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單冬花開始整理她隨身攜帶的小包袱。包袱有小枕頭那么大,針頭線腦都裝在里面。兒子張孝德常笑話她的小包袱,說里頭不一定都裝著針頭線腦,可能還有什么秘密寶貝,因為無論在弟弟家住,還是到北京住,它一直都不離她身。
女兒張小梅從鄉(xiāng)下來接母親回老家。一個傍晚,趁著單冬花去和菜市場賣菜的鄉(xiāng)下人告別,張小梅悄悄打開了包袱。包袱里包著包裹,里面是一個個信封,信封里裝了東西,東西有厚有薄。張小梅猜是放了錢。
張孝德看見,母親的小包袱,里面有一個用小毛巾、舊布塊、塑料紙里三層外三層包著的小包包,小包包里有40多個信封,信封都是自己早年當(dāng)兵時,給家里寫信用過的牛皮紙信封,上面的字跡還清清楚楚。張孝德忽然覺得,應(yīng)該給母親的小包袱拍張照。他用手機(jī)拍下了包袱和包袱里的信封,把圖發(fā)到微信群里并寫下一段話:“一想到城市生活的空洞無物,我就惶恐不安??粗赣H的小包袱,我想起了童年、成長和對母親的感情,我好痛恨自己不能用語言表達(dá)對母親的愛意?!?/p>
終于到了回鄉(xiāng)的日子。單冬花緊緊抱著她的小包袱,看著小梅和孝德大包小包地提著。包多手少,張孝德建議把小梅的一個小提包和母親的小包袱捆綁在一起。正捆著,公交車來了。夜色迷蒙,路燈朦朧,張孝德扶著單冬花上了車,小梅提著大包小包隨后上車。
公交車行駛了40分鐘到達(dá)火車站。下車后清點行李,單冬花說:“把我的小包袱給我,拿慣了,手里空空的,總覺得少了什么?!?/p>
包袱不在了。
張小梅以為單冬花拿著,單冬花以為張小梅拿著,都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單冬花說:“出門時我拿著,上車時孝德說要和小梅的提包系在一起,我明明記得小梅從我手里接走了包袱。”
張小梅說:“媽的包袱哈時候舍得叫旁人拿,我還有福氣拿?我是真沒看見。”
單冬花腿軟得不由得要往地上坐,哽咽著說:“兩萬多塊錢呢?!币患胰瞬徽f話了,誰也沒想到,單冬花的包袱里有這么多錢。
人們擁擠著開始進(jìn)站,單冬花腿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張孝德仿佛感受到了母親此時的痛苦,攙扶著她,在一旁安慰說:“破財免災(zāi),只要您健康長壽就好。更何況,如今的社會還是好人多,大多不在乎您這點錢,人家撿到后一定會給Ⅱ自送回來。您放心回家,不等火車到家就會有好消息,城里的派出所神速著呢?!?/p>
安頓她們上車后,張孝德立即給老家的外甥匯了一萬五千元錢,并讓外甥告訴姥姥,警察當(dāng)天上午就找到了撿包的人,拿回了包,剩余的錢作為感謝費送給好心人了。張孝德再三叮囑他不要說漏嘴。
回到家,在給母親的電話里,張孝德說:“我們自己不小心,把包袱丟在車上了,被一個好心人撿著,他通過派出所找到我們,包袱里的東西都完好著呢。”
單冬花還是不信,問:“包袱里的東西你都清點了?”
張孝德說:“清點了,零票都換成整錢了?!?/p>
單冬花說:“我那些信封里還有東西呀,千萬不敢丟了,你可放好了?”
是什么東西呢?張孝德一時語塞,假裝手機(jī)信號不好,說:“媽,你說哈?我聽不清楚你的話?!?/p>
單冬花大聲說:“我那些信封里一多半不是錢,是你的信呀,是你當(dāng)兵時寄來的信。我百年后要帶給你爸的,也好叫你爸知道我是怎么養(yǎng)大他的兒子的呀。”
張孝德拿著手機(jī)流著淚應(yīng)道:“都在,媽,錢在信也在?!?/p>
張孝德回家找出一沓舊稿紙,坐在桌前,他想,20多年前給母親寫過的信里都是什么內(nèi)容呢?那些內(nèi)容他是徹底忘記了。
張孝德提筆寫下一行字:“媽,我在部隊想家了?!?/p>
接下來呢?文字還能在一個人的疼痛中生長嗎?
(本文節(jié)選自《小包袱》,文章有刪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