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銀珍 撰
游秋玫 譯
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趣味與哥窯
鄭銀珍 撰
游秋玫 譯
鄭銀珍: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學藝員游秋玫:京都大學大學院人間環(huán)境學研究
科博物館文化財學博士生
對朝鮮文人而言,哥窯瓷器上的開片極富特色,而與中國哥窯形象密切相關的「碎器」與「冰裂紋」則被視為最尖端的中國文化,并加以吸納。從朝鮮宮廷中傳世的「仿哥窯」作品,以及描寫生活中使用哥窯花瓶、酒瓶和文房用具的詩文繪畫來看,哥窯瓷器確確實實曾傳入朝鮮,且備受珍視。
自古以來,朝鮮半島中以陶瓷為首的各式器物及其制作技術均自中國傳入。然而,文人們首次提及「端溪之硯」、「湖州之筆」這類包含產地的器物,則始于
朝鮮王朝(一三九二年~一九一〇年)前期的十五世紀左右。關于陶瓷器物產地的詳細記載更是晚至十八世紀以后才出現,而當時正是受中國影響的文人趣味興盛之時。朝鮮文人們最愛談論的話題為硯的產地(包含朝鮮自制的硯臺),談論陶瓷器產地的記錄則非常少,但在這少量的記載中,屢屢被提及的即為「哥窯」。
本文所探討的是在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趣味中,哥窯曾以何種形式出現,
又以何種形式被認識與接受。此外,本文還將討論朝鮮王朝文獻中對「哥窯」的認識與理解— 基本不涉及哥窯的定義問題。
據筆者管見,韓國文獻中「哥窯」一詞首次出現于許筠(一五六九年~一六一八年) 所著《閑情錄》卷十七之「瓶花史」:「……其次官哥象定等窯,細媚
屬于文人趣味歷史中劃時代的重要巨作。十八世紀后半開始,「哥窯」一詞又數次出現于文獻之中,而此時,正是文房清玩之趣味在朝鮮大為流行的時期。換言之,在文人趣味興盛之時,浮現人們腦海中的即是「哥窯」。
在此,先簡單地梳理一下韓國文人趣味的歷史。(以下據鄭銀珍《朝鮮時代の文人趣味と水滴》,《企畫展 朝鮮時代の水滴— 文人の世界に遊ぶ》,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二〇一六年)滋潤,皆花神之精舍也。」《閑情錄》是朝鮮人首次從近百種中國書籍中選萃粹并集結了關于書畫古董的各種資訊,「書畫骨董」一詞首度出現于高麗末期的儒學者李齊賢(一二八七年~一三六七年)所著《櫟翁稗說》一書,可知在此之前,文人們已著手搜集書畫及各式器物。朝鮮王朝時,以成伣(學者,一四三九年~一五〇四年)為首的文人們開始在清雅的書齋中鑒賞繪畫與文房用具。另外,在繪畫方面,金安老(文臣,一四八一年~一五三七年)亦于《希樂堂文稿》中首次主張鑒賞能力的重要性。自太宗至明宗時期(一五三四年~一五六七年),在一部分高官與富豪的主導下,對古器物的喜好以及賞玩文房清玩、享受風雅意趣(閑寂趣向)等風潮逐漸在士大夫間流行。
然而,朝鮮王朝時期,儒教仍具有極強的影響力,對器物的拘泥與執(zhí)著會成為被非議的對象。十六世紀的學者兼文臣李珥(一五三六年~一五八四年),甚至是十八世紀的尹行儼(文臣,一七二八年~一七九九年)等,都以「玩物喪志」強烈地批判這樣的鑒賞趣味。但即使存在這樣的主張,十七世紀以后,還是出現了為數不少的收藏家與鑒賞家,代表性人物有李秉淵(詩人,一六七一年~一七五一年)、李夏坤(畫家,一六七七年~一七二四年)等。又李惟秀(文臣,一七二一年~一七七一年)在自己的庭園「東園」中享受與友人一同賞鑒古器物之樂趣,而這正猶如成熟于中國明末時期的文人趣味。朝鮮王朝后期,這樣的文人趣味活動進一步擴展至中間階級以及地方。而促成其發(fā)展的背景,除了政治與社會安定的因素之外,還與經濟與都市商業(yè)的發(fā)展有關。
各色器物與中國諸窯
相對于古時「硯」、「筆」等單純的稱呼,探究朝鮮王朝的文人們具體喜歡什么樣的器物時,最終都會談到特定的產地與制品。早期的例子有高麗末期李達衷(文人,一三〇九年~一三八五年)的「端溪之紫」(《東文選》卷三「礎賦」)、及日本「天佑上人」贈與朝鮮初期的李崇
仁(學者,一三四七年~一三九二年)的「赤城紫石硯」。{《陶隱集》。史料主要收集自具滋武編著《韓國文諸友詩文譜》(上·中·下),
保景文化社,一九九四年} 十五世紀后半至十七世紀之間,端溪及日本的「紫石硯」(樸祥《訥齋集》)、「赤石硯」(李明漢《白洲集》)仍反復出現于文獻中,除此之外,還可見到「湖州兔毫,徽州煙墨」。(李安訥《東岳集》)除了這些外國產品,也開始提及「宣川紫石硯」(《訥齋集》)與「安東紫硯」(宋演《頤庵遺稿》)等朝鮮產品。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關于文房用具相關的信息與內容,一下變得多樣且詳盡。最早受到矚目的便是朝鮮王朝時期實學派的代表學者李瀷(一六八二年~一七六三年),他曾細致地比較以越窯「秘色瓷器」為首的墨、紙、硯等各項器物,并加以品評。(《星湖先生僿說》「萬物門」)其后,著名的文人畫家姜世晃(文臣,一七一三年~一七九一年)也同樣地比較了出自朝鮮、日本及中國等不同產地的硯、筆、紙等,并品評高下。(《豹庵遺稿》)
然不知何故,與上述之文房用具相較,關于陶瓷器之種類與產地的資料卻幾乎不見載于任何文獻— 此亦為朝鮮王朝時期陶瓷器物相關記載的特征之一。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文獻中出現與陶瓷器相關的記錄,也有可能只是原搬照抄中國的文獻。李瀷在關于越州窯「秘色瓷器」的記錄中,明白說明了該記事亦見于徐慥《漫笑錄》一書,同時也補充說明其傳入朝鮮之事,可知此記載并非原樣抄錄中國的文獻。相對于此,許筠于《閑情錄》中所寫「其次官哥象定等窯,細媚滋潤,皆花神之精舍也」一段文字,則全然錄自明代袁弘道《瓶史》一書的相關記述。與李瀷不同的是,許筠自身是否真的對「官、哥、象、定」各窯的制品有正確的認識與理解,實無法確知。
曾作為燕行使出訪北京的成海應(學者、文臣,一七六〇年~一八三九年)在其所著《燕中雜錄》中曾提到「乾隆內府,有汝窯盤」、「蓋宋之龍泉窯也」。(成海應《研經齋全集外集》卷六六「雜綴類·燕中雜錄·器玩」)另外,申緯(文人、畫家,一七六九年~一八四五年)也曾留下「汝窯之玉情」、「燒瓷到柴窯」之詩句。(申緯《警修堂全藁》冊七「碧蘆坊藁三·庚辰四月·至六月·齋中詠物」)以上乃是除去照抄中國文獻的相關記錄后可舉出的朝鮮王朝時期有關陶瓷器物記錄的例子。另外,亦曾作為燕行使出訪北京的洪敬謨(文臣、學者,一七七四年~一八五一年)曾描繪其書齋桌上古器物并陳羅列的樣子:「宣窯臥牛水注一、哥窯三山筆格一、官哥畫龍水中丞一、定窯糊斗一、綠瓷花樽一、哥窯定瓶一,花時插花盈樽,以集香氣?!梗ê榫粗儭豆趲r全書》冊十五「記·耳溪巖棲記」)此段文字部分模仿自高濂《遵生八箋》卷七之「高子書齋說」內容。雖然很難相信此處所見之宣窯、哥窯、定窯及綠瓷等器物全為作者所有,但從書寫的方式研判,作者似乎真的實際使用過這些器物。
以上這些器物應為朝鮮王朝時期文人實際見過的中國陶瓷器,而這些記載乃是十八世紀后期至十九世紀間相當于朝鮮王朝后期的文獻記錄。
朝鮮王朝時期的文獻中經常提及哥窯。然而,哥窯究竟是帶有何種特征的陶瓷器,對此朝鮮文人應該是通過中國文獻來進行理解的。所以,讓我們首先從原樣抄寫自中國文獻的有關哥窯論述的例子看起。
曾作為燕行使出訪北京的樸趾源(文臣,一七三七年~一八〇五年),根據明代高濂《遵生八箋》「論官哥窯器」寫下「官窯法式品格,大約與哥窯相同,色取粉青,或卵白汁水,瑩厚如凝脂,為上品。其次淡白油灰色,慎勿取之。紋取冰裂鱔血為上,細碎紋,紋之下品」。(樸趾源《燕巖集》卷十一「熱河日記·盛京雜識」。其中「卵白汁水、瑩厚如凝脂」出自《遵生八箋》對汝窯的評語)此段文字雖與官窯直接相關,但所舉之特色也可理解為是與「哥窯」共通之特征。換言之,哥窯瓷器被視為與官窯瓷器相類。又朝鮮末期的實學者李圭景(一七八八年~一八五六年)曾據清代方以智《物理小識》卷八寫出「哥窯鐵足」,又根據明代顧起元《說略》卷二十三之內容,寫下「宋時處州章生兄弟者,皆作窯。兄所作者視弟色稍白,而斷紋多,號白圾碎,故曰哥窯」。(李圭景《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人事篇/器用類·陶瓷器·華東陶窯弁證說」)由此可知,當時朝鮮文人對哥窯瓷器的認識除與官窯瓷器相似外,還包括圈足為帶黑褐色之「鐵足」、器面分布著最具特色的「冰裂」或「斷紋」等所謂開片,開片屬「細碎紋」者(開片過于細密)品級較低等特色。
其次,則是不引用中國文獻,屬于朝鮮文人本身對「哥窯」的論述,其中包括談論哥窯的特征— 開片,以及談論哥窯本身的記錄。關于前者,曾作為燕行使出使中國的洪大容(實學者,一七三一年~一七八三年)于造訪夷齊廟之際,留下「桌上置香爐香盒花瓶一雙,皆美石龜文。如哥窯奇紋也」一段文字。(洪大容《湛軒書外集》卷九「燕記·夷齊廟」)此外,同樣身為燕行使,出訪熱河城的樸趾源在談及其城墻的堆砌方式時,曾如此形容:「雜石冰紋皸筑,所謂哥窯紋,人家墻垣,盡為此法。」(樸趾源《燕巖集》卷十二「熱河日記·漠北行程錄」)朝鮮王朝后期的學者,同樣也出任過燕行使的李德懋(一七四一年~一七九三年)在其詩中寫道:「墻紋細肖哥窯坼?!梗ɡ畹马肚嗲f館全書》卷九「雅亭遺稿·詩·紅蜻蜓戲影」)除此詩句外,李德懋尚有一文談及哥窯花瓶。又李圭景曾談及朝鮮亦燒造青瓦一事時如此說道:「翠色如染可愛,或細坼作哥窯紋。」(李圭景《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人事篇·宮室類·甓瓦·華東瓦類弁證說」)
朝鮮王朝末期,李裕元(文臣,一八一四年~一八八八年)在文人申緯的養(yǎng)研山房中,見到其「墨缸」后說:「哥窯之文奇異?!梗ɡ钤T读窒鹿P記》卷二十九「春明逸史·瓷器」)
另有一部分文獻,則推測是一些朝鮮文人曾實際使用而提及哥窯瓷器的言論,如先前提到的李德懋,在其詩中寫道:「秋亭晼晩消清夜,秖記哥窯酒減痕?!梗ɡ畹马肚嗲f館全書》卷九「雅亭遺稿·詩·觀齋秋雨」)再有朝鮮王朝后期的文臣徐瀅修(一七四九年~一八二四年),留下詩句「哥窯壚取沈香爇,風字研開古墨磨」(徐瀅修《明皐全集》卷二「詩·冬夜即事」)以上句中所述皆與哥窯酒器相關。
此外,更有一類繪畫史料描繪有朝鮮文人鑒賞、使用哥窯瓷器的場景。劉淑(一八二七年~一八七三年)所繪《修稧圖》卷中央的大書桌上陳列著書籍、筆筒、香爐、香道用具、硯、紙、墨、墨床等文房用具,在這些文房用具的中央,放置了一件應該是哥窯的墨壺。此畫描繪的是一八三五年的一次文人雅集,畫家本人亦參與其中。畫中所繪哥窯墨壺,釉色白濁泛青,開片繁多。前文提及李裕元所見的「墨缸」或者也是這樣的形式。畫家金弘道(一七四五年~一八〇六年以后)所繪《布衣風流圖》中除有書籍、硯、香爐外,在插著珊瑚、靈芝的瓶子旁邊還可見到一件應該是哥窯的瓶子。此瓶釉色白濁中略帶青味,為數眾多的開片乃其標志,展現時人所識之哥窯瓷器特征。由此可知,哥窯瓷器在當時是為文人趣味的必備品項而備受青睞。
十八世紀 金弘道 布衣風流圖私人收藏圖片轉引自《美術の中の都市 都市の中の美術》,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四五
簡單來說,關于朝鮮文人曾記錄過的中國諸窯,筆者在現階段所能確認的有汝窯、龍泉窯、柴窯、哥窯、宣德窯、官窯和定窯等,在這些數量稀少的記載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即是哥窯。而特別是在先前介紹過的「墻紋細肖哥窯坼」和「細坼作哥窯紋」等文句中,清楚地描述了器物表面細密的裂痕(坼)。朝鮮文人所認識之哥窯,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開片,開片也因此成為哥窯瓷器鑒賞的重點。此外,從「哥窯酒」、「哥窯壚」的詞句來看,可知當時也實際使用哥窯或是帶有冰裂紋的類哥窯器物。
朝鮮王朝時期遺跡中出土的中國陶瓷主要為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器。其他出土物尚包括:龍泉窯系的青瓷;與朝鮮王朝初期王室相關的檜巖寺址所出土的施掛綠釉與褐釉的明代瓷器臺座;彌勒寺址出土施黃釉、紅釉與綠釉等單色釉的清代皿、碗等;和柔翁主墓中出土的黃彩薔薇紋瓶。
明 色彩瓷器臺座楊州市檜巖寺址出土京畿道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我が文化の中の中國陶磁器》,國立大邱博物館,二〇〇四年,圖一五五
清 色釉瓷器殘片益山市彌勒寺出土韓國國立全州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我が文化の中の中國陶磁器》,國立大邱博物館,二〇〇四年,圖一五六
現存朝鮮王朝末期宮廷的傳世品以青花為主,此外尚有紅釉水注,粉彩、五彩、紅彩等各式皿、盤、墩、花瓶等。相比青花,單色釉與粉彩瓷器的數量雖少,但在《冊架圖》(詳后述)中可以見到這類色彩豐富的彩瓷,可知這類瓷器當時也由中國被帶入朝鮮宮中。
相對于此,現階段肖似哥窯的破片卻仍未有出土之例。(雖然東大門運動場遺跡中曾出土仿哥窯杯,但伴出的還有許多日本制作的近代陶瓷器,發(fā)掘報告作者因此將這件仿哥窯杯定為專為在日之日本人所做之作品。因與本稿意旨不同,所以排除不論。詳見《サッカー場敷地日帝強占期廃棄層出土陶磁器》,《東大門運動場遺跡Ⅱ—遺物図版篇—》,二〇一一年,第一二八頁,圖版一〇九六)然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收藏有哥窯風格的筆筒與花瓶,是為貴重的傳世作品。筆筒為細瘦的圓筒形式,釉色白濁,微微泛紅,「仿哥釉」之釉層厚重,器面滿布開片,口沿部分可見如官窯一般深色的胎土,形成所謂「紫口」,圈足接地處露胎。圈足內,于滿涂含鐵顏料的方框內刻寫「成化年制」銘款?;ㄆ繛槠可砑氶L的方瓶,器口與器足作方形樣式,從口沿至高臺處削去四邊棱角,全器呈八面造型。厚施色調泛青、帶白濁氣味的淡青色「仿哥釉」,圈足自接地處削去了約五毫米的釉層,露出深褐色的胎土,形成如官窯一般黑褐呈色的「鐵足」。筆筒與花瓶的特征在其器口與足部皆呈現如官窯瓷器般的「紫口」、「鐵足」,器面亦滿布所謂「金絲鐵線」之大大小小的開片,表明其是有意為之、特意強調「開片」的「仿哥窯」之作。特別是花瓶的器型,與遼寧省博物館所藏道光年制的仿哥窯瓶相類。這些作品為道光年間的景德鎮(zhèn)制品(承蒙耿寶昌先生提點),并約于此時傳入朝鮮半島。
清 仿哥釉八方瓶 遼寧省博物館藏 筆者 攝
清 仿哥釉瓶 高一三·八厘米 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藏
清 仿哥釉筆筒 高一一厘米 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藏
除上述文獻資料、文人畫、出土材料與傳世品以外,尚有一類名為「冊巨里」的重要史料,能為我們帶來朝鮮王朝時期與中國陶瓷鑒賞相關的信息。
所謂冊巨里,是以書籍為主題,同時描繪陶瓷器、青銅器、文房用具和花瓶等之繪畫。其中,在隔板交錯的博古架上配置之器物的一類,特稱為「冊架圖」,所繪器物為文房清玩的象征。在描繪的陶瓷器中,特別引人注目的便是帶有大量開片的「開片瓷器」。冊巨里應用自清朝傳入的西洋繪畫之透視法與明暗法,風格華麗。清代流行「多寶格」
和「多寶閣」,而冊巨里與它們之間應有密切關系。根據記載,冊巨里的繪制始于十八世紀后期的正祖(一七七六年~一八〇〇年在位)年間,但在現存的冊巨里作品中,除有幾件作于十八世紀后期外,其余皆作于十九世紀。
十九世紀 冊架圖(局部)私人收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三一
十八世紀后期 冊架圖(局部)三星美術館Leeum 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二五
十八世紀后期~十九世紀前期 冊架圖(局部)私人收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二六
一八六四年以前 李享祿 冊巨里(局部)韓國國立民俗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三五
方炳善曾對冊架圖中所描繪之中國陶瓷作過相關研究,其文中專門討論宮廷畫家李享祿(一八〇八年~一八八三年以后)所繪之《冊架文房圖》八曲屏,作者假定畫中所繪之中國陶瓷為實際傳入朝鮮王朝宮中之物,并分析其種類與器型,以厘清十九世紀存在朝鮮王室中的中國陶瓷實態(tài)。作為其結論,他認為:當中大半為宋代官窯與哥窯青瓷的仿制品,以及流行于乾隆皇帝以后的粉彩瓷器,此外也有藍釉與白釉等單色釉瓷;器種上則包括文房用具、壺、梅瓶、花瓶、碗蓋、杯、盤,以及模仿青銅器的觚式瓶與香爐等。這些出現于冊架圖中的中國陶瓷,反映的是英祖、正祖之后的朝鮮上流社會對清朝陶瓷的喜好與古董趣味,推測李享祿此畫是在實際見過朝鮮王室收藏的中國陶瓷后,又部分參考了中國的多寶格圖所繪。(方炳善《李享祿の冊架文房図八曲屏にあらわれた中國陶磁》,《講座美術史》二十八號,二〇〇七年六月,第二二八、二三四頁)
如前述,朝鮮以哥窯瓷器為首的關于中國陶瓷的記載集中出現于十八世紀
十九世紀 李享祿 冊架圖(局部)三星美術館Leeum 藏圖片轉引自《朝鮮末期繪畫展》,三星美術館Leeum ,二〇〇六年,圖二五
一八六四年以前 李享祿 冊巨里(局部)韓國國立民俗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三五
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 文房圖(屏風局部)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宮中書畫》,國立古宮博物館,二〇一二年,圖九八
十八世紀后期 張漢宗 冊架圖(局部)京畿道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二七
一九一七年 器皿折枝圖(二幅屏局部)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宮中書畫》,國立古宮博物館,二〇一二年,圖一六一
一九一七年 器皿折枝圖(二幅屏局部)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宮中書畫》,國立古宮博物館,二〇一二年,圖一六一
后期至十九世紀,而朝鮮王室的傳世品也是此時期作品。而這正與冊巨里及冊架圖的繪制時期一致。如朝鮮宮廷傳世的紅釉水注,把手與流口雖已部分損壞,但與冊架圖里所描繪的橢圓型水注有著同樣顏色的壺蓋,把手部分亦相類。若說此冊架圖的畫者是在實際見過如紅釉水注般的器物后繪出此圖也并非全然無稽。關于哥窯瓷器,前述洪敬謨提及的「哥窯三山筆格」說不定正如冊架圖中所繪施掛白濁釉的山型筆架一樣(中插一小匙,應兼有墨壺功能),器面滿布被形容為「鐵線」的大量開片,形成哥窯風格。此筆架很有可能在實際傳入朝鮮后為洪敬謨所有,并被畫入冊架圖中。此外,前文提到的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收藏的筆筒、花瓶也分別可在冊架圖中找到樣式雷同的器物。
十九世紀 冊架圖(局部)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二八
十八世紀后期 張漢宗 冊架圖(局部)京畿道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二七
一八六四年以前 李享祿 冊巨里(局部)韓國國立民俗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三五圖中哥窯器可能為筆筒
十九世紀 冊架圖(局部) 三星美術館Leeum藏圖片轉引自《朝鮮末期絵畫展》,三星美術館Leeum ,二〇〇六年,圖二五圖中哥窯器可能為花瓶
十九世紀 冊架圖(局部)私人收藏圖片轉引自《美術の中の都市·都市の中の美術》,國立中央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三〇
十九世紀 冊架圖(局部)私人收藏圖片轉引自《美術の中の都市·都市の中の美術》,國立中央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一一四
十九世紀 冊架圖(局部)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宮中畫·民畫傑作:文字図·冊巨里》,藝術殿堂書藝博物館,二〇一六年,圖二八
然而,因冊巨里與冊架圖所描繪的其他中國陶瓷屬于清代瓷器,因此可以判斷這里所描繪的哥窯并非「本來的哥窯」,而是哥窯的仿制品。在清代瓷器傳入朝鮮之事上,燕行使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所謂的朝鮮燕行使始于一六三七年,在其記行錄中,自十八世紀前期起始見關于北京琉璃廠的骨董書畫與古玩器物的記述,于整個正祖與純祖年間(十八世紀后期~十九世紀前期),此類記錄大大增加。(洪善杓《古美術趣味の誕生》,收入國史編纂委員編《絵畫に探る士大夫の生活と風流》,斗山東亞,二〇〇七年,第三四七頁)例如,曾加入燕行使前后約二十幾回的趙明渭,將北京當作自己的家一般,一七九〇年位于干魚胡同的朝鮮館遭逢大火,他所購入的物品付之一炬,價值相當于三千兩的「稀奇古玩書冊」亦遭焚毀。這些物品悉數購于「隆福寺及琉璃廠」。(樸趾源《燕巖集》卷十三「熱河日記·還燕道中錄」)隆福寺為北京代表性寺院之一,每逢廟會活動,便可購得各式各樣的古董。琉璃廠不消多言,是為北京最大的古董街。被攜入朝鮮的「哥窯」想來也應是燕行使及其隨行人員于這些地點所購入的吧。
那么,冊巨里與冊架圖中描繪的哥窯形貌又是如何?
首先,這些哥窯皆是施掛乳濁失透釉色之青瓷,器面仔細地描繪了大大小小的細密開片,盡顯其特征。在器種上,則有花瓶、筆筒、香筯建、水盂和杯子等。
花瓶可大致分為瓶與壺兩種,瓶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長頸型、雙耳型和梅瓶型,不論哪一類型,皆以器型修長者居多。花瓶中插梅、芍藥、牡丹、石榴、躑躅(杜鵑)、蘭、菊和桔梗等各種花朵,木本類較草本類為多,其中又多見梅花與芍藥。
筆筒經常與硯、墨并列,其中插著各式毛筆?;境蕡A筒狀,也有一些于器身上附加裝飾,器底或平坦或附圈足。
香筯建為焚香時用以插立香道用具之器,旁邊經常描繪青銅器和綠釉三足香爐,三者形成組合。器內則經常插著火箸與香匙。
帶有蓋子的碗,從其大小判斷,可能是飲用煎茶時所用之茶碗。
還有一些單就畫面無法辨別其用途的器物。然若參考上述圖版,判斷這些器物可能主要作為筆筒以及花瓶之用。換言之可以推測,在朝鮮,哥窯或是仿哥窯器物的主要用途為花瓶,其次則是筆筒。另外,以杯子等作為器蓋之瓶,或是瓶身側邊配置小碗的器物,則可能作為酒器之用。
十九世紀 青花花蝶器皿紋壺梨花女子大學校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朝鮮白磁》,梨花女子大學校博物館,二〇一五年,圖八七
如上所述,朝鮮王朝后期的文人將帶開片的陶瓷器作為重要的鑒賞對象,然而朝鮮卻未如中國和日本一樣制作強調開片的陶瓷器。取而代之的是,這些仿哥窯瓷器的圖像— 誠如謝明良所指出的,成為了朝鮮古陶瓷的象征記號(謝明良《明代晩期の宋代官窯青磁鑑賞と「碎器」の流行》,《美術研究》第三八九號,二〇〇六
十九世紀 青花寶相花紋盤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蔵·小倉コレクション·韓國文化財》,國立文化財研究所,二〇〇五年,圖七四九-二
年六月,第六頁),其在與流行于朝鮮后期王室和上流社會之間的文房賞玩趣味之風潮結合作用下,成為冊巨里繪畫中的重點,頻繁出現。此現象與描繪于冊巨里中帶開片的青花(藍地)、紅釉(辰砂彩)、綠釉等單色釉器物之間并非全無關聯。這些單色釉器物,雖有花瓶、瓶、碗盞、水盂等多樣器型,但器身都滿布著猶如紋樣一般被加以強調的開片。
十九世紀 青花波濤紋﹁分院器﹂銘九角盤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轉引自《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蔵·小倉コレクション·韓國文化財》,國立文化財研究所,二〇〇五年,圖七四八
如前所述,朝鮮官窯實際上并不制作這類帶冰裂紋開片的陶瓷器。然而,「冰裂紋的陶瓷器」卻成為描繪在陶瓷器上的一種紋樣,這類紋飾也常見于明末清初的陶瓷器上,而在朝鮮官窯中,數量稀少的「冰裂紋陶瓷器」紋樣有三種表現形式。
十九世紀 青花山水紋盤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藏
部分制作于十九世紀的青花白瓷上描繪有帶冰裂紋的陶瓷筆筒、瓶類及其周圍并陳文房用具等構成的紋飾,與冊巨里有著一樣的構思設計。在中國,由帶開片的瓷器與文房用具所構成的紋飾至遲在康熙年間已經出現,然而,管見以為,這類紋樣出現于朝鮮陶瓷上的時間與冊巨里相同,都是十九世紀。
朝鮮官窯中,青花瓷器的盤或缽的內面進一步出現作為附屬紋飾的冰裂紋裝飾帶。東京國立博物館藏的兩件青花盤中,地紋部分涂滿鈷料,仔細地描繪細密的開片紋路,且部分留白。此紋飾雖非由冰裂地紋與梅紋組合而成,但其與流行于康熙年間「冰梅紋樣」屬于同類型的紋樣,風格寫實。
另一方面,以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藏青花山水紋盤為代表的瓷器上的冰裂地紋相較東京國立博物館藏的兩件青花盤上的冰裂紋顯得更加形式化,二者在年代上雖非相隔太久,但顯示出隨著時代發(fā)展冰裂地紋逐漸有形式化的傾向。
上述紋飾創(chuàng)意在中國都出現于康熙年間,但在朝鮮,可以說是在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趣味鼎盛的十八世紀后期,「哥窯」受到矚目的過程中才逐漸出現。
在中國,對開片的好尚于明代出現一個高峰,而在清代,在文人趣味的背景下,開片成為經??梢姷哪割}。(謝明良《「碎器」及其他十七至十八世紀歐洲人的中國陶瓷想象》,《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第四十期,二〇一六年)
朝鮮王朝后期,自中國傳入朝鮮半島的「哥窯」制品說到底僅止于朝鮮對中國文人趣味的一種接受,并未對其陶瓷器的生產產生太大的影響。但對朝鮮文人而言,哥窯瓷器上的開片極富特色,這促使其陶瓷器面上出現冰裂地紋以及哥窯風格的陶瓷器紋飾。此外,冊巨里中所見的哥窯風瓷器,其整體也以追求中國明清時期文人趣味為背景。
朝鮮王朝時期,朝鮮文人所認識的哥窯實際上是清代的陶瓷,在對哥窯瓷器本身并不熟悉的狀況下,對與中國哥窯形象密切相關的「碎器」與「冰裂紋」究竟能有多少程度的理解,實屬未知。但將其視為是最尖端的中國文化而加以吸納,卻是毋庸置疑的。透過冊巨里和中國文獻,或是極少量的陶瓷器(哥窯,或謂哥窯風格的陶瓷器),朝鮮王朝時期的王室與兩班貴族等文人們玩味著中國的哥窯形象,并將之視為文人趣味世界中的一部分。而在以定窯與汝窯為首的諸窯中,為何只反復提及「哥窯」,并以清楚明了的形式將之描繪于冊巨里繪畫中?若問及此,則大概還是因為「哥窯」擁有「開片」這一明確特征,更易吸引文人的關注。另外,哥窯瓷器在繪畫中作為珍稀貴重之物,可能也與其特征較之其他珍貴陶瓷器物更容易描繪有關。(本文內容節(jié)錄自筆者參加二〇一七年故宮博物院哥窯學術研討會之論文)
最后,冊架圖所繪之「哥窯」雖不能排除直接模仿中國繪畫的可能性,但從朝鮮宮廷中傳世的「仿哥窯」作品,以及實際描寫生活中使用哥窯花瓶丶酒瓶和文房用具的詩文繪畫看來,「哥窯」確確實實曾傳入朝鮮,且備受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