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
研究散文的語言問題,鄉(xiāng)土散文作家的作品不失為很好的樣本。一方面因為在一些讀者想象中,這些鄉(xiāng)士散文作家作品的語言,有可能離“生活語言”最近;另一方面,一些鄉(xiāng)士散文作家也有這樣的自我意識:在他們看來,“鄉(xiāng)土情結”和“鄉(xiāng)土語言”是密不可分的。
作家周同賓曾說:“農民的哲學思想、生活習慣、是非標準、文化觀念、審美趣味,深深地影響了我”(《答阿根廷友人墨喬先生問》)。因此,他也要提倡“白話兒”,他說:“不使雅致的文詞兒,而用通俗的白話兒,即令落得焚琴煮鶴,斯文掃地,也在所不惜”(《散文要還俗》)。另一位鄉(xiāng)土作家賈平凹同樣推崇“生活語言”的,他說:“最是那土得掉渣的土話里,如果依音筆寫出來,竟然是文言文中的極典雅的詞語”(賈平凹《西安這座城》)。
然而,我們也看到,鄉(xiāng)土散文作家在談到語言時,也不無矛盾之處。周同賓一方面表示要寫“白話兒”,一方面又說“我很注意語言的斟酌和錘煉,能用倆字的不用仨字,能用仨字不能五個字,這是我一直的追求”;賈平凹也是一樣,他一方面贊賞“土得掉渣的土話”,一方面又說“如果依音筆寫出來,竟然是文言文中的極典雅的詞語”,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真正的趣味所在。至于他們的作品的語言,是否體現(xiàn)了他們“生活語言”的主張,隨便選他們幾篇作品讀一讀,相信讀者會有自己的判斷。
“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寫”其實是“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中白話文倡導者們提出的主張。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吹響了白話文運動的號角。在胡適看來,“言語本為思想之利器,用之以宣達者”,白話無疑是傳達思想的利器,“那所謂‘引車賣漿之徒的俗語是有文學價值的活語言,是能夠產生有價值有生命的文學的”。看起來,這樣的主張沒有問題的。
可是再想想,“生活語言”與文字語言畢竟不同??谡Z中的音高、音長、音強,文字表達鞭長莫及。筆者曾在新疆巴州工作過一段時間,在那里,找當?shù)厝藛柭?,比如問博斯騰湖怎么走?他會告訴你:“朝前——前——前——走,再往左拐……”他用拖長音的方法來表示距離,拖音越長表示路途越遠。另外,不同地域的鄉(xiāng)音,相互交流存在障礙。
《狂人日記》是魯迅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短篇白話日記體小說,也是中國第一部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寫于1918年4月。吾生也晚,縱是憑著研讀先生這篇作品,還是難以窺探當時的“生活語言”。那么,選擇時跨現(xiàn)代和當代兩個文學時代的鄉(xiāng)土作家來研究,也許才是明智之舉吧?孫犁、汪曾祺正是這樣的作家。
我們從兩位作家的早期和晚期代表作中各抽出一篇,作為研究對象。之所以這樣做,是基于兩個考慮:一是對比是一個不錯的研究方法;二是雖然20世紀初的《狂人日記》創(chuàng)作時的中國人是什么樣的“生活語言”我們不得而知,20世紀80年代、90年代中國人的“生活語言”我們還是有發(fā)言權的。按照我們平常的理解,這些作家的早期,可能因為自幼學習古文,語言上一時難脫舊習,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們之后經過幾十年寫作實踐,白話文的寫作,應該是日臻完善、越來越接近“生活語言”。可是,我們對比研讀孫犁寫于1945年的《荷花淀》和寫于1982年的《亡人逸事》,汪曾祺寫于1944年左右的《小學校的鐘聲》和寫于1991年《七十抒懷》,卻得不出這樣的結論。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這兩位作家早期的作品,更像是生活的語言;而晚期的作品,卻好像離“生活語言”更有距離了。這是為什么呢?
我們還是回到“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吧!或許能找到答案。我們的問題是,當時的白話文寫作是否就做到了“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寫”?一些資料顯示,接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和西方現(xiàn)代教育的新文學先驅們,并不是完全迎合老百姓的欣賞趣味,采用他們的日常口語、俗語來進行寫作,而是帶有濃厚的“歐化色彩”。文化程度很低的普通民眾,對這種“歐化”的白話文并不接受。當時識字的人們寧可去讀鴛鴦蝴蝶派文白相雜的小說,也不要讀白話的新文學作品。魯迅的母親就是一例,她寧愿讀張恨水等人的小說,也不喜歡看兒子所著的小說。事實上,美學意蘊缺乏的問題,就連白話文運動的倡導者也意識到了。胡適就說:“若今后之文人不能為五四造一可傳世之白話文學……決無以服古文家之心也”。傅斯年也說:“我們的國語,異常質直,異常干枯。到了現(xiàn)在,我們使用的白話,仍然是渾身赤條條的,沒有美術的培養(yǎng)?!?/p>
紅學家周汝昌年輕時就是胡適的反對者,直到生命臨近終點,他也沒有改變自己的主張。1992年賈平凹主編的《美文》雜志創(chuàng)刊。他舊話重提、借題發(fā)揮,說:“《美文》這個刊名,頗耐人思……刊名為什么不是‘美語?……也不是‘美話,對吧?……‘寫話斷乎不等于‘作文?!炖镌趺凑f,手下就怎么寫,這就叫文章這種文學理論,似乎很科學,‘五四時期竭力提倡‘白話的文學革命者是如此主張過的??上菚r寫的,都難讓人感到有多大的‘文之美,中國文的味道,愈來愈稀落,洋話在增多?!?/p>
到了當代,比汪曾祺、孫犁再年輕一些散文作家,如周同賓、賈平凹等作家的文學實踐中,“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寫”這一主張,是否完全實現(xiàn),其實也成了一個問題。周同賓、賈平凹的散文作品語言美得不可方物,但這種美是否來自“生活語言”,還是要打一個問號。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看出,他們雖然偶爾以“生活語言”為時尚,但也時不時在字里行間添些文言文的作料。不斷有論者指出,周同賓的,不過是“文白雜糅”假宛語;賈平凹的,不過是“文白雜糅”假秦語;金宇澄的,不過是“文白雜糅”假滬語。有意思的是,有評論者也為這種現(xiàn)象叫好。香港科技大學教授陳建華予以很多關注。他在《為“文言”一辯——語言辯證運動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源起》一文中說:“面臨全球價值流通的挑戰(zhàn),一種新的‘漢語神話被喚醒,一面追求開放多元,一面要保持本土語言純潔性,充滿張力和活力。語言漸漸松綁,文學界、批評界與語言學界對于文學語言的歷史與現(xiàn)狀的反思,久遭壓抑的文言似王者歸來,挾持著全球經濟的憧憬與焦慮,在新一輪民族文化重建和調適過程中,扮演著動員傳統(tǒng)資源、凝聚民族共識的角色?!?/p>
為什么會有這樣現(xiàn)象?俄國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陌生化”理論告訴我們,給人新鮮感的語言,能夠“活”起來的語言,其實并不是生活化的語言,恰恰相反,是“陌生化”的語言。
“陌生化”理論是由俄國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在上世紀初提出來的。他說:“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了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是僅僅知道事物。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藝術是體驗對象的藝術構成的一種方式,而對象本身并不重要”(《詞語的復活》)。這段話告訴我們,“陌生化”是文學藝術的一種技巧,它可以使熟悉的、熟視無睹的事物變得新穎有趣,從而改變讀者的閱讀期待,擴充作品的想象空間,進而增強作品的美感。
作家王安憶對“陌生化”有更為具體地闡述,她說:“所謂陌生化,就是對常規(guī)常識的偏離,造成語言理解與感受上的陌生感。在指稱上,要使那些現(xiàn)實生活中為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化為一種具有新的意義、新的生命力的語言感覺;在語言結構上,要使那些日常語言中為人們司空見慣的語法規(guī)則化為一種具有新的形態(tài)、新的審美價值的語言藝術”(《漂泊的語言》)。王安憶對語言的陌生化還有另一番表述:她所提倡的小說語言,不是“風土化的語言”,不是“時代感的語言”,而是她所謂的“抽象化語言”。這種語言“它所用的是語言中最基本的成分,以動詞為多”。當然,這種語言,是要和“生活語言”保持有一定的距離。
我們看到,半文半白的語言,恰恰符合了“陌生化”的原理。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陳傳席在《悔晚齋臆語》中,有一篇《語以半文半白者佳》文章。提出:“文言太濃,白話太淡,語以半文半白者佳。禪云:‘此岸不住,彼岸不留,道在中流。此亦中庸之道也。錢鐘書《管錐編》半文半白而近于文;《辭?!钒胛陌氚锥诎住N崛藙t取其中而用之,語欲簡雅,意欲明易,鮮用偏典,不著佶屈聱牙之字,務使覽者一讀則明焉,此難也?!比灰?。
撥開鄉(xiāng)土散文的語言迷霧,有助于我們看清鄉(xiāng)土散文作家的語言,有助于我們從古典文學中汲取語言營養(yǎng)。我們看到,從古典文學中汲取營養(yǎng)的語言,會展現(xiàn)出“五美”:一是整齊美。整齊美體現(xiàn)在語言的對偶和排比等修辭手法上。整齊的形式,貫通的氣勢,念起來瑯瑯上口。二是自由美。自由在整體中才能更加凸顯,正所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整句和散句交錯運用情況下,能使語言波瀾起伏,既整齊和諧,又富于變化。三是樸拙美。歐式的句子,常常是長句子多,句中修飾多、形容詞多,顯得密不透風,讓人氣悶。中式的短句,因為用語節(jié)省,更契合于中國農民的淳樸,讀之讓人感到風清月朗、韻味雋永。四是抑揚美。漢語特有的四聲,即“陰、陽、上、去”不同的搭配變化,產生了抑揚頓挫、節(jié)奏鮮明的審美效果。五是回環(huán)美。中國舊體詩的回環(huán)美由同韻字來來回回的重復構成?,F(xiàn)代散文不押韻,但通過一些句尾字的重復,也能達到“回環(huán)”的效果。
撥開鄉(xiāng)土散文的語言迷霧,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看清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從而更好地運用語言。從古典文學中汲取語言營養(yǎng),也能使我們散文作品的語言煥然一新,顯得更生動、更潑辣、更粗獷,更富生活氣息,更富有表現(xiàn)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