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傳統(tǒng)園林與現(xiàn)代公園不是一回事,但在某些方面,卻有諸多內在的延續(xù)與繼承。尤其是貴陽。作為現(xiàn)代文明產物的公園對傳統(tǒng)中國的沖擊,經過沿海沿邊及發(fā)達地區(qū)的緩沖,其影響到達貴陽的時候,已經成了裊裊余波。尤其在造園藝術和規(guī)劃設計上,早期的貴陽公園基本都是將傳統(tǒng)私家園林向公眾開放,比如夢草公園曾經是貴陽著名詩人吳中蕃的私家別墅,而中正公園則經過了當?shù)嘏e人周奎家族長期的私人營建。所以當時的西方公園風格,在上海等沿海城市最為鮮明,邊疆省份次之,中國內地則基本上看不到。
所以,貴陽早期的公園在功能上和理念上是現(xiàn)代的,在造園藝術上則是中國的、貴陽的。
在追溯貴陽公園歷史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把眼光投向更為遙遠的過去——那是城墻巍峨、南明河水不停流淌、漁磯灣畔名士衣袂飄飄的詩酒年華時代。那個時代,沒有公園,只有私家園林。但是,正是那些園林積淀出來的個性風格和文化意境,形成了貴陽公園最早也是最根本的根基和魂魄。無論時代如何演變,科技如何昌明,生活如何現(xiàn)代,貴陽公園的文化意識卻始終保持著那一份若有若無、草灰蛇線的基本線索。就像無論我們在凱賓斯基或者索菲特吃多少次牛排和海鮮,只有當我們在南明河邊的茶樓里倚窗而坐,透過茶盅冒出的熱氣,眺望甲秀樓的飛檐和翠微閣的修竹,想到晚飯的辣子雞和油炸花生米時,才會感到踏實和安寧。
失落的高潮
大約在明萬歷中葉,貴陽同時出現(xiàn)了一大批才華橫溢的詩人和學者,這批人包括謝三秀、楊師孔、越玉岑、李時華、越其杰、李紹忠、湯良弼等人,除了謝三秀,其他人都中舉或者考上進士,出外為官;而唯一名落孫山的謝三秀,卻是諸人中才華最著者,科舉失意后游歷天下,與明“末五子”領袖李維楨、“中國莎士比亞”湯顯祖等詩詞酬酢,名播吳越。
更有意思的是,這批人當時都在南明河畔修建私家園林和別墅。貴州著名學者莫友芝在《黔詩紀略·謝三秀傳政》中記載:“先生所居之遠條堂,當與詩中所及之楊愿之石林精舍、越玉岑江閣南園、李芳麓西園、越漢房溪園、薛文叔西崖、李承明吟望亭、湯明府別墅、蕭秀律曲溪,皆大半南明,衡宇相望,去城南亭不遠。一時文酒往還,可稱極盛?!边@些園林和別墅,僅僅看看名字就讓人心旌搖動,向往不已;更何況這些園林還是貴陽歷史上這一次文化高潮的見證者——或者,這些園林本來就是這次高潮的一部分。遺憾的是,遍查史料,已經找不到關于這些園林的任何資料,就連具體地點也不可考,僅僅知道在南門外,距離甲秀樓不遠——引文中“城南亭”即甲秀樓——估計是今天的石嶺街到省委一帶。當時這些貴陽名園的風姿,只有在這些詩人們留下的篇章中略窺一二。
謝三秀有《越郡丞玉岑公江閣二首》,描繪越玉岑名為“江閣”的園林,詩曰:“占斷南明水一灣,飛樓縹緲隔塵寰。園同莊叟逍遙處,山在孫登嘯詠間。曲檻落花驚鶴定,空潭柔櫓妒鷗閑。招攜總是漁樵侶,煙火秋云共眼觀?!币蛔舆咃w檐、樓臺亭閣、曲檻落花的園林恍若眼前,詩人們相攜逍遙,坐看驚鶴飛鷗、漁樵扁舟、落霞煙火的情景也歷歷在目。
楊師孔《秀野堂集·石林草》中對所居的石林精舍有所描繪,精舍在南明河畔依山而建,有白石齒齒、樹蓋如云,故名“石林”。
顯然,這樣的片言只語完全不能滿足我們對那個時代了解的渴望。這次貴陽文化高潮的具體情形,也就失落于歷史長河中。好在,這些文化星辰并未在歷史星空中完全失去光芒,雖然微弱,卻還照耀我們。
才華最高的謝三秀,字君采,號稱貴州第一奇才,詩名早著,當時的貴州巡撫郭子章都主動與之結交。但是謝三秀只考取貢生,從未中舉,最大的官只做過縣學教諭。做了不久就辭官不做,漫游天下,寫了不少好詩,交了不少朋友。他在江南刊印的《雪鴻堂詩集》和《遠條堂詩草》,由后來任禮部尚書的李維楨和當時的禮部右侍郎王祚遠作序,替貴陽人大大長了一回臉,時人稱“皆知黔有生君采”、“天末才子”。不過謝詩大多亡佚,后來莫友芝多方搜求,搜得178首,錄于《黔南從書·雪鴻堂詩搜逸》中。
中國歷史向來如此,詩人如果不做官,很難留下確切的痕跡,所以謝三秀的歷史蹤影撲朔迷離,行止難定,給研究貴州文化的學者留下了很多遺憾。
楊師孔字愿之,貴陽人,也很喜歡寫詩,但是水平難說。莫友芝說楊師孔的詩已經失傳,“其詩傅氏《黔風錄》僅《解圍》一首,今增二首,皆非佳構。”都不怎么樣。后來有學者在北京國家圖書館找到了明天啟年間的《秀野堂集》原本,獲詩400多首。詩寫得怎樣另說,但通過這400多首詩,可以大致了解楊師孔1610年到1622年的行跡交游,進而從側面了解與楊師孔有唱和的謝三秀行蹤。楊師孔萬歷二十五年考中舉人,歷任山陽知縣、昌平學正、云南按察使僉事兼提學、浙江左參政。
李時華是萬歷十年舉人,官至監(jiān)察御史,巡行四川、河南、廣東和漕運。李時華巡行廣東,彈劾奸相嚴嵩心腹、廣東稅務總監(jiān)李鳳“肆虐粵中”,廣東人非常敬佩他,為他立碑記功。李時華上疏朝廷,為貴州增建學校、設立縣學,替家鄉(xiāng)做了一件大好事。
越其杰和楊師孔是郎舅關系,楊是越的姐夫,萬歷三十四年舉人。明天啟二年任夔州同知,隨朱燮元平定奢崇明叛亂。1644年明亡,福王南京登基,越其杰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東萊,后任河南巡撫,兼轄穎、亳二州提督軍務,又兼巡撫汝寧、南陽、陳州三府。越其杰工詩文,一生寫了近萬首詩,可謂高產作家?!肚娂o略》錄入226首,清軍南下,越其杰不知所蹤。
薛文叔,萬歷十八年舉人,官至知府;越玉岑做過郡丞;李承明是萬歷十六年舉人,累官鄧州知州,卸任后在貴陽閉門著述。天啟二年,安邦彥造反,李承明隨王三善平叛,王三善輕敵兵敗,李承明殉難軍中。
另外,當時與他們交好的還有潘潤民、蔣勸善,兩人是否有私家園林史無佐證,不過既然莫友芝沒有提到,估計即使有,也不在謝氏諸人一處。潘潤民字用霖,明神宗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解元,三十五年(1607年)進士。改翰林庶吉士。三十八年(1610年)散館,授禮部主事,四十年(1612年)進禮部員外郎、禮部郎中。四十三年(1615年)出為廣東督糧道副使、攝布政使事。四十四年(1616年)升四川布政司參政,備兵建昌。明熹宗天啟初年(1621年)告歸。官聲極佳,詩歌成就也很大。其詩悲壯激烈,使人忠義奮發(fā)。子孫七世均善詩,有《潘氏八世詩集》若干卷,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天啟初年水西安邦彥叛亂,貴陽圍城10個月,彈盡糧絕,易子而食。潘潤民第一個以千金捐助餉,并率鄉(xiāng)官楊師孔、周思稷、學官周良翰以及諸生、民兵守城血戰(zhàn),叛軍始終沒有攻下貴陽。endprint
蔣勸善字夢范,威清衛(wèi)(今清鎮(zhèn))人。幼時聰明非凡,智慧超群。明神宗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舉人,后考進士屢試不第,被選授河南省孟津縣知縣,后遷河北河間同知。蔣勸善不善當官,不會阿諛奉承上司,干脆回鄉(xiāng)開館授徒,楊云驄、馬士英、吳中蕃都是他的門下。后來張獻忠部將孫可望入黔,蔣勸善被執(zhí)遇害。蔣的3個學生,不僅是貴陽文化史上的大牛,也和貴陽園林有很大關系。
楊云驄是楊師孔的兒子,萬歷四十六年,22歲參加鄉(xiāng)試以第一中舉。貴陽城圍解除后,還親自帶人追擊過安邦彥叛軍。楊文驄后來官至南明弘光朝右僉都御史、巡撫、隆武朝閩浙總督、兵部尚書兼右僉都御史,位列一品。楊文驄不僅在政治軍事上有很高的才能,在文學藝術上造詣也很深,時人稱為“詩書畫三絕”。楊的畫以山水為主,后人評價極高,國畫大師董其昌說楊的畫“有宋人之骨去其結,有無人之風韻去其佻”可謂評價極高。楊的畫作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和大阪市美術館亦有收藏。
楊文驄能位列高官,除了自己的能力以外,還和與馬士英交好有很大關系。馬士英也是貴陽人,因為迎立朱由崧為帝的從龍之功做了內閣首輔,獨掌弘光朝大權。因為排擠大名鼎鼎的史可法被后人視為奸佞。其實南明黨爭基本沒什么正義可言,史可法自己在擁立問題上猶猶豫豫,辦事情黏黏糊糊,也應當承擔一定責任。清軍南下,弘光朝垮臺,楊云驄和馬士英都殉國。
馬士英當年在貴陽有馬家花園,現(xiàn)在黔靈西路和毓秀路之間有一條名為“馬家巷”的小巷,就是當年馬家花園所在地。今天走進馬家巷,一路都是墻體斑駁的老院落,依稀可以想見當年的勝境。古人不像今人一樣浮夸,隨隨便便修個樓房就自稱“花園”,那時的“花園”,一定是花園。
至于吳中蕃,我們前面已經介紹了,他的別墅后來成了貴陽第一所公園。等到介紹中山公園的時候再一一道來吧。
開滿花園的城市
江山鼎革,天下易代,多少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對貴陽這座城市而言,不變的卻是對花園的癡迷。進入清代的貴陽,頭上盤起了辮子,身上穿起了馬褂,心卻還是那一顆熱愛生活的市井平常心。
清代貴陽的私家花園基本集中在兩個地方,一個是上文提到的馬家花園附近,黔靈西路、毓秀路、北橫巷一帶居住了很多達官貴人巨富商賈,北橫巷現(xiàn)在還留下很多當年三合院四合院的遺跡;另一個是今天的省府北街到貴陽二中一帶,清代到民國很多貴陽名門望族都集中在這個地方。前者最著名的要算顏家大院,主人據(jù)說是顏回后裔,乾隆年間由湖南遷入貴陽。最早住在今天的民權路,當時因顏家得名顏家巷。后來家族人口膨脹,顏家于道光三十年在今天的黔靈西路建成顏家大院。院落園林從黔靈西路一直到毓秀路轉角處,園林精美、門廳軒敞、窗墉典秀、古樸雅致,是一個典型的中式傳統(tǒng)園林。
顏氏家族最顯赫的,莫過顏嗣徽。顏嗣徽咸豐五年中秀才,同治二年中鄉(xiāng)試,光緒二年任廣西陽朔縣令,其后一直在廣西做官,歷任知州、知府等職,政聲遠播,寬嚴兼濟。他在任歸順州知州的時候,照例除夕要釋放一批犯人,但那一年獄中竟然一個犯人也沒有,在廣西傳為美談。
顏嗣徽長子顏永迪曾得廣西候補縣丞,次子顏國柱署遵義縣學訓導,三子顏永昌光緒二十七年中舉,任四川某縣縣令,晚年以“貴陽居士”為號。民國二十三年,還專為弘福寺覺崇禪師撰寫“預建生塔銘”,至今仍在禪師塔后面墻垣之上。
此后顏家家道中落,顏家大院賣去大部分。上個世紀80年代,馬家巷、顏家大院等充滿歷史文化遺跡的房屋舊居被連根拔起,代之以鋼筋水泥大樓,令人不勝唏噓。今天我們追憶馬家花園和顏家大院,只能從歷史文獻中的寥寥幾筆去自己想象了。
后者則因集中了高家花園、唐家花園和華家閣樓而更為顯赫。華家閣樓是華家家寺暫且不論,前面兩個花園,則是當時貴陽私家園林的代表。
高家花園在今天的文筆街貴陽二中對面,當時這一片叫“大壩子”,原本是貴陽駐軍的練兵場。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27歲的高廷瑤以貴州鄉(xiāng)試第一名中舉。42歲時,因協(xié)助朝廷平息定番(今黔南州惠水縣)、廣順(今黔南州長順縣廣順鎮(zhèn))苗民起事,獲封六品頂戴,出任安徽省廬州通判,其后升遷廣州知府,后人稱之為“廣州公”。
發(fā)達的高家逐漸在貴陽北衙(今烏當)、惠水、廣順大量購買土地,用于出租,僅北衙十三寨就可收租二三十萬斤。高廷瑤中舉后不久,高家即在大壩子買地建宅,舉家遷入。經過多年營建,建成四進四院的5套院落,房屋套套相通、院院相連,共有大小廳堂近百間。還有觀音堂、谷倉、池塘水榭和大花園。環(huán)境清幽,樓臺亭閣構思巧妙,怡怡樓、樓外樓、孔雀亭均是當時的貴陽名樓。尤其是樓外樓,又名船屋,兩層樓房建成船的樣子,一半在池塘里,一半在岸上,構思極為精巧。怡怡樓則是藏書樓,樓上樓下全是書庫和書桌椅,專供讀書使用。
1935年,高家子弟高言志將高家花園的僻靜處作為中共貴州省工委的活動場所,一直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他還發(fā)展高家弟兄多人成為中共黨員?,F(xiàn)在恢復了高家花園的一小部分作為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但恢復的都是房屋,當年的園林風采已經蕩然無存。
唐家花園修建時間略晚,是道光年間遵義人唐樹義創(chuàng)建,地點在今天的堰塘街。堰塘街上的貴陽十九中只是當年唐家花園的一部分,其規(guī)制之宏大可見一斑。唐樹義歷任湖北監(jiān)利知縣、甘肅鞏昌知府、陜西按察使、湖北布政使、湖南按察使等。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冬,唐樹義還在湖北任上時就開始修建“待歸草堂”,即后來的唐家花園。唐樹義病辭回筑后,在這里和鄭珍、莫友芝等學者往來酬唱。唐樹義病逝后,其子唐炯擴建為園林?;▓@中心是一塘清水,廣植荷花,四周樓臺亭榭婉轉相接,整個花園占地數(shù)十畝,修竹壓檐、綠蔭環(huán)繞,秋葵紅蓼點綴籬落,古玩字畫陳列廳堂。這個園林,當時號稱“貴陽私家第一園林”,可謂實至名歸。辛亥革命前后,唐家內部爆出丑聞,唐氏離開貴陽,唐家花園才日漸衰敗——至于什么丑聞,與公園無關,還是留待日后另說吧。
貴陽古典園林,無論明代的南明河畔,還是清代的貴陽城里,所列諸人都是文化大家——即便以“谷子”聞名的高家,也為花園撰寫了“入洛當年好弟兄,為夸冠劍豪游,竟辜負許多風雨;登樓無數(shù)佳山水,更喜楹書常在,莫輕拋此后光陰”的對聯(lián)。這些園林本身帶著濃郁的文化氣息,詩、酒、學術和典雅的文人情趣及生活方式,深深地為貴陽園林意境打上了人文烙印。這些園林所代表的貴陽,是一個官紳文人的雅趣貴陽,一個主流中國的文化貴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