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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秋歲引

      2018-01-19 11:36陟山
      花火B(yǎng) 2018年10期
      關鍵詞:奏章先帝陛下

      陟山

      作者有話說:首先,我要向我的小明同學表白,在她的督促下,我終于寫出稿子了!然后這個故事,是為明武宗朱厚照與他的老師楊廷和寫的,相對于歷史上楊廷和晚年只能寫道“至今言之泣下,犬馬余生,何以為報哉”,這個故事的結局,真的是很圓滿了……

      她懷揣的欽慕與志向,永遠與他的相悖,永遠是他心中的殊途。

      宮闈朝堂,無人不知見照的好脾性,所以,當掌印太監(jiān)在眾臣的追問下,說出女帝今日罷朝的緣由時,一時間俱是愕然。

      然而,大昭文官畢竟素以“彪悍”著稱,立國兩百余年,更是讓他們愈發(fā)輕車熟路地應對皇帝——浩浩蕩蕩地來到乾清宮外,井然有序地跪得筆直,神采奕奕的眼中迸射出不可逼視的正氣。

      其中最為年輕的是新任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他卻長身玉立,站得筆直,皺眉沉思須臾,便徑直行至殿門外,緩緩推開了朱門。

      入目的先是散落一地的奏章,雜以碎裂的青花瓷瓶殘身,有水跡自失去棲身之所的茁壯萬年竹蜿蜒至楊廷和的腳邊。他抬起頭,便見不過十二歲的年少新帝坐在上首,雪白的雙手握成小小的拳,渾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著,下垂的目光落在案幾上,讓人只得以窺見她上齒緊咬下唇,咬合處似要滲出血來。

      殿內(nèi)并無旁人,楊廷和默不作聲地拾起奏章,方輕聲問道:“陛下何故發(fā)怒?”

      見照抬首,眼睫濕漉漉的,因忍住淚水而猩紅的眼睛著實有些駭人。

      抿唇憋了半晌,見照說出的話卻頗令人哭笑不得:“有人欺負我?!?/p>

      楊廷和神色絲毫未變,溫聲道:“陛下貴為天子,何人無禮?”

      見照離座走到他的身前,她身量不過到他的胸口,恰好夠查看他懷抱的奏章。

      從楊廷和的角度,只能凝視她頭頂中間的旋。很長一段時間過后,奏章復又被她丟了一地,她才將一份上表展開遞給他。

      楊廷和將剩余的奏章放置案上,接過仔細閱覽,而后看著正仰頭望向自己的女帝,不置一詞,似乎是在等她開口,等她的想法。

      見照攫住他的衣袖,一字一頓,憤然得咬牙切齒:“韃靼蠻夷丑類!恃皇考賓天,朕初登大寶,欺朕幼小,侵我邊境,殺我將卒,劫掠我子民之家財、妻女……”她低下頭沉寂片刻,再抬起頭時,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朕只存一念——當手刃敵人!”

      楊廷和默然良久,亦認真地回望過去,似諫言似訓誡:“陛下心系蒼生,臣不勝慶幸,然只存手刃敵人之念,非帝王之念也?!?/p>

      見照驀地松開。她想起很久之前,楊廷和說漢朝明君最多,讓她通讀《漢書》,然后問她愿效仿誰,她一臉熾熱地喊出“霍去病”。他當時眼神與如今是如出一轍的無奈。

      見照的母后是先帝一生唯一的女人,她在生下見照后便薨逝,因而先帝對這個孩子重視溺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見照五歲那年,先帝便下旨出閣入文華殿聽諸儒臣講學,且親自帶在身邊教導。講官們皆贊皇太女天資聰穎,絕非幼童之齡。這并不是講官們?yōu)槿傹堫佀f的話,因為見照的確在爛熟于心的圣賢言論、日復一日的講解下,漸漸心猿意馬。

      當見照委婉地說出對講官們的不滿時,先帝次日便擢升今年不過十八歲、連中三元的新科狀元楊廷和為文華殿大學士,命他一同為皇太女講學。

      “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眉清目朗,身長八尺,飄飄然有神仙之概?!薄鼉?nèi)侍從宮外捎回的演義話本中的溢美之詞,瞬間于見照眼前浮現(xiàn)出具象人物,她呆滯少頃,恢復了許久不曾有過的認真聽講。

      先帝猶不放心,下學時圣駕親臨,慈愛地詢問她對新任講官可否滿意。

      見照忙不迭地奔往先帝的懷中,晃了晃先帝的手,笑意盈盈道:“父皇,我喜歡他,我要封他做最大的官。”

      沒有人會去責怪見照的僭越,先帝甚至將她高高舉起,欣慰地夸耀:“誠乃天子所言?!?/p>

      可以說,在先帝尚在世時,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指摘她的,只有楊廷和。

      見照無疑是一位優(yōu)秀的學生,卻算不得一位好的儲君,楊廷和如此總結是在入冬之后。

      按大昭祖制,每月朔望及節(jié)慶,皇帝與儲君都需在文華殿早朝,接受百官參拜。見照畏寒,小小的身子縮在被褥里哼哼唧唧的,任宮人如何勸說都不肯出來,因而早朝上并未見到儲君的身影。

      先帝與大臣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不置一詞。獨獨楊廷和當即稟道此事不妥,若自幼沉溺于安樂,畏懼酷寒,日后如何承擔社稷大任云云。分明是一席慷慨陳詞,語調(diào)卻始終沉穩(wěn)平靜。

      先帝聽罷,拊掌,藹然笑道:“楊學士所言極是,只是理應同皇太女講,也好知曉她的想法。”

      見照從未遲到缺席過講學,而講學結束,學士們按例應進督促之語,楊廷和沒有如先帝所說開門見山地規(guī)諫,而是低聲詢問:“殿下何故不來早朝?”

      見照命其他人出去,而后竟是踮起腳、以手背觸上他的左頰,見他冷不防蹙了蹙眉,忙收回手,輕輕地問道:“刺著你了嗎?”

      楊廷和不答。她兀自搓搓手,往手心哈了口氣,一雙純粹的眼戚戚地望著他,泛白的唇間呼出白霧:“我冷?!?/p>

      楊廷和溫聲道:“這正是臣認為殿下不可免早朝的緣由?!?/p>

      宛若過了由孩童走向暮年那么長,見照輕輕地答:“我知道了,先生?!?/p>

      德治十五年,先帝一病不起。

      見照素來孝順,有一日朗誦文章時,喉頭哽咽了數(shù)次,終是驀地放聲大哭,連楊廷和都不免一驚,噤聲靜靜都凝望她許久,語氣近乎喟嘆:“殿下若是哭腫眼,陛下見了想必更是悲切,恐傷圣躬。”

      見照聞言,霎時收了哭聲,用手背胡亂地揩去淚水。

      楊廷和遞上錦帕,似乎不僅知曉她的軟肋,還早已明了她倔強偏執(zhí)的心性,予以臺階:“為臣為子,殿下都理應暫輟講學,照料君父。臣將這些日應講內(nèi)容盡數(shù)書于紙上,呈于殿下,如何?”

      見照含淚頷首。

      可楊廷和呈上的不僅是古往圣賢的治國之道,還有如今各地事宜應從何處下手的指點,這本是逾禮之罪,但她深知他的本意,怔怔出神,一顆淚珠啪地滴在舞鶴游天般的墨跡上。

      因此,數(shù)月之后,先帝駕崩,見照并未表現(xiàn)出過分的哀慟。登基大典禮畢,她著十二章紋冕服,鄭重其事地將內(nèi)閣首輔的冠袍遞與楊廷和,仰首間冕旒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他沒有動作。

      見照眨眨眼,只好道:“君無戲言?!?/p>

      先帝遺詔以皇太女年幼,授命內(nèi)閣首輔暫代主政,然而無人料到新帝一即位便換了內(nèi)閣首輔,原任內(nèi)閣首輔已年逾古稀,早有致仕之意,便也榮耀加身地衣錦還鄉(xiāng)去了。是以,大昭朝政名正言順地由楊廷和裁斷。

      起初,見照只為自身的踐諾而欣喜萬分,并未意識到日理萬機會使楊廷和除了例行地向她稟明庶務,再難有抽身的閑暇。至于講學,則另由旁人頂上。

      新任大學士是位老叟,蓬頭垢面、不修儀容,一口吳語含混不清。見照本就郁郁的心緒漸趨盛怒,終是拍案道:“傳諭內(nèi)閣,撻之于廷!”

      雖說皇帝的旨意都需經(jīng)過內(nèi)閣,但大可以是貶官外放,大怒欲杖責,無非是等大臣親自來求情而已。楊廷和極快地明晰,因此抵達時沒有多言,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此刻是深冬,二人出去時,雪勢混沌迷蒙。楊廷和取過宮人遞來的斗篷,輕輕地為她披上,疲倦的嗓音在寒風呼嘯中不甚分明:“如今,陛下是想成為世人眼中的暴君嗎?”

      見照小小的臉埋藏在蓬茸的白狐毛里,斗篷如火般灼目的紅襯得容顏愈發(fā)純粹,她微蹙眉:“我想見你?!辈淮龡钔⒑头磻^來,她扯住他的衣袖,上前一步,貼近一分,語氣不容置疑,“我要你教我?!?/p>

      這場景很是熟悉,楊廷和這一次沒有闡述道理,緩緩撐開傘遮住她,在腳踏上積雪不由地陷進去,發(fā)出四方寂靜里唯一的響聲的那一刻,出聲道:“好。”

      天觀三年,見照已然十五歲,但未曾表露過絲毫想要親政的意思,于是乎,關于內(nèi)閣首輔大權獨攬、挾持幼帝、意圖篡位的風言風語迅速流傳于朝野,進而在街頭巷尾流傳。

      楊廷和思及此處,批閱奏章的朱筆一滯,微抬眼,看向案牘對面專心致志研讀兵法的見照,下一刻便見她湊過身來,指著書的某一處,如歷來一般對他說道:“此處不解?!?/p>

      楊廷和接過,想了想,擺首道:“臣駑鈍,不通兵法。”

      “原來,博學如先生,亦有不通之處?!币娬粘烈?,似乎很是遺憾,視線落在書頁上,“那豈不是無法教我了?!?/p>

      “臣深知自身淺薄?!睏钔⒑驼Z氣平和,起身作揖,道,“故,臣今日有一言。陛下年滿十五,睿智夙成,按歷來成典,當躬行天下事?!?/p>

      “先生不喜歡嗎?”見照自然不知外邊的議論,只雙手支頤,不解道,“有志之士寒窗苦讀,只為一朝入仕,傾力為國獻策、為君分憂、四海共享太平之福。先生便是如此,五年前我便知道。今既得如此,先生因何不悅?”

      那音容太過誠摯,楊廷和聽聞卻是一嘆,信手卷起兵書,輕輕地敲了她的額頭一下,緩緩道:“臣自幼欽慕,乃是臥龍之于漢昭烈,魏征之于唐太宗,而非霍光、張居正之專行獨斷。陛下圣明,知臣有志向,卻不知臣不愿是百年以后,被后生口誅筆伐的權臣,甚至連累陛下的定論?!蹦抗饪戳搜郾鴷麊柕?,“陛下當真不明白這些嗎?”

      見照垂首不語,伸手將一摞摞奏章挪入懷中。

      楊廷和將筆遞給她:“臣告退?!?/p>

      不知枯坐過了多久,她才站起身,揚臂掃落奏章,驚得宮人跪了一地,顫巍巍地喚“陛下”。她愈發(fā)不稱心。

      ——分明愛戀的便是懷有那份的欽慕、那份志向的他。分明想,即使不能結為夫妻,一世君臣,亦能走向白頭相對。

      可還不稱心什么呢?

      不稱心無論如何,她懷揣的欽慕與志向,永遠與他的相悖,永遠是他心中的殊途。

      女帝親政不足一月,百官便開始叫苦不迭,上疏勸諫也俱是不報,便央求楊首輔莫一味縱容陛下,當面圣直言利弊。那時除卻講學,楊廷和再未私下面見過見照,是以,抵達乾清宮那刻,委實有了些許驚駭。

      廣闊的前庭羅列著市集般鱗次櫛比的攤位,糖人攤、脂粉攤、字畫攤……市集般應有盡有,處于四周的堂皇廟宇與底下的漢白玉磚當中,是一覽無余的格格不入。

      見照孤身一人一身民女裝束穿梭其間,見他來了,便抓起螺子黛塞給他,仰起面容,挑眉笑了數(shù)聲。

      楊廷和會意,卻是躊躇許久,方抬手挽袖,小心翼翼地描摹遠山眉的形狀。

      見照沒有料想到他會照做,視線愣愣地越過他的鬢角,落在身后的一角明黃琉璃瓦上。熠熠光輝之上,是透徹清爽的藍天,算得上極為漫長的一段時光,仿佛可以斷定這蒼穹之下,唯有彼此二人。

      楊廷和放下螺子黛,背過身道:“有失體統(tǒng),望陛下撤去?!?/p>

      “因為我出不去?!币娬盏恼Z氣蘊含著一個月的怨氣似的,抑或者,是五年來的隱忍。

      楊廷和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思慮她的天性源于何處,這絕非生于深宮的皇嗣所有過的天性。

      或許是他當初強硬的逼迫??赏傲苏f,便是由于早慧強記,使得她對圣訓不屑一顧,對未知的、世人神往的一切毫無興致。再往前,這基于先帝的嬌寵養(yǎng)成的恣意妄為,源于先皇后出身民女的隨性而為。

      這些缺一不可,匯聚成與他志愿背道而馳的君主。她再如何卑微地隱忍,也掩藏不了眼底的堅韌,而心中最本真的意愿,終于如期而至。

      “陛下啊……”楊廷和輕嘆,這似乎成了他的習慣,卻是見照最不愿聽聞的語調(diào)。

      見照之后撤去了攤位,卻又做了件為百官所不容的事,并非將政事再度授予楊廷和處理,而是日日同錦衣衛(wèi)指揮使江炳于大內(nèi)習武。

      皇帝習武只在立國之初有過,如今文治乃為圭臬,況且,今上是女子,是先帝唯一的子嗣,先帝又是武帝獨子,若有萬一,便是愧對歷代君主、皇天后土。

      一干大臣且言且泣,楊廷和好言寬慰,不由憶起那憤慨得面頰通紅的新帝,那咬牙切齒的立誓……張開眼望見大臣相對搖頭嘆息離去的背影,竟不知如何自處。

      于是,次年,見照方至十六歲,百官便聯(lián)名上疏奏請立皇夫,誕育皇嗣,早立東宮。

      見照首次勃然大怒,廷杖了名單上所有大臣。被廷杖完后,數(shù)位大臣跪地大哭,喊叫“先帝”不止,見照霍然拂袖起身,下令押入詔獄。

      甫一下朝,楊廷和便去覲見見照,冷聲道:“諸臣無罪。”

      見照歸劍入鞘,強自鎮(zhèn)定地問他:“令天子失信,不是罪過嗎?”

      “臣愚鈍,懇請陛下明示?!?/p>

      “皇夫是比內(nèi)閣首輔更高的官,先生豈不知曉?君無戲言。所以……”見照見他蹙眉,眼藏笑意緩緩地行至他的面前,俯身將唇抵在他的耳畔,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除你之外,立不得旁人。”

      “荒唐。”楊廷和的語氣中極為壓制的慍怒無處遁形。

      見照反詰出多年疑惑:“先生便不荒唐嗎?先生都將二十有五了,為何尚未成婚?”

      楊廷和下一刻便平復了情緒,一如既往地謙遜溫和,躬身道:“臣心系身許,皆在國家。”

      國家亦是天子的別稱。

      見照怔了半晌,回過神來,卻見楊廷和已然離去,于是一把揪住候在角落的江炳的衣領,一字一頓地問道:“是我嗎?”

      江炳唯有驚惶,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臣不知?!?/p>

      “我知,”見照笑嘆,“是我多心?!?/p>

      江炳其人確有將才,但足以稱得上是奸邪,在他得勢那段時日里,收受賄賂、貪贓枉法尚不足為奇,而被押入詔獄的官員竟遭他私自嚴刑致死。見照迎來了開國少有的群情激奮,然而,任彈劾的奏章堆積如山,終歸置若罔聞。

      自此,無人敢提冊立皇夫一事,世人由江炳的惡行及皇帝的包庇放縱,推斷出江炳實為男寵。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好似誠然如此,江炳愈發(fā)無法無天,不僅大肆圈地禍害百姓,手下人更是背負數(shù)條無辜性命,一時間民怨沸騰。

      見照終于等來了楊廷和近來第一道奏章——辭官。

      她近乎呆怔地看完那躍然紙上的無奈,猛地奮力合上,手足無措地喚掌印太監(jiān):“傳旨,傳旨!將江炳革職問罪,此事交予楊首輔去辦?!?/p>

      她只是存了份執(zhí)拗的心,外人說江炳是她的男寵,楊廷和始終淡然得一如往昔。她只是想看到他的思緒而已。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對抗,被辭官這個意料之外打擊得支離破碎,她強撐于一壁,再閱奏章,思考如何答復。

      翌日,楊廷和收到的御筆朱批,只寫了無力的一行字:字有訛誤,此疏重抄百次,且宜上疏自劾,朕親批閱。

      雖未指定限期,楊廷和仍以最快的速度抄好,與自劾的奏章一并呈上。見照身子往后仰,粗粗翻了幾下,語帶討好地笑道:“先生的字愈發(fā)好了?!?/p>

      不知是不是錯覺,見照聽見楊廷和低笑了一聲,望去他卻仍是正色的模樣。她默然少頃,靜靜地看著他,道:“只要朕還是皇帝,先生便不能辭官?!?/p>

      “是?!睏钔⒑痛鸬溃D了頓又問,“陛下尚需人教武嗎?臣可舉薦?!?/p>

      見照伏在案上,不去看他,傳來一句:“想來是無用武之地的?!?/p>

      楊廷和突地胸口一悶。

      之后朝堂肅穆、百姓安寧,可楊廷和還是辭了一次官,因為其父溘然長逝。自大昭開國以來,朝臣有訃聞至者,半數(shù)丁憂,半數(shù)奪情。

      見照當然沒有過讓楊廷和歸鄉(xiāng)丁憂三年的想法,是以,當在奏章開篇瞧見“乞歸鄉(xiāng)”三個字時,她慌忙放下奏章,上前挽住他的衣袖,眼圈霎時紅了,喉頭一哽:“先生忍心舍得朕?”

      楊廷和怔住,她的品性是張揚不羈的,他雖看過無數(shù)次她不合身份、不合時宜的低姿態(tài),可他真的很多年沒有見過她哭泣了,甚至快要忘記,這宛如周身俱是巍峨的純凈雪山,四肢百骸逐漸蔓延無法越過的無可奈何。

      楊廷和是被她滾燙的淚珠灼得回神的,他取過奏章,動作及語氣一如很多年前,誘哄道:“陛下看,‘乞歸鄉(xiāng)過七七,四十九天罷了。臣的故鄉(xiāng)在揚州,距建康不過數(shù)日車程,不會辭陛下太久,臣豈忍辭陛下太久?!?/p>

      見照像是心中提起的石頭終于落下來,卻是落入水中,突地激起千層浪潮——猶如一切都傾盆涌出,她擁住他號啕大哭。

      楊廷和從不質(zhì)疑見照是心善的,她不僅允了此事,還遣禮部郎中諭祭,工部郎中治塋。前來送行的大臣們暗暗奉承說,陛下待楊閣老父親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禮遇眷注。

      他不是不明白……

      父親去世得很突然,能稱之為絕筆遺言的,是臨終前兩日寫的一幅書法——“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楊廷和按著那幅書法,一再想起滿腔熱忱的來源。

      楊家世代書香,之前雖未有過入閣拜相,卻也出過不少官員。后來家道中落,父親屢試不第,將所有心思都用于教導他,教導他丹誠圖報國,讀書入仕。君若以禮相待,必事君以忠,輔佐皇帝成為明君,于千秋史冊中,萬世流傳賢君能臣之名。

      父親的執(zhí)念,他明了于心,自他出任首輔以來,見照發(fā)覺他只肯收下予以他父親的賞賜后,便大肆封賞。他屈指可數(shù)的歸鄉(xiāng),父親便都是千叮萬囑,讓他報答君上的知遇之恩。

      他應下,陪她姓名流傳千秋萬代,二人為后世稱頌,當真再好不過。即使她不明白……

      在七七之后,楊廷和欲啟程返都的前日,他得知了今上微服私訪的消息——是見照親自帶給他的。

      他第二次對她說“荒唐”一詞,向她闡述天子出巡應有的流程及儀仗,末了撫額,質(zhì)問道:“如何瞞過大臣的?”

      “裝病,朝政有次輔,先生勿憂?!币娬杖鐚嵶鞔穑闳×艘混南悖c燃后欲去祭拜楊父的靈位。

      楊廷和伸手攔下,近乎訓誡:“陛下不可?!?/p>

      見照命暗衛(wèi)攔住楊廷和,執(zhí)意上香,而后見楊廷和已由慍惱轉為無奈,上前扯住他的衣袖,輕聲道:“要酒菜。”

      見照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倒的碧水,直到旋轉的一片芽尖緩緩落于白盞的底部,玩笑道:“先生俊秀,乃由茶耶?”

      楊廷和道:“寒舍無酒,圣駕本不該來?!?/p>

      “那便出去。”見照道,旋即不由分說地挽起他拔足狂奔至酒肆。她其實從未喝過酒,未飲幾盞,便醉得厲害,昏黃的燭光下雙頰明顯酡紅、一手支頤偏頭望著窗外。正值深秋,連揚州也不免略顯蕭條,她驀然輕聲道:“我聞?chuàng)P州瓊花甚美,此行不得見,未知何時可有幸一覽。”

      楊廷和摩挲著酒盞,低聲道:“出來了也僅是如此,陛下歡喜嗎?”

      見照聞聲轉頭,呆呆地四顧,很久以后才找到想看見的人,揚起一個醉醺醺的笑,口齒不大清晰:“歡喜。我只來過一次,難測此時是否是最好的光景,可……可帝闕的每一處,我都盡收眼底?!敝沽寺?,她逼近他道,“揚州,遠勝帝闕?!?/p>

      楊廷和欲言,冷不防感覺手腕處一涼——她醉倒在桌上,手軟軟地搭上他,輕嘆道:“冷嗎,冷為何不說?”

      他也不曾有額外衣物,言罷便背起她,入夜的大街上,只能聽見呼呼的風聲與腳步的窸窣聲,既靜,又仿似天地喧騰。

      見照擺擺頭勉力清醒,幾度欲開口,側目看向由清淡的月光勾勒、一如往昔少有浮動的沉靜面容,終究只是將頭倚在他的肩上,閉上眼,如夢囈一般:“先生當真,不明白嗎……”

      次年,內(nèi)亂結束的韃靼再度侵擾邊關,見照急切地下旨讓各部迅速完備親征事宜,任誰都能看出她分明期待已久。

      出乎意料的是,百官并未鼓舞于皇帝突然的振奮,而是奏章如鋪天蓋地一樣襲來,見照自是不聽,仍是下了好幾道旨意催促。

      多年以后,那日仍為人所津津樂道。

      古板的次輔率領一眾文官,跪于乾清宮外大哭,女帝被吵得心煩,出去呵斥,擲地有聲地正色道:“昔年韃靼入關,燒殺搶掠,你們可能都忘了,但朕沒有忘!朕若不征此戰(zhàn),這個位子,索性交予不負天下的人來坐?!?/p>

      “臣亦未忘?!睏钔⒑途従徸邅?,終止了一場劍拔弩張,同她踏入乾清宮內(nèi)后,才輕聲勸解,“可是陛下,諸臣不無道理,陛下三思?!?/p>

      見照握住他的衣袖,眼神與語氣都蓄著乞求:“我是真的想去。”

      楊廷和心尖倏地一軟,眼前明麗的容顏與多年前熾熱的神情重合,他第一次放棄立場:“臣當盡心承辦此事,只求陛下排兵布陣便好,切莫上陣殺敵?!?/p>

      見照唯唯。

      御駕親征之日,見照眉眼俱是笑意地跨上馬,在蒸騰的夏日驕陽中啟程。楊廷和目送至她的背影再也望不見,即使他不愿承認,一身戎裝奔赴戰(zhàn)場,的確最像她應有的一生。

      過了一個月,便會有兩封快馬加急的戰(zhàn)報送入楊廷和的手中。

      一封道作戰(zhàn)很是順利,韃靼一直以來的目的本就是搶掠,大昭國力漸衰時便是貪得無厭,之后武帝威震四方,即使先帝不好戰(zhàn)事軍隊廢弛,韃靼也只敢在幼主登基之初作亂。因此,面對反攻,不難設想其猝不及防下的不戰(zhàn)而潰,以至于密報的最后,寫道當今陛下如今正在邊關狩獵游玩。

      還有一封,示意是給大臣們看的,訴說邊關戰(zhàn)事艱辛,暫時不能回鑾。

      楊廷和順意。

      深秋,邊關秘密送來了數(shù)張狐皮,潔白柔軟的狐毛上躺著一張流暢狂放的字——

      “我仲冬即歸,屆時天寒,先生以此制裘,迎時免凍矣。”

      若說從未有一刻像當下一樣,胸腔中的心臟震撼不已的話,定是誑語了??蛇B楊廷和自己都不甚明晰,有如當年怔忡間道“心系國家”。所謂“國家”,究竟是始終堅守的信念,還是具象的那一個人,竟連自己也分不清。

      其實,亦無須分清,懷有各自的抱負,卻契合得仿佛能夠終老。如此,正好足夠。

      然而甫一入冬,特使內(nèi)侍便匆忙宣布捷報,命文武大臣迎天子回鑾,令大臣們穿常服、不許稱臣、不準跪拜。

      這是足以稱之為“禮樂崩壞,枉顧人倫”的旨意,百官一致態(tài)度堅決地反對,內(nèi)侍悄悄與凝神思考的楊廷和道:“陛下決意如此。吩咐說百官不同意,當懇求首輔大人出計策?!?/p>

      三日后,見照凱旋,所見果真如旨意一般。楊廷和立于百官之首,離她最近,遠遠便見雪白狐裘下一身朱袍玉帶,猶如迎娶新婦的新郎官。她錯開眼,極目望向俘虜。

      楊廷和始終是看著她的,在之后的歲月中,她當時逡巡過一個個俘虜時的目光,仿佛一道深刻的印跡。那具有亙古的渺遠氣息,似是遂愿,又蘊著不舍。

      當晚,照例大宴皇親國戚與文武百官。

      那是見照一生笑過最多的時刻,一舉一動無不透出酣暢淋漓,似乎是飲得醉過了頭,連欲去同臣下敬酒,都是由掌印太監(jiān)攙扶才能邁得動。

      首位自然是楊廷和,見照雙手捧起他的臉,那神情配上滿面醉容,簡直如同一個渴望認同的幼童:“我真的親手殺了一個!”

      楊廷和恭賀之語還未出口,便被迎面而來的鮮血燙得怔忪。變故一起,滿座嘩然,于他而言,仿佛都遠在千里之外,唯一感受到的,是方才猛地墜入懷中的瘦弱身軀,帶來了入膚浸髓的寒氣。

      待四周再無一人后,楊廷和才跌跌撞撞地奔向乾清宮,卻被鎮(zhèn)守的侍衛(wèi)攔住,掌印太監(jiān)聽見動靜,走過來恭敬地道:“陛下口諭,誰也不見,包括首輔大人您?!?/p>

      “陛下”二字使楊廷和略微警醒,袖中雙手緊握成拳。他的掌心漸漸刺痛,氣度開始清明起來,詢問道:“陛下何故損傷?”

      掌印太監(jiān)觸及楊廷和眼底的哀切,像是愣了一下,隨即攜他至一無人處,喟嘆道:“首輔大人是不曉得陛下在邊關何其操勞。自武帝崩殂二十余年來,軍紀頹然,士氣不振,陛下一邊整頓,一邊部署,夙夜靡寧?!?/p>

      楊廷和的神情愈發(fā)暗下去,原來那兩份軍報,給百官看的才是實際情況,予他是報喜不報憂,想來是怕他擔心,興許也害怕責怪。她從來都是如此。

      掌印太監(jiān)一看人的容色,便明了于心,又道:“所幸陛下圣明,用兵入神,逐敵人于境外,攜眾將士狩獵怡情。只是半月前,敵人夜襲我軍軍營,陛下大喜領軍廝殺,敵人逃竄,陛下窮追,不慎遭毒箭……毒箭拔出得及時,然而難回天命,不過是數(shù)月強弩之末,陛下怔怔地流了一日的淚,第二日,平靜地說要歸京。

      “老奴曾問陛下,為何親自追去,定要斬敵虜首級不可,陛下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且陛下原準備了許多話,要與首輔大人說,如今卻又吩咐老奴,言病重體衰,不欲讓先生看見。

      但老奴覺得,有些話不說,總歸不清楚的,老奴不知陛下想與首輔大人說什么,老奴卻非常想告知首輔大人一件事。當年江炳為討陛下歡心,進言說陛下可穿飛魚服,暗自跟隨他出宮游玩,陛下聽聞先是展顏一笑,忙又退卻幾步,將手背至身后,搖頭道,先生知道了,定會不高興。于是只好在宮中仿制市集。

      陛下的夙愿是為將平天下、濟蒼生,首輔大人之道是輔君為堯舜,名垂青史。想來是背道而馳,然而,憐憫之心,應是人人大抵相同的,大人以為呢?”

      朱墻黃瓦之上濃重的烏云滾滾,冬日突至的細雨如冰刀一樣劃過每寸肌膚??蓷钔⒑偷囊浑p眼仿佛深陷烈火,自身能感覺到灼燒,旁人能窺見紅似泣血。

      這么多年來,這般壓抑內(nèi)心的歲月,他卻只聽她抱怨過一次——她說她出不去。然而貴為天下至尊,真的想出宮,甚至想沖破身份的桎梏,又有誰攔得住呢?從始至終困住她的,能困住她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當掌印太監(jiān)以為楊廷和會一直沉默下去時,掌印太監(jiān)聽見他喑啞的聲音顫抖著問:“她在邊關……可歡喜?”

      掌印太監(jiān)這才想起來,立時說道:“歡喜。陛下在邊關食了些新鮮玩意,總要念叨首輔大人,道,運至都城便壞了,日后帶楊先生來。后來去狩獵,收獲了許多狐貍皮,陛下本興致勃勃地要親自縫制,哪知敵人賊心不死,便命人送去給首輔大人,說是當與楊先生一同獵才好……不過,陛下曾私底下和老奴說,其實她清楚,先生并不會來?!?/p>

      話音剛落,掌印太監(jiān)眼見清風朗月般的楊首輔跪倒在地,無聲地在冬雨中蔓延開萬古同悲的痛楚。

      天觀八年初,冬雪將融,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分。而女帝見照即將晏駕,不出所料的是,只宣見了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

      楊廷和跪在榻邊,凝視闊別兩月卻恍如隔世的臨終之容,平生第一次算是在罵她,喉間哽了好幾次:“愚不可及?!?/p>

      掌印太監(jiān)向見照稟明過與他談話一事,因此她知曉緣由,烏黑的唇扯出無力的笑,氣若游絲:“先生博學,然不通兵法,我想自然也不通情愛一事,因未曾授過我,遂我亦不通。故,我所以為的愛,便是盡力……不使你有愁容,不惹你生氣?!?/p>

      楊廷和頹唐得兩臂支地,方不至于倒下——通的,都是通的,可那時,他堅定地以為,世間無重乎信念。

      見照竭力嘗試了數(shù)次,仍是舉不起手為他拭淚。淚水在眼眶滾了滾,她閉目一嘆:“先生,如今是該立遺詔,便從宗室過繼一子吧,盼先生這次,能教養(yǎng)出相得益彰的君上,完成宏愿。”

      “陛下很好?!睏钔⒑驼Z調(diào)放得極柔,篤定而又誠摯,頓了頓,謙卑道,“國賴長君,主少國疑。況論血親,恭王與陛下最近,臣以為當立?!?/p>

      見照忽然松了口氣。這才是他,無論何時都以國家為先,只是太過直諍,旁人怕是難以容忍。

      “我怕他欺負你。”

      “欺負不到,廷和只做陛下的臣子?!?/p>

      聞言,見照墜下兩行淚珠,卻是問:“先生何以愧疚至此?”

      “臣未欺君。”楊廷和眼見著她愈發(fā)頹敗,執(zhí)起的筆好幾次抖落于地,將全身的氣力集中于右臂,方支撐住。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寂然良久,眼眸竟有點神采,述遺詔道:“我本意遂愿之后,旁人為帝,乃與楊先生歸老揚州,撫育子女于懷中。不期一朝……”

      “陛下……”他再也無以為繼,將臉抵在平滑的地磚上,在她看不見的方寸之地淚水洶涌,聚成一汪冰涼的水潭。

      “我知你不愿,可……”任見照如何勉力,再也無法睜開眼了,她說了此生最后一句話,“好,我不說了,廷……廷和寫便好?!?/p>

      “你說?!睏钔⒑捅Q出聲。直至日落西山,如血殘陽彌漫于空蕩的大殿,在一副孤軀身后拉出無邊無際的幽暗,才聽得他道,“我的見照,還有那么多話沒說……”

      后記

      楊廷和,字介夫,揚州人。幼聰慧,舉鄉(xiāng)試第一。德治十三年,會試、殿試皆第一,時年十八。廷和為人美風儀,性沉靜詳審、溫蓄能容,工文章。天觀年間任內(nèi)閣首輔,達于治體,卓然負經(jīng)世之才。六年,父喪,毅帝準七七之請,廷和即歸鄉(xiāng),毅帝每臨,對左右言:“何如楊先生?”

      天觀八年,毅帝駕崩,無嗣。廷和秉遺詔迎恭王即位,尋上疏辭官,乞守毅帝陵寢,肅帝許之。

      是時歲寒,廷和徐徐撫著玉碑,吞聲嗚咽。

      廷和曰:“亦吾意也?!?/p>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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