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
2006年9月14日午夜,意大利佛羅倫薩,77歲的奧莉婭娜·法拉奇在與乳腺癌斗爭了整整14年后,終于累了。20世紀最鋒利的一張嘴沉默了,永遠地沉默了。14年前,在接受完手術后,法拉奇堅持要看一眼手術中摘除的腫瘤。大夫說,從來沒有人要求看自己布滿了癌細胞的血肉。她說:“它是我的肌體,我想看一眼”,于是醫(yī)生們把它拿進來——一塊又長又白的東西。法拉奇開始對它說話:“你這個可惡的王八蛋!你不敢再回來了。你在我身體里留下孩子了嗎?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贏不了的!”那些醫(yī)生看著這個場面,喃喃地說:“哦,上帝……”
1929年,法拉奇降生在意大利佛羅倫薩一個木匠家中。她的家族擁有反叛的悠久歷史:母親托斯卡是一名無政府主義者的遺孤,父親愛德華多是一名自由主義者,曾因反抗墨索里尼的統(tǒng)治而遭逮捕。在家庭影響下,法拉奇10歲時就加入抵抗組織,為他們運送爆炸物、傳遞情報。她還負責護送越獄的英軍和美軍戰(zhàn)俘到安全地區(qū)一一因為當時她梳兩個小辮,看上去特別純真。1943年9月,盟軍轟炸佛羅倫薩,法拉奇一家躲入教堂,教堂的墻壁在轟炸中顫抖,神甫大叫“基督,救救我們”。14歲的法拉奇也嚇得哭起來,父親重重地打了她一記耳光,盯著女兒的眼睛說:“女孩子不該哭,更不能哭?!狈ɡ胬卫斡涀×诉@句話,此后她從未再哭過,即便在她摯愛的情人去世時。
成長時期的經歷通常決定了一個人的終生氣質,而一個人的氣質往往決定了他的職業(yè)選擇。性格叛逆,蔑視權威,崇尚自由的法拉奇在十六歲的時候就確定了自己的職業(yè)。她的文學天分得到了《意大利中部晨報》編輯的認可,吸收她成為該報的記者。5年后,《歐洲人》雜志將她挖了過去。從此,她的訪談對象不再是小鎮(zhèn)上的警官或醫(yī)院中的護士,而是國際知名人士。
1953年她被派往美國好萊塢從事文藝報道,期間她采訪了瑪麗蓮·夢露、格里高利·派克、希區(qū)柯克和“007”的扮演者肖恩·康納利。在這些采訪中,法拉奇那種咄咄逼人,步步為營的采訪風格已經顯露端倪。她用激將法促使希區(qū)柯克對自己多年來一直拍攝恐怖電影的原因做出了解釋:“我和耶穌會會士一起學習了三年。他們的一切都嚇得我要死,現(xiàn)在我要嚇唬其他人,聊以報復”。
然而這些成就并不能令她滿意,她要的是更大的舞臺和更富挑戰(zhàn)性的采訪。從60年代中期開始,在之后的20多年里,她相繼去過越南、南美、中亞和中東報道戰(zhàn)爭,而且每次都是沖到第一線。她冒著槍林彈雨實地采訪,多次被彈片擊中。1968年,在奧運會舉辦前夕,墨西哥城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群眾示威活動,政府派兵鎮(zhèn)壓,槍殺了幾百人。在采訪過程中法拉奇身中三槍,被士兵拖著頭發(fā)拽下樓梯,扔在大街上,隨后被運入太平間,但她大難不死,被人救活了。
見過法拉奇的人都驚詫于她的性格與外貌竟有如此大的反差。法拉奇?zhèn)€子嬌小,相貌美麗,垂順的中分直發(fā),灰藍色的大眼睛充滿憂郁。她的外表總能使男性受采訪者產生一絲保護欲,可一旦接受她的采訪,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是一頭獅子。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法拉奇相繼采訪了約翰遜、梅厄夫人、英迪拉·甘地、亨利·基辛格、阿拉法特、沙龍、卡扎菲等當時的世界政壇風云人物。通過采訪這些達官顯要,她達到了記者生涯的巔峰,被譽為“國際政治采訪之母”。
法拉奇的采訪風格充滿了馬基雅維利式的權謀與冷酷。尖銳地提問、刨根問底地追擊、毫不客氣地挖掘、然后毫不留情地把權勢者的陰暗面全部寫出來?!澳切Q定我們命運的人,并不比我們聰明,有遠見,有韌性,他們只不過更能鉆營,更有野心而已?!彼f。
1972年對基辛格的采訪是法拉奇的經典之作。當時,這位美國的二號實權人物幾乎沒有在媒體上表露過心跡,但在法拉奇一系列設計精巧的提問下,這位政壇老手按捺不住得意地宣稱,他之所以成為風云人物,甚至似乎比總統(tǒng)尼克松還要有名,是因為“我總是單槍匹馬地行事,美國人喜歡那些總是獨來獨往的牛仔”?!芭W姓摗币妹绹浾摯髧W,尼克松總統(tǒng)對此非常生氣,一度拒絕見基辛格。這次采訪,后來被基辛格稱為“我與媒體人士最災難性的一次談話”。
法拉奇認為自己像杰克·倫敦和海明威,是被新聞界借去的作家,這樣的思想使她在采訪中充滿主觀性與侵略性。1972年,她采訪阿拉法特時就出言不遜,兩人當場吵了起來。后來她在文章中把這位巴解領導人大大地丑化了一番:“他小手小腳,長著一雙肥腿;鼻子粗笨,臀部巨大,肚皮腫脹?!辈稍L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時,她又譏諷后者的政治宣言“太小,無足輕重,簡直可以放進我的粉撲里?!辈稍L拳王阿里時,阿里當著她的面打了幾個飽嗝,法拉奇就把錄音機扔到他身上,揚長而去,因為她覺得阿里“無法忍受,像法西斯主義者一樣傲慢”。
1979年,為了采訪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法拉奇不得不像伊斯蘭婦女一樣裹上長袍頭巾,這令她感到羞辱。采訪中,她“無禮”地問:“如果你也穿著長袍,你怎么游泳?”霍梅尼回答:“我們的風俗不關你的事。如果你不喜歡伊斯蘭服裝,沒人強迫你穿。因為伊斯蘭服裝是給那些溫良端莊的年輕女士們穿的?!薄澳阏媸翘昧?!”法拉奇叫了起來,“我立刻把這愚蠢的、中世紀的破衣服脫下來?!闭f完她一把把長袍扯了下來,而霍梅尼則拂袖而去。
采訪完霍梅尼,法拉奇被伊朗人包圍了。他們想接觸她,因為她見過了他們的精神領袖?!拔业男渥颖凰浩屏?,褲子也是。胳膊和手都擦傷了?!岸脊只裘纺?。沒有他我們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媽懷他的時候沒有選擇墮胎,真是太遺憾了?!狈ɡ骐x開伊朗后,霍梅尼在全國各大電視臺反復播放有關她的電視節(jié)目,為的是讓國人記住這張臉,并威脅說,只要她再次出現(xiàn)在伊朗的機場,就馬上逮捕她。
法拉奇的采訪時機把握得非常好,1980年,正值中國撥亂反正、百廢俱興的時刻。中國政府怎樣規(guī)劃中國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成為世界關注的焦點,中國也需要一個與世界溝通的契機,法拉奇適時地出現(xiàn)了,而且她是靠“走后門”采訪到鄧小平的。1980年,兩次申請采訪鄧小平碰壁后,法拉奇得知,意大利總統(tǒng)佩爾蒂尼9月要訪問中國,法拉奇的父親跟佩爾蒂尼是朋友,她跟佩爾蒂尼私交也很好,于是央求佩爾蒂尼向鄧小平推薦,理由是為佩爾蒂尼訪華“做輿論準備”。
鄧小平欣然接受采訪,“鄧小平之前并不知道法拉奇是誰。”當時擔任這次采訪翻譯工作的外交部高級翻譯施燕華回憶說。他事先只收到一個粗線條提綱:談談中國的改革開放。兩人的對話就在法拉奇的尖銳深刻與鄧小平的睿智風趣間展開了,鄧小平坦誠從容的應對法拉奇的種種難題,當法拉奇將他比作中國的赫魯曉夫時,小平同志哈哈大笑,旋即表達了中國不會像蘇聯(lián)全盤否定斯大林那樣否定毛澤東,而是會公正地肯定他的領袖地位。采訪結束后,意猶未盡的鄧小平邀請她再談一次,這可是其他記者從未有過的待遇。施燕華記得鄧小平評價法拉奇:“這個記者的問題很有意思,還是有一定深度的?!?/p>
對鄧小平的訪談隨即發(fā)表在《華盛頓郵報》與《紐約時報》等美國大報上,并被世界各國的媒體轉載,引起了世界性的轟動。這篇訪談錄后來收入了《鄧小平文選》。法拉奇在接受美國電視臺采訪時非常得意地說:對鄧小平的采訪是她“一次獨一無二、不會再有的經歷,在我的‘歷史采訪者中,我很少發(fā)現(xiàn)如此智慧、如此坦率和如此文雅的,鄧小平是一位出類拔萃的人物。”
法拉奇終身未婚,“愛的鎖鏈是自由最沉重的羈絆”,她說。她也沒有孩子,她的孩子在她剛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時就被她放棄了。但她有愛情,一段痛苦遠大于歡愉,令她終生難忘的愛情。她的愛人叫亞歷山德羅斯·帕納古利斯,一個詩人、希臘著名反獨裁抵抗戰(zhàn)士、法拉奇的崇拜者。他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曾以絕食為威脅要求獄方為他提供法拉奇的書籍。
1973年,43歲的法拉奇推掉花了8個月的時間才安排好的對西德總理勃蘭特的采訪,趕赴希臘采訪34歲的帕那古利斯,兩人一見鐘情,她問他:“作為一個人的含義是什么?”帕那古利斯回答說:“意味著要有勇氣,有尊嚴。意味著去愛,但不允許讓愛成為避風港。意味著斗爭和勝利。按你看,人是什么?”法拉奇回答說:“阿萊科斯,我說人應該是像你那樣?!?/p>
他們的愛情生活中遍布著狂風暴雨,法拉奇把自己比作桑丘(堂·吉訶德的隨從),把帕那古利斯比作堂·吉訶德,她像保姆照看孩子一樣照看了他3年,但帕那古利斯并沒有給她更多的回報。這個和情人散步時口袋里也會揣著炸彈的男人,絲毫不珍惜法拉奇的付出。他困窘時會責怪法拉奇,丟下一堆牢騷怨語;需要她時便提出一小時內為他準備好一艘游艇這樣的要求。后來法拉奇懷孕了,他只是在電話里簡潔地提議,以AA制的方式分擔墮胎的費用。當時的墮胎藥并不是馬上見效,法拉奇吃了醫(yī)生開的墮胎藥,感覺到胎兒的反應,不到一個星期,她后悔了,希望醫(yī)生保住孩子,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她傷心地寫了《給未出生孩子的信》,書中細細地訴說著對孩子的愛與愧疚。她說,“有孩子的婦女”是她惟一嫉妒的人。
1976年5月1日,帕那古利斯死于一場可疑的車禍,法拉奇沒有落淚,她把對情人的追思和對英雄主義的哀悼熔鑄在一起,寫成了《男子漢》。
1992年,法拉奇被診斷患上乳腺癌,她退出新聞界,開始在美國紐約隱居治療。這個無數(shù)次驚嚇世界的女人開始了長達十年的沉默。她不接電話,甚至沒有一部留言機。要與她聯(lián)系,朋友們不得不求助于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先通過它留下電話號碼,然后法拉奇核實后再打過來。
1993,法拉奇應邀到中國社科院演講。場內場外人山人海,一位學意大利語的學生搶到了提問機會:“我不是來問問題的,因為我一直讀你的書,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我到這里來是為了感謝你,你教給我兩件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勇氣和自由……請你不要死,我們非常需要你?!?/p>
2001年9月11日,恐怖分子劫機撞毀世貿大樓,法拉奇在紐約家中通過電視目睹了慘況,憤怒的她決定復出。她用兩星期時間寫出長文《憤怒與自豪》,對伊斯蘭文化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一年后這篇文章擴展成一本書。她向西方世界發(fā)出警告:“美國倒了,歐洲也要倒,伊斯蘭宣禮員會取代教堂鐘聲,穆斯林披風會取代迷你裙,駱駝奶會取代白蘭地?!?/p>
法拉奇的這一言論,令整個世界一片震驚。她甚至撰文痛斥巴解主席阿拉法特,諷刺他“這個什么也不是的家伙從沙特阿拉伯的王子們那里拿錢,做墨索里尼那樣的宣傳,卻夢想著進入歷史成為巴勒斯坦人的喬治·華盛頓?!卑⒗澜鐟嵟?,西方媒體也覺得她失之偏頗,她的祖國意大利的法庭對她提出起訴,控訴她涉嫌文化歧視,聲稱要收押她。許多伊斯蘭狂熱分子更揚言要殺死她,法拉奇傲慢的回答:“用自殺炸彈殺我,是不是太浪費了?”
她的觀點或許偏激,但不如此,難道還是那個獨一無二的法拉奇嗎?“不管權力來自專制的君主還是民選的總統(tǒng)、殘暴的將軍還是受人敬重的領袖,在我看來權力都是非人性的、可恨的現(xiàn)象。我一直認為違抗壓迫是使用獲得生命這一奇跡唯一的方式。”
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