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凡
①
開設《伯凡日知錄》的想法,始于我在自己私塾上的一次互動。
一天,我問道:“有一種動物堪稱中國的國寶,雖然我們從沒這樣稱呼過它,那是什么?”大家知趣地沒有提到熊貓,但全都是一臉茫然。
“它可以說是一種改變了世界歷史的動物。正是因為有了它,我們的祖先才創(chuàng)造出一種讓整個世界驚嘆、珍視的產(chǎn)品。這種產(chǎn)品奠定了西方世界對于中國最初的想象和向往,也開創(chuàng)了東方與西方文明互聯(lián)互通的歷史?!?/p>
我說完這些的時候,好幾個學生異口同聲地說出了答案——蠶。
看上去如此弱小的蠶,竟然“吐”出了一條穿越荒漠與高山,把漢帝國與羅馬帝國連接起來,并深刻影響了人類文明進程的路。
在羅馬帝國,絲綢的價值比等重的黃金還高,正是有了這種超高的價值,才有了這條“不可能的路”。
這是貿(mào)易史上的一條規(guī)律:
一種商品只有在價值上具備“高電壓”,才可能克服巨大的“貿(mào)易電阻”,在“不良導體”上形成一條“電路”。
現(xiàn)代商業(yè)史上類似的例子是“瑞士模式”——歐洲內(nèi)陸山國瑞士以諸如手表、醫(yī)藥、金融服務等高值、低重(甚至無重)的產(chǎn)品來化解了這個國家明顯的交通劣勢。
②
我接著問:“在漢語里,‘蠶與‘禪發(fā)音相近,二者之間有沒有什么隱秘的關系?”
一個學生略帶猶豫地說:“佛教東傳和玄奘取經(jīng)之路,有很大一部分是與絲路重合的……”
他說得對,佛教東傳之路的“主干線”是絲路,換言之,沒有蠶,也許就沒有作為中國本土化佛教的禪。
絲路首先是貿(mào)易之路,隨后是傳教之路。德國哲學家卡西爾說:“風平浪靜時人是想不起上帝的,只有在充滿風險和不確定的地方,信仰和祈禱才會盛行?!?/p>
當商人們踏上這條希望和風險同樣巨大的道路時,包含許愿、還愿的信仰已經(jīng)是一種“剛需”,所以不難理解絲路上的重鎮(zhèn)敦煌同時也是佛教圣地。
這次互動讓我有了沖動,要在網(wǎng)上開設一個與私塾很不一樣、面向很多人的“知識賬本”。
③
賬本的作用,是管理你的凈資產(chǎn)。
知識賬本的作用,是幫你建立每天可以獲取紅利的知識資產(chǎn)銀行。
它能一點點激活你的知識存量,在知識中尋找見識。
它從一個你自以為熟悉的小故事講起,但小故事里有容易被忽略的歷史細節(jié),有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的商業(yè)和文化邏輯。這個小邏輯反過來或許讓你對熟悉的小故事刮目相看,或許讓你對略有聽說的原理和學說有了真切的感悟。你的知識存量似乎又有了明顯的增量。
它能日復一日地幫你打理知識資產(chǎn),把無序變有序。
它為你把碎片化的知識連接起來,完成一個個知識上的“拼圖游戲”。日積月累,這些拼出來的圖又有可能作為一個個“碎片”,拼成更新、更大的圖像。
喬布斯說,創(chuàng)新就是“連點”?!包c”是存量,是本來就在那兒但只是散散拉拉在那兒,讓我們不以為意、視而不見的資源存量,而創(chuàng)新就是發(fā)現(xiàn)一條看不見的線,用這條線將散亂的點連接起來,呈現(xiàn)出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圖像。
④
有了開設“知識賬本”的設想后,我就開始想這個欄目的名稱。最終取用“日知錄”一名,出于兩個機緣。
一個機緣是有一天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一直有記“知識日記”的習慣。閱讀時遇到有意思的新知識、新感悟,就用簡短的話記下來,一是為備忘,二是為消化。
一年多前,我在翻看自己的知識日記時,發(fā)現(xiàn)自己記的內(nèi)容越來越少。奇怪,為什么會這樣?
首先是因為電子閱讀“做筆記”更方便了。看到有意思的內(nèi)容,可以隨手粘貼到備忘錄里,可以收藏起來,留待日后再看。兩年的時間里,我粘貼在“備忘錄”“印象筆記”里的文檔竟然有2800多個,收藏的內(nèi)容有900多條。
我尷尬地發(fā)現(xiàn),收藏即封藏,粘貼即冷凍,如此多的內(nèi)容,我當時認真讀過的不多,回頭細讀的更少。每天的隨手收藏和粘貼,讓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自欺的獲得感,“多鳥在林”讓自己覺得“一鳥在手”不再重要和必要。
對錯過新知識、新信息的恐慌,讓我孜孜不倦地粘貼、收藏,結(jié)果收獲的是一堆與自己無關、完全經(jīng)不起審計的知識和信息,而自己的知識賬本上真正靠譜的“凈資產(chǎn)”越來越少。于是,我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
恐慌之中我意識到,智能手機如同一個“高壓水龍頭”,隨手打開就有應接不暇的信息和知識噴涌而出,每天都面臨著不斷被大量信息碎片充斥、知識日見混沌和無序的危險。要想讓自己的頭腦避免持續(xù)增加的混沌,不斷增加頭腦中的“點”,不僅無益,而且會讓無序更加無序。
從那一天起,我決定重新認真地寫知識筆記。這其實是在給自己做“知識審計”——今天我到底有沒有、有多少知識增量?為了給自己有一種儀式感,我給自己的知識日記命名為“日知錄”,這顯然是從明末清初大學者顧炎武那里借來的。
⑤
每天做日知錄,迫使自己不再去關注大量“或許將來有用”、“撿到籃子里就是菜”的信息和知識,迫使自己盡可能減少閑逛式的瀏覽和搜索,帶著認真思考過的問題去搜尋、識別信息和知識。
寫日知錄的過程,是持續(xù)清除自己知識盲點的過程,也是持續(xù)發(fā)現(xiàn)自己思維漏洞的過程。
一段時間過后,發(fā)現(xiàn)這個方法不僅管用,而且有趣。我似乎找到了“連點”后的樂趣,而且這種樂趣綿綿不斷。
(舒暢摘自《伯凡日知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