時的喜悅無窮無盡,其中之一就是大冷天早晨鮮紅晶瑩的朝霞。大街上,多數(shù)過路人身上都有綻露的破棉絮,但正是那種露在衣服外面的棉花,給人冬天的朝霞一樣可親、美麗,也一樣溫暖的感覺。弄堂的清晨,第一撥捎倒馬桶的聲音過去了,運糞車子也“空通空通”過去了,街巷依然那么古老,院子里的青石、太湖石、漢白玉、年代不詳?shù)幕实塾耘f矗立在原地,像某道鎮(zhèn)宅的密碼,上面爬滿陳年的藤蔓、苔蘚。縣城和冬天仿佛在比試誰更古老??諝庵?,處處是一派藹然童心。鄉(xiāng)下人挑著大棵的白菜、青菜進城來了,濕答答地一路灑下菜擔頭上的水滴。冬至那天預備要吃餛飩的人家趕緊來買啊,青菜什么到了一年中的那種季節(jié)就不值幾個錢了,更多人家成筐買回家,清洗一番用石塊壓在咸菜缸里做腌菜。于是各家各戶,趁天氣好,清晨紅彤彤的,就把濕淋淋的腌菜從鹽漬里撈出來,一棵棵分開菜幫騎掛在晾衣裳竹竿上晾曬。大冷天的空氣里于是有了凜冽早春的味道。冬天頭的空氣真的也像菜根一樣,放在嘴里咬得出聲音呢。霜降之后,小城的一切都是脆生生的,人依著這么古老的生活智慧比鄰而居,彼此禮儀周全,表情莊重,誰都沒把貧窮和暴政看得太重。魚在江河里流,糧食在田野里生長,還怕什么呢?一切禍喜災福,該輪到的都會輪上;冬天,江南各處的里弄人家,仿佛重又分泌出來一份別樣的智慧,每個季節(jié),人的臉上都有著不同的狡黠歡喜。
我忘了說,江陰人吃冬至夜飯,所謂“冬至大如年”,桌上必定要有一只菜:胡蔥燒豆腐,因為本邑土話說法:“若要想富,冬至隔夜吃只胡蔥燒豆腐”。這一鄉(xiāng)俗尤以江陰的西鄉(xiāng)路里:西石橋璜土石莊利港申港一帶,為歷年的講究。江陰方言,所謂“跑跑出去十里路,說話就不一樣了”,西鄉(xiāng)和東鄉(xiāng)的土話,也大異其趣。西鄉(xiāng)人發(fā)“豆腐”音。往往說成“兌富”。好像吃了碗胡蔥燒豆腐,馬上就可以去銀行領拿鈔票似的。一時間每逢冬至那天,菜場上豆腐胡蔥競成俏貨。
據(jù)明《嘉靖江陰縣志》載:“冬至節(jié),閉市三日,節(jié)朝,懸祖考遺像于中堂,設祭奠,其儀并依元旦?!倍聊翘斓扔诰褪沁^年了。江陰人叫“小過年”。
冬至起,到九九八十一天寒天盡。街頭巷尾會有人喊:“河濱要結(jié)連底冰啦!”那實在是一年里向最冷的天數(shù),所謂“隆冬季節(jié)”,冬至就像一道白色起跑線。窮人家還有一種說法,叫“三百日天好過,六十天難熬”啊。
我第一次對于故鄉(xiāng)老舊的混堂(浴室)有記憶,是在1965、1966年某一年里的吃罷冬至夜飯,父親一時高興,容光煥發(fā),帶我到一個蒸汽密布的水泥房子,地上有濕答答的積水。脫光所有的衣裳之后,小辰光的我,對于那一晚上的際遇倍感詫異,眼前世界分兩個部分:白霧霧的混堂熱氣,黃慘慘的電燈泡光……,第一次下公共浴室,仿佛一名丑角出場。因為我強忍著害怕,沒有哭,而是一本正經(jīng)自己要爬過浴池中間滑溜溜、烏黑粘滑的那塊長長的木板。結(jié)果一個踉蹌,滑倒熱水池中。待父親把我撈入懷中,周圍袒胸露背的大多數(shù)浴客全笑了。我只聽到“嗬嗬”一片笑聲,仿佛被陌生的宇航員帶到了外星球系。過了很多年,我已經(jīng)是冬天街頭各式混堂里的???,才聽到鄰座有人念叨起關于冬至日的一條諺語,叫“干凈冬至邋遢年”。意思說冬至那天如果落雨落雪,過年春節(jié)時一定會天晴。相反,冬至陽光明媚,春節(jié)時一定風雨交加。民謠有言:“冬在頭凍死牛,冬在中暖烘烘,冬在尾凍死鬼?!惫芩鞖夂脡模凑寥漳_熱騰騰醬胖頭氣的胡蔥燒豆腐已經(jīng)落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