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艦戈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研究所博士后流動站,北京100732)
汪淇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杭州文人、書商和編輯出版學家,為繁榮明末清初的圖書文化事業(yè)作出了重大貢獻。他生于萬歷二十三年(1604),字右子,號憺漪,棄儒從道后改名汪象旭,號殘夢道人,大約從1658年開始專心于道教。他性格直爽,喜好交游,與當時的文人結社唱和交游甚密,曾以“還讀齋”“蜩寄”之名創(chuàng)作、編輯和刻印書籍,出版圖書種類廣泛,其中經、子、集類都曾刻印。隨著出版刻書業(yè)的繁榮,編選各類圖書總集成為一時之風尚,各種不同主題和風格的總集圖書如雨后春筍般大量刊刻出版。尺牘總集編選也不例外,在明末清初幾十年間刊刻出版尺牘選集曾流行一時。這些具有代表性的尺牘選以系列形式集中呈現,其編選標準、編輯方法、選題來源以及體例和內容不盡相同。汪淇在創(chuàng)辦“還讀齋”出版刻書的過程中,展示了圖書種類齊全、選題內容新奇和注釋清晰等編輯思想及特點。
汪淇創(chuàng)作刻印圖書眾多,學術界已考證出其刻印出版的古籍現存22部,如《學心賦直接》《呂祖全傳》《西游正道書》《武經七書全文》《詩經人物備考》《西陵十子詩選》《萬病回春》《士商要覽》和《分類尺牘新》三編等。筆者經過進一步考證,新增12部,有《漢書纂》《通鑒纂》《增補武經集注大全》《新鍥精選簡要易覽通書》《重訂武經七書參同集》《新編百戰(zhàn)百勝七書衍義》《新編百戰(zhàn)百勝令法引證韜略世法》《新編百戰(zhàn)百勝武侯兵要箋注評林》《歲寒堂初集》和《歲寒堂存稿》等,有些是“還讀齋”刻印孤本。這些古籍文獻的發(fā)掘與考證,有利于擴大對汪淇編輯出版思想研究的視野,也有利于更好地了解明清圖書文化出版事業(yè)的發(fā)展,豐富歷史文獻研究的成果。
在文集編選過程中,新奇而有創(chuàng)意的作品能起到先聲奪人、強烈吸引讀者的作用。汪淇在編選《尺牘新語》時以新人、新事和新奇為主,其《分類尺牘新語》規(guī)則要求:“務采新奇,朝花夕秀,賢得其時;人舊衣新,各從所適。欲驅尺牘之濫,不廢寸陰之功。”*汪淇:《分類尺牘新語》,選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6冊,齊魯書社出版社1997年版,第361頁。在《尺牘新語二編》凡例中寫到:“是編斷自近時新牘,不列舊人?!?汪淇:《尺牘新語二編·凡例》,康熙六年(1667)刻本,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三編尺牘文選皆以新奇為主,又單列凡例續(xù)集或作說明,“茲選以新穎古韻為主,爽處似噉哀梨,艷處如披蜀錦。”*汪淇:《尺牘新語廣編·凡例》,康熙七年(1668)刻本,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新奇而能醒人眼目,讓人印象深刻?!秴巫嫒珎鳌贰段饔巫C道書》都是當時比較流行的歷史故事,經汪淇進一步創(chuàng)作,“八仙故事”“西游記”等成為家喻戶曉、流傳至今的經典作品。
在出版各編各類圖書文集時,對新奇之選、未刻新篇或引用文選,汪淇都會在評語中加以詳細注明:一是表示此類文章未經刊刻,當屬新奇之選;二是為圖書出版打廣告,告訴讀者刻書出版物的獨特性。這種“引文有源”的做法,很好地體現了圖書出版嚴謹性的要求,對查找歷史古籍文獻源頭也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在我國古代,書房主為了追求利益而抄襲名家作品是常態(tài),但汪淇實事求是地標明文獻注釋及來源,在那個時代實屬難能可貴。如在《尺牘新語二編》紀映鐘寄給程守的文章評語中,特別強調“伯紫尺牘滿天下,此與非二新柬,未經坊刻,特為選布。”*汪淇:《尺牘新語二編(卷七)》,康熙六年(1667)刻本,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還有一些評語特別表明,這些尺牘是“新語”先刊刻,而非來源于別的尺牘選集。
征稿是圖書編輯尤其是報刊、雜志編輯主要的稿源。古代的征稿一般不需要支付稿費,因為文人墨客皆以能被選用為樂事,不會索要稿費,圖書出版也因此減少了開支。汪淇在編輯“尺牘新語”文選時也采用征稿方式,使“尺牘新語”傳播范圍更大、讀者也更多。汪淇曾說:“拙選亦遍寰區(qū),茲繼二編而起者為廣編,小齋中四方糜至之牘,雖如云如雨,如墨如荼?!?汪淇、吳雯卿:《尺牘新語廣編(卷十八)》,康熙七年(1668) 蜩刻本,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文中雖有夸張之語,但從中可以看出,征稿確有其效,四方來稿逐漸增多,閨閣之類的尺牘也逐漸豐富。
汪淇一生編輯出版圖書眾多,內容涉及醫(yī)學、經商、地理、文學、武術、史學、經學和宗教等領域。分析汪淇親自編輯創(chuàng)作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可以發(fā)現其編輯出版思想。他的編輯思想對現代編輯出版工作也具有一定的指導和借鑒作用。
《尺牘新語》三編由三部尺牘書籍組成。尺牘是指古代人寫的書信、札記等文言,《尺牘新語》三編是一部含有名人、釋道和閨閣等尺牘系列總集,是清代具有代表性的尺牘總集之一,也是汪淇的重要作品。汪淇在出版文集時,不論君臣、名人還是平俗之人,只要符合要求的都收入集中,以當代人為主。他在《尺牘新語二編》凡例中說:“是編斷自近時新牘,不列舊人,正如西山朝來,致有爽氣。所以他本中前代名公巨卿,騷人墨士佳篇,非不累累,不欲蒙混入選。”*汪淇:《尺牘新語二編·凡例》,康熙六年(1667)刻本,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雖然前代騷人墨客的文章琳瑯滿目,但是時代新人的文章正如西山清晨的空氣一樣,給人以清爽之感,所以該書在人物選擇時基本以近人新牘為主。這與其“新奇”的編輯原則相呼應,也與刻書家周亮工、李漁等人的編輯思想不謀而合,但其編選思想顯得更靈活。在《尺牘新語》三編中,一些前輩的尺牘也入選其中,有些前人雖已逝,但與其書信往返的友人還健在,因其友而存其牘。如《分類尺牘新語》中有董其昌寫給汪汝謙的尺牘一封,徐士俊在點評中說:“文敏公與先叔祖景雍公己丑同榜且同在詞林,情好嚴密,因世代已遠,不欲概入搜羅。此牘乃汪子與可,出其尊公所藏手書數十則中持存其一,以明交誼耳?!?汪淇:《分類尺牘新語(卷十九)》,選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00頁。另外,一些未經刊刻的新奇的前人尺牘也會被加入文選之中。
《尺牘新語》三編中,除平時所見文人君子之外,釋道、女子之文也可入選,并在二十四門分類中創(chuàng)新編設“釋道、閨閣”兩大類,這在明末清初尺牘總集中是一種創(chuàng)新,同時設有釋道和閨閣兩類的也只有新語三編*蔡燕梅:《康熙時期明末清初尺牘總集編選研究》,復旦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9-40頁。。此兩門類的增設,與明清社會經濟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相適應。當時工商業(yè)迅速崛起,在南方經濟相對發(fā)達的蘇州、徽州一帶,人門對金錢財富的崇拜甚至超過科舉做官,各種通俗藝術也加入其中,出現一些低級、奇特、色情和淫穢的作品。汪淇的“釋道閨閣”文選,采用富有人生哲理的釋道言語和情感細膩、文采俊秀的女子之吟。其編輯指導思想是:釋道、閨閣作品新奇細膩而不低級庸俗,眾人受益匪淺而不誤導人。在《分類尺牘新語》和《尺牘新語二編》的釋道類小序中,他詳細闡述了對儒釋道三家所持的觀點:“汪憺漪曰,自秦漢以來,釋道便與吾儒鼎時,但以一言蔽之曰,儒教可以無釋道,而釋道必不可以無儒教。由此推之,三教之輕重可知矣?!?汪淇:《分類尺牘新語(卷二十一)》,選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505頁。在汪淇看來,儒、釋、道三者都是勸人為善的道理。除專列“釋道”一門討論釋道尺牘集中到一起,在《尺牘新語》三編中,還收入大量佛教的文章,如釋正巖、蓮池大師、釋智學和釋道白等近20人,不僅收錄與“釋道”相關的尺牘,也收入其他符合各門分類的尺牘。
汪淇所交諸友中有很多信奉道教之人,他們經常在往復尺牘中以“道兄”“道友”之名相稱。《尺牘新語》三編文選不僅涉及談佛論道的內容,還有勸人不要妄信求仙的尺牘,如《分類尺牘新語》“嘲諷類”中,列徐士俊、查望、黃周星、林時對、葉生和韋人鳳六人各作《柬汪憺漪》書信,均奉勸甚至諷刺汪淇不要過分追求神仙之事。更有甚者,該書還將“道友求仙丹”之類的尺牘也收于其中,如初編“慰問類”中,有一則余復亨寫給汪憺漪的尺牘,感慨“人生幻泡,亦可悲矣。邇來聞足下道力日深,元修日粹。死者死矣,生者必當長生。他日足下拔宅翀舉時,幸分藥灶余丹賜我,毋令淮南雞犬,白日驕人也。昔人云,茍富貴,毋相忘。弟則曰,茍神仙,毋相忘,愿足下識之?!?汪淇:《分類尺牘新語(卷十五)》,選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96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469頁。它豐富了“尺牘新語”的內容,可以讓后人進一步加深對明末清初社會生活的認識。
汪淇十分重視女子、閨閣相關的尺牘,單列“閨閣”一門類,專門記錄有關女性題材或者女作者的尺牘文章,并依據內容分類。女性作者在《尺牘新語廣編》中數量激增,主要原因是當時汪淇的編輯思想有了一個與社會進步相適應的比較大的變化。
《尺牘新語》三編反映了汪淇的編輯思想:實事求是地記錄友人、新人佳作,不論釋道、閨閣,只要符合時代潮流皆可入選。
汪淇曾多次參加科舉,但均名落孫山,他把儒生的這種落榜感慨與對社會的不滿情緒編輯到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汪淇中年以后棄儒從道,改名汪象旭。明清小說中對黃粱夢故事進行重大創(chuàng)作的是他編創(chuàng)的《呂祖全傳》,由夢中的三個小故事串聯而成。第一個故事,呂洞賓中狀元,受皇帝賜婚,任豫州刺史;第二個故事,寫呂洞賓對父母的思念之情,并向妻子文氏交代自己還有一個結發(fā)妻子劉氏,文氏頗為知書達理,當即表示要將呂洞賓的父母及劉氏接來,并甘愿當側室;第三個故事,在河內道節(jié)度使任上,詳寫呂洞賓布兵擺陣大敗突厥的過程,最后,在河陽節(jié)度使任上,父母皆亡,因處邊鎮(zhèn)要害不許丁憂,只能于任上為父母辦理喪事。呂洞賓因“正舉父母殯,遲延一刻”被下獄,又因讒言而即將被斬首時夢醒。呂洞賓通過黃粱夢認清了官場榮華富貴的本質,感慨:“一炊黃粱,世事三十載,其間富貴榮華,生死哀樂,如斯而已。”*汪淇:《呂祖全傳》,康熙元年(1661)蜩寄刊本,現藏于美國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
黃粱夢在人物設定上沿襲《純陽帝君神化妙通紀》以來道教北宗的傳統,入夢省悟的是呂洞賓,指點度人的是鐘離權,在故事情節(jié)上與南宗盧生夢黃粱的內容相似,也加入了更多作者自己的思想和內容。黃粱夢三個故事分別體現了呂洞賓智、孝、勇以及所謂“忠孝不能兩全”等思想,這既是儒家倫常的體現,也是汪淇創(chuàng)造性地加入黃粱夢的內容之一。此外,《呂祖全傳》還是唯一一部試圖將道教南北二宗黃粱夢故事融合在一起的作品,不僅詳細講述了鐘離權讓呂洞賓做黃粱夢和地獄夢的細節(jié),還將呂洞賓度盧生的故事也納入其中。呂洞賓受到鐘離權點化后云游四方,積累功行,以便成仙,在邯鄲道遇盧生,遂別而往,此則為邯鄲夢也。汪淇將此夢改名為“邯鄲夢”,作為呂洞賓積累功德的作為之一,只用寥寥數語就寫完此夢。雖然邯鄲夢并不是全文的重點,對夢境細節(jié)也沒有一一展開,但其對兩種黃粱夢的融合乃是歷史上的首次嘗試,“在理論上承認了這兩個傳統的黃粱夢故事”*吳光正:《八仙故事系統考論》,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56頁。。改編出版名著是每一位編輯人的夢想和現實之路,汪淇在改編創(chuàng)作《呂祖全傳》時,加入了自己生活的真實寫照,開辟使用第一人稱“我”敘述故事的先河,為文學作品“我”的進入樹立典范。
康熙二年(1663)刻刊出版的百回本《西游證道書》,是現存《西游記》最早的清代版本之一,對《西游記》的流傳和后世《西游記》文化的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另一個版本是萬歷本,由南京世德堂刻刊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與萬歷本相比,《西游證道書》增加了唐僧出身故事即“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和“丘長春真君傳”等內容。
《西游證道書》在清朝200多年間廣泛流傳,汪淇編輯評注創(chuàng)新的《西游證道書》是在原創(chuàng)版本的基礎上改編而成的。作為一名書商,汪淇選擇社會流行的神魔宗教小說《西游記》為出版作品,為他創(chuàng)辦的“還讀齋”出版社帶來了豐厚的利潤。圖書編輯出版創(chuàng)造經濟價值,這也是一個書坊主必須具備的編輯思想之一。
《尺牘新語》三編文選中,釋道、閨閣類尺牘的入編,或許有瑕疵,但汪淇的編輯思想秉承了我國古代最傳統的道德觀念,比同時代的人有較大進步。汪淇在編輯《尺牘新語廣編》中選用較多女性作品,一方面是豐富尺牘材料來源,另一方面與汪淇的現實經商思想有關。釋道和女性類題材及作者更能吸引讀者眼球,可以擴大圖書出版發(fā)行數量,創(chuàng)造更大的利潤,這也是一位江南書商、圖書出版家的現實追求。從汪淇對傳統道教故事的改造中可以看出,《呂祖全傳》的主要故事框架和內容都是自創(chuàng)的,與其他道教小說有明顯的不同之處。在《西游證道書》和《呂祖全傳》中,汪淇不僅改造了傳統道教故事的結構,還將自己對道教的認識、看法以及儒家傳統的忠孝觀念巧妙地融入故事之中,借小說傳播道教思想,這是他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目的之一,也是他自創(chuàng)小說與其他書坊主創(chuàng)作整合小說的最大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