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娟

孩子躺在襁褓里，嗷嗷待哺，他們一邊哭，一邊揮舞著小手，想要抓住點兒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他們被家人丟棄在垃圾堆旁，或者某個偏僻的角落，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們不僅孤單，甚至會在寒冬里度過難熬的一夜。每次看到或者聽到這樣的新聞，都會讓人心疼，心疼這些遠離母親懷抱的孩子，心疼他們竟然是被自己最親的家人遺棄。

據(jù)統(tǒng)計，中國現(xiàn)在每年的棄嬰數(shù)量達到10萬人，而這些棄嬰中，至少有90%是因為有某種出生缺陷而被丟棄的。孩子被丟棄之后，他們的去向便成為了決定命運的關鍵。

有這樣一家民間公益機構—“樸質公益”，致力于改善棄嬰的生存條件，讓他們重新回到溫暖的懷抱里，再次被人溫柔以待。

“樸質公益”的發(fā)起人叫徐樸，是一名理工科博士，曾在中興通訊、飛利浦等企業(yè)從事天線設計和研發(fā)管理。但她在40歲那年，為了一群被遺棄的孩子，辭去了自己的工作，她想讓那些被遺棄的孩子長大之后知道，他們也曾被人深愛過……

當了媽媽之后，就特別容易被孩子打動

徐樸說，做了媽媽之后，心就變得柔軟起來，很容易被孩子打動。2004年，她懷孕的時候，經常會跟網友交流育兒信息，這期間，她會看到一些生病孩子的父母在網上發(fā)布的求助信息。想到那些正被病痛折磨著的孩子，徐樸就會心痛。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給一些生病的孩子捐錢，也會跟其他網友一起給孩子們籌款;有孩子到上海做手術，他們還會幫著找醫(yī)生或者幫忙掛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2006年，徐樸去醫(yī)院看望一個生病的孩子時，遇到了另外一個生病的孩子—蕓寶。蕓寶是一個先天無肛的棄嬰，當時一個基金會正資助她在上海做手術。因為不能排便，也不能吃東西，十幾個月大的蕓寶看起來非常虛弱。那天回家的路上，徐樸一路都在想著蕓寶，想著想著心里就難過起來。她想等蕓寶做完手術之后，作為寄養(yǎng)家庭照顧她。回家后，徐樸跟老公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很快就同意了。那兩年，徐樸在外面所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也很支持。很快，他們成了蕓寶的寄養(yǎng)家庭。

手術后有一段時間，蕓寶還不能自主排便，徐樸和老公就嘗試給她按摩，帶她去做針灸。那時候，蕓寶的“便便”就是夫妻倆的大事，如果哪次蕓寶自己拉出來一點點兒，老公就會激動地給徐樸打電話：“崩出來一點兒！”

也許是蕓寶身體太虛弱的緣故，也缺少足夠的訓練和交流，她的語言和動作發(fā)展都滯后，徐樸和老公照顧蕓寶就像照顧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一點點兒教她怎么趴著、怎么挪動、怎么慢慢站立。一歲多的蕓寶跟人互動時，沒有任何語言，更沒有表情，徐樸和老公沒事的時候就跟她說話，而且每次表情和語氣都很夸張，希望她能慢慢模仿。

一段時間之后，蕓寶竟然會叫爸爸媽媽了，也開始慢慢有了表情。徐樸記得，有一天，他們在給蕓寶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時，蕓寶咧了咧小嘴，雖然表情有些怪異，可夫妻倆頭頂著頭，在蕓寶的小臉上研究了半天，最終才確認那是她在笑。那時候，蕓寶已經兩歲多了。

蕓寶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好。徐樸自己的女兒只比蕓寶大一歲多，姐妹倆幾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對蕓寶很好，經常拿著繪本給蕓寶講故事。但大一點兒之后，兩個人也會爭搶東西，爭搶著要坐媽媽的腿，也會在徐樸下班的時候，爭搶者給媽媽拿拖鞋。

因為蕓寶身體的緣故，徐樸經常會跟自己的女兒說：你要讓著妹妹。但有一次，女兒生氣地說：“你只愛蕓寶，不愛我！”女兒不經意間喊出的這句話，讓徐樸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后來跑到小區(qū)一個有二寶的家庭取經，希望能平衡兩個孩子之間的關系，關注兩個孩子的心理健康成長;她還看了很多育兒方面的書，這對于她后來面對更多被遺棄孩子打下了很好的基礎，讓她更懂得如何與他們相處，更懂得如何關注他們的內心。

因為蕓寶排便一直不好，在她四五歲的時候，一直資助治療的基金會建議她找一個國外收養(yǎng)家庭，以便得到更好的治療和康復。雖然徐樸和家人萬般不舍，可最終，他們還是從孩子角度做決定，選擇讓蕓寶進入國外收養(yǎng)家庭。

徐樸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在廣州把蕓寶交給了一個美國收養(yǎng)家庭，一想到她從此再也不能圍在自己身邊叫媽媽了，徐樸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她幾乎是一路哭著回到上海的，到現(xiàn)在她都不敢去廣州，害怕觸景生情。

這些小生命不是垃圾，他們應該好好被人愛

蕓寶走后，徐樸繼續(xù)幫助更多被遺棄的孩子。直到徐樸40歲那一年，她的生活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一個幫她照顧女兒的親戚要離開，女兒面臨著無人照顧的現(xiàn)實，而且女兒要上小學了;她的工作很忙，所處的通訊行業(yè)競爭很激烈;她仍在堅持幫助那些生病孩子在上海的就醫(yī)和養(yǎng)護，并幫助他們籌款。

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徐樸決定做人生減法，用她的話說，“家庭的事無論如何都不能減”，而那些被遺棄的孩子也是她減不掉的，她反倒想為他們做更多的事，為他們爭取更多的治療和成長的機會。最終，徐樸決定放棄工作，建立一個公益組織，去幫助更多像蕓寶一樣被遺棄的孩子。

就這樣，徐樸辭去了那份不錯的工作，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了公益組織“樸質公益”，他們跟福利院合作，專注棄嬰生存狀態(tài)的改善。

徐樸說，很多孩子都是還沒有出月子就被遺棄了，而且有不少都是被扔在垃圾堆旁?！翱伤麄儾辉撓窭粯颖粊G掉，他們應該被好好對待。當你看到那一個個小生命在努力頑強地生存著，你會被生命的力量打動?！?/p>

徐樸經常能見到讓她感動的場景。

有些孩子的下肢是扭曲的，可他們堅持康復訓練，即使姿勢很難看，還是堅持來來回回地走著。有些腦癱孩子，為了能夠站起來，自己主動進行訓練，一次次把腿伸出去又縮回來，嘴里還認真地數(shù)著“一、二、三、四……”

“看到那樣的場景，你會覺得孩子們都好努力，如果不多一些關心，都對不起他們那么用力要生存下來的念頭。”

徐樸和“樸質公益”的同事、保育員對孩子都很盡心，他們曾整夜輪流抱過一個叫涵涵的孩子。涵涵患有腦癱，還有癲癇，經常發(fā)高燒，一燒就是40度。一天，涵涵晚上又發(fā)高燒，一放在床上就哭鬧不止，一哭鬧，體溫就升高，還不停地抽搐。為了不讓涵涵哭鬧，徐樸和保育員、志愿者輪流抱著她，一抱就是一整夜。涵涵就像小袋鼠一樣躺在徐樸的懷里，徐樸一動不動地靠在沙發(fā)上，一邊輕輕拍著她，一邊給她哼唱歌曲。那一夜，涵涵醒醒睡睡，趁涵涵睡著的時候，徐樸和保育員就瞇眼睡會兒，可那哪是睡，經常是瞇著瞇著突然一驚就醒了，一低頭就看到自己懷里的涵涵。

就這樣，涵涵在無微不至的關懷中慢慢長大。由于神經系統(tǒng)和肺部發(fā)育異常，她的生命很有限，“可即使這樣，我們還是希望她能在活著的每一天，都得到很好的照顧，能在一個舒適有尊嚴的環(huán)境里迎接死亡。”

徐樸曾經幫助過一個嚴重唇腭裂的孩子，接到他的時候又瘦又小。剛開始不敢讓他吃太多，怕?lián)沃?，徐樸就用小吸管給他滴奶喝，每次滴幾滴，等他餓了，再滴幾滴，這是一件非常耗費精力和時間的事情?？珊⒆泳褪潜贿@一滴又一滴的奶水養(yǎng)大，身體慢慢結實起來，也可以吃飯了。等孩子各項指標正常之后，他接受了唇腭裂手術，后來被國外家庭收養(yǎng)。有很多孩子也是在治愈后被收養(yǎng)，走的時候，孩子們并不知道以后見不到了，但徐樸和同事知道，想想孩子以后會有更好的生活時，她和同事總是含著淚水和孩子們告別。

還有一個唇腭裂的孩子，被發(fā)現(xiàn)時是在垃圾堆旁，身體非常虛弱。他在“樸質公益”里一點點兒好起來，還接受了手術。后來，他也被國外家庭收養(yǎng)。國外家庭的爸爸媽媽發(fā)來的照片里，小家伙彈著小吉他，咿咿呀呀唱著，一臉的快樂?！懊慨斶@個時候，你就會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情?！?/p>

除了身體，他們也需要心靈的關注

心靈是每個人一生的寶藏。徐樸覺得，養(yǎng)護那些棄嬰成長的過程中，并不只是讓他們吃好穿好就可以了，還需要給予陪伴，以及精神上的關注。

很多孩子是在月子里或者半歲前被遺棄的，這些孩子很容易哭鬧，因為他們被遺棄時受到了很多驚嚇，而且環(huán)境的變化也會給他們帶來不安。

對于容易哭鬧的孩子，徐樸和保育員都會經常抱抱他們，或者輕聲細語地跟他們說話，而不會讓孩子一個人哭鬧。如果是年紀較小的孩子，他們還會認真觀察，孩子哭鬧是因為餓了、尿布需要更換了，還是有其他不舒服。這些容易哭鬧的孩子晚上睡覺時，保育員也會特別注意給予他們溫和的燈光和音樂，這對于撫慰孩子的不安也有一定的作用。

很多孩子沒有安全感，徐樸和管理團隊就盡量給他們安排固定保育員，讓他們覺得自己有一個可以寄托情感的人，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而且孩子的衣服和玩具也盡量固定，讓他們有歸屬感。

徐樸和工作人員平時很注意收集孩子們的照片，那些進入收養(yǎng)家庭的孩子，走的時候如果有機會，都會讓他們帶走一份為他們精心制作的相冊，那里面記錄著他們在這里生活的點點滴滴。徐樸希望將來孩子長大的時候，再回頭看這段時光，看到自己的人生不只是一片空白，而是有很多人愛過自己，自己也那么快樂地生活。他們在面對自己被父母遺棄的現(xiàn)實時，還知道有另外一些人把他們當“寶貝兒”。這些照片和帶來的積極感受，對于這些孩子未來克服心靈的痛苦和健康成長非常有益。

徐樸和保育員都盡量讓孩子們感受到，他們的愛是沒有要求的，這非常重要。雖然她也會經常擔心，那些孩子以后走向社會怎么辦？他們如何自理？但她也知道，如果總這樣想的話，不免會在陪伴孩子的過程中，甚至訓練的時候有急躁情緒，所以很多時候，徐樸和同事都告誡自己：要放下對孩子的要求，他們的成長是有節(jié)奏的，特別是生病或者殘疾的孩子，自己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陪在孩子身邊，給予他們更多的鼓勵。“即使有些訓練最終根本達不到預期的目標，可沒有關系，只要孩子努力了就好。對這些身體有嚴重殘疾的孩子，讓他們生活在一個放松快樂的環(huán)境里，才是最重要的?！?/p>

徐樸深愛那些孩子，可有時候也不“包辦”太多。比如，有些孩子因為身體的緣故，訓練的時候會摔跤，“很多次，我都想伸手去幫助他們，可我知道，應該讓孩子們自己來?！彼孕鞓闵斐鋈サ氖钟挚s了回來。還有些孩子的手是彎曲的，吃飯的時候，保育員都盡量鼓勵他們自己來吃，而不是喂到他們嘴里。

這么多年，孩子們在這里的生活其實很豐富，春節(jié)，“樸質公益”的同事和志愿者會給孩子們穿新衣服;兒童節(jié)，會請人來表演;平時，保育員還會把自己會唱的歌、會跳的舞教給孩子們……

這些年，徐樸和“樸質公益”養(yǎng)護過的孩子有七八十個，間接幫助過的孩子有幾百個。如今，徐樸希望著手與醫(yī)療機構和公益機構合作，尤其是在基層醫(yī)療點或者貧困地區(qū)放置“大病救助”宣傳手冊，為患病孩子的家庭提供充足的救助信息。徐樸說，這相當于一個“橋梁”，把做大病治療的公益機構匯總信息送到基層。

同時，徐樸也在考慮如何預防棄嬰，如果不從源頭抓起，只靠后期的“救”，力量畢竟是有限的。而棄嬰的預防，一方面是提高家長的覺悟，不能看到孩子殘疾就覺得是包袱，隨便扔掉;另一方面要提倡做好優(yōu)生優(yōu)育工作，比如婚檢、產檢等。

有人說徐樸是在做好事，還有人說她很偉大，可她卻說，那是做人的本分，“當你看到另外一個生命無依無靠，就會發(fā)自內心想去關心他，就好像你看到馬路上有老人摔倒，第一反應還是想去扶?！?/p>

雖然這些孩子將來未必能為社會創(chuàng)造多大的價值，可徐樸認為，他們不是垃圾，怎么能像垃圾一樣被丟掉？也許有人認為，他們對社會沒有貢獻，救他們干嗎？但是生命的每一種形態(tài)都是獨特的，不管對社會的價值如何，每一個生命都應該受到尊重和愛護。徐樸所做的這一切，只是希望能給這些孩子一些愛和尊嚴，能給他們再一次被人溫柔以待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