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一
四哥死了。死于喉癌。
去年十月里,四哥先是右耳朵下側(cè)淋巴腫大,說話嗚嗚噥噥地不清晰,拖上兩個月才去醫(yī)院,一檢查是喉癌,都晚期擴(kuò)散了。癌細(xì)胞沿著淋巴向內(nèi)臟“嘩啦嘩啦”地洇染。四哥家住煤城,醫(yī)療條件自然不如省城,于是大姐領(lǐng)上兒子開車去把四哥和四哥的簡單生活用品一車?yán)M(jìn)了省城醫(yī)院。醫(yī)院離我現(xiàn)在的家不算遠(yuǎn),這邊剛安頓住下來,那邊我跟妻子商量著就準(zhǔn)備去醫(yī)院看他。
妻子遇事慌張,缺少主見,一個勁地抹眼淚,說“這可這么辦”。妻子說這話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得這種惡病,拖到這一地步,注定兇多吉少,活不長久;第二層,四哥這么多年來一直單身生活,生病住院誰個去照顧?四哥過去有老婆,老婆跟他離婚了;四哥過去有閨女,閨女跟他不來往了。
妻子打電話給煤城那邊的娘家大嫂子,想讓她想辦法去找一找四哥的閨女。大嫂子做這件事有一個優(yōu)越條件,她與四哥的前妻是堂姊妹,當(dāng)年四哥與四嫂子相識,就是大嫂子介紹的。四嫂子離開四哥不再是四嫂子,大嫂子依舊是她的堂姐,相對來說好說話、易溝通。
妻子想到的,大嫂子其實早想到了。她在電話里說已經(jīng)打電話找過了,四嫂子說媛媛不在煤城,去新疆出差了;問媛媛什么時候回來,四嫂子說單位派她去辦培訓(xùn)班,少說得要十天半個月。媛媛就是四哥的閨女。堂姐了解堂妹,聽堂妹說話吞吞吐吐,懷疑媛媛是否真去了新疆。大嫂子態(tài)度很明確地說四哥病成這樣子,媛媛最起碼要去醫(yī)院看一眼吧?四嫂子在電話里把話說得倒是很漂亮,說不管怎么講媛媛都是他閨女,就算媛媛上班沒時間去醫(yī)院伺候,他看病的錢她還是應(yīng)該負(fù)擔(dān)一些的。大嫂子心里松緩下來,說那你趕緊地打電話給媛媛,看她能不能提前從新疆回來。隔了半天時間,四嫂子主動給大嫂子回電話,說媛媛不愿回來,四哥的事她不管也不問。
媛媛恩斷義絕。我妻子的眼淚婆娑開來,“這可怎么辦”說得更加頻繁。我說,我來找媛媛。妻子抹著眼淚,問,你怎么找?我說,我找人幫我找。聽說媛媛在發(fā)電廠工作,煤城一共四家發(fā)電廠,具體在哪家上班,我來一家一家去查找。接著我又安慰妻子說,找到媛媛在哪一家廠里上班后,再設(shè)法問到她的手機(jī)號碼,打過去一問,就知道媛媛的真實態(tài)度了。
我其實是擔(dān)心四嫂子在中間做結(jié)子,想直接聽一聽媛媛怎么說。天底下哪有閨女不認(rèn)自己父親的道理呢?妻子咬牙切齒地說,媛媛真要不管不問四哥的事,我就去法院告她。妻子喜歡看中央電視臺《今日說法》節(jié)目,說話喜歡落在法理上。我說,先找到媛媛再說吧,真要告她遺棄罪,那也得四哥本人告,不是你。
熟人托熟人,四個發(fā)電廠一路查下來,媛媛根本就不在那里上班。我問妻子,你不是說媛媛在發(fā)電廠上班嗎?妻子說,前兩年我聽四哥說的。我說,四哥總不會不知閨女在哪里上班吧?妻子說,難講!
四嫂子與四哥離婚后,慫恿閨女也跟四哥“咔嚓”一刀斷了往來。我說,等去醫(yī)院見到四哥,問清楚再查吧,只能這樣子了。
隔天一大早,我跟妻子買上一包水果、一箱牛奶,打的直奔醫(yī)院。腫瘤科在18樓,電梯載著我跟妻子一層一層往上攀升。我心情沉重,妻子心情更沉重??匆娖拮拥膬蓷l腿在顫抖,我就放下手里的水果和牛奶,伸手去握妻子的手,妻子的手瘦弱、冰涼、顫抖,兩眼汪滿淚水。
我說,你這樣怎么去看四哥?
妻子掙脫開我的手,掏出紙巾擦眼淚。
不知道哪來這么多的腫瘤病人,病房里、走廊里都住滿了,陪護(hù)的病人家屬以及身穿白大褂忙過來忙過去的醫(yī)生護(hù)士,雜雜亂亂、吵吵嚷嚷,讓人感覺好像猛然一下子走進(jìn)了菜市場。妻子站在走廊頂端安頓情緒,我挨個病房走過去查找,猛然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塊電子標(biāo)識牌,標(biāo)注了四哥在12病房36床。走進(jìn)病房,病房里有三張病床,四哥在中間。左邊病床上躺著一個老年男人,有一個老太太陪著;右邊病床上是一個中年男人,有一個小伙子看護(hù)著。四哥孤零零一個人,胳膊上掛著吊水,閉眼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我招手喊過妻子,一同走近病床,妻子嗓子哽咽說不出話。我小聲喊一聲“四哥”,緊接著說“我倆來看一看你”。
四哥睜開眼,是一驚,是一悲,淚水“嘩啦”滾出來。四哥說,你們今天來能看見我,明天來說不定就看不見我了。妻子一看四哥流眼淚,反倒自己控制住了,說,要是你自己都沒有信心,還來省里醫(yī)院干什么,還吃藥吊水干什么?我說,四哥你見面說這種泄氣話,你妹妹怎么受得了?繼而我又安慰他說,我上網(wǎng)查過你這種病,控制住病情,活十年八年是常事。四哥不再說話,抬手抹眼淚,妻子掏出一張紙巾遞過去。我趁機(jī)把話題岔開,問媛媛到底在哪里上班?
四哥搖頭說不知道。
我妻子說,你不是跟我說過媛媛在發(fā)電廠上班嗎?
四哥說,別人跟我說的,聽岔了。
大嫂子通過大姐已經(jīng)給四哥捎過話,說她聯(lián)系上了媛媛。不過大嫂子捎話捎一半,只說好聽的那一半,因此四哥說,媛媛說了,她不會不認(rèn)我這個爸爸,就算她沒有時間來醫(yī)院看護(hù),我看病的錢她照樣出。四哥看病的錢都是哥哥姐姐幾家臨時湊的,四哥心存一絲對親情的希望,也好,大嫂子沒把話說破,我跟妻子也沒必要去把話說破。
我問四哥,這些年你真沒見過媛媛?
四哥搖搖頭。
四哥先前在煤城已經(jīng)住了一個禮拜的醫(yī)院,在那邊是自己照顧自己,在這邊依舊是自己照顧自己。大哥大嫂七十多歲,腿腳不靈便,出一個門都難,根本不可能來這里照顧四哥;大姐膝下有一個孫女上幼兒園天天要接送,只能隔三岔五地過來看一看;三哥三嫂跟隨兒子一家在上海帶孫子;我妻子身體不好,出不上力幫不上忙。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四哥沒有個完整的家嗎?要是他不離婚,閨女不會跟他不走動,現(xiàn)在也不會是一個人在醫(yī)院里。
妻子問,醫(yī)院食堂在哪里?
四哥說在一樓,去那里吃飯方便得很。
妻子說,你現(xiàn)在就一心一意地養(yǎng)病,什么都不要多想。
四哥說我平常看報紙看習(xí)慣了,有空閑就看報紙,不去想其他事。endprint
說著說著,四哥的心情平復(fù)下來了。不知怎么地又說到媛媛,四哥說,媛媛真要是來看我,我掏錢好吃好喝地招待她;要是真不來看我,我也不會抱怨她??磥硭母缫呀?jīng)意識到媛媛不會來看他,或者說媛媛不會認(rèn)他這個做老子的了。
妻子單獨去了一趟醫(yī)生辦公室。回去的路上,妻子一直沉默不語。我知道四哥來日不多了,卻沒想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見他。
二
其實在那一年的春節(jié)期間,四哥與四嫂子要離婚的苗頭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
那年春節(jié)大哥搬新家,我們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都去慶賀。大哥大嫂跟前有兩個閨女,都大了,卻都沒有正式的工作。女孩子家,沒個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就很難找到向心的婆家。大哥大嫂為此雖說操心了好多年,既沒有把兩個閨女的工作操心好,也沒有把兩個閨女的婆家操心好。大嫂早幾年從玻璃廠先下崗、后退休,大哥現(xiàn)在也挨近了該退休的年齡,心里積存諸多不甘和怨氣。他心想閨女找工作找婆家我說不上話、使不上勁,買一套房子,總該能當(dāng)上家、說上話了吧?于是大哥使出渾身力氣,找人借錢付首付款,再找住房公積金管理中心貸款付余款,等待、裝修,前后整整忙了三年。大哥頭發(fā)忙白了,腰身忙勾了,總算搬進(jìn)了新家。
上午十點來鐘,一家子接連一家子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女人們忙晌午的飯菜,孩子們忙自己的零嘴,男人們忙打牌。那個時候打牌時興“斗地主”,一盤十塊五塊的輸贏。大哥不打牌,樂呵呵地忙東忙西,像一個總指揮;我跟三哥打?qū)?,四哥跟大姐夫打?qū)?。他們?nèi)硕紩r常有牌局應(yīng)付,我偶爾為之,純屬三缺一陪他們玩。好像他們?nèi)齻€人合伙似的,個把小時“斗”下來,大姐夫略贏,三哥略輸,就我輸?shù)米疃啵烟统隽艘话俣鄩K錢。四哥牌打得好,會記牌、算牌,我輸?shù)腻X拐著彎子都跑進(jìn)了四哥的口袋里。開飯時間到,炒菜燒菜熱氣騰騰地一樣一樣端上了桌子。
四哥說,吃過飯接著打。
大姐夫說,就怕你八老爺不當(dāng)家,九(酒)老爺當(dāng)家,再打牌就得輸錢了。
三哥不說話,他是刑警,表面上粗枝大葉,打起牌小心謹(jǐn)慎,輸錢不會多,當(dāng)然贏錢也不見多。大姐夫在鐵路上,同樣做警察,表面上謹(jǐn)小慎微,牌桌上常有出人意料的怪招。四哥擅長賭博,凡跟賭博有關(guān)聯(lián)的事,都有一份骨子里的喜歡。我是厭惡打牌,記不住牌,更談不上技巧,掏錢陪他們玩,心里不痛快,嘴上不好說。
大人圍一張桌子,孩子圍一張桌子。孩子喝飲料,女人喝紅酒,男人喝白酒。我跟大哥是聞酒的人,一兩白酒喝下肚子,就臉紅脖子粗。其他三個人都是酒場上的老手、高手,劃起拳能把樓板震塌下來。尤其三哥和四哥,好像都有了那么一點酒精依賴癥,不喝到一定的量,不喝到一定的時辰,不舒服,不罷手。一頓晌午飯十二點鐘開頭,兩點鐘收場,好像還沒有盡興。三哥四哥都喝高了,眼睛盯人發(fā)直,舌頭根說話發(fā)硬,不認(rèn)真聽,不知道他們說些什么。
四哥問,還……還……還打不打牌?
三哥說,怎么不……不……不打!
大姐夫酒喝得多,心里明白,嘴上不說話。他家離得最遠(yuǎn),他們一家子人不提出要走,其他人家不好意思先走。大嫂子熱心,說話嗓門大,說你們接著打牌,晚上吃過飯再走!大姐輕易不說話,這個時候必須表態(tài),就說,吃過飯回家太晚了,讓你們再打一會工夫,我們再走。幾個人很快達(dá)成協(xié)議,不管誰輸誰贏,斗一個小時,就各回各家。
幾個孩子吵鬧了半天,吃過飯躲進(jìn)房間里睡午覺。幾個女眷坐在沙發(fā)上,東家長西家短地說閑話。大哥燒水泡茶做服務(wù),我們四個男人圍上桌子接著打牌。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吃飯前贏錢的兩個人,吃飯后開始輸錢。輸錢的原由自然是酒喝多了,當(dāng)不得牌的家,一個勁地出錯牌,該配對的牌,單張打了下去。擱在平時,四哥對付打錯牌的辦法是耍賴,打掉的牌往回抽。大姐夫?qū)Ω洞蝈e牌的辦法是偷牌,趁人不注意,伸手去撈。三哥酒桌上留了量,外表上像是喝多了,其實并不多,坐上牌桌,頭腦清醒開來,兩眼緊盯著牌桌,賴牌的賴不了,偷牌的偷不了。大姐夫輸錢,不掏錢。四哥輸錢,不掏錢。牌桌上吵吵嚷嚷像打仗,眼看局面支撐不下去了,各自準(zhǔn)備回家,這時,半天沒說話的四嫂子開口了。
臨走前我要向全家人說一件事,躍進(jìn)年前說他丟掉了五千塊錢書報款,陳年年前年后天天追著他還錢。四嫂子說。
躍進(jìn)是四哥的名字。陳年是書店老板的名字。四哥在他那里打工,送報刊。
一大家子人就拿眼睛盯著四哥,想核實這件事的真?zhèn)巍?/p>
四哥說我包里揣著書報款,騎車走路上,連包一塊丟掉了,你讓我怎么辦?
四嫂子說,我問你,你一年到頭往家里掙了多少錢,你丟掉五千塊錢,這個家怎么過日子?。?/p>
四哥在書店打工,一個月工資不過一千兩百塊錢。
四哥說你想過日子就過,不想過日子就拉倒。
四嫂子說,這話是你當(dāng)全家人面說的,這么說我倆離婚你同意了?
四哥沒接四嫂子的話茬。
大哥說,你倆誰都不要在我家吵鬧,不是趕你們走,你們出門回家吧。一大家子人相聚在一起吃頓飯,原本是件高興事,被四嫂子這么一攪和,大哥自然不高興。
四嫂子帶上閨女先走。四哥緊隨其后。這件事出現(xiàn)得有些出人意料。大姐說,我看老四賭博的老毛病怕是又犯了。大姐的意思,五千塊錢是四哥賭博輸?shù)袅?。三哥說,老四結(jié)婚前家里沒少替他還賭債,現(xiàn)在各家過各家的,誰還能再替他還錢?
三哥這是亮明態(tài)度,四哥扒的窟窿他得自個想辦法去堵。我跟妻子不知道該說什么。一家子接著一家子走出大哥家,東西南北地分散開。半路上,妻子猛然地問我,你覺得四哥真像是丟了五千塊錢嗎?我說,不是丟掉的,就是賭掉的。妻子說,四哥真要丟掉或輸?shù)粑迩K錢,四嫂子還不一口把四哥吞吃掉,會那么輕描淡寫地說?
我不明白妻子這話的意思。我說四哥沒丟錢沒賭錢,四嫂子干嗎要這么去說呀!妻子說誰知道這個女人想演哪一出子戲。我說,丟錢是他們自家還,賭錢也是他們自家還,總不能讓別人家去還吧?endprint
假若像妻子猜測的那樣,丟錢是假,賭錢是假,那這筆錢就留在了他們家里。我跟妻子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這當(dāng)中的彎彎繞。后來才知道,遠(yuǎn)不止是五千塊錢,是兩萬多塊。那是在年關(guān)前,陳年的書店要結(jié)賬了,就喊會計給各家報刊亭打電話,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累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兩萬塊錢的書報款還在四哥手里沒有交上來。陳年大為惱火,在書店一刻坐不住,打電話給四哥,使計說是省城來一位書商朋友,請四哥馬上過去喝酒。陳年是個摳門的老板,很少請員工喝酒,就算請員工喝酒,也很難叫上四哥。天上掉餡餅,四哥放下電話,樂顛顛往書店跑。
進(jìn)了書店,陳年立刻黑著臉問他,兩萬塊錢書報款哪里去了,怎么還不交上來?
四哥頭腦冷靜不慌張,好像早就等候陳年問話的這一刻。他一字一頓地說,丟、掉、了。
陳年問,這么多錢一下子丟掉了?
四哥說,春節(jié)前我集中收錢,塞進(jìn)一只包里,包丟掉,錢就丟掉了。
陳年問,你這樣子說話,誰相信?
四哥說,你相信就相信,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陳年問打算怎么辦?
四哥理直氣壯地說,我還!
陳年問什么時候還?
四哥說,我慢慢還,我有錢還。
陳年說你現(xiàn)在就回家拿兩萬塊錢來!
四哥說,我家里沒錢。
陳年說你不拿兩萬塊錢來,明天就不用到我這里上班了。
四哥說,我現(xiàn)在就跟你說,我不來你這里上班了。
陳年說,你,你,你……
書店里,兩個人臉對臉,相距不足一米遠(yuǎn)。四哥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陳年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好的應(yīng)付辦法。陳年與四哥共事有幾年,這一刻四哥陌生得像是不認(rèn)識一樣。陳年就算明明知道他把兩萬塊錢存放在家里,現(xiàn)在他嘴上說丟掉了,陳年能怎么樣?開除他,他現(xiàn)在還不上一分錢,往后又怎么能要得來?陳年頭腦冷靜下來,喊一輛拉貨車,帶上兩名男員工一起去四哥家。按照陳年的想法,去他家搬走幾樣值錢的家當(dāng)。明目張膽地“私吞”兩萬塊錢,不逼一逼,他不會把兩萬塊錢心甘情愿地“吐”出來。
四哥的家在市供銷社辦公樓二樓上,那是一棟老樓,臟得很,大白天的看不清樓梯,只聞見一股股刺鼻子的臊氣。四哥的家原本是一間辦公室,二十四五平方米,中間一道布簾將房間一隔為二,內(nèi)一半擺大小兩張床算臥室,外一半擺沙發(fā)、桌子、椅子、電視機(jī)和電冰箱算是客廳了。做飯在走廊里,搭一間石棉瓦小屋,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擺里邊,還喂了一條狗,也拴在里邊。四哥一家子人就生活在這種骯臟不堪的環(huán)境里。四嫂子生氣,帶閨女回了娘家。狗聞見生人的氣味,拼命地“汪、汪、汪”叫。四哥站在門口,不去呵斥,放任它一聲一聲地叫?!巴?、汪、汪”,空空蕩蕩的一座樓四處回蕩著狗叫聲。陳年里里外外瞅了個遍,不見一件值錢的東西。電視機(jī)是舊的,電冰箱打開來,不見一絲冷氣,里邊塞滿吃的喝的,看來做了儲藏柜。最顯眼的是一臺臺式電腦,擺放在臥室拐角的書桌上,大半新,媛媛學(xué)習(xí)用的。
陳年說電腦我搬走。
四哥說電腦你不能搬,我閨女的。
陳年問,你說我不搬電腦搬什么?
四哥說,我閨女今年上高三,其他東西你看上什么搬什么。
陳年比四哥小兩歲,閨女卻跟媛媛一般大,今年同樣上高三。閨女學(xué)習(xí)是大事。陳年心一軟,領(lǐng)兩名男員工轉(zhuǎn)身走下樓,空車開回了書店?!巴簟⑼?、汪”,狗依舊在叫,四哥彎腰拾起一根細(xì)木棍,敲打在狗頭上,敲一下問一下,人都走了,你說你叫什么?你說你叫給誰個聽?連續(xù)敲打了幾下子,狗乖乖地趴地上,噤聲不叫了。四哥手拿木棍站在走廊里,兩眼噴火,盯著前面的馬路,盯著陳年的貨車消失的方向。
后來的這些年里,我們一大家子人不斷地猜測此前四嫂子口中的五千塊、實際上是兩萬塊的這筆錢“消失”的多種可能性。我們都認(rèn)為它被四哥一下弄丟掉的可能性小,被四哥私吞的可能性大,說不定就真是被四哥賭博輸?shù)袅恕?/p>
四哥賭博有歷史,一說就要說到他下放那兩年。四哥高中畢業(yè)下放在窯河村,窯河村在離市區(qū)東四十里的地方。窯河是淮河的一條支流,窯河村離淮河五里地。四哥在那里待了兩年,沒學(xué)會種地,倒是把賭癮染上身?;春觾砂?,好賭的民風(fēng)一直不斷,就算“文革”治理賭博最嚴(yán)那些年,過年過節(jié)村民都少不了賭一賭。不能公開賭,就偷偷摸摸地賭;不能大賭,就三毛兩毛地小賭。年節(jié)里,大隊干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當(dāng)是開展群眾娛樂活動了。其他知青回家過年,四哥不回。說他是大隊基干民兵排長,過年要帶人巡邏值班,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四哥是不是大隊基干民兵排長,岳父岳母稀里糊涂地不清楚。后來才知道,四哥過年不回家,是在那里賭博,先在窯河村,后在姚家灣村。從窯河村跑到姚家灣村,要沿著淮河從東往西跑上三十里地。四哥在窯河村是小賭,跑到姚家灣村是大賭,一天一夜輸?shù)魞砂俣鄩K錢。在那個年代里,兩百多塊錢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大年初六一大早,就有兩個人找到岳母家門上,說四哥欠了他們兩百多塊錢,被當(dāng)作人質(zhì)扣押下來了,說要想四哥手腳齊全,就得趕緊把欠的錢還上。兩個人手持兩張紙條,一張是家庭住址,一張是欠條。欠條上寫著欠錢的數(shù)額,還有四哥的簽名手印。手印蘸的不是印油,是紅彤彤的血。誰的血?顯然是四哥自己的。
岳父岳母不敢聲張,派遣大哥三哥,口袋里揣上錢,跟著來人,一齊去姚家灣村交換四哥。四哥被關(guān)押在村頭的豬圈里。大隊養(yǎng)豬場,年下該賣的豬賣掉了,該殺的豬殺掉了,空在那里正好關(guān)四哥。麥秸草鋪一張床,床前生一堆火,兩個人坐在那里看守著四哥,四哥正像一頭肥豬“呼呼呼”地睡大覺。大哥口袋里揣錢,站在豬圈外面,三哥一個人走進(jìn)去。四哥睡意蒙眬中被叫醒,愣怔怔地。三哥一個耳刮子扇過去,四哥的鼻子“嘩啦”一下就流出了血。
從那個時候起,四哥的賭癮一生沒斷過。眼下的賭博樣式多,打牌斗地主、玩老虎機(jī)、打麻將、翻牌猜點子——不管哪一樣,一年半載下來,輸?shù)魞扇f塊錢都不算多。endprint
回到陳年這邊來。陳年想得先穩(wěn)住四哥,不能讓四哥跑掉。四哥要是跑掉了,誰來還這兩萬塊錢?于是陳年假裝相信兩萬塊錢是四哥不小心丟失的,是工作失誤,兩萬塊錢,四哥承擔(dān)一萬五千塊,書店承擔(dān)五千塊錢。也就是說四哥只需要還上一萬五千塊錢就可以了。
四哥依舊搖頭說拿不出。
陳年說,我沒說現(xiàn)在就要你從家里拿錢呀!
四哥問,那我怎么還你錢?
陳年說,按月從你工資上扣。
四哥說,你扣我工資,我不吃飯啦?我不養(yǎng)活老婆孩子啦?
陳年說,我給你加工資,再按月從中扣除一部分來還。
四哥不相信天底下有陳年這樣子的傻瓜,問,給我加多少工資?
陳年說,我給你加到一個月兩千塊錢。
四哥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是一千兩百塊錢。四哥問,你該不是說笑話吧?
陳年說,我加工資,你要多干活。
四哥過去每天的工作任務(wù)是按時往劃分的報刊亭送報刊,現(xiàn)在陳年要四哥每天早上先去火車站接回從省城發(fā)過來的報刊,相當(dāng)于多干一個人的活。陳年草擬了一份扣款還錢協(xié)議,按月扣除一千塊錢。四哥簽了字。陳年心想待一年后,扣得有個差不多,再一腳踢開四哥。
三
四哥四嫂子原是一對下崗職工。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四哥所在的單位垮掉了。四哥從窯河村抽上來后,分配在市供銷社工作,到了新時期,市場稍微有些松動,那個時候還沒有下崗職工一說,四哥離開供銷社跟同事合伙自謀生路,打著供銷社的公家旗號。供銷社職工做生意,政策允許,名正言順,別人做生意是投機(jī)倒把。四哥跟同事合伙做過不少樣生意,南里北里地跑,比過去死守供銷社風(fēng)光多了。記得有年春節(jié)前,四哥跟同事去海南,押了一卡車菠蘿回來,他揀大個頭的帶了幾個回家。面對這渾身長刺的家伙,一家人不知道該怎樣扒皮,更不知道該怎樣來吃。
——菠蘿哪里的?
——海南。
——海南在哪里。
——開車一直往南邊跑,一直往南邊跑,跑到大海邊。
那時海南還沒有建省,很多人都對那兒只有模模糊糊的認(rèn)識。那個春節(jié)前后,四哥和他的同事上街賣菠蘿,天天下飯店吃好的喝好的,幸福地品嘗著單干、自由的好年景。
到了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社會上開始有了下崗職工一說,下崗潮像汛期的淮河水一天一樣暴漲開來。區(qū)屬的鄉(xiāng)鎮(zhèn)的小企業(yè)先垮,國有的市屬的大企業(yè)后垮。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家一家企業(yè)倒塌,一溜一溜企業(yè)倒塌。整個市區(qū),除去幾家發(fā)電廠,已經(jīng)沒有一家運轉(zhuǎn)正常的規(guī)模企業(yè)了。下崗職工一群一群地在大街小巷亂轉(zhuǎn)悠碰鼻子,要吃飯,要穿衣。四哥四嫂子在樓下開一家電話亭,早早地安穩(wěn)下來。針織廠垮掉,四嫂子輕松地回來家。她跟同事說,電話亭缺人手,這個班不死不活的,早不想上了。四嫂子這樣子說話,一方面是電話亭確實需要幫手,四哥一個人白天黑夜看電話亭吃不消,更主要的還是電話亭賺錢。這些年來,四哥干得最穩(wěn)定的一項工作就是看電話亭。支撐四哥口袋的是電話亭,支撐四哥腰桿的是電話亭。四哥底氣十足地跟四嫂子說,你下崗回家,我給你發(fā)工資。
那一段時間,四哥出門戴墨鏡挎腰包,派頭搞得真像一個大老板。
電話亭生意不算復(fù)雜,安上兩部座機(jī),擺上一臺賣冷飲的冰柜,再就是報紙雜志和各種袋裝零食。那個時候,安裝一臺固定電話,初裝費要三千五百塊錢,一般人家掏不出這么多閑錢。有事,遠(yuǎn)地方的寄一封信,近地方的帶一個口信,或親自跑上門。有急事找固定電話打過去,七拐八磨找半天還不一定找得見人。四哥開電話亭這一年,興起傳呼機(jī),火柴盒那么大,價格幾百塊錢,不少人趕時尚都買一個掛在褲帶上。一個人要是有事找另一個人,就通過電話撥打傳呼機(jī),“嘟嘟嘟”一串響,電話號碼就顯現(xiàn)在傳呼機(jī)上,找個電話機(jī)打過去,就能通上話。四哥家的電話亭地理位置不錯,緊靠陳崗路大轉(zhuǎn)盤,南來北往的路人不少,掛在腰間的傳呼機(jī)“嘟嘟嘟”響起來,抬眼尋找電話亭回電話,眼一瞥就能看見四哥的電話亭。路人一邊打電話一邊拿眼睛上下瞅,想看的書報刊,電話亭里有;想吃的零食,電話亭里有;想喝的飲料、想吃的雪糕,電話亭里有。一單生意做下來,一兩塊錢就賺到了手。一個人上門,賺一兩塊錢。十個人呢?一百個人呢?做生意就這樣,不怕利薄,就要人多。
四哥家的電話亭賺錢,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不遠(yuǎn)處開了一家歌舞廳。城東城西,大街小巷,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都開起或大或小的歌舞廳。地方企業(yè)垮掉了,人的欲望卻釋放了。恰似一股溫暖的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南方徐徐吹來,花朵一般的歌舞廳在我們這座煤炭城市次第綻放開來。四哥家附近的這家歌舞廳檔次比較高,一個個小姐像青枝綠葉的水芹菜,來跳舞的男人,胳膊下往往夾著皮包,腰里多別著新款的手機(jī)。這種手機(jī)與大哥大相比,個頭小。生意人,臉面人。下午四點鐘,歌舞廳就開始上客??腿舜騻骱魴C(jī)找小姐,問一聲來沒來?小姐要下樓找電話亭回電話,問客人什么時候來。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電話亭生意的高峰期就到了。小姐下樓買零食,客人下樓買紙煙,絡(luò)繹不絕,一直要延續(xù)到晚上十點鐘。十點鐘過后,客人帶小姐陸續(xù)離開,但電話亭要開到深夜十二點鐘。夏天會更遲,午夜下一點都不一定關(guān)得了門。夜里四哥就睡在電話亭,電話亭里有東西,不看不放心。四哥關(guān)上電話亭,不急著睡覺,要先把營業(yè)一天的整錢零錢整理出來,再“嘩啦嘩啦”數(shù)一遍總數(shù)。數(shù)錢的時候,四哥一臉興奮,兩眼放光,一絲困意不見。零錢留在電話亭,整錢帶上樓回家。家中,閨女早已睡下,四嫂子沒睡,熱菜熱飯候那里。四哥把整錢遞給四嫂子,四嫂子上手捏一捏,厚厚沉沉的,就說我來給你倒酒。四哥管賬,四嫂子管錢。四哥坐下身子喝酒,享受一天最美好的時光。四嫂子存放好整錢,坐一旁依舊不睡覺。
四哥說,你去睡吧。
四嫂子說,我等你。
四嫂子一說“我等你”,四哥心里就明白了,吃菜喝酒的速度快起來。喝罷酒吃罷飯,洗一洗就攜上鋪蓋卷,與四嫂子一同下樓去電話亭。電話亭地方小,打地鋪睡地上,手腳伸不開,卻不耽誤兩口子恩愛歡娛。endprint
那一年,四哥四嫂子不足四十歲,正值精力旺盛的年歲。十天里有八九天,四嫂子晚上都陪四哥在電話亭里睡。隔天早上,四嫂子回樓上燒飯忙閨女上學(xué)。四哥不起來,一直睡到上午十點鐘。十點鐘之前,路人叫門打電話、買書報或零食,四哥都不會開門。
四嫂子下崗前,四哥一個人看電話亭。四嫂子在針織車間干活,三班倒,連家里的一天三頓飯都顧不全。媛媛在陳崗路小學(xué)上學(xué),三里地遠(yuǎn),上學(xué)下學(xué)跟鄰居家的孩子一塊走。四嫂子上班顧不上做哪一頓飯,哪一頓飯就得買著吃。電話亭不遠(yuǎn)處有一家小飯店,想吃什么,扯開嗓子喊一聲,不大一會工夫,服務(wù)員就熱湯熱水地把飯菜端了過來。四嫂子不在家,媛媛放學(xué)就待在電話亭里,四哥能騰出手上個廁所什么的。四哥要是出門進(jìn)貨,就得候四嫂子在家,或四嫂子的兩個妹妹不管她們當(dāng)中的哪一個過來搭下手。四嫂子的兩個妹妹都已成家有了孩子,不管哪個妹妹跑過來,都不會一個人,不是帶上孩子,就是男人孩子一塊過來。這樣一來,就有了走親戚的模樣,不是臨時地替換四哥去進(jìn)貨,是要在這里過一過,玩一玩,弄不好晚上還要在這里過夜。四哥家地方小,打地鋪睡地上,他們不嫌棄。孩子吃零食,從電話亭里拿。飯菜不夠吃,從飯店里端。這樣放開手腳,一天的收入恐怕都頂不上一天的花銷。趕上休息天,兩個妹妹帶上各自的男人孩子一齊跑過來,八九口人擁擠在一間房屋里,吵吵鬧鬧像趕集,大盤小盤地端菜像開飯店。四嫂子的妹妹,四嫂子不說不攔,四哥怎么去說去攔?
一年下來這樣子,兩年下來這樣子,“嘩嘩啦啦”像一條不間斷的長流水。四哥不好說不好攔,大姐好說好攔。于是大姐就逮著一個機(jī)會向四嫂子說出來,她說你過去上班,小芳小芬跑過來幫一幫手就幫一幫手,現(xiàn)在你下崗在家有了人手,就要多考慮居家過日子,能省就省一點,媛媛一天一天大,趕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小芳小芬就是四嫂子的兩個妹妹。四嫂子說,這兩年小芳小芬往我家跑習(xí)慣了,過去是打電話喊都喊不來,現(xiàn)在不打電話喊她們照樣跑過來。別看四嫂子說話軟綿綿,一句話說出兩層意思——我不能用得上別人可前,用不上別人靠后。接下來又說,其實小芳小芬來我家不是白吃飯,不說前兩年替換躍進(jìn)看電話亭,就說今年一年吧,媛媛身上穿的衣服是小芳買的,躍進(jìn)身上穿的衣服是小芳買的,大熱天家里電冰箱壞了,小芬跑回家找一輛車子,把她家的電冰箱拉過來,后來她家買一臺新的,這一臺就放在我家了。
大姐說話是為了四哥四嫂子好,四嫂子不買這個好,大姐嘴上抹石灰——白說,還說什么呢?
我妻子不能像大姐那樣居高臨下說話,就拐一個彎子說媛媛的教育問題,說媛媛今年上小學(xué)六年級,是升初中的關(guān)鍵,家里要給媛媛創(chuàng)造一個安靜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吧?
四哥接過話茬。四哥現(xiàn)在不再是過去的四哥,過去,大姐可以說兩句,小妹可以說兩句,不管大姐小妹哪一位說兩句,出發(fā)點都是善意的。現(xiàn)在四哥不再容忍大姐小妹亂插手亂說話,他跟小妹說,媛媛的學(xué)習(xí)你放心,她一直排在班級前五名,每天放學(xu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寫作業(yè),不寫齊作業(yè)不吃飯,不寫齊作業(yè)不下樓。
我覺察四哥四嫂子兩口子不說實話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有一個熟人家的孩子跟媛媛同班,他說媛媛的成績在班級莫說拔尖,連中等都排不上。四嫂子說的電冰箱更是有出入,實際上是小芬家淘汰不用的電冰箱。四嫂子喜歡熱鬧,喜歡兩個妹妹圍攏跟前倒是事實。四哥最初不習(xí)慣,后來習(xí)慣了,反倒有一份榮譽感與自豪感。她們喜歡往這里跑說明什么呢?說明我這個做姐夫的人緣好,說明我家有管吃管喝的實力。四嫂子在娘家排行老六,小芳小芬分別是老七老八。小芳小芬喊四哥六哥,小芳小芬的男人跟著喊四哥六哥。整天“六哥、六哥”地連聲喊,四哥的耳朵和心里很受用。不知不覺地,四哥有了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其實大姐跟我妻子最擔(dān)心的一件事并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媛媛的成長環(huán)境。媛媛十一二歲,已經(jīng)到了似懂事非懂事的年齡。大姐跟我妻子背后說,整天待在電話亭里見那些小姐客人,能有什么好處?
一個家庭有一個家庭的生存路線,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成長環(huán)境。別的人家或別的人替代不了,更干預(yù)不了。
轉(zhuǎn)眼到臘月二十六上年墳。往年上年墳,大哥家大哥做代表,大姐家大姐做代表,四哥家四哥做代表,我家與三哥家住得近,妻子和我都會去。大姐家大姐做代表,是因為大姐夫要上班,走不開。大哥家大哥做代表,是因為大嫂子膝蓋的半月板有毛病,走路不方便。四哥家四哥做代表,是因為四嫂子上班,家里還有電話亭,來上墳一顆心都不安,匆匆忙忙地跑來,匆匆忙忙地回去。一大家子人上過墳,要留在三哥家吃頓晌午飯,下午兩點多鐘再各回各的家。往年四哥上過墳,不進(jìn)三哥家的門,直接上公交車站坐公交車回去。這一年不一樣,四哥關(guān)上電話亭,帶上老婆孩子一塊來上墳。四嫂子手上拉著閨女。四哥手上提著兩瓶白酒說,晌午兄弟幾個消停慢慢地喝兩杯。四嫂子說上年墳要緊,關(guān)上一天門,少掙一天錢,不要緊。
這一次,大姐夫破天荒地過來上年墳,說是所里有車,不耽誤下午回去值班。大姐夫過去做乘警跟火車,后來回到站臺派出所,當(dāng)上了地方小站派出所的副所長。副所長與一般民警不一樣,所里有一輛桑塔納車,有事就能坐一坐。上年墳,不捧土,不修墳,是祭奠,是儀式。一桿子人先聚集在三哥家喝茶說話,候半晌午,太陽升高了,天氣暖和,去墳上燒紙、放炮、磕頭,不算晚。岳父岳母葬一塊,有三里地遠(yuǎn)近,在一座矮趴趴的山坡上。
大姐夫坐下身,喝上茶,就掏出所里配發(fā)的手機(jī)打傳呼。剛提拔副所長,大姐夫一臉紅光,大姐也沾染了一臉紅光。不一會傳呼機(jī)那邊回電話,是所里的司機(jī)。大姐夫說,你一點半鐘一定要趕到這里,要不耽誤兩點半鐘值班。接著說,我告訴你時間再緊都不能開快車,安全第一要記住。大姐夫跟司機(jī)說話,既有嚴(yán)厲的一面在里邊,又有關(guān)愛的一面在里邊,語氣像官位比他更大的領(lǐng)導(dǎo)了。大姐夫的手機(jī)是新配的,兩根手指頭那么寬,比一根手指頭長一點。就是這么一只不起眼的手機(jī),得要六七千塊錢。大哥在市化工局保衛(wèi)科工作,單位有固定電話,家里有固定電話,身上配一臺傳呼機(jī)。三哥在區(qū)公安局刑警隊上班,按說工作上需要手機(jī),刑警隊十幾個警員,集體配不起,各想各的門路。有下家的買手機(jī),沒下家的配傳呼機(jī)。三哥用的是傳呼機(jī)。我連傳呼機(jī)都沒有,再說我配傳呼機(jī),誰傳呼我,我傳呼誰?endprint
大姐夫打手機(jī),大姐一副夫唱婦隨的樣子站旁邊。大姐面向家人,說大姐夫跟他說不要來上墳,他偏要來;跟他說早一點吃晌午飯坐公交車回去值班來得及,他偏要叫所里來車接,后來我想所里車來一趟也好,老大和躍進(jìn)能跟我們車一塊走。大哥不想跟車,說,我下午不走這么早。四哥不想跟車,說,我們?nèi)ユ骆吕牙鸭?,下午不急著回去開電話亭。四嫂子的娘家與大姐的家南轅北轍兩條路。
誰都沒想到四哥身上也有手機(jī)?!班肘忊彙⑧肘忊彙?,手機(jī)鈴聲冷不丁地在四哥口袋里響起來。家人起初不知手機(jī)在誰的身上。四哥喝茶像是沒聽見,四嫂子走過去伸手扯一扯四哥胳膊說,你手機(jī)響了。四哥愣一愣神,明白過來,一邊掏手機(jī)一邊趕緊地往門口跑。四哥跑門口接手機(jī),是回避家人,說話卻是底氣十足:我跟你說今天不去進(jìn)貨,打我手機(jī)催什么催?再催我就從王四化家拿貨。什么時候有時間?我哪里會知道?,F(xiàn)在忙著呢!有時間再跟你說!
四哥走回屋,手機(jī)不揣回口袋,而是“啪”一聲放在桌面上。大姐問,躍進(jìn)買手機(jī)啦?四嫂子說是三子的,他拿過來用一用。四哥說,怎么不是我的,就不許我買手機(jī)?大姐夫問,是你買的,那你說這個手機(jī)要多少錢?四哥不說話,三哥跟大姐夫說,躍進(jìn)這款手機(jī)比你那款值錢。我沒關(guān)注過手機(jī),不知道都是啥牌子的,更不知道它們各自的價格。大姐夫說四哥你說手機(jī)是你買的,發(fā)票拿出來看一看,說畢“刺啦”拉開包,拿出一張發(fā)票說,這是我的手機(jī)發(fā)票,還沒顧得上報銷呢。四哥說我的手機(jī)不報銷,我要發(fā)票干什么?四嫂子說,四哥手機(jī)是三子的,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四哥說我怎么就不能有手機(jī),我怎么就不能用手機(jī)?四哥是沖四嫂子發(fā)火,更是沖大姐大姐夫發(fā)火。
后來我知道了四哥手機(jī)的來源。某天晚上,一個名叫小青的女孩,前后來三趟到電話亭買吃的。前兩趟電話亭都有別人,第三趟電話亭就四哥一個人。小青從懷里掏出一只手機(jī)交在四哥手上說,手機(jī)你替我保管一下,我明天上午來拿,給你十塊錢保管費。手機(jī)顯然是從客人包里偷出來的。四哥收下手機(jī),小青回歌舞廳。不一會,四哥看見小青被一個客人拖下樓,塞進(jìn)一輛黃面的帶走了。第二天上午,四哥早早地打開電話亭等小青。大約十一點鐘的樣子,小青從一輛出租車上走下來,手上拉著一只拉桿箱,頭發(fā)散披,遮住了半個臉。四哥仔細(xì)瞧,一只眼睛上有瘀青,顯然是被人打了。打她的是不是昨天晚上拖走她的那個人?小青的手機(jī)是不是他的?
四哥把手機(jī)遞給小青說,十塊錢保管費不用給我了。
小青接過手機(jī),遲疑一下,又遞回給四哥,問想不想買下這只手機(jī)?
四哥問,多少錢?
小青說一千塊錢怎么樣?
一千塊錢便宜,四哥轉(zhuǎn)手能賺不少錢。
四哥問,真一千塊錢賣給我?
小青點一點頭說,一千塊錢夠我的路費錢了。
四哥問,你要離開這里?
小青說回家。
四哥想問小青的家在哪里,張一張嘴沒有問。四哥做電話亭生意有一個原則,只管電話亭內(nèi)的生意,電話亭外面的事一概不問。這次四哥算是越界了。四哥數(shù)一千塊錢交在小青手上,小青抽出兩張一百的鈔票,還給四哥,說,八百吧,一轉(zhuǎn)身拖著拉桿箱走了。
小青回了家,卻不是四哥猜想的那個家。第三天,《新都市快報》上刊登了一則尋尸啟事:是一具女尸,淮河里打撈上來的,死者五官模糊不清,四哥不能確定就是小青,但他認(rèn)出了扔在淮河邊的那只拉桿箱,銀白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出一塊塊刺眼的光斑。三天前,四哥就是在拉桿箱的閃爍光斑里,看見小青走過來,走開去。四哥操起電話,準(zhǔn)備撥打啟事上留的公安局號碼,想想又放了下來。
四哥就用上了手機(jī)。在電話亭里他不用,怕別人認(rèn)出來。出門用,進(jìn)貨用。三子是小芬的男人。三子想要這只手機(jī),四哥不舍得賣。實質(zhì)上手機(jī)在四哥手上顯得多余,不過四哥自己覺得并不多余。
開電話亭那幾年是四哥人生和事業(yè)的高峰期,其后就一落千丈。電話亭近旁的這家歌舞廳后來很快衰落,電話亭的生意自然而然地跟著零落下來。四哥依舊苦守著電話亭,四嫂子另起爐灶,擺攤設(shè)點賣小吃:雞汁豆腐腦、雜糧稀飯、油條糍粑還有韭菜合子。攤子擺在供銷社大門口、電話亭南邊,相距不足二十米。照理說四哥一邊看電話亭、一邊能幫上四嫂子的忙,但他卻從來不愿伸一下手。四哥像一個做慣了大生意的人,對四嫂子賣小吃不屑一顧。四嫂子忙急眼的時候,就跟四哥爭吵。表面上來看,四哥身子的確懶,不愿伸手幫四嫂子搭把手,實際上是四哥不能適應(yīng)電話亭的陰晴變故,過去空兩只手坐在電話亭里,一沓一沓錢小鳥一般地飛過來,落在他的手心里?,F(xiàn)在倒好,電話亭看不安,不掙錢。四哥一氣之下關(guān)停了電話亭,去陳年那邊送報刊。從此,四哥每天早出晚歸不沾家,四嫂子再嘮叨也聽不見。過去每天守著電話亭,現(xiàn)在每天挨個電話亭奔波;過去是老板,現(xiàn)在是打工。
這邊四嫂子賣小吃,忙人不說,掙錢也是掙不著。四嫂子跟著也停下賣小吃,去幫人家燒飯。那是一家私人醫(yī)院,醫(yī)生護(hù)士十幾個人,管一頓晌午飯。吃什么喝什么都由四嫂子來操辦。每天早上,四嫂子走出家門,先騎車去陳崗路菜市場買菜,再沿陳洞路一直往南騎,騎過一座立交橋,橋南頭就是那家現(xiàn)代中醫(yī)研究醫(yī)院。醫(yī)院專門醫(yī)治男人女人的暗病。男人女人沾染上暗病,不聲不響地去那里,不聲不響地出那里,表面上生意冷清不見幾個病人,實際上不聲不響地賺大錢。醫(yī)院老板是福建人,對四嫂子很信任。四嫂子每天上街買菜花多少錢,寫一張紙條,老板簽上字,就去會計那里結(jié)清賬。四嫂子不光得一份工資錢,每天上街買菜,都留下一份自家吃的。菜市場離家五分鐘路,醫(yī)院離家十分鐘路,四嫂子騎車一拐彎就回了家。
有天,大姐向四哥說出一件事,一件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事。大姐總有許多渠道能聽見許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事。這一次是說四嫂子,說四嫂子與醫(yī)院老板有一腿。這話大姐怎么好向四哥直接說出口呢?大姐跟四哥一繞一彎地說,我聽說醫(yī)院老板把老婆孩子都丟在福建,就一個人來這邊。
四哥說我不知道。四哥忙四哥的,四嫂子忙四嫂子的。四嫂子不問四哥忙些什么,四哥也不問四嫂子忙些什么。endprint
大姐說,要我說,你不要替人家送報刊了,她也不要替人家燒飯了,不如就在家門口一起做小吃生意,過日子安泰。
四哥說,就怕我愿意,她不愿意。
大姐說,她不愿意就不愿意啦?就怕到時候,你老婆跟人家跑掉,你都不知道怎么跑掉的。
不是四哥聽不懂大姐的話,是四哥沒辦法像開電話亭那樣,有頭有臉地支撐這個家。
四哥回家試探性地問四嫂子,說我倆都回來家做小吃生意怎么樣?四嫂子說,你傻呀!你一份工資,我一份工資,家里吃菜不花錢,我倆做小吃生意能賺這么多錢?四哥心里生涼。
晚上兩人并排躺床上,四哥往四嫂子身邊欺一欺,四嫂子沒有挪開。伸手去扒四嫂子的衣服,四嫂子沒有反抗。四嫂子的衣服一下子就被四哥扒掉了。四哥翻身往上一睡,四嫂子的身子就被睡上了。四哥跟四嫂子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在一起睡覺了。四哥覺得四嫂子的身子還是跟過去一樣滾熱,就覺得四嫂子的一顆心也應(yīng)該跟過去一樣滾熱。四哥跟四嫂子睡在同一條被窩里,踏踏實實地一覺睡到第二天雞叫天明,太陽冉冉地從東方升起來。
不過事后來看,四哥停下電話亭,四嫂子停下小吃攤,確實是他倆情感破裂的分水嶺。
四
媛媛高考過后,分?jǐn)?shù)出來了,要填志愿,四嫂子給大姐打了一個電話。大姐從前答應(yīng)過媛媛,找人送媛媛進(jìn)部隊當(dāng)兵,或者找人送媛媛進(jìn)省城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上學(xué)。媛媛上高中成績不好。沒想到大姐說,現(xiàn)在兩件事都辦不了。大姐一推三六九,四嫂子“哐當(dāng)”撲了一個空。
四嫂子說,媛媛的事,你不想問,我跟躍進(jìn)的事,你問不問?
大姐問,你跟躍進(jìn)有什么事?
四嫂子說,我跟躍進(jìn)離婚!
大姐在電話那端遲疑,沒想到四嫂子會說這種話。
大姐說,你跟躍進(jìn)離不離婚是你們自己的事,不要說我是姐姐,就算父母活著,他們都當(dāng)不了這個家。
四嫂子說,那我就跟你說實話吧,我跟躍進(jìn)已經(jīng)辦過離婚手續(xù)了。
說畢,四嫂子就掛了電話。大姐手里空持著電話,不知道四嫂子這番話的真實用意,就接著給大哥打電話,說四嫂子莫名其妙地給我打電話說這件事,我又不是他們的媒人,跟我說這件事干什么呀?大嫂子是四哥四嫂子的媒人,大姐在電話里這么一說,就把事情轉(zhuǎn)到大哥大嫂子頭上,心里想就算他倆離婚,跟我也沒有絲毫關(guān)系了。
大哥大嫂子分頭去找四哥四嫂子核實這件事。四嫂子在家里,四哥在書店里。打電話問清楚他們各自在哪里后,大哥大嫂子就分頭行動了。大嫂子見四嫂子,不繞彎,直接問,我聽說你跟躍進(jìn)離婚啦?大嫂子不說聽誰說的。四嫂子說我倆前幾個月就去民政局辦過手續(xù)了。大嫂子不相信地問,躍進(jìn)會愿意離婚?四嫂子說他掙錢沒掙著,反倒欠書店這么多錢,他養(yǎng)活不了老婆孩子,在一塊怎么往下過日子?大嫂子問,你們倆離婚媛媛上學(xué)怎么辦?四嫂子說他供不起,我供。大嫂子問,夫妻一場,就沒有一點值得你留戀的所在?四嫂子說,我不想再窩窩囊囊地過下半輩子。大嫂子說,就算我介紹你倆認(rèn)識的,總不能管你們倆一輩子吧?四嫂子不再說話,“嚶嚶嚶”地哭起來。大嫂子知道這個堂妹的脾氣,決定下來的事,不會走回頭路。
大哥把四哥喊出書店,說四哥你怎么這么糊涂呀!不說一聲就把婚離掉了?四哥說不是真離婚,是她擔(dān)心陳年起訴還錢,說辦假離婚就不怕起訴了,所以就去民政局辦了個協(xié)議離婚。大哥說,要不我怎么說你糊涂呢,明天就去民政局辦復(fù)婚,婚姻是兒戲,法律也是兒戲?四哥敷衍了事地說,明天我跟她一起去復(fù)婚。四哥沒有意識到離婚是大事,更是沒有意識到假離婚是錯事。
他倆假離婚已經(jīng)小半年,四嫂子每天回家該燒飯時燒飯,該睡覺時睡覺,四哥看不出四嫂子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變化,回家就沒跟四嫂子提出復(fù)婚的事。離婚是四嫂子提出來的,復(fù)婚也應(yīng)該由四嫂子提出來。四哥端著一副臭架子,等候著四嫂子提出來復(fù)婚,不想等來的卻是四嫂子帶媛媛一起離開家。在四嫂子這邊,他倆離婚的事,大姐知道了,大哥大嫂子知道了,就等于我們一大家子人都知道了。該告知的告知過了,再在一起過日子就沒有必要了。這一天,四嫂子收拾好兩個包在家等候著,四哥一下班就覺察到異樣。
四哥問,你這是準(zhǔn)備干什么?
四嫂子說,我離開家。
四哥問,你離開家去哪里?
四嫂子說,我不知道去哪里。
四哥說,你說過我倆是假離婚。
四嫂子說,開頭是假離婚,現(xiàn)在是真離婚。
四哥說,你騙我!
四嫂子說,我不想再過受窮的日子,我不想再過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
過受窮的日子是實情,過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現(xiàn)在也是實情。
四哥垂頭耷腦不說話。四嫂子提上兩只包往外走。
四哥問,媛媛呢?
四嫂子站住說,去她老姨家了。
媛媛老姨就是小芬。
四哥問,你也去小芬家?
四嫂子說,我租房子。
四哥說,租在哪里?
四嫂子說,我現(xiàn)在去租。
四哥知道四嫂子不想說住處。
四哥說,我送一送你。
四嫂子說,兩只包不重,我不要你送。
四哥執(zhí)意要送,四嫂子就依順?biāo)?/p>
從二樓到一樓,從一樓到路邊,前后兩分鐘。就是這時候,四哥的頭腦透進(jìn)一絲亮光。四嫂子不是走親戚,不是出差,是離開家。四嫂子離開家,就不會輕易再回來,就不再是他老婆。四哥手提兩只包轉(zhuǎn)身往回跑,拼命地跑,快速地跑,生怕四嫂子追上。
四嫂子問,你這是干什么呀?
四哥說,我不讓你走。
四嫂子去意已定,伸手?jǐn)r一輛出租車,只身坐上去。
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四哥的世界失去了平衡。四哥先是坐在床上,懷里抱著兩只包,像是抱著四嫂子,包上留存著四嫂子的體溫和氣味。四哥想不明白,四嫂子怎么說一聲走真的就走掉了呢?一個家,四嫂子走掉與沒走掉就是不一樣。四嫂子沒有走掉的那個家,就算她不在家,四哥處處時時能感覺到四嫂子的存在?,F(xiàn)在不同了,四哥不能清醒地面對眼前的處境,就下樓打酒買菜,一口一口地吃菜,一杯一杯地喝酒。四哥原本是想把自己灌醉,喝醉了,就睡下,就停止去想四嫂子以及閨女。endprint
喝著喝著,四哥停下酒杯來,一家一家地打電話。他先是打電話去小芬家找媛媛,小芬家的電話沒人接。小芬家的電話有來電顯示,也許是看見四哥的手機(jī)號碼,不愿接。四哥打電話去小芳家,四哥想小芬不接電話,小芳接是一樣的,我要找媛媛回家。四哥對著沒人接聽的手機(jī)說,老婆離婚不是我的老婆,閨女該還是我的閨女吧,我打電話找閨女,找媛媛回家!
四哥往大哥家打電話。小芬和小芳不接電話,大哥不能不接。四哥說,李……小小……妹妹妹跑掉了!李小妹就是四嫂子。四哥喝酒說話,舌頭根生硬,半天說不清話。大哥說,我知道了,你就少喝兩杯酒吧。四哥不間斷地往小芬和小芳家打了一個多小時電話,大哥大嫂子沒有不知道的道理。四哥說,我沒讓她拿走兩只包……包……包……四哥手拿手機(jī),躺在床上,睡在兩只包中間。大哥說,我現(xiàn)在就去你那里。
大哥從小芬家拐了一趟,帶上媛媛一塊來。四哥說得對,老婆離婚不再是老婆,閨女該還是閨女吧。大哥不想讓四哥太寒心,就拉上媛媛一塊來。四哥的手機(jī)電池打光,伸手摔地上,伸頭往地面大口小口地吐污物。大哥捏鼻子走進(jìn)去,媛媛在門口不敢進(jìn)。
四哥頭腦不糊涂,手指媛媛問,你跟你媽串通好,你媽丟下我跑掉,你也丟下我跑掉?
大哥說,你就少說兩句吧,你再這樣誰都不會問你的事。
四哥說,誰不想問誰不問,我不要誰問。
大哥說,我們勸一勸李小妹,興許她過一過能回來,你這樣破罐子破摔下去,人家怎么回來呀?
四哥“咯噔”一下不說話了。四哥重新看見一縷希望、一絲光亮,那就是四嫂子或許還能夠回來。四哥推開兩只包,倒頭睡下。大哥拿起拖把,打掃污物。
誰去勸說四嫂子回來?誰能勸說四嫂子回來?我們一大家子人協(xié)商來協(xié)商去,只有大哥大嫂子出面,也只能大哥大嫂子出面。這一次,大哥大嫂子一塊去見四嫂子。大哥大嫂子勸說四嫂子回去,她自然不愿回,理由依舊是“不想再過受窮的日子,不想再過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
四嫂子說,我跟他過一天就要跟在他屁股后面還賬一天,誰知哪一天他又要欠誰的賬?
大哥大嫂子保證說,躍進(jìn)往下不會再欠誰的賬。
大哥大嫂子的保證是保證不了的保證。
“不是我不能回去,誰要是能把他欠的賬還上,我就回去?!彼纳┳硬卉洸挥驳貙⒋蟾绱笊┳右卉?。
三天五天,四哥不見四嫂子回來。十天八天,四哥不見四嫂子回來。一晃悠,半個月過去,四哥依舊不見四嫂子回來,就開始有所行動。四哥去橋頭醫(yī)院找四嫂子,四嫂子在那里擇菜洗菜,見到四哥,不搭理,心里想必也是慌張亂跳。
四哥說你跟我回家。
四嫂子說那不是我家。
四哥說我倆是假離婚。
四嫂子說我倆是真離婚。
四哥說你說話不算數(shù)。
四嫂子說法律說話算數(shù)。
四哥伸手去拉四嫂子,四嫂子不讓四哥拉。
四嫂子說你再碰我,我就打110報警。
四哥說你打110報警吧,你騙我離婚,好跑來跟醫(yī)院老板睡覺。
四嫂子說你這樣胡說八道糟踐我,還是不是一個男人?
保安跑過來制止,拉開四哥。
四哥說我不會放過你,我天天來醫(yī)院。
四哥再去醫(yī)院,四嫂子就不在醫(yī)院了。四哥去那里一吵一鬧,四嫂子待不下去。四嫂子不在醫(yī)院,四哥就失去尋找的方向和目標(biāo),里里外外在醫(yī)院空轉(zhuǎn)著圈子。四嫂子住在哪里,四哥不知道,只能去小芳和小芬家。小芳在家,四哥前前后后找一遍,問,李小妹來沒來?小芳說,六姐沒來。四哥問,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小芳說,我不知道。四哥說,你肯定知道。小芳就不說話了。四哥無趣地站一會,就去小芬家。
小芬跟婆婆住一塊。四哥敲門找四嫂子,三子堵門不讓進(jìn)。三子是一個大塊頭男人,長著一副兇狠的模樣,也的確是一個兇狠的家伙。三子過去對四哥不兇狠,“六哥、六哥”地喊四哥,去四哥家吃喝。現(xiàn)在不一樣,四哥不再是他的六哥,就不能再進(jìn)他的家門。
三子把住門,說六姐不在我家。
四哥說我進(jìn)去看一看。
三子說這是我的家,你不能進(jìn)。
四哥進(jìn)不了門,就站在門口喊。
四哥喊李小妹你出來,我知道你在屋里。
四哥喊李小妹你出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四嫂子沒出來,小芬出來了,冷不防地照四哥臉就是一巴掌。
小芬問,你說誰是不要臉的女人,嘴巴刷干凈一點。
小芬一巴掌把四哥打蒙了。四哥呆愣愣地不知道怎么處置這件事。三子和小芬丟下四哥進(jìn)門去,“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門。四哥站門口不走,掏手機(jī)打110報警。警察開警車過來帶走四哥,帶走小芬和三子。
晚上八九點鐘的樣子,三哥去派出所接四哥回家。警察先打電話給大哥。四哥是大哥這一邊的親弟弟,小芬三子是大嫂子那一邊的堂妹堂妹夫,大哥怎么去派出所?大哥就打電話給三哥,讓他去派出所領(lǐng)四哥。這樣瑣碎的糾紛,只能不了了之。警察說,小芬打四哥不對在后,四哥上人家門不對在先。那天晚上,四哥蹲在派出所地上,一直委屈地抽泣。丟了自家女人,又挨另一個女人的耳光,覺得活在世上任何意義都沒有了。四哥原本指望三哥能來替他說幾句硬話,不想三哥見面只輕輕地說一句“走吧”就不再說其他話。三哥是一個明理的人,這種情況下他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能說。
四哥不愿回家。說他們打人派出所不處理,我就死在派出所。
三哥說那你就死在派出所吧,一個大男人家都不知道什么叫丟人。
三哥比四哥大兩歲。小時候他倆一塊玩,三哥是頭兒,四哥是跟班。鄰居家的孩子要是欺負(fù)四哥,三哥肯定第一個上去拼命。四哥有理,是四哥有;四哥沒理,還是四哥有?,F(xiàn)在各自長大成人成家,三哥就不能無原則地袒護(hù)四哥了。
三哥甩手先走出派出所。四哥只好起身跟著三哥一塊往家走。endprint
接下來四哥酒肉穿腸,不再把日子當(dāng)作日子過。媛媛夾在四哥和四嫂子中間最難受,去四嫂子那邊,四哥不讓去;去小芳小芬家,四哥不讓去。四哥就讓媛媛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四哥說媛媛你要是認(rèn)我是你爸爸,就沒有那個娘;你要是隨我姓,就沒有那兩個姨。四哥武斷,非此即彼。媛媛跟四哥在家,每天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多說一句話。那么一種環(huán)境,媛媛怎么待得住,她打電話跟大姐說,大姐說要不你來我家過幾天吧。大姐一家子剛搬省城住。媛媛收拾一個包,“哐當(dāng)哐當(dāng)”坐火車去大姐家。媛媛去大姐家,四哥不好攔。過上三五天,媛媛就得回。媛媛不想回,大姐往回攆。四哥一個人在家里,大姐不放心。媛媛回去,就得每天面對四哥,面對那個不像家的家。媛媛往我家打電話,說要來我家玩一玩。我妻子說,那你就來吧。我家離四哥家不遠(yuǎn),坐上公交車,四站路就到了。媛媛來我家坐不住,想往門外跑。媛媛說,我去同學(xué)家玩一玩。我妻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說,你去哪里我不管,記住天黑前一定回家里。媛媛一磨屁股跑四嫂子那邊去了,母女之間的親情怎么能隔斷呢?我妻子心里明白,嘴上不去說。
那年夏天,媛媛考上本地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會計專業(yè)。九月份一開學(xué),媛媛理所當(dāng)然地離開四哥,離開家。
這天,四哥炒上兩個菜,買上一瓶酒、一包煙。先點一根煙,吸一口,煙的味道不對勁,苦嘴。后喝一口酒,酒的味道不對勁,苦心。四哥停下來,不喝酒,不抽煙,往我家打電話,喊我妻子去一趟。
四哥說,我喊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問你。
我妻子說,你有什么事不能電話里問?
四哥說電話里說不清。
我妻子放下電話,問我,四哥會說什么事?她擔(dān)心四哥會做出什么不好的舉動,比如說自殺什么的。我說,我陪你一起去。
我跟妻子一塊去四哥家。四哥已撤下酒菜,正忙著洗衣服??此母绲纳駪B(tài),不像想不開尋短見的一個人。我妻子問,你是喊我過來幫你洗衣服?四哥說,我想問一問你,我往后怎樣能把日子過好?四哥這么一說話,我跟妻子放下心。
私下里,我跟妻子沒少嘮叨四哥的事。天底下,男人女人離婚多得是,誰像四哥塌了天一般。四嫂子離開四哥,想找一個更好的男人。四哥離開四嫂子怎么就不許他去找一個更好的女人?四哥現(xiàn)在要緊的是把欠賬還上,把家收拾得像一個家的樣子,把自己收拾得像一個男人的樣子。
我妻子跟四哥說,你把欠賬還清楚,過些年退休,就算不再成家,往養(yǎng)老院里一住,不照樣是過好日子。
我跟四哥說,你現(xiàn)在不要問媛媛對你好不好,趕明兒她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成家有了孩子,你不去找她,她都會找你,哪一個人是無緣無故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四哥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去想,就想過好自己的日子。
我妻子說,你這樣想就對了。
四嫂子已再婚,快得如閃電。四嫂子新找的男人不是橋頭醫(yī)院的老板,是無線電廠的一位喪妻副廠長。無線電廠倒閉,副廠長提前退休,按月拿不了幾個退休金,顧得上四嫂子吃喝,卻顧不上媛媛上學(xué),或不愿顧媛媛上學(xué)。四嫂子就去賓館干一份臨時工,替媛媛掙一份上學(xué)錢。有一天,我跟妻子去爬舜耕山。山腳下是賓館,一條通往我家的路上,迎面遇見四嫂子跟幾位同事有說有笑地走過來。幾個人年歲差不多都五十來歲,身穿統(tǒng)一的賓館服裝。十來米那么遠(yuǎn),四嫂子看見我,我看見四嫂子。妻子走路,只看腳下不看人。四嫂子看見我不說話,假裝不認(rèn)識。我看見四嫂子不說話,也假裝不認(rèn)識,彼此就這么陌生地擦肩走過去。從四嫂子臉上的氣色來看,應(yīng)該過得還不錯。要是我一個人路上與她相遇,我們會打招呼嗎?
四哥終于頭腦清醒開,明白四嫂子不可能再回頭。
四哥說想離開陳年那里,換一換環(huán)境。
我妻子問,你離開陳年那里去哪里?
四哥說,我去市日報社送報紙,那里給的工資高,送報的時間短。
我妻子說,我回頭就跟大哥打電話說這事。
四哥不還清賬,陳年不會放四哥。四哥要還清賬,誰家湊錢,怎么湊?四哥不好直接跟大哥說,想讓我妻子說——這才是四哥打電話喊我妻子去他家的真正目的。
妻子打電話跟大哥說,大哥打電話跟三哥和大姐說。大姐說,錢我一家拿,就不要幾家湊錢了。大姐帶上銀行卡,跟大哥約定時間,一起去陳年書店。陳年巴不得四哥趕快還賬走人。這幾個月來四哥早上去火車站接報刊,不是不去接,就是遲到。陳年每天早上都睡不安覺,不斷地打電話催四哥快點去。報刊不從火車站接回來,幾個送報員送什么?會計搬過賬本子一筆一筆地算,四哥這幾個月白干不說,欠款還多漲一千多塊錢罰款。罰款按月罰,都有四哥的簽字。大哥大姐看見的是一筆糊涂賬,陳年本想說幾句解釋的話,想想又搖搖頭。他跟會計說,罰款就算了。
大哥大姐感激地連聲賠不是說好話,說我們攤上這么個不成器的弟弟,你說怎么辦?
四哥去市報社送報紙,工資一個月一千五百塊錢,只上午半天。四哥留一千塊錢吃飯,五百塊錢交給大哥,余半年再交給大姐還賬。四哥早上起早,干半天活,晌午吃一頓快餐盒飯,回家只管睡大覺,一覺睡醒,下樓去遛狗,或騎車去媛媛的學(xué)??匆豢?。媛媛開學(xué)離開家,就沒有回過家。四哥不打電話找媛媛,去學(xué)校也不去學(xué)校內(nèi)找媛媛。四哥只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學(xué)校大門外面,看著一個個男孩女孩進(jìn)出學(xué)校大門,想象著哪一個男孩子跟媛媛同一個班級,哪一個女孩子跟媛媛同一個宿舍,想象著此時此刻媛媛是在教室里上課,還是在操場上玩耍。四哥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媛媛是胖了還是瘦了。四哥前后來學(xué)校大門外面不少趟,卻一次媛媛都沒見著。四哥不失望,就算學(xué)校大門口見不著媛媛,總有一天會在家里看見的。媛媛會回家!這是四哥的希望或奢望。
就這樣,四哥獨自一個人生活了六年,直到檢查出喉癌,四個月后死掉。那一年,四哥虛歲六十,差一年正式退休。
五
四哥在省里醫(yī)院住院二十天,我就去醫(yī)院看過那么一回。那里沉悶的氣氛和壓抑的環(huán)境,生命的重與輕,無常和無助,都讓我實在缺少勇氣去承受。endprint
四哥出院回家后,大哥三天兩頭跑上門看一看。大哥不去,其他人各忙各的一攤子事,沒人有空閑去。四哥帶上醫(yī)院確診的病歷,大哥陪同他一起找社區(qū)辦理低保手續(xù)。社區(qū)主任同情四哥,答應(yīng)一開年就把四哥的低保報上去。低保一年一報,一年一批,四哥出院落在十一月下旬,正好趕上下一年申報審批。大哥陪同四哥去市社保局,看四哥能否辦理提前退休手續(xù)。四哥下崗生活補助金一個月不足兩百塊錢,要是沒有其他收入,不要說花錢看病,吃飯都困難。社保局里的人說,先填表后審批,恐怕要等兩三個月。提前病退與正式退休,金額上差別大。四哥猶豫,不想提前退休,想候正式退休。大哥又陪四哥去找單位留守處。十年前,單位集資建房,四哥交了兩萬塊錢押金在那里。大哥跟留守處的人說,四哥看病要緊,吃飯要緊,問押金能不能拿出來?留守處的人說,年前沒錢,候年后天吧。年后天就年后天,眼看快到元旦,今年元月里過農(nóng)歷年,不管哪一個年都很近,不剩好多天。
春節(jié)前,四哥去醫(yī)院做過兩次化療,每一次住院時間不超過一個禮拜。病情確診下來,去省里醫(yī)院跟市里醫(yī)院差不多,就不再舍近求遠(yuǎn)。大哥有空閑就去一趟醫(yī)院,四哥入院出院,全靠自己料理自己。大哥說,今年過年你不用操心,吃的喝的,我從家?guī)н^來。四哥說,今年過年我不操心,我只操心吃藥打針治病。
前幾年四哥一個人過年,想去誰家串門就去誰家串門,不想去誰家串門就買一大堆吃的喝的,一個人待在家里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市報社春節(jié)期間放假,四哥不用送報紙,輕松自在。
春節(jié)后四哥又去醫(yī)院住了一次院,聽說病情控制得不錯,右耳朵下側(cè)的包塊消腫不少,嗓子說話比過去清晰許多。這兩個月,我妻子身子不好就不怎么給四哥打電話;四哥說不清楚話也不怎么給我妻子打電話。四哥說半天話一句聽不清,我妻子只能面對電話抽泣掉眼淚。四哥的病情都是大姐或三哥轉(zhuǎn)述過來的。四個療程下來,四哥的病情正往好的方向扭轉(zhuǎn)?;蛟S再有兩個月治療,四哥就能不用住院,在家吃藥控制病情了。不想正月底病情突然惡化。
事后仔細(xì)地想一想,或許跟大哥三哥找四哥立遺囑多少有那么一絲關(guān)聯(lián)。
說起這件事,是四哥猶豫不決在先,大哥三哥找四哥立遺囑在后。四哥提前病退猶豫,拿回兩萬塊錢押金更猶豫。要說不愿提前病退,擔(dān)心工資受影響,情有可原,不愿拿兩萬塊錢押金就不好理解了。集資建房,十幾年沒頭緒,還要等到哪一年,不清楚,就算拖上一個三年五年蓋起來,四哥能活著住進(jìn)去嗎?要是四哥不在人世間,房產(chǎn)歸誰?按照《繼承法》,直接繼承人是媛媛。四哥生病住院,媛媛不管不問,一分一厘錢不拿,將來房產(chǎn)歸媛媛合情合理嗎?不能說四哥沒有思慮過這事,或許兩萬塊錢不愿拿,就是想把戶頭先保住,將來集資房留給媛媛,不管怎么說媛媛是他的親閨女。兩萬塊錢留在那里,集資房的夢想就留在那里,四哥與媛媛的一份聯(lián)系就留在那里?;蛟S四哥心里有這種想法,卻不能跟其他人去說。四哥的想法我們一大家子人都覺得荒誕,大哥三哥找四哥立遺囑,就是要破滅四哥的這種荒誕想法。
三哥先打電話跟大姐說這件事。三哥說他跟老大商議過了,覺得老四應(yīng)該立遺囑,老四活著媛媛不問事,老四死后一切都與媛媛不相干。大姐說,遺囑應(yīng)該立,我不好去說這種話,要說也應(yīng)該你跟老大一塊去說。大姐退一退,把大哥三哥往前推一推。三哥接著打電話跟我妻子說這件事,說怕就怕老四活著不把話說清楚,趕明她們娘倆瞎胡鬧。“她們娘倆”,是指四嫂子和媛媛。我妻子說,四哥這兩天要是打電話給我,我提醒他應(yīng)該立下遺囑。我妻子在她家排行老小,娘家的大事小事輪不上她出頭露面,三哥打一個電話算告知,她提醒不提醒四哥只是說一句嘴邊話。真要她去提醒四哥,她知道說什么話?
這天,大哥三哥一塊上門找四哥立遺囑。四哥睡床上,大哥三哥坐床前。大哥說,兩萬塊錢你不想拿就不拿吧,但這套房屋將來不能留給媛媛。三哥說,你現(xiàn)在看病的錢、吃飯的錢,都是我們幾家湊起來的,你總要有一個交代吧。大哥說,不是說非要立遺囑,是要你把該說的話說清楚。三哥說,立遺囑是預(yù)防將來鬧家窩子。四哥不說話不表態(tài),大哥三哥輪流開導(dǎo)他。
大哥說,你好歹寫出幾句話。
三哥說,不想寫就口述,我拿手機(jī)錄音是一樣。
四哥慢慢地支起身,慢慢地坐床邊,慢慢地腳下地。
四哥說,我說話不清楚,我寫!
三哥帶著筆紙。大哥攙扶四哥坐在桌面前。
四哥問,怎么寫?
大哥說,你就寫你看病的錢、吃飯的錢都是我們幾家湊起來的,趕明媛媛要是要房屋就得先還我們錢。
三哥說,不用寫這么啰嗦,就寫你生病住院媛媛不管不問,你死后一切家產(chǎn)與媛媛無關(guān)。
四哥遲疑一會,想一想說,我就按老三說的寫?
大哥說,那就這么寫吧。
四哥寫字手抖,握不住筆,寫幾個字,歇一歇,喘幾口氣。有幾個字不會寫,就上手機(jī)哆哆嗦嗦地查。
遺 囑
我生病住院媛媛不管不問,我死后一切家產(chǎn)與媛媛無關(guān)。
某某某
×年×月×日
四哥寫好遺囑,遞交給三哥。三哥看一遍收起來。大哥攙扶四哥回床上。四哥慢慢地上床,慢慢地躺下,慢慢地合眼,淚水“嘩啦”一下,快速地流出來。
這一刻,四哥也許看見了死神。死神就站立在床前,面目猙獰。
責(zé)任編輯 木 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