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榮鈞
摘要:
韓琦、范仲淹于宋并稱賢相,其政治、軍事才能久為世人稱道。王船山從立身、行事、才略、功業(yè)諸方面對二者進行評價論析,認為二者各有千秋。王船山知史論世、知世論人的卓越史識,以及辯證識人的人才思想,對當今識才用人、知人論世頗有啟示意義。
關(guān)鍵詞:王船山;韓琦;范仲淹;人才思想
宋代韓琦、范仲淹協(xié)力抵御西夏,卓然并立朝廷,道德文章,建言立功,為天下所景仰。大儒王船山對韓琦、范仲淹多有推崇,其知人論世之言尤見其識力襟度。本文試評析王船山筆下的韓琦、范仲淹,以見船山先生人才觀之卓然特識,并就教于方家。
一、論韓、范正直敢言,挺身忘私
韓琦、范仲淹都以正直敢言著稱:范仲淹在景三年(1036)上《百官圖》,直斥宰相呂夷簡濫用私人;韓琦在景四年(1037)任右司諫時,曾一次奏罷宰相、參政四人。韓琦不顧安危,智撤章獻明肅皇太后之垂簾聽政,尤為后世稱道?!皠⒒屎笤谒未箦谐錾碜顬楠毺?,屬于出身寒微而地位上升者,是政治手腕非常出色的人物。她同唐代則天武后無論從出身,還是成為皇后的過程以及支持者集團等方面存在很多類似之處。劉皇后則因為遭到不愿復蹈武則天之例的大臣的牽制,甚至連問鼎皇位的企圖都無法產(chǎn)生?!雹倨錉恐谱盍χ蟪籍斒淄祈n琦。王船山論述道:“劉后又已制國之命,而威伸中外,(王)曾且無如之何……微韓公伸任守忠之法,而危詞以急撤其簾,浸使如曾,宋其殆矣!韓公一秉道,而革兩朝之弊?!雹趯n琦在防止女主專政、整飭朝廷法紀倫常方面的功績給予充分肯定。
在維護朝廷禮法方面,范仲淹亦不遺余力。李宇澄謂:“章獻未嘗不欲為武后,以直臣屢折其萌,己亦旋老,遂作罷耳……仲淹謂奉親于內(nèi),自有家人禮。顧與百官同列南面朝之,不可為后世法。且上疏請?zhí)筮€政。兵家伐謀,庶幾近之。世謂小范胸中有數(shù)萬甲兵,于此益信?!雹壅芦I歸政,應系韓琦、范仲淹等人同心協(xié)力之功。范仲淹于章獻身后能盡力維護其聲名尤被后人稱道:“明道末,言事者多摘太后時事以暴于朝。仲淹諫曰:‘太后受遺詔保佑圣躬者十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上感悟,始抑言者。”④王船山論述道:“而范希文以君子之道立心,陳‘掩小故以全大德之言,能持其平也。觀于此,而韓、范以外,可謂宋之有大臣乎?”⑤對韓、范二人之道德、行事給以相當高的評價。
二、論韓范協(xié)力御夏,挽大廈于將傾
北宋一朝,外患不斷。呂思勉曾謂:“宋朝對遼朝的交涉,是始終處于弱國的地位的。然而言和甚久,實際上受害還不算厲害。實際上受害最厲害的,倒是西夏?!雹薇彼畏烙飨淖畹昧Φ氖淄祈n、范二人。王船山對北宋積貧積弱、國無良將的形勢作了深刻的分析:“夫宋之所以財窮于薦賄,國危于坐困者,無他,無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畢士安撤備以后,置之若遺。西事一興,韓、范二公小為補葺,輒貢‘心膽寒裂之謠,張皇自炫。二公雖可分閫,固不能出張子房、李長源之上……而其為彭、韓、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謀也。懷黃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豈無可恃之才哉?使韓、岳、劉、吳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間,無以自振……嗚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難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張其弛而又已乖?!雹咚纬敻F國危,武備廢弛,加之“痛抑猛士”,雖韓、范之才,僅能做到攻則不足,但為守御而已。即便是換做韓、岳、劉、吳,亦難取勝。無它,國勢、國家規(guī)制致于此也。宋之戒備于武人太甚,一旦有事,遍訪無將,不得不起用文人掌兵。幸有韓琦、范仲淹出,才得以支撐危局。
王船山對北宋之攻守失宜痛加斥責:“自繼遷之死,子弱國危,弗能制其死命,漫曰以恩致之,實則輸錦綺以獻笑,丐其不相凌暴而已。于是而西陲撤備,將帥戢身,戍兵束手者,垂三十年,而昊始反。計德明之世,無亡矢折鏃之患,擁鹽池苑馬之資,藉中國金繒之利,休養(yǎng)其人,以奡岸于河山險固之地,雖微元昊,且將鷹飽而飛。況昊以雄狡之才,中國久在其目中,而欲使弭耳以馴于柙也,庸可得乎?”⑧痛說宋朝廷舉措失宜,養(yǎng)癰遺患,終至一發(fā)而不可治。元昊“是個集意志和熱情、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于一身的人,他充分發(fā)揮這些長處,強有力地統(tǒng)治著西夏國”⑨。宋之西北邊境從此多事矣。由于北宋邊備廢弛,國乏良將,對元昊之侵掠,一籌莫展。王船山謂:“于是而宋所以應之者,固宜其茫然也。種氏以外,無一人之可將;中樞之地,無一策之可籌……匪特夏竦、范雍之不足有為也。韓、范二公,憂國有情,謀國有志,而韜鈐之說未嫻,將士之情未浹,縱之而弛,操之而煩,慎則失時,勇則失算。吟希文‘將軍白發(fā)之歌,知其有弗獲已之情,四顧無人,而不能不以身任。是豈足與狡詐兇橫之元昊爭生死者哉?其所用以直前者,劉平、石元孫、任福阘茸輕脆之夫也。則昊之不能東取環(huán)、延,南收秦、隴,以席卷關(guān)中者,幸其無劉淵、石勒之才也?!雹庹f韓、范二公“韜鈐之說未嫻,將士之情未浹”,確為當時實際。韓、范均系文人出身,此前服官中央、地方,皆未見其以軍事見稱。歷史舞臺把他們二人推向了抵御西夏的最前線,勉力為之,卻也做得有聲有色,令人刮目相看。徐永昌謂:“不學什么的不見得即沒有什么人才……如他是人才,他自己即通,學什么通,不學什么亦能通?!盉11韓、范二人驗之矣。但韓琦、范仲淹畢竟“是文人而知兵者” B12,其底子還是文人。韓、范肩此重任,自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范公才有“將軍白發(fā)征夫淚”之慨嘆。王夫之謂:“故韓、范二公之任此,良難矣。三十年間,執(zhí)國柄以贊廟謨者誰邪?……君飾太平以夸驕虜,臣立異同以爭口舌,將畏猜嫌而思屏息,兵從放散而恥行枚。率不練之疲民,馭無謀之蹇帥,出入于夏竦、王沿之間,呂夷簡復以疲痹任心膂而可否其上,才即倍蓰于二公,亦弗能振宿萎之枝,而使翹然以起。則不能得志于一戰(zhàn),而俯首以和,終無足怪者。”B13君、臣、將、兵全無居安思危之意識,逸樂忘戰(zhàn)?;贾炼鴱埢适б?,冀“蹇帥”“疲民”之僥幸勝敵,其可得乎?有韓琦、范仲淹出,傾力抵御,方穩(wěn)住陣腳,不至覆敗,亦僅此而已,難得全勝??刀ㄔ辏?040),韓琦安撫陜西,力薦知越州范仲淹赴陜西效力,其謂:“愿起越州范仲淹委之。方陛下焦勞之際,豈敢避行跡不言?若涉朋比,誤國家事,當族。”B14一見韓琦識人之準,一見其為國事不計個人安危的擔當意識。范仲淹果然不負眾望,與韓琦協(xié)力抗敵,穩(wěn)定了前線局面。endprint
宋人對韓、范二公之攻守策多有評論。呂中謂:“韓琦所上之攻守策,其意則主于攻,故不免有好水川之敗。至于仲淹所上攻守策,則言攻有利害,守有安危。攻宜筑近邊城,取其近而兵勢不危;守宜開屯田,用土兵,圖其久而民力不匱。是則攻不至于輕戰(zhàn),守不至于示弱,而舒徐待其斃也。然至于協(xié)謀以取靈夏之地,則韓、范同此心也?!盉15在運籌攻守之縝密細致方面,范公無疑更勝一籌。葉夢得謂:“元昊叛,議者爭言用兵伐叛,雖韓魏公亦力主其說。然官軍連大敗者三……范文正雖力持守策,以歲月經(jīng)營困之,無速成功,故無大勝,亦無大敗?!盉16范公在“恒”字、“耐”上經(jīng)營生色,韓公在“勇”字、“直”上顯示本色。二公各有短長,而協(xié)力御敵,終能建功立業(yè)。
王船山對韓、范二公的攻守異策作了評判:“乃以其時度其勢,要其后效,宋之得免于危亡也,二公謀異,而范公之策愈矣。任福之全軍覆沒也,范公過信昊之可撫而墮其術(shù)中也。韓公力主進兵會討,策昊之詐,而自戒嚴以行邊,則失在范,而韓策為長。然范之決于議撫者,度彼度此,得下策以自全者也?!盉17說宋之得免于危亡,多賴二公之力,而范策更勝一籌。任福好水川之敗,與范仲淹過信元昊之可以招撫而沒有協(xié)力制敵不無關(guān)系。韓琦能知元昊之詐,力主進兵,不為大錯,奈何任將失誤,終見覆敗。范之保守策略,在長時段上顯示了優(yōu)越性。王船山之分析自為知人論世之言。韓、范二公各有所長,亦各有所偏。王船山謂:“使如韓公徇夏竦之策,并數(shù)路之兵,同出一道,用爭勝負,人懷異心,而投之虜穴。彼盡銳以攻其瑕,一將衄而全軍駭潰,內(nèi)地更無堅守有余之兵,豈徒鄜、延、涇、原之不可保哉?關(guān)中糜爛,而汴、雒之憂亦棘矣?!盉18夏竦之攻策勝敗難測,勝則一鼓作氣,敗則一發(fā)而不可收拾,非用兵萬全之策?!皩O子曰:昔之善戰(zhàn)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zhàn)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B19在“能為不可勝”方面,范仲淹確有過人之處。王船山謂:“范公之鎮(zhèn)延州也,興營田、通斥候,修堡砦。種世衡城青澗以相策應,緩夏竦之師期,按兵不動,以觀其釁。使得如公者以終其所為,財可充,兵可用,術(shù)可擇,俟之俟之,元昊死,諒祚弱,無難折箠以收為外臣。即未能然,而不驅(qū)嘗試之兵,送腰領(lǐng)以增其驕悍,金城屹立,士氣猶存,元昊雖強,卒不能渡河而有尺土。此范公之略,所繇愈于韓公者遠也。”B20范之步步為營的堡壘主義,看似保守,實則瞄準了元昊的痛處。即西夏兵雖雄,但國小力弱,不能支持長期用兵,終有疲憊力衰之時,則宋不難掌控局勢,俟其衰敗而擊之。范公這一長期守備之策實為御夏之良方。王船山亦津津道之:“使?jié)h高以武帝之兵臨冒頓,則漢必危;抑使楊鎬、王化貞以范公之策保沈、遼,則國必不斃。是道也,持于積弱之余,而以救其失者也?!盉21范公之步步為營方策,正力弱者救亡圖存之良法也。王船山結(jié)合明清之戰(zhàn)和實際,更認為范之堡壘方策足以抵御滿清對明朝的進攻,惜明將未能用,終使國家淪亡,可見其對范仲淹的軍事防守思想給予了高度評價。
三、對韓琦、范仲淹抵制王安石變法不力多有批評
王船山謂:“王安石之允為小人,無可辭也?!盉22并謂安石變法比之蔡京、賈似道所為“禍乃益烈”B23。船山還對宋之大臣不能抵制王安石變法多所批評。王船山謂:“乃其在當日也,非無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國是,若韓、富、文、呂諸公者。居輔弼之任,而持之不堅,斷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詢、曾致堯,王子明之抑王欽若、陳彭年,識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潔身引退,倒授其權(quán)于新進之庶僚,人已輕而言抑瑣,不足聳人主之聽,只以益安石之橫。且徒使才氣有裨之士,挫折沉淪,不為國用;而驅(qū)天下干祿者,懲其覆軌,望風遙附,以群陷于邪。諸公過矣,而韓公尤有責焉。躬任兩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簾,斥權(quán)奄以獨斷,德威樹立,亙絕古今。神宗有營利之心,安石挾申、商之術(shù),發(fā)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獨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瑣瑣者,何當榮辱,而引身遽退,虛端揆以待安石之縱橫哉?韓公尤過矣!”B24神宗一朝,韓琦之德威,無人臣能比。韓琦亦深知安石者,《宋史·韓琦傳》記載:“神宗欲命相,問韓琦曰:‘安石何如?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余,處輔弼之地則不可?!盉25韓琦之意很明確。奈何神宗起用安石之意已決,非韓琦所能挽回者。王船山此處責備韓琦不能挽回神宗用相決策,大有“《春秋》之法常責備于賢者”B26之意。
王船山對韓琦的苦衷頗有同情之理解,對同朝之重臣則頗有責言:“雖然,抑非公之過也。望之已隆,權(quán)之已重,專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則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權(quán)有不敢執(zhí),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爭鳴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責也。斥曾公亮之奸,訟韓公之忠,以覺悟神宗安韓公者,文、富二公之責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無獨立之操;富抑以顧命不與,懷同堂之忌;睨韓公之遠引,而隱忍忘言。及安石之狂興,而姑為緩頰,下與小臣固爭緒論不得,則乞身休老,而自詡不污,亦將何以質(zhì)先皇而謝當世之士民乎?”B27韓有威權(quán)震主之嫌而有意避讓,而文彥博、富弼不能明辯韓公之忠,聽任其去職,是他們的失誤。王船山謂:“韓公一去,而無可為矣。白日隱而繁星熒,嘒彼之光,固不能與妖孛競耀也?!盉28王船山頗推崇韓琦,認為韓琦是抵制王安石變法的首要力量。韓琦一去,眾人無能為矣。開明如王船山者,如此否定王安石變法,值得后人深思。
范仲淹與王安石有一層世誼關(guān)系。安石之父王益大中祥符八年(1015)舉進士,與仲淹同年B29。仲淹亦頗賞識早年的王安石。清人蔡上翔在《王荊公年譜考略3》中謂:“公亦嘗受知于范公,見重于當世大賢,固甚早也?!盉30范仲淹卒時,王安石32歲,任舒州通判,政治上還未顯山露水。對王安石之崛起,王船山認為范仲淹也有責任:“繇此言之,詩賦之視經(jīng)義弗若也,而賢于策問多矣。范希文奮起以改舊制,于是而浮薄之士爭起而習為揣摩。蘇洵以孫、吳逞,王安石以申、商鳴,皆持之以進;而為之和者,實繁有徒,以裂宋之綱維而速墜。希文之過,不可辭矣。”B31慶歷四年(1044年),朝廷根據(jù)范仲淹的建議改革科舉制度:“凡進士,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盉32王船山認為重策論而浮薄之士起,王安石輩乘間而興。船山之評論似難稱公允。范仲淹獎掖后學,人才大興,為國立功者并不乏人。祿利之途,魚龍混雜,自所難免,非仲淹重策論之過也。endprint
四、對韓范二人才略的分析
王船山對韓范二人之才略給予了辯證的評析。其謂:“人之不能有全才也,唯其才之有所獨優(yōu)也……觀于韓、范二公可見矣。韓公之才,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為人之所不敢為,故秉正以臨險阻危疑之地,恢乎其無所疑,確乎其不可拔也。而于纖悉之條理,無曲體求詳之密用。是故其立朝之節(jié),直以伊、周自任,而無所讓。至于人官物曲之利病,吉兇變動之機宜,則有疏焉者矣。乃以其長用之于短,其經(jīng)理陜西也,亟謀會師進討,而不知固守以待時;多刺陜西義勇,而不恤無實而有害;皆用其長而詘焉者也。若法度、典禮、銓除、田賦,皆其所短者。而唯其短也,是以無所興革,而不啟更張之擾。”B33謂韓琦剛正不阿,敢于擔當,立朝敢言能任,其短在體物經(jīng)理之不能細密。用韓經(jīng)略陜西,是以其所長用于所短,有躁動之嫌,而短于固守。惟其所短,反使政事不受更張、紛繁之擾。船山以“磊落而英多”評價韓琦,頗受劉劭《人物志》的影響:“夫聰明者英之分也……必聰能謀始,明能見機,膽能決之,然后可以為英。”B34對韓琦之智謀、膽略給以高度評價。
王船山論范仲淹:“而范公異是。以天下為己任,其志也。任之力,則憂之亟。故人之貞邪,法之疏密,窮檐之疾苦,寒士之升沈,風俗之醇薄,一系于其心。是以內(nèi)行修謹,友愛施于宗族,仁厚式于鄉(xiāng)閭,唯恐有傷于物,而惡人之傷物也獨切。故以之驅(qū)戎,無徼功之計,而致謹于繕修自固之中策。唯其短也,而善用之,乃以終保西陲,而困元昊于一隅。若其執(zhí)國柄以總庶務,則好善惡惡之性,不能以纖芥容,而亟議更張;裁幸濫,核考課,抑詞賦,興策問,替任子,綜核名實,繁立科條,一皆以其心計之有余,樂用之而不倦。唯其長也,而亟用之,乃使百年安靜之天下,人挾懷來以求試,熙、豐、紹圣之紛紜,皆自此而啟,曾不如行邊靜鎮(zhèn)之賴以安也?!盉35謂范氏心思細密,精于籌畫,能于邊事苦心經(jīng)營,終使西陲賴之以安。范之細密用之于處理中樞政務,則更張紛紜,帶來意想不到之麻煩。王船山之分析頗為深刻獨到。嵇文甫謂:“船山鑒于明末黨禍,很厭惡黨爭。他認為大臣之道,應該‘自靖以靖天下,敦厚博大,實心實政,致君澤民于無形……自范仲淹以下,就因求治太急,不能從容鎮(zhèn)定,致引起紛紛爭論?!盉36同意船山對范之“求治過急”的批評。然船山此說似有可以商榷之處。北宋中后期政事之更張、紛擾,與朝廷用人、士大夫黨爭有密切關(guān)系。說肇端于范仲淹之改革,似為過苛之評。宋至仁宗朝,積弊已深,不改革則因循相延,國勢終無振起之色;改革則必觸動既得利益者之利益,成敗難卜。呂思勉謂:“宋朝的黨爭,不過是鬧意氣,并無甚真有關(guān)系的事情,卻因此弄得政局不能穩(wěn)靜;無論什么人,都不能放手做事情;就奮勇去做,也四面受人牽制,不得徹底?!盉37故北宋中后期政事之紛擾不能全歸之于范仲淹氏之改革。換做任何人,其改革之難有作為,可以想見。仲淹以謀國之忠,不計一己之利害,擇其難者而行之,功雖未成,其心可昭日月。仲淹知難而上,值得肯定。
王船山概括了韓范二公用事的共同點:“繇是觀之,二公者,皆善用其短,而不善用其長。故天下之不以用所長而成乎悔吝者,周公而后僅見其人也。夫才之所優(yōu),而學亦樂赴乎其途;才既優(yōu)之,學且資之,喜怒亦因之而不可遺。喜(心)\[怒\]既行,而物之不傷者鮮矣。”B38韓之擔當進取,立于朝則可;用于邊事,或有思慮不周之處,一事錯而大事隳。范之心思細密,不容纖芥,用之待敵則立于不敗之地,用之施政則不免紛擾之嫌。韓之短處施于政事恰成其長,范之長處用于政事適成其短。王船山謂:“才之英發(fā)者,擴而充之,而時履于危,危而有所懲則止。故韓公之于西夏,主戰(zhàn)而不終;其刺義勇也,已敝而終改。若其折母后,定儲位,黜奸奄,匡幼主,無所三思以直行其道,則正以不勞形怵心于細故,而全其大勇。而范公憂之已急,慮之已審,乃使纖曲脂韋之士,得依附以售其術(shù),固自天下己任之日,極其量而不得有余矣?!盉39謂韓之剛直擔當,履薄冰之危而不辭,是其超絕處;如其三思而行,掂輕拈重,必不能勇往直前矣。范公先憂后樂,憂苦于心,能解天下之憂、致天下之樂者無所不用其極,其道可佳,其術(shù)或有不愜于心、或至僨于事者,甚或使機巧逢迎之徒得售其奸。
王船山于韓范二公之才略、事業(yè)頗感慨系之:“茍為君子,則必知所敬矣。才所不足,敬自至焉。才所有余,不覺其敬之弛也。唯其敬也,是以簡也。才所有余者,欲簡而不能。才所不足者,欲不簡而不得。簡之必敬,敬則不容不簡。以此而論二公,韓之蔽于所長者僅也,而范公已甚矣。天章閣開之后,宋亂之始也。范公縝密之才,好善惡惡之量為之也。是以縝密多知之才,尤君子之所慎用也?!盉40謂二公皆短于用其所長。韓琦好水川之敗為其一生大恥,而一敗未見再敗。即便好水川之敗,韓琦也是值得同情的?!八渭纱髮?,所用大抵非才。故于西北而寇,常以有勇將無大將致敗?!盉41韓琦以一文人只能運籌帷幄,不能上陣卻敵,所用將領(lǐng)有勇無謀,終致敗績。有論者曰:“最高統(tǒng)帥部之間的意見分歧,缺乏配合,是好水川之戰(zhàn)失敗的重要原因。任福作戰(zhàn),輕敵冒進,忘記了韓琦的告誡是好水川失敗的直接原因。此外,北宋自建國以來,長期實行重文輕武政策,為防止武將擁兵自重,每逢作戰(zhàn),都由皇帝臨時指派將領(lǐng),使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大大削弱了軍隊戰(zhàn)斗力,這是好水川之戰(zhàn)失敗的客觀因素?!盉42當然,韓琦輕敵、驟進也是此役失敗的重要因素。范公慶歷新政,興革過繁,致糾紛日多,終僅歷一年而歸于失敗,與其更張過多,紛亂失序不無關(guān)系。于范公之縝密多事,王船山尤三復斯言以警之。
依王船山看來,比較而言,范仲淹適合御邊而不適合理朝政,韓琦適合理朝政而不適合御邊。宋人是怎么看的呢?歐陽修曾上奏朝廷:“臣伏見朝廷擢用韓琦、范仲淹為樞密副使,萬口歡呼,皆謂陛下得人矣。然韓琦稟性忠鯁,遇事不避,若在樞府,必能舉職,不須更藉仲淹。如仲淹者,素有大材,天下之人皆許其有宰輔之業(yè)。外議皆謂在朝之臣忌仲淹材名者甚眾,陛下既能不惑眾說,出于獨斷而用之,是深知其可用矣??上Р涣畲笥谩Iw樞府只掌兵戎,中書乃是天下根本,萬事無不總治。伏望陛下且令韓琦佐樞府,移仲淹于中書,使得參預大政。”B43歐陽修力薦范仲淹才堪大用,可掌政事;韓琦忠直,可掌軍事。慶歷三年(1043)七月,范仲淹為陜西安撫使。八月丁未參知政事;癸丑,韓琦代仲淹為陜西安撫使。歐陽修上奏言:“今日風聞韓琦以仲淹已作參政,欲自請行,不知是否。以臣愚見,不若且遣仲淹速去。琦與仲淹,皆是國家委任之臣,材識俱堪信用,然仲淹于陜西軍民,恩信尤為眾所推服。今若仲淹外捍寇兵,而琦居中應副,必能共濟大事,庶免后艱。若陛下以新用仲淹,責其展效,則且令了此一事,俟邊防稍定,不兩三月自可還朝。既先弭于外虞,可漸修于闕政。今邊事是目下之急,不可遲緩以失事機。伏望斷自宸衷,敕仲淹速去,以備不虞?!盉44依歐陽修看來,范仲淹處內(nèi)處外皆是第一流人才。前線不可一日無仲淹,仲淹可代韓琦,韓琦不可代仲淹,充分推重范仲淹的軍事才能。關(guān)于二公孰宜處內(nèi),孰宜處外,蔡襄曾言:“然或者謂二人孰宜處于內(nèi)外,以物議言之,二臣之忠勇,其心一也。若以材謀人望,則仲淹出韓琦之右。處內(nèi)者謀之,而處外者行之,故仲淹宜來,琦當留邊,于理甚當。”B45范仲淹留邊的理由,在歐陽修認為是“恩信尤為眾所推服”。范仲淹赴朝廷,韓琦在外的理由,在蔡襄認為是“以材謀人望,則仲淹出韓琦之右”,皆有其道理。王船山對二公之分析則更加深了一層,既分析了二公才略之長短,又分析其長短之所適,又辯證地說明其長短之轉(zhuǎn)化關(guān)系。endprint
古人云:“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盉46在王船山眼里,韓、范是不世出的良相賢才,能挽國家危亡于將傾之時,而厝家國于磐石之固。其謂:“(宋)高宗之世,將不乏人,而相為虛設久矣。其賢者,皆矜氣近名,一往而無淵停岳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幾信幾疑,而不見其可恃……藉令得韓、范以為肺腑之臣,則引社稷之存亡于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謀皆夙,夫豈奸回之能遽奪哉?”B47正所謂北宋無將,南宋無相。王夫之對韓范二人的評價有其卓然特識之處,亦頗獲古人之心。朱熹謂:“至范文正時,便大厲名節(jié),振作士氣,故振作士大夫之功居多。”B48又說:“若非范文正公,則西方之事,決定弄得郎當,無如之何矣?!盉49范公之德業(yè)、事功足以光耀千古矣。蘇軾謂:“韓、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杰也。”B50為當時公論。明人黃道周謂:“少年努力為圣賢,才得中人。如在中人下手,到底下流也……可時看關(guān)、閩、濂、洛諸理家言。自有入手,乃漸看漢、唐以下,如張良、汲黯、董仲舒、劉向、第五倫、黃憲、管寧、諸葛亮、陶潛、王通、馬周、韓愈、李泌、元德秀、韓琦、范仲淹、李沆、司馬光、李綱、文天祥。此數(shù)人者,寫其全傳,出入袖中,久之自然成人。”B51認為韓琦、范仲淹足列兩千年來第一流人物行中,其言行足為后人垂范。王船山之評價韓、范,能結(jié)合歷史環(huán)境對其立身、行事、才略、功業(yè)一一縷析,既剖析其才之長短,又論其才略之適用。其長得以適用,則成事可期,其長用于所短,則每多誤事,顯示出船山辯證的具體分析的人才思想。船山的人才思想為今日的識人用才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 注 釋 】
①(韓)樸志焄:《北宋時期宣仁太后的攝政》,姜錫東,李華瑞主編:《宋史研究論叢》第7輯,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頁。
②⑤⑦⑧⑩B13B17B18B20B21B22B23B24B27B28B31B33B35B38B39B40B47王夫之:《宋論》,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75、76、120、92、93、93、93、95、95、96、117、118、130、130、130、99、97、97、97、97、97、187頁。
③B41李宇澄:《讀二十五史蠡述》,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163頁。
④曾鞏:《范仲淹傳》,范能浚編:《范仲淹全集》下,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5頁。
⑥B37呂思勉:《白話本國史》第三冊,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第41、49頁。
⑨杉山正明:《疾馳的草原征服者:遼、西夏、金、元》,烏蘭、烏日娜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45頁。
B11B12徐永昌:《徐永昌回憶錄》,團結(jié)出版社2014年版,第257、256頁。
B14佚名:《韓魏公家傳》卷一,李之亮,徐正英箋注:《安陽集編年箋注》(下),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1759頁。
B15《呂中論韓范同心》,范能浚編:《范仲淹全集》下,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5頁。
B16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九,商務印書館1935年叢書集成初編本,第85頁。
B19吳九龍主編:《孫子兵法校釋》,軍事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3—54頁。
B25脫脫等:《宋史·韓琦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229頁。
B26歐陽修:《新唐書·太宗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9頁。
B29曾鞏:《尚書都官員外郎王公墓志銘》,《曾鞏集》卷四四,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98頁。
B30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四,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72頁。
B32脫脫等:《宋史·選舉志一》,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604頁。
B34劉劭:《人物志》,梁滿倉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94頁。
B36嵇文甫:《王船山史論選評》,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0頁。
B42郭文佳:《宋代社會保障文化研究》,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181頁。
B43歐陽修:《論王舉正范仲淹等札子》,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2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頁。
B44歐陽修:《上仁宗乞令韓琦居中范仲淹在外》,趙汝愚:《宋朝諸臣奏議》(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頁。
B45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頁。
B46司馬遷:《史記·魏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840頁。
B48B49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二九,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022、4024頁。
B50蘇軾:《范文正公文集敘》,曾棗莊,舒大剛主編:《三蘇全書》第13冊,語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460頁。
B51黃道周:《黃漳浦文集》,國際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頁。
(編校:夏劍欽黃淵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