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亞昌
由一個別字演繹而來的“沙地文化”
◎ 陳亞昌
20世紀90年代,在啟東、海門官辦或個人網(wǎng)站上突然冒出一個新群體,名曰“沙地人”,他們創(chuàng)造的文化叫“沙地文化”,“百度一下”,竟能找到相關網(wǎng)頁約六十多萬篇。簡單梳理一下,有個海門籍的文學翻譯家卞之琳先生不知在什么地方使用過沙地人一詞,方言中“沙里”和“沙地”的發(fā)音很近似,老先生可能離開本地有些年頭了,誤將沙里人寫成“沙地人”,本來無關緊要,哪里知道一個不經(jīng)意的別字,被幾個啟海文人拾了雞毛當令箭,由沙地人演繹為洋洋大觀的“沙地文化”,還出了兩本書,即海門鄒仁岳先生的《東洲記憶》和啟東陸欣先生的《沙地風情錄》。2004年5月13日啟東市委書記沈振新作出批示:“沙地文化是中華民俗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沙地文化好像鐵釘釘在鐵板上——鐵定了。但真理有時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因事關地方志和地方文化編寫的一些原則問題,故筆者不辭谫陋,認為有必要略作辨析,以正視聽。
對沙地文化定義的解釋大概有五六種之多,都是啟海幾個文人下的。開始只將海門南部的沙里人寫成“沙地人”,后來演繹為海門沙地人=南部沙里人+北部通東人;啟東與南通縣(今南京市通州區(qū))的東部也有類似情形。據(jù)此鄒仁岳先生所下的定義為:“海門,啟東,加上南通的一部分,都是昔日因漲沙而形成的土地,因此被稱為沙地。這里的居民被統(tǒng)稱為沙地人,講的是沙地話,這里的文化也就被稱為沙地文化了。從日常生活、風俗習慣,到民間文藝、沙地文化自有其特色和魅力?!边@樣的定義顯然有重大疏漏,海門、啟東南部地區(qū)居民的老祖宗大多來自崇明,而崇明人自稱來自句容,于是有人筆鋒一轉(zhuǎn),崇明人和句容人全成了“沙地人”了。但句容位于寧鎮(zhèn)丘陵,是名副其實的山地。大概這些沙地文人自己都覺得不好自圓。2008年5月28日《啟東新聞網(wǎng)》發(fā)布新聞稱,由陸欣同志主持的《沙地民俗文化研究》通過省專家組評審,成為2008年度南通市哲學社會科學資助課題,便避開“沙地”,直接給沙地文化下的定義是:“沙地文化是一種富有鮮明特色和豐厚底蘊的地方文化,系江南大吳文化北延的一個重要分支,又是南通地區(qū)江海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自然環(huán)境、歷史淵源、經(jīng)濟文化等多方面考察,沙地文化在區(qū)域上以啟東、崇明、海門為中心,向北包括通州、如東、東臺、大豐、射陽一帶的沿海地區(qū),以及太倉、張家港、上海郊縣的部分沿江沿海的帶狀地區(qū)?!背藥拙洳恢呺H的空話外,與筆者發(fā)表于《江蘇地方志》2007年第5期《沙上人探源》的文章有點雷同卻走樣了。更有甚者,有些無聊文人,在網(wǎng)上轉(zhuǎn)載筆者文章時,將沙上人統(tǒng)統(tǒng)改為沙地人,不好改的干脆刪掉不用,還具上卑名“陳亞昌”,似這樣,我也成為“沙地文化”的提倡者或贊同者了。凡此種種似有強奸民意之嫌疑,不是唯物主義者的應有態(tài)度。
筆者在古代文獻資料中偶然也見過沙地一詞,如《大元海運記》“(潮漲)兩向俱有白水;潮退,皆露沙地?!边@里的沙地是指漲潮沒入水中、退潮后露出水面的沙淺。再如徐光啟《農(nóng)政全書》種薯法也有“沙地”,是指土壤中添加沙土,以利甘薯生長,是耕作方法,而非土壤的專有名稱。由于沙洲形成過程中土質(zhì)不同,過去崇明、啟東、海門的農(nóng)民將土壤分為犟黃泥、黃泥土、黃夾砂或砂夾黃、砂土、咸砂土等,沒有沙地一說?,F(xiàn)代將土壤分得更細,如啟東根據(jù)全國和省定的《技術規(guī)程》,查明本縣土壤共分2個土類,2個亞類,6個土層,20個土種,卻沒有一個叫沙地的。即便沙地文人在其它古文獻找到沙地一詞,也不能以偏概全。
沙地一詞不見于《辭?!罚凇鞍俣仍~條解釋”里能找到專業(yè)人士的解釋:“在半濕潤、半干旱地區(qū),由于受自然及人為因素的綜合影響和干擾,形成類似沙漠的地貌類型,稱為沙地。”不用解釋就知道沙地的大概語意了。
揚州以東的數(shù)萬平方公里都是漲沙而成的土地,都是“沙地”,但居住在這里的二千多萬居民是不是都叫“沙地人”?有2500多年歷史的淮揚文化是不是也要納入沙地文化?如果作為地名,“百度一下”,除浙江蕭山外,山城重慶、江西山區(qū)等也有以沙地為名的鄉(xiāng)鎮(zhèn)和學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里沒有必要探究這些地方為什么叫沙地。也許筆者囿于所聞,沒有聽說揚州、泰州、南通乃至鹽城幾個地區(qū)有以沙地為名的地名或?qū)W校。
綜上所述,由幾個啟海文人在沒有歷史依據(jù)、現(xiàn)實依據(jù),也沒有科學依據(jù)的情況下,自說自話將崇明、海門、啟東等十多個縣市的土地名為沙地,這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憑空杜撰,甚至荒腔走板得叫人啼笑皆非,就不能以平常心而等閑視之了。
五代后周顯德五年(958年),將靜??h的東部另行建縣,名海門縣,隸屬通州,是淮鹽的重要產(chǎn)地。據(jù)《宋史》記載,號稱鹽都的楚州鹽城監(jiān)每年產(chǎn)鹽四十一萬七千多石,而通州豐利監(jiān)(專管靜海、海門兩縣鹽業(yè)的機關)每年產(chǎn)鹽高達四十八萬九千多石。直到今天,通州、如東及海門、啟東北部等地以灶、甲、總、場命名的地名特別多,可看出當年煮鹽業(yè)遍布通州各地,十分發(fā)達。由于元明時期的長江主泓道北移,造成海門境內(nèi)土地大片坍沒,到了嘉靖年間,古代海門已坍至呂四、余東、四甲一線。清康熙十一年(1672),海門裁縣,其地并入通州(今通州區(qū)),建靜海鄉(xiāng)。存世714年的古代海門從此結(jié)束。而她的子孫后代仍然堅守故土,就是今天居住在通呂運河一帶的通東人,人口約50萬,是古代海門人的嫡系傳人。
在古代海門南部坍塌后的近百年中,長江主泓道又偏向南側(cè),于是從狼山以東至崇明,綿亙一二百余里的江面上神奇般地漲出了一百多個新沙洲。此時長江口已東移至崇明本島,許多江心沙洲不宜量海煮鹽,隨著蘇北鹽業(yè)經(jīng)濟的日漸衰落和江南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xiàn),決定了新漲沙洲必然接受當時長江口經(jīng)濟中最先進的植棉織布的生產(chǎn)方式。所以最早涉江來到新漲沙洲上的,不是通州鹽民,而是崇明農(nóng)民。乾隆三十三年(1768),清政府為了解決崇明與通州為爭奪新漲沙洲的矛盾,制定了一個全新方案,將通州的安慶等19個沙洲劃出,與崇明的富民等11個沙洲以及天南沙,組成海門直隸廳,交由江寧(今南京)管轄,治府設于茅家鎮(zhèn)(今海門鎮(zhèn))。境域范圍大約在狼山以東至黃海邊(今啟東中部)一個狹長地帶,居住在新沙洲上的崇明人和通州人(原崇明農(nóng)民)一律放棄原籍,改入海門籍,自稱沙里人。
古代海門(958~1672)與近代海門(1768~1949)之間,構(gòu)成歷史要素的人、地、時、事都沒有直接傳承關系。不僅有近百年的時間斷層,行政隸屬不同,而且古代海門全是量海煮鹽的灶丁,近代海門則是清一色“種棉花吃麥飯”的農(nóng)民,何來共同的“歷史淵源”?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顏逸明先生是從事語言文字學教學和研究的專家,他認為:“啟東縣和海門縣的方言情況大體相同,都有兩種方言:一種叫‘沙里話’;一種叫‘江北話’或‘通東話’……沙里話與江北話有明顯區(qū)別,沙里話跟崇明話相似,江北話跟南通話有許多共同點。比如普通話‘洗臉’,江北話也叫‘洗臉’,沙里話說‘揩面’;‘穿衣服’‘下棋’,沙里話說‘著衣裳’‘著棋’,江北話動詞分別用‘穿’和‘下’,不用‘著’;‘喝茶’,沙里話說‘吃湯’,江北話說‘吃茶’;‘玩兒’,沙里話是‘白相’,江北話是‘嘻嘻’;沙里話沒有兒化韻,‘小孩子’叫‘小倌頭子’,‘猴子’叫‘猢猻’,江北話有兒化韻,‘小孩兒’叫‘細小兒’,‘猴子’叫‘猴兒’;沙里話‘啥物事’、‘啥人’是‘什么東西’、‘誰’的意思,江北話不說‘啥’,‘什么東西’叫‘底東西’,‘誰’叫‘喇個’‘哪個’?!保佉菝鳌秴钦Z概述》,華東師老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江蘇方言概述》(吳語區(qū))也同樣將沙里話與通東話分屬兩種方言,沒有混為一談。毋庸贅述,語言學家的結(jié)論源于社會調(diào)查,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
民歌更能體現(xiàn)地方文化的特色。2007年3月24日,江蘇省政府批準省文化廳確定的第一批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正式公布,沙里人唱的海門山歌和通東人唱的呂四漁歌并列其中,很顯然,這是兩種不同特色的地方文化,并得到政府文化部門的肯定。可到了沙地文人手里就像變魔術一般,“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成了一種“富有鮮明特色和豐厚底蘊”的沙地文化了。
再以做道場為例,沙里人做法很單調(diào),請幾個和尚念念經(jīng),叫“拜懺”,為死者祈禱消業(yè)送上西天極樂世界。而通州一帶則請道士做道場,內(nèi)容豐富多彩,除念經(jīng)外,下午有一二小時的硬氣功、雜耍等表現(xiàn),晚上還要唱昆腔,彈拉吹唱十分動聽,有些昆腔愛好者也參與其中露上一手,極有文化內(nèi)涵。據(jù)說昆曲的發(fā)源地昆山,新中國成立前已找不到一個會唱昆腔的,可在通東地區(qū),找?guī)装賯€會唱昆腔的都不成問題,說明這一帶某些民間文化底蘊十分深厚。
中國許多地方文化和族群文化之間,友好交流、融合相處、共同發(fā)展是歷史的主流。但無須忌諱,地區(qū)之間、族群之間的相互歧視、相互貶低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這也是我們區(qū)分不同群體文化和地方文化的一個重要依據(jù)。生活在同一地區(qū)的沙里人與江南人一樣稱通東人為“江北人”,通東人與北方人一樣稱沙里人為“南蠻”或“沙蠻”,這都無須解釋的歷史現(xiàn)象。
所謂的沙地文化,無論沙里人還是通東人,心里都清楚,實際上就是以沙里文化為中心的文化。但不同的群體文化之間沒有主次之分,只占啟東人口10%的呂四人(通東人)中流行的呂四漁歌,與沙里山歌在文化層面上有高下主次之分嗎?所以說到底,沙地文化所折射的依然是某些文人歧視江北人的歷史慣性在新環(huán)境中的心理“變異”。
文化有多種不同概念,但不論何種文化,是人們在社會物質(zhì)的或非物質(zhì)的長期勞動過程中創(chuàng)造的且為生活在一定歷史時期和地域空間內(nèi)的群體所接受、傳承,有比較明顯的共性特點。因此構(gòu)成群體文化或地方文化的基本要素是由人群根脈、歷史源頭相同,語言特征類似,風俗習慣相近,社會交往密切等要素構(gòu)成,都屬于歷史范疇。只有堅持唯物史觀,歷史學才成為科學。
筆者手頭有《沙地風情錄》(下簡稱《沙地》)一書,無意評價該書,只舉一些實例用來說明一點問題。在第33頁《腌薺湯》一節(jié)中,開頭這樣寫道:沙地有句俗話,叫做“三天不吃腌薺湯,腳裸廊里酥旺旺”。短短十四個字中,竟有“腌、薺、裸、旺”四個白字,而其正字都屬常用字范圍。腌薺,當為“鹽齏”的白字,齏,音jī,鹽齏,切碎的咸菜。薺,沙上書面語讀如“徐”(xǘ),口語則讀“西(xī)”,沒有讀“jī”的。腳裸廊,是沙上話對下肢的形象叫法,讀作“腳(入聲)—果—郎”。“裸”,普通話讀“l(fā)ǔo羅上 ”,作者卻將“裸”讀成“果”了。股,第一義就是大腿,其音其義,沙上話與普通話一致?!袄取钡囊舨诲e,但通假要考慮字義相近,不能走得太遠,即使外文譯音,也要體現(xiàn)中國人的認知習慣,沙上話不是外國話,“郎”與人有關,且十分通俗,當寫作“腳股郎”較相宜?!八滞钡谋疽馐侵笡]有氣力的一種病態(tài),絲毫沒有精神煥發(fā)的意思,而“旺”有火勢熾烈,發(fā)達之義,普通話讀“wàng(往)”,沙上話卻讀“yǎng(養(yǎng))”,分屬兩個不同聲母。在祖國醫(yī)學中黃是一種病色,所以“酥旺旺”的正確寫法當是“酥黃(wāng王)黃”?!渡车亍穼⑺j菜寫作“茜茜”,倘若讀者不是沙上人,一定讀“倩倩(qiàn qiàn)”;還將元麥寫成“儽麥”,這個“儽”字,恐怕萬人中難得一人認識,一查《辭?!罚瓉磉B小學生都識的“傀儡”的儡字,是儡的異體字。這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如果將“腳裸廊”中的“裸”放到這里來就對了,不過不讀“l(fā)ěi儡”,沙里話讀“l(fā)óu樓”。
海門織婦蘇錦芳織造皮球花土布
千感萬嘆,歸結(jié)成一句話,文章千古事,只有堅持唯物史觀,尊重歷史事實,存精去蕪,繼承發(fā)揚優(yōu)秀傳統(tǒng),用心寫作,才能更好地教育后代,建設美好家園。最后用列寧的一段話與大家共勉:
“在社會現(xiàn)象方面,沒有比胡亂抽出一些個別事實和玩弄實例更普遍更站不住的方法了。羅列一般例子是毫不費勁的,但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或者完全起相反的作用,因為在具體的歷史情況下,一切事情都有它們個別的情況。如果從事實的全部總和、從事實的聯(lián)系中去掌握事實,那么事實不僅是勝于雄辯的東西,而且是證據(jù)確鑿的東西。如果不是從全部總和、不是從聯(lián)系中去掌握事實,而是片斷的和隨便挑出來的,那么事實只能是一種兒戲,或者甚至連兒戲都不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