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建斌
天一陰,郝明就習慣性地給爺爺打電話。爺爺是老風濕,一遇陰雨天就疼痛難忍。爺爺說:“我好著呢,別惦記我,干好你的事!”聽上去,嗓門很大,氣量很足。
暴雨傾瀉而下。郝明在樓道里吼了一嗓子,就率先沖到大堤上。帶人處理好幾處險情,人早成了落湯雞。郝明走進指揮部帳篷時,感覺腰腿有些酸疼。他還是對爺爺不放心,又撥通家里的電話,爺爺還是那句話:“我好著呢,別惦記我,干好你的事!”
他剛當上鄉(xiāng)長,就趕上了這場暴雨。他任上這個鄉(xiāng)有好幾個村子臨河,防汛任務極重。他干脆把鋪蓋卷搬到帳篷里,不敢離開大堤半步。河水暴漲,像千萬匹野馬一竄一竄要越過河堤。河堤被沖刷浸泡得像塊松軟的蛋糕,時有管涌和垮塌。哪里有險情,他就帶人往哪里上。郝明小時候,父母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祖孫倆。他跟著爺爺長大,跟爺爺最親。每逢陰天下雨,他就趕緊生火烤炕,抱出狗皮褥子給爺爺裹上腿腳。爺爺年歲大了,身子骨弱,趕上這場連陰雨,他擔心爺爺?shù)睦厦?,不知能否扛得住。本想抽空回老家去看看爺爺,可哪里脫得開身,只能抽空給爺爺打個電話問詢。爺爺每次都是那句話:“我好著呢,別惦記我,干好你的事!”
十多天下來,郝明人累瘦了,眼睛熬紅了,頭發(fā)打縷,胡子拉碴,衣服成了迷彩服,泛著汗堿,粘著泥巴,哪里還有個鄉(xiāng)長的模樣。不過,人們都聽他的。不論是鄉(xiāng)干部、村干部,還是老百姓,只要他一招呼,呼啦啦就都跟上了。打木樁,填沙袋,他都沖在最前面,一次次化險為夷,愣是把河水牢牢圈在大堤以內(nèi)。上任之初,他還擔心,自己這張娃娃臉,能否鎮(zhèn)得住人、擔得起事,這會兒他有了底氣,越發(fā)信服爺爺過去常說的一句話:“當頭兒,就是領青,你干好了,大伙兒就都干好了。”
爺爺在村里當了一輩子村干部,用他的話說,叫干了一輩子領青的活。先是當生產(chǎn)隊長,每天清早,第一個起來,敲鐘,集合人,安排活計,帶頭干最臟最累的活。天黑,場里、庫里、牲口棚里,各處收拾妥當了,最后一個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那時人們?nèi)兆舆^得很清苦,卻極少有人抱怨。后來當了村支書,領著村里人挖魚塘。已經(jīng)入冬了,魚塘里齊腰深的水結了冰碴,寒氣逼人,人人看了發(fā)憷。他一言不發(fā),挺著胸脯一步一步趟進水里,揮鍬干起來。大伙兒面面相覷,隨后都下了水。水冰冷刺骨,別人干會兒就趕緊上岸烤烤火,他硬撐著,一干就是大半天。魚塘挖好了,村里人過年過節(jié)有魚吃了,他卻從此落下了風濕病,一遇陰雨天,腰腿就疼,疼得齜牙咧嘴滿炕滾。家里人埋怨他不該這樣傻干。他說:“過去領青,雇主是財主家;如今,村里人推選咱當村干部,雇主就是全村人,咱不下死勁干咋行。”郝明參加工作后,爺爺點著他的腦門告誡:“你端的是公家的飯碗,公家就是你的雇主,要領青干好喲?!?/p>
雨終于停了,洪水漸漸退去??h里開了總結表彰大會,郝明上臺領了獎。本是喜慶事,他卻高興不起來,心里無端地有些慌亂,會一散,就馬上趕回了老家。
爺爺躺在炕上,好像睡著了,臉上舒展展布著笑意,身上卻罩著老衣。
父親惶惶地跟他解釋:“這次剛一鬧雨,你爺爺?shù)牟【头噶?,疼得要死要活,把別的病也勾起來了。進城進鎮(zhèn)的路都毀了,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村里治。你來電話,他開頭努著勁跟你說話,讓錄了音。后來氣力跟不上,說話費勁了,你再來電話就讓放錄音,死活不讓告訴你病情,怕你回來耽誤公家的事。再后來,吃藥打針輸液都不濟事了,他一直撐著,說是要等你完事回來。今兒在電視上看見你披紅戴花領獎,一笑,就過去了……”
郝明接過父親的手機,打開播音鍵,爺爺說話了:“我好著呢,別惦記我,干好你的事!”
郝明抓住爺爺?shù)氖?,使勁搖:“爺爺,爺爺……”
(注:領青,過去地主家?guī)ьI雇工干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