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秦羽墨
秦羽墨 湖南永州人,80后。作品發(fā)表于《天涯》《 青年文學》 《散文》 《西湖》 《滇池》 《廣西文學》 《青年作家》《啄木鳥》《湖南文學》等刊物,并被《散文選刊》 《散文海外版》轉載,入選過《中國年度最佳散文2011》 《中國年度最佳散文2013》《 中國年度最佳隨筆2016》 《海外文摘》等多個選本,散文集《通鳥語的人》入選中國作協(xié) 2016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烏鴉在村口叫了三遍,明生爺爺?shù)哪强跉膺€沒斷,守在床前的子女把一切后事準備好之后,突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了。老大說,還是去問問黑子,弄清咱爹到底啥時候走,也免得我們在這瞎猜。在蒿村,我被認為是一個通鳥語的人,這首先表現(xiàn)在預測吉兇禍福上。我說,還沒到時候呢,再叫兩遍才走得成。烏鴉叫到第五遍時,明生爺爺準時走了。
你問我為什么懂得鳥語,我也不知道。烏鴉和貓頭鷹叫意味著大兇,吃屎鳥叫意味著有禍,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只是兇究竟什么時候來,禍究竟有多大,誰也不敢保證。至于水澗鳥“雨嘩嘩,雨嘩嘩”叫的時候,雨到底下還是不下,就更沒人敢說了。只有我能確切地知道是禍還是福,是雨還是旱,這一切都是從鳥語中得知。起初我也只是猜,經(jīng)過幾次,均出人意料地毫無差錯,大家就都把我當成了通鳥語的人。
鳥站得比人高,看得比人遠,比我們更能理解世界,知曉生死的秘密。鳥在天上,人在地上,在鳥的眼里村子不過是大地上一個小小的細枝末節(jié)。我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怎么活著,將來如何死法,所有這些都毫無遺漏地落在鳥的眼睛里,它們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們看待一只蟲子。大家認為人有必要通過鳥語和上天溝通,與自然對話,村里需要一個通鳥語的人,為我們預知未來。這人是世代相傳的,以前是明生爺爺,現(xiàn)在輪到了我,至少他們是這么認為的。
真正知道一切的是鳥,不是我,我不過是湊巧聽懂了其中的一兩句。如果說我真有什么異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我比別人更多地浸泡在鳥的世界里,成天與鳥為伍,也許是它們在無意中把秘密透露給了我。
那些年,人生的重要事情遠沒有來到我生命里,我整天無所事事,像一只野鳥在山里四處轉悠。就像我們談論和自己毫無關聯(lián)的事情一樣,我發(fā)現(xiàn),鳥類在沒事的時候也談論我們,談論村子里發(fā)生的一些可笑事情,言辭確鑿,夾雜冷嘲熱諷。比方說,到了該播種的時候我們卻因為偷懶晚了兩天,該殺蟲的時候我們又因為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耽擱了,結果那一年,我們只收回了一袋一袋的秕谷。我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主宰,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原來竟不過是鳥類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已!當我們面對滿山的鳥語花香,從未想過這些好聽的鳥語中有多少是關于自己的。喜鵲和黃鸝的美好歌聲并不是為我們準備的田園詩,而是送給自己的情人,我們是如此的自作多情!它們從來就不曾為我們歌唱過,我們的生活如此拙劣,沒有什么值得歌唱的,如果哪一年我們意外喜獲豐收,它們的歌聲也是獻給糧食,而不是我們——地里所有的莊稼在進倉之前都要先滿足它們。人類在為它們種糧食,充當了動物們的工具。鳥類在為自己歌唱,長鳴是憂傷,短促是喜悅,它們只會把歌聲獻給養(yǎng)育它們的大山,頂多還有春天里的那一片陽光,就是沒有我們。只有在閑來無事的時候,它們才會注意一下村里的人事,為即將到來的禍事對我們表示同情,站在村口叫一陣。
這是人的無知與可悲。
人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可笑之處,但當我聽見它們如此嘲笑我們,心里終究憤懣難平,說服不了自己置若罔聞。我試著把自己當成鳥,調動語言潛力去學習各種鳥叫,試圖從不同的音調中窺探鳥語的秘密,揣摩它們的心思,擺出一副與它們和平共處的樣子。經(jīng)過幾年苦練,我終于學會了各種各樣的鳥叫,老鷹、鷂子、畫眉、白頭翁、水澗鳥、麻雀等等,不下十余種。
有一年春天,陽光明媚花香四溢,山谷里百鳥齊鳴呼朋引伴,我故意跟在后面,一下這么叫,一下那么叫;一下學這種鳥叫,一下又學另外一種鳥叫。結果,我的叫聲擾亂了鳥語的秩序,它們言語混亂,整個山林鬧哄哄的,鳥語雜亂無章,無法表達出明確的意思,它們一下子陷入了交流的困境,變得全然不明白對方了。而我呢,就躲在一旁看笑話,直到它們明白過來自己被愚弄了為止。那時我想,鳥到底比不上人有智慧。
鳥類的遮眼法也瞞不過我,我掏過很多鳥窩,捕獲過無數(shù)的鳥。那些年,家里堆著這樣那樣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鳥蛋,擺著各種鳥籠,引來其他孩子無比羨慕的眼光,他們想得到這些,必須拿其他東西來換。我知道什么鳥喜歡在哪里筑巢,它們什么時候容易瞌睡被抓。田雀的巢像一個“7”字,它們不會把巢筑在草木深處,而是在人眼皮底下,在最容易看見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大路邊;巖雀的巢筑在拳頭大的倒立的石縫里,只有這樣才會避免下雨被淹;體型大的鳥,一般都不會在自己巢穴附近活動,須長時間的觀察和跟蹤才能有所發(fā)現(xiàn),像鷂子,它們把巢筑在了高大的楓樹或松樹頂上,而貓頭鷹則喜歡待在古樹的枯洞里……
鳥雖屬益類,一旦繁衍過分,就會鳥多為患,對人構成威脅。大人們說,三年災害就是麻雀把村里的糧食吃光了,害得大家都餓肚子。所以,該抓的依然要抓。我抓鳥并不因為他們的說教,我只是羨慕鳥的翅膀,想著能像鳥一樣飛翔??晌茵B(yǎng)過的鳥除了少數(shù)幾只趁我不注意飛走了,大多都郁郁而終,命不長久。
那一回,我抓了一只田雀,連巢帶蛋一塊兒端了。回家的路上它一直在叫,它的同伴一路尾隨,飛飛停停跟了我?guī)桌锷铰?,到家了都不肯離去。我把它關到了籠子里,另一只在門前的杜仲樹上叫了整整一夜。我聽得懂那種呼喚,撕心裂肺呼天搶地,就像那次母親中暑昏迷不醒時我的呼喚一樣,吵得我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早上我打開門時,它還在杜仲樹上沒走,它發(fā)出的叫聲已經(jīng)嘶啞。我太殘忍了,拆散了一個原本美滿的家庭,害得一對恩愛夫妻妻離子散,這是多大的罪過啊。我把那只鳥放了,巢和六個鳥蛋也都放回了原處,為了確保巢的結實可靠,不被風吹倒,還忙活了半天幫它重建家園。過了幾天我再去查看,卻發(fā)現(xiàn)巢里的六個鳥蛋已經(jīng)壞掉,那兩只鳥放棄了這個家,也拋棄了它們的愛情結晶,這一切都是緣于我的貪婪。
從那以后,我沒有再抓過鳥。
十五年后的一天,我在遙遠的城市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奶奶病重恐怕不行了。奶奶的病是陳年頑疾,已經(jīng)拖了很多年,這次我們終于被醫(yī)生告知要準備后事,無論怎么請,醫(yī)生也不肯上門了。我回到家,奶奶已經(jīng)奄奄一息,只認得人卻說不出來話。我們幾個后生輪流守夜,守了幾天卻突然不見動靜了。寒冷的冬天,鄉(xiāng)下沒有暖氣和空調,守夜人一個個凍得夠嗆,奶奶沒走,我們都被凍成了重感冒。
烏鴉已經(jīng)在村口叫了不少天,二叔問我,奶奶還有多久?應該得撐五六天吧,我說。村里一個掛著長鼻涕的孩子卻說,頂多兩天。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二叔只會聽我的,結果,奶奶第二天夜里就走了。所有人都埋怨我,害得大家沒能為喪事做好充分的準備。我的預測竟然失敗了,長鼻涕孩子對了!
這一切其實早有預兆,只是當時沒引起我的注意。十一長假我提著照相機回到鄉(xiāng)下,想拍一些鳥巢的攝影,可我在山里找了兩天竟然沒發(fā)現(xiàn)一個巢,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以前我半天就能找出好幾個來。我能隱約聽見散落在林子里的鳥叫,但我確定不了它們的準確位置。我學鳥叫,想引它們出來,結果發(fā)現(xiàn),我的嗓子像堵了一團棉花,吐不出像樣的聲音。我在回家的車上被吹感冒了,喉嚨里淤塞著痰,學鳥叫是需要尖音的。群山之中,面對眾鳥,我一時啞然失語無言以對,成了一個失語的人!我竭盡全力終于叫了幾聲,它們也愛理不理,我只好失望地退出林子。當時我把一切歸結于感冒,沒想過更多。
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以一只鳥的身份融入到它們中去,好像那里的生死已經(jīng)與我無關。它們已經(jīng)聽不懂我,我也不再懂得鳥語,就像不懂得這個村莊的生與死。
現(xiàn)在,通鳥語的不是我,是村里的另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