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琪
浣溪沙
印象中,《浣溪沙》最早應該叫《浣溪紗》吧?春秋之時,有“沉魚”之稱的西施,在若耶溪邊浣紗。青山隱隱,綠波蕩漾,村姑一群,豈非一景?易“紗”為“沙”,一字之改,似乎境界全失,不知所云了。
但《浣溪沙》這個詞牌,常為有閑者所用。比如晏殊。
說是“有閑”,也就是有多余的時間,不必花太多的時間去“為稻粱謀”。試想,若是窮苦之家,清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一件不讓人煩心?缺柴少米,簞瓢屢空,這樣還會有吟詩填詞的閑情,你信嗎?
晏殊們卻不同。
他們仕從科舉,任職高官。進,華堂之上,從容于國事;退,小園之中,徘徊于香徑。不必為衣為食操勞,不必為住為行擔憂?;蛴紊酵嫠捛逵闹畼罚换蚝襞笠?,尋小酌之歡。
唯一遮挽不住的,是花開花落,夕陽西下,燕來雁往,兩鬢飛霜。于是乎,如煙似霧、揮之不去的那種淡淡的愁緒,才會爬上眉頭,爬上心頭。于是乎,一首首不激不勵、四平八穩(wěn)的《浣溪沙》,也就搦管而成,結集流布。
據(jù)說,兩宋是中國文化、科技與經(jīng)濟都甚為繁榮的時期??上?,在晏殊們“一曲新詞酒一杯”,感嘆“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時代,同樣有“貧困線以下”的人。那個才華橫溢的黃岡人潘大臨,剛剛寫下“滿城風雨近重陽”,便因債主上門索債,再無詩思,遂成絕響。
我想,缺乏立身之本,而欲肆力于文學,無異于膠柱鼓瑟,緣木求魚。歷朝歷代,說“經(jīng)國大業(yè)”也好,譽“詩與遠方”也罷,都太高了一點,而少了點人間的煙火味。佛家謂“活在當下”,文學也應該是這樣。
所以,如我這樣的草根,寧肯隨李易安去日暮的溪亭觀那“驚起一灘鷗鷺”,隨辛稼軒于稻花香里去聽那“蛙聲一片”,也不愿像晏大人那樣“小園香徑獨徘徊”,尋愁覓恨。
水龍吟
其龍在水,應該說是非常吉祥的意象。中國神話傳說中,東南西北四海龍王,哪一個離得開水?龍王之厲害,與水居有莫大的關系。
沒曾想,辛棄疾卻用此詞牌,澆自己之塊壘。
身為蜀人,從小到大,耳濡目染于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李白、三蘇、駱狀元、郭沫若、巴金之事跡,幾乎都很自負。但對濟南,我是由衷地敬仰。我不知道濟南為什么會得到老天的如此垂青,將李清照、辛棄疾這宋詞婉約、豪放兩大方鎮(zhèn),都降生在這兒。蹊蹺的是,李號易安居士,辛字幼安,二“安”都寄托了一種美好的愿望;可惜,他們成年后差不多都終身漂泊,很難“安”頓下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地充滿悖論,令人扼腕而嘆息久之。
印象中,好像是郭沫若先生的一個觀點吧,稱辛棄疾為中國歷史上自諸葛亮以后少有的文武全才。
自二十三歲率眾南歸,辛棄疾滿懷殺敵報國、廓清中原的熱忱,一心想在政治上、軍事上有所作為??上В⒆曰实垡韵挛窋橙缁?,竟與金人訂立《隆興和議》,以割地貢歲幣、稱金國主為叔的屈辱條件,換來短暫而脆弱的和平。一時,到處是蔦歌燕舞,到處是豪宴酣醉。山外的青山連著青山,一座高樓挨著一座高樓,淡妝濃抹的西子湖邊,仍是曼舞盈盈,管弦聲聲;煦暖的春風中皇上和達官貴人們踏青賞春,歡聲笑語,完全忘掉了這究竟是臨時的國都杭州還是淪陷的京城汴州。
此時此刻,中原的百姓正在金人鐵蹄下痛苦地呻吟,河洛之間彌漫著一片牛羊的腥膻之氣?!耙拱肟窀璞L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弊鳛橐粋€有良心的大宋子民,辛棄疾夜不能寐,緊蹙雙眉,點起一支昏黃的蠟燭,在微弱的光亮中奮筆疾書,寫成獻給孝宗皇帝的《美芹十論》和給宰相虞允文的《九議》。在這兩篇被南宋詞人劉克莊評為“筆勢浩蕩,智略輻輳”的重要政論中,辛棄疾透徹地分析了宋金和戰(zhàn)的形勢,力陳抗敵復國方略??墒牵鄷I上,便如泥牛入海。辛棄疾起義南來的“歸正人”身份,被統(tǒng)治集團視為“陌路人”。統(tǒng)治者不得不用他,但又很不放心,不肯信用他,不能讓他擔當更大的重任。辛棄疾才華橫溢,智兼文武,卻只能在接二連三改任的地方小官的任上應付不暇,疲于奔命。
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歷遍楚山川。
但將痛飲酬風月,莫放離歌入管弦。
江河可以不老,山川可以不老,可是人卻不會不老。對常人而言,老則老矣,有何可悲!但于心雄萬夫的辛棄疾而言,卻是難以排遣的憂憤、難以訴說的傷懷——兩鬢飛霜,匣劍染銹,歲月不居,功業(yè)難成……何況,登臨送目,知音難覓?!百缓稳恕救〖t巾翠袖,揾英雄淚?”讀來,真是字字帶血,聲聲含淚!
記得,三十年前,先師(鄭)臨川先生教我辛棄疾詞選修。先師踱進教室,提包一放,手杖一靠,便是青眼向天,吟嘯頓起。老人家系聞一多弟子,他那聞氏之“吟”,讓我至今難忘。
也許,正是英雄末路,壯志難酬,才成就了辛稼軒沉郁頓挫、豪壯感人的詞風?舞榭歌臺,風流難再。稼軒詞,歷八百余年的風風雨雨,至今卻余音繞梁、令人感慨。
我想,如果是我,生在南宋那個窩囊的時代,我也會像辛棄疾一樣,昏天黑地里,喝下一壺又一壺濁酒,趁著半醉半醒的酒意,拔出匣中久而不用、銹跡斑斑的寶劍;舞它個幾番風雨,舞它個識盡愁滋味,舞它個涵秋影雁初飛,舞它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看能不能找回青年時代“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那份轟動大江南北的感覺,從而重新回到在中州平原上縱橫馳騁、“沙場秋點兵”那令人刻骨銘心的崢嶸歲月。然后,劍鋒一擺,昂首問天:
廉頗老了么?
有誰去探問他“尚能飯否”?
玉樓春
玉樓春這個詞牌,似乎應該給人一種暖暖的情調(diào)。
試想,假若有一幢美而雅的小樓,矗立在一個大戶人家的后院,或者座落于林間高處。這時,一個長發(fā)披拂的女子,一襲素羅之衣,迤邐登樓。憑欄遠眺,只見春氣氤氳,百花競艷?;蛘吆挽愕拇猴L漾起一片花香,只見彩蝶翩翩;或者如煙的春雨淅淅瀝瀝,灑下幾許閑愁。于是,女子的心便如那遠山的嵐靄,飄來飄去,捉摸不定。endprint
總之,浪漫,溫暖,略帶奢華而又多情,這就是“玉樓春”給我的最初的印象。
惜乎,人世不如意者十八九。因之,情有所系,悠而多愁,也就在所難免。
不是嗎?晏殊晏大人的筆下,綠楊芳草,年少拋人,樓頭殘夢,花底離愁……總有一種富貴之中淡淡的傷感;無情多情,天涯地角,刻骨銘心的相思,總是絲絲縷縷,無盡無休。
在宋祁的筆下,則似乎略微“亮色”一些。東城的風光,縠皺的波紋,煙外的小寒,紅杏的枝頭,欣欣向榮的是大好的春光??上?,浮生歡愉,只在霎那;夕陽西去而難挽,人生易老而光陰難留。于是乎只能杯酒澆愁,惆悵賦詩。
世間萬物,癡情則困。文學如同罌粟花,遠觀可矣,褻玩則毒;相思恰似杯中酒,淺斟可品,深溺則病。
看,那個上了年紀的歐陽修老夫子,也和我等凡夫俗子毫無二致,“中毒”之深,解藥難尋:自別之后,音訊全無;山長水闊,觸目凄涼。夜深難眠,風竹成韻,相思欲夢,夢卻難成。
唉,大自然的春天是那樣的姹紫嫣紅,古詩詞的春天卻如此的愁緒滿懷。
坐井只能觀天,登高可以遠眺。可是,目有所不及,而心卻可以馳騖。于是乎,在玉樓之春,在心之原野,便會漫過一片春草,遠去無際,望不到頭……
雨霖鈴
秋風陣陣,秋雨沙沙。秋,總是那么地惹動離情。一個柔弱的文人,往往對外物很敏感——見花之開,一片欣悅;聞鳥之鳴,頓起歡暢。而花之凋零,水之流逝,則又聯(lián)想到生命之促,身世之悲。
孟子講“動心忍性”;多情則易動心,動心則易傷感。若因秋傷懷,“心”上加“秋”,那一定會“愁”腸百結。所以佛家有“七苦”之說,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哪一樣不令人煩惱頻生?
古之帝王,廣有四海,欲長葆之,故求長生。于是乃有徐福東渡,漢武食露。惜乎,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大椿,也只有“烏何有之鄉(xiāng)”那太虛幻境之中才有生長,滾滾紅塵中自無覓處。
至于常人,深知生老病死必不可免,太高的欲望也不可求。于是只得寄希望于遇上高山流水之知音,或者情牽關雎相悅的戀人。而晝短夜長,聚少離多,人生恰便似那風中之蒲公英,水上之浮萍,太多的時候,難以主宰自己的命運。
因此,無數(shù)的感喟,便氤氳了宋詞年年的秋天。
秋風撩過發(fā)際,流水嗚咽著玄石。淚眼相對,前路茫茫,執(zhí)手難分。駕長的催促,如一道王母的魔咒。告別的苦酒,不知飲下了多少離杯;自今而后,一切的一切,都將變得嚼蠟般無味。而那高樹的寒蟬,總是在這離別之際,發(fā)出不知趣沙啞的雜音……
蕭蕭的秋風中,屋檐下鐵馬丁丁當當。本來,寂靜的秋夜,既可像歐陽子那樣朗聲讀書,也可像蘇東坡那樣品茗圍棋,還可像李清照那樣焚香撫琴。只是離舟解纜,千種風情,盡付與多情楊柳、曉風殘月。
“悲哉,秋之為氣也!”千載而下,吟此詞而入此境。迎風灑淚,對月傷懷,心上懷秋,執(zhí)手長恨。唯其如此,我們心中那根最柔弱的琴弦,才會被柳郎中撥弄得泠泠成韻,共響悲聲……
——選自作者網(wǎng)易博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