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臨婧
謹以此文紀念真誠地尋求過真理但一生得不到理解與共鳴,甚至被醫(yī)生判定成“邊緣型人格障礙”,至死都被各種鎮(zhèn)靜藥物折磨的搖滾樂手澤田泰司。
得悉他的死是在兩個月前。
那是一個晴朗、灑脫的北海道六月的夜晚。窗外是札幌華燈初上的街道,沁人心脾的夜色波動著,在一片熒熒的、寧靜的燈火中,我讀到了那個消息。
是因為疏忽了太多年,在遺忘的邊緣難以釋懷的一點牽掛么?還是這充滿靈性、夜涼如水的晚上,一個無聲的暗示悄然回蕩在耳邊?又或者,僅僅是因為電視里閃過一條娛樂新聞“日本代表性的搖滾樂隊X-JAPAN隊長近日……”,爸爸轉(zhuǎn)頭問我,“咦,這是你寫過的那個搖滾樂手嗎?——不是?那個人現(xiàn)在怎么樣?”,而我必須立刻給出一個答案么……
熒熒的燈火漸次暗淡,答案涌進視野時,我只是靜靜地讀著,糾纏著那些已經(jīng)陌生了的人名、地名、事件,包括已經(jīng)陌生了的日語。
原來,我也能靜靜地接受一個人的辭世。原來,他早在六年前就已經(jīng)離奇死去,在美屬塞班島的監(jiān)獄里。世間充斥著自殺說、他殺說,而這六年中,我忙碌于自己人生的起落,竟毫不知情。
不過說實話,幾年前,在現(xiàn)在看來是他人生最后的某場演出上,看到他那四十歲卻已瘡痍滿目的身體沉重地拖著貝斯,看著彈奏間他那近乎古怪的,讓人不忍直視的蹣跚、浮腫與遲鈍,我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他作為藝術家殘存的日子。
——所以,死能算是一種解脫么,相對于最后的落魄?
I
我想即便是今天,提起X-JAPAN樂隊的前任貝斯手Taiji——澤田泰司,日本、中國、美國,乃至世界上很多國家,可能依然殘存著一批青年會為之動容吧。畢竟他曾是名噪一時的樂手,也牽動了一個時代的潮流。
像所有著名樂隊的著名人物一樣,他在成名的年輕時代也擁有出眾的相貌,獨到的魅力,眼花繚亂的技術,以及張弛之間并不追求炫技反而更讓人印象深刻的舞臺表演。當然,像那些搖滾明星一樣,他也有過任性、沖動、華而不實的舉止、幾乎刻滿兩條手臂的刺青,以及張揚的行為藝術。
但他與這個時代的其他樂手又有著巨大的差異。1996年前后,他曾有過一次從名利場的出逃。按他自己的話說,“可能是身體里某處的發(fā)條有一根斷掉了”,后來在自傳里他又有過這樣的表達:“我想我是不會改變的男人。不管怎樣出名都不會改變……從小就討厭和別人做一樣的事,一旦意識到?jīng)]有意義就徹底遠離……隨波逐流是從來沒有的”。
接下來的時間里,他經(jīng)歷了真正的無家可歸,盤資罄盡。有兩年多,他在東京的上野公園淪落到住“狗窩”的地步,期間被流氓毆打,不僅碎了四顆牙,而且半邊的下頜骨脫了臼。據(jù)說,這錯位的下巴日后不得不永久性地楔進了一塊鋼板。
落魄的生活還毀了他的肝臟,甚至,我猜,還有一部分大腦。
當他再度作為樂手復活時,當年的相貌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變了形。那部分受傷的腦組織在后來的日子里開始滋生各種各樣的怪?。喊d癇、睡眠障礙、腦梗塞,此外,他還患有肝硬化、事故造成的左足韌帶斷裂、原因不明的大腿骨頭壞死。他還像我們的一兩個日本朋友一樣,倒霉地得上了“膠原病”。據(jù)說由于這個病的影響,他兩手的小指開始僵死、變圓,腳趾反而變得出奇的細……
雖然他深知自己全部的病,發(fā)誓即使如此也要作為貝斯手活下去,但在這個消費明星的時代,對于大多數(shù)拒絕討論只想看臉的粉絲來說,他的樣子、他的人生軌跡都實在是太古怪了。很多年后仍然堅持追隨他的聽眾往往不是當年那些瘋狂的女高中生,他們大多和我相似,在他那鳳凰浴火卻頑強求存的人生中,他們也許找到了某些影子,可以和自己的人生重疊。
對我而言,那是遙遠的2004年冬天的事。
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一份毫無榮譽感可言僅僅是為了有個出路而選擇的工作,最終被我壯士斷腕般地辭掉了。
沒有更好的選擇,也沒有臨時的跳板。辭職的那天,老板帶著一臉看不懂我的苦笑。此后,就在前途未卜而后路已斷的那段時間里,對于一個初入世事,脆弱敏感的女孩兒來說,頂著周圍無數(shù)不解的眼神,生活真的艱辛極了。
引用一句以前文章里的話:我覺得自己明明年輕卻已滿心是繭,每一天都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魚死網(wǎng)破,腦子里糾纏的全是為什么活著,怎樣去活這樣的問題。
不消說,在了解到他自斷后路所經(jīng)歷的逆境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些小心事不過是嬌氣、矯情。我遠遠沒到余資罄盡的地步,更不可能無家可歸,卻已經(jīng)開始自顧自憐地質(zhì)疑人生、質(zhì)疑自己,當看到他在書中說,“……常有不知想做什么的人。讓我來說的話,這樣的人并不是不知道,而僅僅是沒有自己的想法而已?!颐ぷ骰颉疄榱税捕ǘ龉珓諉T之類沒有經(jīng)過思考就做出的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我十分討厭。無法忍受地討厭……”,一時間,我羞愧于心頭曾滑過的一絲猶豫。
從那時起,我不自覺地開始將他當作了某種標尺。在一路走來的十年當中,我會不時用他的美學丈量一下自己,同時也用自己的美學去丈量他。雖然我只是一個并不為他所知的遠方的聽眾,但這個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傷,數(shù)不清的痛,洗盡浮華后依然堅守著初心,堅持著敏感并為之驕傲的貝斯手未來會發(fā)出的聲音,曾經(jīng)多么令我期待啊。
II
對于搖滾樂,對于他,我想我都是一個苛刻的聽眾。
可能是對這個時代的搖滾明星實在沒有共感吧,看著他一度冉冉生輝地重返舞臺,我期待著,心情可謂喜憂參半。
其實,我并不很在意他那號稱日本第一貝斯手的技巧與才華。聽了十幾年的搖滾后,對那些花樣翻飛的擊勾、點弦、Riff(即興重復),Solo,我已經(jīng)從聽得爽變成聽得累,最后聽得耳朵都長繭了。包括那些被過度放大過度訴說的偏激與狂妄,虛無與寂寞、頹廢與心死。在你跌進生活無聊的夾縫里時,有那么一瞬間可能會被那種躁動與惶恐所鼓動,但是聽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
有時不禁會想,如果他所謂的復出不過是重新跳上舞臺繼續(xù)那種形式的表演,那他可真是白出走了一遭。話雖這么說,我又不時擔心事實恐怕就是如此。
搖滾的藝術,——傳承自六十年代的搖滾藝術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變成一棵龍蟠虬結(jié)的巨型怪樹,它太過枝繁葉茂,光是分門別類就能耗掉幾天。那些枝葉甚至自相矛盾地交錯共生在一起,連什么是搖滾都已說不明白,哪兒會那么容易就找到答案呢?
不過我同樣不愿失掉自己的原則與苛刻。盡管我也很欣賞舞臺上他那斜跨貝斯、長發(fā)垂肩、神采奕奕的樣子,但對于一個有過上野公園那種底層經(jīng)歷的樂手,如果不能超越形式,不能超越自己,不能接受流浪歲月的啟示,其中的遺憾,包括樂手的局限都將是讓人難以釋懷的。
關于搖滾樂、包括搖滾樂手的價值問題,曾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插曲發(fā)生在他退出后的X-JAPAN樂隊其他成員之間。
1997年,這個樂隊在全世界都紅得發(fā)紫,也變質(zhì)得厲害。終于有一天主唱受不了了,當他向團員傳遞想要退出的意思時,樂隊的吉他手憤怒至極。主唱小心翼翼地辯解著,他說,你聽我講,我現(xiàn)在的想法有點變了。我現(xiàn)在正認真地考慮,怎么樣才能真的去拯救別人。
吉他手吼道,那樣的話繼續(xù)做音樂不就可以了,——難道搖滾樂就不能救人嗎?
主唱說,是的,我覺得救不了。
一時間,全體成員都陷入了沉默。
很多年后這個樂隊重組了。他們的鼓手兼靈魂人物錄制了一個長達兩小時的紀錄片。就像專門要回應當年的那個問題一樣,片子里大量歌迷用不同的方式競相渲染自己如何“被拯救”,比如,一個中國九零后女孩嚼著口香糖說,這個樂隊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沒他們我覺得生活很無聊;一個絡腮胡子的美國大漢深情地講,當我失去我的父親時,我完全是靠聽他們的歌走出來的;一個英國老太太骨瘦如柴的胳膊揮舞著門票,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聽任何音樂了,上次看的演唱會還是貓王呢……
簡言之,這部紀錄片因為刻意的、甚至可以說是強詞奪理的美化讓人不舒服。我為他曾經(jīng)的同伴嘆了一口氣。有時候我甚至想問一問那位靈魂人物,敢不敢拉上他的制作團隊去今天的上野公園找一個仍在挨餓受凍、住狗窩的流浪漢問問,他有沒有覺得“被拯救”。事實上,不用說“拯救”,就連“感動”都會是有限的。不管是中國九零后、美國大漢還是英國老太太,一個人如果如此輕易就得以“被拯救”,那說明他的生活本身并不太糟……再容我說一句的話,只要我們肯擦亮眼睛,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尚且沒有、也不會就這樣“被拯救”。
沒有犯任何錯,因為出身不好就被薩科齊驅(qū)逐的羅馬尼亞人不會“被拯救”;僅僅因為別人想要個家就被粗暴地奪走土地——而且不許抗議的巴勒斯坦人不會“被拯救”;因為國家處在地緣政治的十字路口就要被民主集團轟炸,山河破碎后還被西方拒絕進入的敘利亞難民不會“被拯救”;還有非洲一批倒霉鬼,恰恰因為國家沒有值得爭奪的東西而被無情忽視,每天飽嘗饑饉、霍亂,奄奄一息地躺在干裂的土地上看著禿鷹逼近的人,——他們會覺得“被拯救”?他們連一絲的觸動都不會有。如果有,那也是憤怒和抗議,因為不僅他們從未出現(xiàn)在歌曲里,使他們生不如死的強權也從未被批評。
今天,強求這些對我這個時代好像已經(jīng)不合時宜了。
對我這個時代的歌迷而言,要求音樂承載更多的社會責任,要求樂手能夠超越小我胸懷世界、敏感地感受他者的痛苦——那就是有病,是“上綱上線”,是強加于人。
即使如此,我并不認為傳承自六十年代的搖滾藝術就是大都市的青年宣泄與躁動的小道具。如果說今天這種藝術單薄了、衰老了,不再感動人心了,那恰恰是因為人們忘了五十年前它破繭而生時的那種心系天下、胸懷大義,而那樣的精神確實深深感動過一代人的靈魂。
擊勾、點弦、Riff、Solo、延音、顫音、效果器、雙頭琴、吉他貝斯……其實這些都不過是搖滾華麗的藝術外表,如果回顧它被催生的六十年代,搖滾最原初的精神應該是當時的嬉皮們反體制的一種生存方式。
打破束縛,打破陳規(guī),打破這乏味的資產(chǎn)階級式的物質(zhì)生活,寧愿當詩人也不做銀行家。嬉皮的履歷上寫滿了酒精、大麻、混亂的私生活,但不能否認,他們還研究國際主義、反對越南戰(zhàn)爭,恰恰是他們對那個年代最重大的世界問題進行著最有意義的發(fā)言和思索。
如果今天的人們愿意把歷史的昨頁翻回來看看,所謂搖滾的“初心”其實是六十年代的西方青年反對國家權力體制,反對侵略戰(zhàn)爭,反對對自由精神的剝奪,大公司的貪婪和傳統(tǒng)道德的狹窄。如果說那個時代的青年和今天“不關心”“不發(fā)言”“不理解”的我們有什么區(qū)別,我想說,他們才是真的熱血方剛,風華正茂?!按笫谴蠓恰眴栴}上的左翼立場使嬉皮們的精神得以升華,而西方青年抗議自己國家權力的真誠,讓那個時代第三世界的“弱者”們得以被喚起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
——難道不是么?到今天依然被人們稱頌、立于搖滾藝術頂點的還是鮑勃·迪倫,平克·弗洛伊德,當然還有寫了Imagine的列儂,或者諷刺殖民主義的齊柏林飛艇。最膾炙人口的依然是《被風吹》里的那句“統(tǒng)治者要長多少雙耳朵,才能聽見人民的哭聲”;《移民者之船》里那句黑色幽默式的“你們最好停下并重建你們的墳墓,我們就是你們的霸主”;《墻上另一塊磚》里的那句“我們不需要填鴨教育,我們不需要思想操縱”;或者《母親》里那一連串揪心的發(fā)問:“媽媽你認為他們會丟下炸彈嗎,媽媽你認為我該建造一堵墻嗎,媽媽你認為我該為統(tǒng)治者奔跑嗎,媽媽他們會把我安排在最前線嗎”。
不過,已經(jīng)到了偉大的六十時代也陷入沉默的時候了。
我該怎么評價他——澤田泰司重返舞臺后的成敗呢。
那段艱苦的底層日子被他做成了一首布魯斯風格,淡淡的,哀而不淫的好歌,在一次采訪中他補充到,“在過著流浪生活時,我經(jīng)常也是一個人在路上唱歌。我要大家透過這歌以弱勢群體的角度去看這個世界。”
此外,如果能在這篇私人的哀悼里采用更加私人化的評價,我認為他最好的“作品”是2003年發(fā)表在日共報紙《赤旗新聞》上一段關于伊拉克戰(zhàn)爭的發(fā)言:
“在伊拉克戰(zhàn)爭的背后,誰都沒注意到的是,日本也向著戰(zhàn)爭行動著,這一事實的危險性希望大家都可以清楚?!保ㄟ@么說的原因是當時日本參議院正醞釀通過“有事法制關聯(lián)三法”。“有事”事態(tài)指的就是戰(zhàn)爭事態(tài),相關三法包括“武力攻擊事態(tài)法”“自衛(wèi)隊法修正法”“安全保障會議設置法修正法”,它們進一步擴展了美日同盟中日本武裝部隊的行動范圍。2003年5月1日布什發(fā)表“伊拉克戰(zhàn)爭終結(jié)宣言”后,日本于同年7月26日以“有事法制關聯(lián)三法”「2003年6月6日通過」為基礎,通過了“伊拉克復興支援特措法”,其后作為美軍的援軍向伊拉克派遣了自衛(wèi)隊)。
而就在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后,他第一次拿著一把吉他參加了反戰(zhàn)游行,并演唱了日本七十年代的歌曲《不知道戰(zhàn)爭的孩子們》。
“電視上,布什不是說給伊拉克最后幾天時間,然后就是戰(zhàn)爭了嗎?我一下想起了自己原來住院的日子(指的就是他流浪兩年后修養(yǎng)的日子)。在醫(yī)院里,受傷的虛弱的人就在自己身邊,人啊,是不是應該再多一些同情心呢?我這樣想。現(xiàn)在,新聞的那一邊有伊拉克受傷的人民和孩子,日本這邊有住了院被孤立的人和一起參加游行的兒童。這樣的形象可能已經(jīng)太多了吧,但是,心里確實洶涌著對布什的憤怒。
唱Imagine等同于犯罪,像這樣剝奪人的自由就是在把人變成機器。不過,我并不認為人會像機器一樣被貼上番號。游行的時候曾說過——請聽一下,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好,然后就帶著這種純粹的心情唱了。是不是共鳴說不上,但是人與人之間的維系是可以感覺到的。所以,就算知道事實上“有事法制”一定會被通過,哪怕只有一個人我也要繼續(xù)反對,我確信自己必須要有這樣的精神?!?/p>
III
Taiji,泰司,對這樣的評價不知天堂里的你會作何感想。
如果時代能更好一點,如果其他的搖滾樂手在世界性的不義面前能有更加公正的發(fā)言,我也愿意更多地談談你的音樂才華,比如,你那象征主義風格的作曲能力,前衛(wèi)的編曲藝術,那種六七十年代搖滾式的對體制的爭辯——勝利者是骯臟的,對人的控制是罪惡,還有你那吉他貝斯通吃的演繹技巧。
此外,如果你的歌迷能在你悟透了底層生活的暗示后重新找回搖滾精神的原點時給你以掌聲和鼓勵——而不是日本式的沉默,那么本來《赤旗新聞》上的這段小插曲也不一定非要提及。
今天你死了。
沿著人們唱了很多年的《天堂的臺階》,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門。
——的確,那不能算什么光彩的死。報道說,你在去美屬塞班島的飛機上和經(jīng)紀人激烈口角而被捕。事后證明,那個人才是個不折不扣的詐騙犯,但你熱血上頭先發(fā)了火,最終所有責任都只能由你一人承擔。
就像很多人說的,你的性格太激烈,黑白太鮮明。
你不夠冷靜。你還沒有意識到,在一個人人都必須遵守規(guī)矩的社會里,一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要由規(guī)矩決定,所以你必須符合標準。還是說,其實這些你都懂,但你就是學不會圓熟,就是違背不了與生俱來的天性?
他們把你投進了塞班的監(jiān)獄。幾天后,已經(jīng)腦死亡的你被送進了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據(jù)說,彌留之際你被手銬、腳鐐拘束著,胸部殘留著暗紅色、被棍棒擊打的瘀傷,渾身散發(fā)著刺鼻的惡臭。封口用的黑膠布在你的臉頰上殘存著渣滓,當局說你用床單上吊自殺,但你的脖子沒有絲毫勒過的痕跡。
你那樣一個反體質(zhì)——就連去京都散個心,都能在天皇腳下痛感到一股絕對的權力——居然要面對FBI、陪審團、獄長、獄卒、手銬、禁閉室……在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那幾天里,你遭遇了多少屈辱的呵斥、嘲笑、辱罵與白眼?
你是被勒索了,還是被拷問了?
被侮辱的你是反抗了?拼命了?還是不堪痛苦尋死了……?
醫(yī)生險惡地銷毀了你的診療單,那個民主人權的國家拒絕給你做尸檢。
而你的祖國呢?日本駐塞班領事館只會說“對不起”,你的未婚妻跑遍了警察局、律師委員會,但因為一切都發(fā)生在塞班,在美國,根本沒有人愿意接你的案子。你的粉絲只懂人畜無害地祈求冥福。你曾經(jīng)的音樂伙伴里,愿意替你喊幾聲的只有幾個無名的樂手,至于那些著名藝人,就像你當年為伊拉克人的遭遇憤怒時他們的態(tài)度一樣,今天面對你的遭遇,他們依舊選擇了曖昧與回避。
這就是六十年代精神死亡后,我們生活的世界!
這就是六十年代的熱血青年們試圖打破的世界。
它是有序的、道德的、麻木的、冷漠的。它讓人不關心、不感動、轉(zhuǎn)過頭、閉上眼。它對動物特別濫情,對人卻特別苛刻。它不僅在世界性的不義面前不發(fā)言,對一個人的悲劇同樣保持沉默。
你曾在歌里唱過的,“世間無情者的微笑,權力者的欲望,在這偶然的一瞬,不需要嘆息”。你早就飽嘗了它的冷暖,現(xiàn)在總算擺脫了它的折磨。我替你高興,你不用再為住院和手術而拮據(jù),也不用再拖著沉重的病體登上舞臺。你不用再吞咽苦澀的抗癲癇劑、抗抑郁劑、睡眠導入劑,你的焚燒成灰的肉體不用再被它們的副作用搞得遲鈍而浮腫,你重生的精神得以保持它的激烈與健全。
——我不能接受的只有一點:就是人們似乎一定要修正掉你曾經(jīng)的思想。
是為了博得更廣泛的同情和認可吧?
在你還活著的時候,你就因為自己的激烈、率性、黑白分明飽受爭議;而你死后,你的反戰(zhàn)、你的反體制、你對布什的憤怒又被剔除出了各種履歷表。欣賞你的人說你是“搖滾英雄”,但他們又不敢大聲說你到底怎么“英雄”;誰都沒說過,在其他樂手面對六十年代留下的課業(yè)不愿發(fā)言時,你曾經(jīng)勇敢地邁出過堅實的一步,將鮮花擲向炮彈,為這個時代的搖滾精神涂上了閃亮的一筆。
可能,我只是不能忍受那些稱頌你的人偏偏要抹殺這一筆。好像你從未有過如此“過激”的想法,有時候看到人們盡是羅列你的單曲、銷量、早中晚期的合作團隊,我說不清該替你高興,傷心,憤怒還是遺憾……
今夜同樣夜涼如水。窗外還是寧靜的燈火,神秘的夜色。
那個無聲的暗示正悄然消散——你安息吧,這是六年的彌補,也是最后的道別。
我不知道是否為你做了點什么。你不會因為我的這篇悼念更出名,你的冤死也不會被昭雪。但我至少想擦亮你思想里的金子,曾經(jīng)有那么一瞬,它是照亮我前路的一點星火。
今天,你消融在夜色里,消融在漸漸熄滅的火光中。
這個世界還欠你很多的理解,我能體會你的遺恨,也能感受你的孤獨。
但就像你說的,我想我們不需要嘆息和絕望。
就像日月的巡回天道的輪轉(zhuǎn),就像浴火的鳳凰在毀滅后得以重生,相信早晚有一天,人們不會再安于遺忘和冷漠,六十年代的精神將重新在一代人的心中蘇醒。到那時,你真正的聽眾會記起你的意義,世界上會重新燃起萬千璀璨的星火。
在無數(shù)的火光匯聚中,一只不死的火鳥將沖向云霄,照亮夜空,溫暖大地。希望你我到那時依然保持不變的初心,不變的敏感,真誠如金,堅如磐石,
——To be a rock and not to roll。
文中引文出自:
Taiji(沢田泰司),《宇宙を翔ける友へ·伝説のバンド「X」の生と死》,徳間書店,2000年4月30日。
《赤旗》,「ベーシストtaijiさんギター持ち反戦デモに參加」(3)8版「総合」,2003年6月4日(水曜日)。
節(jié)選歌詞出處:Taiji,Rain Song,TAIJI復活PHOTOGRAPH,徳間書店,2000年12月14日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