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沐歌

李笙清

“荷葉生幽渚，芳華信在茲?！泵康窖籽资⑾模揖蜁肫鹄霞椅莺蟮囊怀鼐G荷，清風(fēng)徐徐，微波瀲滟，粉紅的荷花仿若美麗的水鄉(xiāng)少女，或貼著水面與水草相連，隨波漾動，給季節(jié)帶來無盡的纏綿；或含羞答答，遮遮掩掩，掩映在寬大如笠的荷葉下面；或熱情奔放，亭亭玉立于充滿詩情畫意的荷林之間，引來蜻蜓停歇，蝴蝶蹁躚。還有褪盡紅顏后結(jié)出的飽滿的蓮蓬，甜絲絲的蓮子……這如詩如畫的一幕幕情景，就像一幅原生態(tài)的畫面，總是充滿著我的有關(guān)荷塘的記憶，每次回味來自荷塘的那一縷淡雅的馨香，內(nèi)心便充滿了向往。尤其是那一片片擠擠簇簇的碧綠的荷葉，除了點綴夏日風(fēng)景，還是童年最好的消夏之物。就這樣，家鄉(xiāng)的荷總是一次又一次勾起我的遙遠(yuǎn)的鄉(xiāng)情，在記憶的河床上恣意游走，泛起圈圈抒情的漣漪。

在我眼里，荷的一生興衰榮枯，不疾不徐，仿佛一闋四季沐歌，始終伴隨著季節(jié)嬗遞的腳步進行著。

農(nóng)諺云：三月三，出藕簪。當(dāng)春風(fēng)吹暖大江南北，春雨潤綠水鄉(xiāng)處處，仿佛隨著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變換，荷塘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醒來，一泓清波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暮春時節(jié)，和風(fēng)習(xí)習(xí)，一根根如翡翠般碧綠的荷梗從水中悄悄探出頭來，帶著一絲靦腆，含著幾分羞澀，卷曲著有些嫩黃的小葉，似玉簪，搖曳著尖尖嫩角，那抹綠中，似有一種青春的氣息流動。春深水暖，一群群黑色的小蝌蚪圍著荷細(xì)長的身軀穿梭嬉戲，在陽光下，風(fēng)雨中，荷開始無憂無慮地生長。碧玉般嫩嫩的荷簪，靜悄悄地拱出水面，展示出一些綠綠的生命。順著荷簪下探，可以抽出白嫩細(xì)長的藕帶。在家鄉(xiāng)，藕帶也稱“藕稍子”和“藕簪”，無論涼拌還是煎炒，都脆爽味鮮，特別是酸辣藕帶，吃起來特別開胃，這是荷奉獻給人間的第一道美味。這時候，荷塘邊長滿一蓬蓬長如劍戟般的艾蒿，將其從根部折斷，剝?nèi)ネ饷娴那嘁拢锩婢蜁冻瞿勰鄣妮锊?，將之清炒或煮鯽魚湯食用，口味獨特，芳香撲鼻，是春季具有代表性的野菜之一。

邁過梅雨季節(jié)的門檻，時令進入初夏，當(dāng)荷卷曲的身子慢慢展開，便將荷禁錮的心扉完全打開。一片片碩大的荷葉如綠色的傘蓋，圓潤又如美人的團扇，荷塘便有了夏日的模樣，讓人忍不住聯(lián)想到石濤的詩句：“荷葉五寸荷花嬌，貼波不礙畫船搖。相到薰風(fēng)四五月，也能遮卻沒人腰?！边@滿眼的綠中，正蘊藏著無窮的生機。這時候的荷梗已經(jīng)長大，變得腰身粗壯，還長滿密密的小刺。風(fēng)起處，荷葉婀娜婆娑，似乎要給身下的水，給身邊的景，營造出一種清涼舒適的環(huán)境。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辈恢挥X間，一朵朵荷花從這片綠中探出一張張笑臉，有的含苞待放，像包裹著無窮詩意的油桃，荷尖上露出一抹嫣紅；有的迎風(fēng)怒放，層層疊疊的花瓣花團錦簇，就像妙齡少女敞開了心房，透出無限芬芳。乳白的花蕾，細(xì)長的花絲，恰似畫家寫生的水彩。那馥郁的香氣，姹紫的妖嬈，陶醉了蝴蝶和蜻蜓，喚起塘畔柳枝上的陣陣蟬鳴。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荷將春天孕育的激情袒露無遺，說不盡的嬌艷，描不盡的嫵媚，大有詩仙李白筆下那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

赤日炎炎的盛夏時節(jié)，荷塘絕對是風(fēng)景最美、氣候宜人的地方，就像古代詩人筆下所描繪的一樣，在陽光下流動著清涼詩意。“一種嬌憨百不知，折花偏折并頭枝。無端惹得鄰姬笑，半晌含羞不語時?！边@是民國時期海派著名畫家葉曼叔所繪《采荷圖》上的一首題畫詩，以柳蔭、荷葉、荷花襯托人物的嬌艷，又以美女嬌羞自然的神態(tài)來反襯荷塘的靜美，營造出一派恬靜安寧的荷塘景象，一片青綠寫意溢于畫端，令人心馳神往，鄉(xiāng)情萌發(fā)。

夏天多雨，短而急促，雨后的荷林，有一種出浴后無與倫比的美。走近了，雨聲滴答，在荷叢中傳遞著某種激情的元素，便感覺這荷葉愈綠，綠而愈青；那荷花更艷，艷而不俗，就像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盡顯剎那芳華。淡黃色的花蕊，嬌媚的花瓣，經(jīng)過雨水的沐浴，愈顯成熟，讓人頓生幾分憐愛呵護的念頭。

到了夏秋之交，荷塘常常被一層薄薄的霧靄籠罩，霧中觀荷，真是別有一番情趣，有一種朦朧之美。有道是“霧柳暗時云度月，露荷翻處水流螢”，一縷縷輕靈的晨霧，一旦進入荷林，便愈發(fā)濃密，似乎要將這些季節(jié)催生的精靈緊緊擁抱，方不辜負(fù)這如斯美景。霧中的荷，近處的簇簇?fù)頁?，安謐靜穆；遠(yuǎn)處的含蓄朦朧，詩意叢生。荷叢深處，偶爾傳出數(shù)聲日漸稀疏的蛙鳴，為這霧這景，增添出絲絲情韻。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荷塘里的美食是很多的，或生吃，或熟食，豐富著我的味蕾。當(dāng)荷花脫盡花瓣，荷葉遮不住蓮蓬豐腴的身姿，那一粒粒飽滿圓潤的蓮子，生吃起來特別清甜，而且還可以做出許多美味，如蓮子湯、蓮子蒸肉、蓮子炒韭菜，都是母親的拿手菜肴。我特別喜歡吃的是蓮子燒黃牯，所謂塘水煮塘魚，從荷塘里釣起一二斤黃牯魚，再剝出一斤蓮子，先將蓮子炒好煮至七成熟，再將黃牯略微煎炸，倒入蓮子和湯汁，煮熟后即可食用。蓮子含有魚香，黃牯也有蓮子清香，加上濃稠的湯汁，味道真是美極了。

這時候的荷塘，成熟的除了飽滿的蓮子，還有依附在菱角藤蔓上的那一顆顆紫色的菱角。母親坐在木盆里，牽扯起長長的藤蔓，將飽滿的菱角一個個采摘下來。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一幕，我就會想起南北朝詩人江淹的《采菱曲》，想起白居易《看采菱》的形象描繪：“菱池如鏡靜無波，白點花稀青角多。時唱一聲新水調(diào)，謾人道是采菱歌?！辈灰粫?，菱角堆滿了木盆，母親劃著水，讓木盆靠近岸邊。對采摘的菱角，母親或煮熟后讓父親挑到集貿(mào)市場上出售，或用菜刀砍出白嫩的菱實，賣給小鎮(zhèn)上的餐館做菜。賣熟菱角不需要使用秤，不論斤論兩，都是論碗賣，而包裝菱角的工具則是新鮮的荷葉。父親裝滿一碗菱角后，倒進卷成筒的新鮮荷葉里，就可以遞給顧客了。有時候，買上一包熟菱角，蹲在樹蔭之下，一邊品嘗菱角的美味，一邊嗅著荷葉的清香，火熱的炎夏也似乎一下子清涼了幾許。除了菱角，菱角藤也是可食之物，母親常常將菱角藤切段洗凈，下鍋用水煮熟，待其涼后，用食用油、辣椒相伴煎炒，特別開胃，吃不完的還可以拿到集市上賣，這道菜在家鄉(xiāng)被稱為“夏菜”，也稱“菱角菜”，吃剩下的，放一二天也不會餿。

“蟬噪乘涼江雨輕，芙蓉沼上午陰生?！碑?dāng)炎夏的暑氣消盡，深秋的清涼就已在柳蔭荷塘間舒展為一圈圈柔波的漣漪，賦予荷塘更加深沉的內(nèi)涵。生在江漢平原上的洪湖水鄉(xiāng)，面對詩意盎然的荷塘，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鐘愛，但我更愛那些乘著扁舟、穿行在荷林深處的采蓮人，她們是我的祖母、母親和更多勤勞的水鄉(xiāng)女人，那是記憶深處最美的風(fēng)景，正是有了她們的映襯，這荷，才開放得如此的熱情似火，這荷塘，才如此的富有情趣。

經(jīng)過了秋天的枯萎，冬天的凋殘后，荷塘里只剩下一片褐色如劍的枯荷梗，稀稀拉拉地探出水面，就像一幅充滿鄉(xiāng)土元素的水墨素描，留下一片枯荷雨聲的詩意畫面。這時候的荷塘看上去有些疲乏，雖然找不到夏秋時節(jié)的美麗壯觀景象，但那淤泥深處的藕已經(jīng)長得珠圓玉潤，吸引了許多外鄉(xiāng)挖藕人，他們像候鳥一樣遷徙到這里，成為水鄉(xiāng)星羅棋布的荷塘、藕田里最生動的風(fēng)景。寒風(fēng)中，挖藕人順著枯干的荷梗，用扁木鏟一路翻開淤泥，動作嫻熟自如。一會兒工夫，一支蓮藕就慢慢探出了胖乎乎的身子。冬季是蓮藕上市的黃金時節(jié)，炸藕丸、藕夾、藕盒、滑藕片、炒藕丁、粉蒸藕、鹵藕、涼拌藕、燉排骨藕湯，爽口的蓮藕，鮮美的湯汁，一年年溫暖著冬日的腸胃。此時的荷塘毫無沮喪之態(tài)，開始醞釀另一個夏天的故事。

縱觀荷塘的一生，沐浴著陽光雨露，穿越過四季風(fēng)霜，從支支小荷初露到根根干枯敗殘，從綠意蔥蘢、含苞怒放到片片枯卷、褪盡紅顏，就像人生旅程一樣，無論是燦爛與凋謝，輝煌與衰落，還是成與敗，得與失，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令人回味，每一個瞬間都給人啟迪。每當(dāng)我觀看央視拍攝的美食紀(jì)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稻田千頃、荷塘片片的家鄉(xiāng)，感受那來自荷塘的四季沐歌與無私饋贈，心里便充滿了對故鄉(xiāng)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