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志紅

除夕夜里下了一場小雨，初一早晨，一根無名爬藤的枝條從窗角的破洞處伸了進來，淺綠，帶著柔嫩的絨毛。植物趁了這稀罕的雨水瘋長了一夜吧。幾只細(xì)腰蜂忙忙碌碌飛進飛出，它們銜來濕泥在墻壁上筑巢。我猜不久會有寶寶誕生在這巢中。細(xì)腰蜂是貪玩的昆蟲，平時漂泊流浪，沒有固定的家，只有將要做母親時，才慌慌張張筑巢產(chǎn)卵。那巢便也修建得粗糙，就像一團泥球隨意一扔，粘在了墻上。不過我想細(xì)腰蜂寶寶大概是不嫌棄的，粗枝大葉的媽媽會在小泥球中給寶寶留下足夠它們生長的食物，然后這貪玩的媽媽即將又不見蹤影?？拷鼔堑牡厣嫌袃申犖浵亖韥硗χ\送紅土，一座城堡的地基在我箱子旁邊的泥地上已經(jīng)打好了，接下來我很想看看主體工程的樣子。

我在尼埃納擁有一間這樣的土坯房，爬藤、細(xì)腰蜂、螞蟻都是不請自來的客人，小雨也是。我奇怪在旱季里竟然能有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昨夜雨點敲打鐵皮瓦的聲音像碎碎的腳步，似乎是在提示年的到來。

清晨我走出土坯房，濕潤的氣息迎面撲來，炎熱被雨水逼得退卻了。院子里三棵乳油樹挺拔油綠，這西非特有的樹木在二月蓄滿細(xì)密的花苞。我的狗虎子在樹下撒歡，它喜歡懸掛在樹上的幾個大燈籠，那在風(fēng)中舞動的穗子令它莫名興奮。

此前的幾天，我們飯后在乳油樹下透氣，同事們還說，這么炎熱難耐，哪里有過年的氣氛。后來經(jīng)理從首都的中國商店買來了大紅的燈籠、春聯(lián)和幾卷鞭炮。燈籠掛上乳油樹，春聯(lián)貼上餐廳的門，太陽透過樹葉漏下光芒，鮮艷的紅色令院子閃耀著年的喜慶。

其實，最令同事們興奮的還是經(jīng)理的許諾，五十多個人都記得這個矮墩結(jié)實的中年人朝著廚師小陳喊的那幾句話，要讓大家吃好啊，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要有啊，就看你的本事了。眾人情緒立刻高漲，紛紛嚷嚷。

那會兒，廚師小陳看著幾十米開外菜地邊的豬圈，臉上泛起得意的神色。一頭黑豬，是他十個月前執(zhí)意買來的，為的就是過年嗷嗷地宰了，讓久不聞豬肉香的同胞們好好過過癮。據(jù)說這豬是他頗費周折才買到的，在一個穆斯林國家，買豬這事兒有些難度。自從有了豬，小陳做飯做菜下料不準(zhǔn)的缺陷被完全遮掩。白白的大饅頭、半鍋的米飯和油膩膩的剩菜再也不會在光天化日下的垃圾桶里招蒼蠅了，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那頭豬吞下。有了豬，小陳端著一盆剩菜剩飯往豬圈走去的時候腰板便挺得直直的，遇到同事調(diào)侃也不再心虛氣短。

黑豬茁壯成長，日益肥碩，不過小陳卻不會殺豬，他說他手軟，捅不了那放血的一刀。他求了土方處的小趙，小趙在國內(nèi)開過狗肉餐館，長得人高馬大，會殺狗，想必也會殺豬。我看見過他從公路邊撿回遇車禍剛剛死去的狗，他拖著那綿軟的尸體，神色像剛剛打獵歸來的人。在我躲開的一會兒功夫里，那不幸的狗就被他分解成了一盆備用的肉。天上飛禽數(shù)鵪鶉，地上走獸數(shù)狗肉，他常常念叨這句話。

小趙眼里有一種光，他以這束光肢解他能看見的所有動物，包括飛過院子天空的鳥。我記得那鳥的羽毛在太陽下閃著深藍(lán)的光，像緞子一樣，美極了。它停在乳油樹上，不動了，想必它也迷戀那細(xì)碎的花朵。在我驚艷的時候，小趙去取他的獵槍，他說已經(jīng)想好了，這只鳥要清燉，加一把枸杞。我心里一緊，撿起一粒石子兒扔向鳥，深藍(lán)的羽翎閃爍了一下，它飛了。小趙悻悻地瞪著我，我的狗虎子懼怕他的眼神，躲在我的身后，哀哀地發(fā)出哭音。

其實，我們從不缺肉吃。我們駐地尼埃納周邊的村子，村民們經(jīng)常給我們送肉，我們有很多肉食的來源。比如說一頭干不動活的老驢、受了外傷瀕臨死亡的?；蜓?、不再產(chǎn)蛋的母雞，能換來現(xiàn)錢，老鄉(xiāng)們滿心歡喜。我想，老鄉(xiāng)們?nèi)羰侵牢覀円^年，這年和他們的宰牲節(jié)一樣盛大，會不會有更多的驢牛羊被他們的主人牽著，走在換取金錢的路上呢？

這會兒，廚師小陳在樹下忙碌，他大概凌晨就起床了。他指揮幾個本地姑娘幫廚在乳油樹下擺開陣勢。對一場節(jié)日盛宴來說，廚房太小了，他施展不開拳腳，他需要一個更大的操作間來完成經(jīng)理的囑托。不遠(yuǎn)處的水臺上擺滿了盆盆罐罐，一盆盆的肉或紅或白，在這清晨雨后的小風(fēng)中散發(fā)著微腥的氣味。姑娘們洗洗涮涮，剁肉擇菜。小陳微微皺著眉頭，看見我要出門去晨練，他說，賈姐，你在林子里看看有沒有蝸牛。

昨夜這場小雨，似乎就是專為送蝸牛而來的。平時待在土壤里、石塊下的蝸牛，在難得的濕潤空氣的誘惑下，背著它們的房子紛紛出動了。我經(jīng)過灌木林子，看見這些木訥的小家伙們大搖大擺地在小路上散步。測量工程師小鄧聽說我遇見了很多蝸牛，他立刻來了興致。他在法國吃過烤蝸牛，他說那是歐洲第一名菜，鮮美異常。而這里竟然有非洲蝸牛，想必味道不相上下。他拿了袋子喊我?guī)啡ス嗄玖肿永飺煳伵?。非洲蝸牛很肥，一只就有手掌那么大。這么肥厚的蝸牛，小鄧可不愿放過，他撿了滿滿兩袋子，回來的路上遇到更大更肥的，他就扔掉那些小的，邊扔邊輕聲嘟噥，你們再長長，下一次下雨再來撿你們。被挑出來的小家伙們，又被扔回林子里，懵懵懂懂，愣一愣，并不逃跑，它們沒有進化出逃跑的智商，只是把頭縮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定定神，覺得危險過去了，又伸出頭，繼續(xù)緩緩散步。它們覺得林子依舊安靜祥和。

回到駐地，小鄧把蝸牛倒進一個大桶，灌些清水，說是讓小東西們先吐吐泥沙，等幾個小時后，就能吃上難得的非洲大蝸牛了。我看見蝸牛們沿著桶壁往外爬，在桶口的邊沿，探出它們的小腦袋、頂著兩根小天線往外張望，小鄧拿一根小木棍挨個敲它們，它們就收回了天線也收回了腦袋，紛紛滾落桶里，像海螺一樣的殼互相撞擊出聲響。

小陳依然皺著眉頭，他瞅著桶里的蝸牛，紅燒還是油焗是他對這小動物全部的想象。小陳說他第一次見非洲蝸牛，這挑戰(zhàn)令他情緒高漲，胖圓臉紅嘟嘟，訓(xùn)斥黑妹的聲音格外響亮。他在導(dǎo)演他的宴席，他覺得由他導(dǎo)演的春節(jié)大餐，若是有更多的動物被擺上餐桌，那將是他廚師生涯中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我看見小陳在盤點肉的品種。他拿了一張紙和鉛筆頭，鉆進鉆出，他寫上豬，然后看了看姑娘們正在洗著的豬內(nèi)臟，一大盆曾經(jīng)消化剩菜剩飯的器官即將被人的器官消化。接著他又在紙上寫，再抬頭看，他的眼睛盯著那些帶著溫度的尸體，以及失了溫度已被斬成條塊稱之為肉的東西，盤算著能出幾個新菜式。他的眼睛望向蝸牛，那小東西們也正在桶的邊沿探出小腦袋望向他，望向這沸騰的屠宰場。他想在紙上寫上蝸牛，頓住了，蝸牛的蝸字讓他卡了殼兒。小鄧替他寫了，用那只在林子里抓蝸牛的手瀟灑地寫，我看見那個蝸字與眾不同，更大，更遒勁，更，鋒利。

當(dāng)然還有魚。在西非，那不是一般的魚。尼日爾河的支流巴尼河在我們駐地的小村莊附近接納了它自己的支流巴戈埃河。這條小小的河流在陽光下波光粼粼，老鄉(xiāng)們的獨木舟穿梭其上，他們捕魚。我經(jīng)常聽到廚師小陳和漁夫的對話，他們說capitaine，這是法語上尉的意思，名貴的尼日爾河上尉魚就產(chǎn)自這里。我經(jīng)常看見廚房的地上，那還活著的上尉魚在扭動翻騰，乳白色，身背有隱約可見的三道黑杠，像上尉軍官的肩章。我見過的上尉魚大的十幾公斤，小的三五公斤。小陳是湖南人，做魚總是太辣。我曾經(jīng)建議小陳清蒸capitaine，除了鹽不放任何作料，結(jié)果大家贊揚味道柔細(xì)鮮嫩。從此，這有著軍銜的魚，便成了蒸籠里的?？汀６巯逻@春節(jié)的大餐備料當(dāng)然不能沒有上尉魚，早就有機靈的漁夫給我們送來了幾條中等體型的capitaine，它們迅速被刮掉了肩章，又被剁成塊狀。爐子上的蒸籠彌散著熱氣，像巴戈埃河上的晨霧。

還有什么呢，在小陳興奮又忙碌地盤點著肉類的時候，兩個當(dāng)?shù)厝私o我們送來了鱷魚肉。我看見小陳兩眼放光，小趙兩眼放光，小鄧兩眼放光。我的那些搞工程的男同事們幾乎個個兩眼放光。馬里的首都巴馬科號稱鱷魚之都，市場上鱷魚皮帶、鱷魚皮包，從精致到拙樸比比皆是。但是我沒有聽說過人們吃鱷魚肉，我猜不出那些貢獻(xiàn)皮膚的鱷魚是死于人為的殺戮還是壽終正寢，這個國家的法律保護鱷魚嗎？這些疑問我找不到答案。我的同事們眼睛里的光芒讓兩個老鄉(xiāng)篤定這檔子買賣肯定成交了，或許還將奠定日后繼續(xù)合作的基礎(chǔ)。

麻袋里那一堆肉被拎進了廚房，激烈的討論在廚房門口展開。他們?nèi)轮?，說著一些字眼，蒸、煮、燉、炒、烤……無非是這些，還有什么方法能弄熟一塊肉，我想不出了。我其實是極想去看看鱷魚肉的，我不知道那些肉到底是怎樣的一團東西，尚未失血的紅色？失了血的白色？帶出蘊含不多的一些血的粉色？但我終究是不敢，我心存畏懼。我看見麻袋下面洇出一片水漬，抑或是血漬，有液體順著麻袋的紋路薄薄淺淺緩慢地滲出，在地板上匯集，往屋外流淌，如一條在大地之上找尋生路的孱弱小河。

我在尼日爾河邊見過在水中自由沉浮的鱷魚，它們行動遲緩，這遲緩不是因為笨拙，而是源于強大和傲慢。號稱初龍的鱷魚，是迄今發(fā)現(xiàn)活著的最早和最原始的動物之一。我在馬里的城市運動會上見過一個代表團的形象小姐，她就是一副鱷魚裝扮，高高的發(fā)髻做成鱷魚頭部的形狀，身穿有鱷魚花紋的緊身長裙，儀態(tài)萬方的樣子性感動人，人人都喊她鱷魚小姐，爭相和她合影留念，她是一條鱷魚的美麗化身。馬里人以鱷魚為自豪。不過眼前的情景讓我明白，沒有什么能抵抗利益的誘惑。兩個老鄉(xiāng)拿著錢走出院子，他們向原野深處走去，興奮，急促，慌不擇路。

人人都興高采烈，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厚，空氣中飄著濃郁的熟肉的香味。一盆盆生肉經(jīng)過那些帶著火字旁的字眼的錘煉，終于發(fā)出人類企盼的味道。中午，天空多云，太陽偶爾露一露臉，又有一陣小風(fēng)來助陣，小院竟然有了微弱的涼爽，掛在乳油樹上的幾個燈籠輕盈擺動著紅色的穗子。六張大餐桌擺在乳油樹下，姑娘們開始上菜。哦，我險些忘記了描述一道菜，或許是因為那道菜在經(jīng)理的干預(yù)下最終沒有擺上節(jié)日的宴席而被我忽略。那是蟒蛇肉。兩米多長的一條蟒蛇，被幾個老鄉(xiāng)打死在草叢里。他們走了很遠(yuǎn)的路，打聽我們的駐地，送來了，當(dāng)然是為了賣個好價錢，他們?nèi)缭噶恕Ｎ覀兊脑鹤邮歉鞣N肉類的消化地，天上飛的、陸地跑的、水里游的，尋常的、不尋常的，吃過的、沒吃過的。動物們被肢解、破碎、炙烤、咀嚼、吞咽，然后成為談資，我的同事們以吃過動物的種類多而自豪，他們打著飽嗝，瞇著被酒精染紅的眼睛，心滿意足。不過，蟒蛇肉沒有被端上餐桌。經(jīng)理在蟒蛇肉出鍋的那一刻突然憶起上一次聚餐吃過蟒蛇肉后，工地的大貨車側(cè)翻在路邊的水溝里，攪拌機又殘了工人的一只手。一個當(dāng)?shù)氐睦先苏f，蟒蛇是靈性動物，不能食用。那么這是警告么？經(jīng)理默想片刻，臉色凝重，蟒蛇肉便被擱置在廚房的案板上。青紅辣椒襯托的一盆肉，冒著熱氣，撩撥著人的欲望。期間不停地有人溜進廚房，他們找筷子取勺子。小山般隆起的一盆肉被漸漸削為平原，又慢慢塌下去成為盆地，后來，菜盆里只剩青紅辣椒，蟒蛇不見蹤影了。沒有人再提起這盆菜，經(jīng)理也忘記了。

小鄧格外關(guān)注蝸牛，廚師小陳用辣椒爆炒了蝸牛，小鄧和小陳就蝸牛的做法還產(chǎn)生了一些爭執(zhí)。我聽見小鄧說，你怎么不油焗啊，你怎么什么菜都用辣椒啊。小陳有些惱怒，把鍋鏟遞給小鄧說，你來你來。小鄧被這句話噎住了，他走到水臺上，一腳踢翻裝蝸牛的桶，一只漏網(wǎng)的蝸牛從桶底緩緩爬出來，小鄧愣了一下，蝸牛也愣了，他們互相看著。

院子里熱鬧異常，肉香酒香飛揚。蝸牛端上桌，同事們紛紛贊揚蝸牛有鮑魚的口感。大家敬酒，給經(jīng)理敬，祝工程順利，祝經(jīng)理高升。又互敬，祝平安，祝好運，祝年年能吃這么多的肉。小鄧喝酒后，臉色微微泛紅，他放下酒杯，舉起筷子，這兩個動作交替進行，很是愜意?？磥砦伵：芎纤奈缚冢恢欠駟酒鹆怂姆▏洃??；蛘哌@是一次全新的體驗，日后將成為這個測量工程師的新標(biāo)桿。

風(fēng)就那么吹著，乳油樹葉嘩啦啦響，這一天少見的涼爽或許是氣象記錄上罕有的，而這場品種豐富的宴席也是我的同事們記憶中罕有的吧？

本來多云的天空又飄來幾塊更大的云朵，太陽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蔽。小鄧大概是喝醉了，他有些搖晃地走到我旁邊，口齒哆嗦地說，賈姐，你猜我看見了什么？我吃最后一口蝸牛肉時，看見了蝸牛的表情。我推想，大概是廚師小陳沒有把蝸牛切得更小更碎，那小腦袋小天線的樣子再次闖進了小鄧的眼睛吧。我停下了筷子，琢磨小鄧的用詞，我本來正想把筷子再次伸向上尉魚，這尼日爾河上尉魚肌肉雪白晶瑩，令人聯(lián)想到它身份的名貴。但我停住了，表情這個詞以及小鄧的表情讓我的筷子突然停在半路上。這個學(xué)理工科的小伙子，我懷疑他是否知道臉和表情的區(qū)別，小鄧用手捂著嘴巴，皺著眉頭，面容痛苦或者說憂傷，仿佛有令他撓心的東西在他的胃里暗涌，他咬著牙又說了一遍，他看見了蝸牛的表情。

除了我沒有人能聽懂他的話，都說他醉了，而這會兒似乎人人都在說醉話。我愣了片刻，我抬眼看見了院子周圍有很多人，是我們的雇工和鄰居。他們站在鐵絲網(wǎng)外，很好奇地觀看我們過節(jié)，女人們嘰里咕嚕地說著話，孩子們眼睛睜得大大的，有的還張著嘴，用舌尖舔著嘴唇。我又望向我的同事們，我仔細(xì)端詳那些臉，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想從這些臉上剝離出表情。我想我大概也有幾分醉了吧，那些臉慢慢模糊和重疊，表情不知所蹤。

我離開餐桌，回到我的土坯房，坐進一把搖搖欲墜的椅子。我看見那棵爬藤又長了一點，細(xì)腰蜂已經(jīng)筑好了巢，螞蟻們突然不知去向，它們放棄了建設(shè)中的城堡。我趁著醉意，突然想編童話。細(xì)腰蜂、螞蟻、蝸牛、capitaine、鱷魚、蟒蛇，紛紛繁繁的動物們，走進我的童話，演繹一個前世今生、恩恩怨怨的故事。嗨，那個在巴戈埃河邊漫步的英俊上尉，是某個魔法把你變成一條魚的嗎？

這世上一些動物以食材的方式進入我們的生活，而另一些動物，它們應(yīng)該是童話吧。正這么想著時，我打了一個飽嗝，肉類混合的氣味翻滾上來，虛偽感和罪惡感頃刻間摧毀了我的童話。

房間里慢慢有了股從隔壁廚房溜進來的油煙氣味，渾濁，復(fù)雜，粘膩，它們是多種動物肉類的混合味。我便又離開房間，離開眾聲喧嘩的院子，去附近的芒果園透透氣。太陽時隱時現(xiàn)，風(fēng)也一陣陣輕輕吹拂。這里安靜，有植物的芳香。我遇到了小鄧，他正蹲在一棵芒果樹下看螞蟻搬家。小鄧站起來問我，賈姐，饕餮大餐中的饕餮是什么意思？我說，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兇獸吧，據(jù)說它食欲巨大，有一個大頭和一張巨嘴，但是沒有身體，因為瘋狂貪婪，它竟把自己的身體吞吃了，從此它更無所畏懼，某一天或許會吞噬天地。小鄧張了張嘴，又趕緊閉上，眼睛望向空茫之處，不再言語。

院子的方向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這稀奇的聲音吸引著一群群的尼埃納村的老鄉(xiāng)們穿過芒果園朝我們的院子走去，他們?nèi)タ礋狒[，去看大紅的燈籠輕輕蕩漾，看乳油樹下豐盛熱鬧的宴席，正在高潮。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