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鋒

公元1052年，廣源州（今廣西與越南交界處）壯族首領儂智高因不堪越南的欺壓，欲歸順宋朝遭拒，氣急之下，進軍兩廣，沒想到，一路勢如破竹，原來五千人的隊伍發(fā)展成五萬人。仁宗皇帝被迫撤回西夏前線的主力，任命狄青為樞密副使，并設宴為他南征踐行。

儂智高此刻聲威和士氣都很壯大，而狄青遠道而來，先頭部隊在雙方作戰(zhàn)時，還一度被困。如何才能不負王命、克敵制勝，這對狄青來說，的確是個難題。

在宋人彭乘的《續(xù)墨客揮犀》中，我們讀到一個題為《上元夜張燕》的故事：

狄青為樞密副使，宣撫廣西時，儂智高守昆侖關。青至賓州，值上元節(jié)，令大張燈燭。首夜燕將佐，次夜燕從軍官，三夜燕軍校。首夜樂飲徹曉，次夜二鼓時，青稱疾暫起如內(nèi)，久之，使人諭孫元規(guī)：令暫主席行酒，少服藥，乃出。數(shù)使人勤勞座客，至曉，各未敢退。忽有馳者云：是夜五鼓，青已奪昆侖矣。

狄青在元宵節(jié)，大排筵席，連續(xù)三個晚上，先是宴請將佐，也就是高級軍官；接下來宴請從軍官，最后是軍校。宴席上管弦之樂，徹夜不絕。北宋的元宵節(jié)龍燈花鼓最為熱鬧，全國還要放假七天。可狄青這是在前線，如此大張旗鼓地嗨，創(chuàng)設一個過節(jié)的情境，營造一個聯(lián)歡的氛圍，目的是要用這樣一種連續(xù)的刺激，讓對手產(chǎn)生錯覺。

整個春秋時代，打仗，先要派使者向?qū)Ψ秸垜?zhàn)，然后約好時間，在空地上，擺開戰(zhàn)車，開戰(zhàn)后，有時只需一個回合，其中一方的隊列就被沖得七零八落，勝敗即見分曉。到了狄青那個時候，除了披頭散發(fā)，配上銅制面具，一馬當先，馳射揮刀之外，作為主帥，他還得尋思如何“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

就當時的情形看，儂智高的軍隊是標槍與蠻牌互為彌補，狄青的軍隊只有占領昆侖關，憑借地利，把儂智高的軍隊逼入平原，宋軍騎兵的威力才能充分地發(fā)揮出來，這才是制勝的優(yōu)勢策略。

在這場利益對立的零和博弈里，每個人不得不擔任兩個角色，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對手，從而找出雙方的最佳行動方式。假如狄青強攻昆侖關，儂智高肯定會堅守，這昆侖關地勢險要，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結(jié)果可想而知。反過來，假如狄青讓大軍休整安頓，并通過設宴的方式，令對方的間諜產(chǎn)生誤判，儂智高自然會放松警惕，這樣也就大大降低了占領昆侖關的難度。

在元宵節(jié)這樣的時間點上，交戰(zhàn)的雙方都需要休整，不然的話，儂智高只管防守昆侖關、加強戒備就對了，也不至于那么迫切地想通過間諜刺探來的軍情，安排軍隊松弛減壓。人們對風險的知覺有著高度的主觀性，在很多情況下，往往會高估渴望事件發(fā)生的概率，同時也會低估自己不希望發(fā)生的事件的概率。這個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找第三方來評估，然而遺憾的是，儂智高身邊缺少這樣的“第三方”。

軍營里喝酒的呼喊、亂耳的繁弦，掩蓋了緊促的馬蹄聲，趁著茫茫夜色，狄青親率騎兵死士，踏上了奇襲昆侖關的征途。至于儂智高是否如他所料，落入圈套，已不再重要，那一刻對他來說，唯一能做得就是像二戰(zhàn)時的丘吉爾那樣——“我能貢獻的別無其他，唯有鮮血、勞苦、眼淚和汗水”，把自己身為主帥的感召力發(fā)揮到極致，凝聚士氣，讓大家拼盡全力。

戰(zhàn)斗到最慘烈時，敵軍死命反撲，致使前鋒一度受挫敗，戰(zhàn)線幾乎動搖。當眾將官大驚失色時，狄青鎮(zhèn)定自若，手揮令旗，指揮剽悍的騎兵從敵陣左右兩翼殺出，一舉扭轉(zhuǎn)戰(zhàn)局，上演了一幕“上元三鼓奪昆侖”的好戲，最終剿滅叛亂，取得了大宋立國以來南疆戰(zhàn)爭的最大勝利。

狄青旋師奏凱，被仁宗皇帝任命為樞密使，這位面有黥字、背負屈辱的將軍，登上了政治生涯的頂峰，但也從此深陷于文官集團的構陷和猜忌之中。比如，家里晚間燒紙錢，火光顯現(xiàn)，竟被人附會，說這種亮光與當年朱溫篡位前的情景非常相似。

公元1056年五月，汴梁持續(xù)大雨，黃河泛濫成災，京師內(nèi)澇成澤國，死人無數(shù)。利用這大雨大災，歐陽修不遺余力地彈劾狄青，理由是：軍中威望太高，怕他災亂中嘩變。狄青就此失去兵權，戰(zhàn)戰(zhàn)惶惶，不過一年，郁郁而終。面對血海刀山，都不曾畏懼的將軍，沒有死在沙場，用清初思想家王船山的話說，最終“顛倒于廷臣之筆舌”下。

還記得，狄青當上樞密使之后，說了句肺腑之言：“韓琦韓樞密和我的官職一樣，我和他最大的差距，只是一個進士及第而已！”滿腹委屈盡在其中。說到底，“東華門外，狀元唱名者，方為好男兒”，他立下不世之功，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