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斗
作為以擺弄文字為業(yè)的小說家,王朔對當代漢語的發(fā)育貢獻很大,他首創(chuàng)的“痞子腔”“油滑調(diào)”,通過輕佻的語流、譏誚的組詞、辛辣的諷刺,對虛浮偽善道貌岸然有著一針見血的揭示和入木三分的批判。比如吧,那個指稱追星族的英語單詞“Fans”,“粉絲”是它的通行漢譯。但在我印象中,王朔最早使用它時,是寫成“飯廝”的,意蘊豐沛,味道怪異,有一種讓人芒刺在背的特殊的幽默。假如你對漢語的指事會意功能稍有了解,便數(shù)得出來,由“飯”和“廝”組織的“追星族”,可以甩“粉絲”多少條街。至于為什么最終劣幣驅(qū)逐了良幣,道理很簡單,似是而非的平庸容易皆大歡喜,準確真實的深刻則刺人眼目……哦,對王朔的贊美到此為止,書歸正傳——說明一句,我起首便拋出王朔這顆文學(xué)之星,并不是為了“飯”他或者“粉”他。
對于古今中外的明星人物,不論演藝星體育星科學(xué)星政治星道德星騙子星……雖然我都心存好奇,很樂于玩味他們的蠱惑技藝與征服手段,但我卻從不敢以追星族自詡——對所追之星,一般來講,追星族的迷信是非理性的,一如父母寵愛兒女;可我這人,太喜歡挑剔質(zhì)疑看陰暗面,迷信自己時都要理性得錙銖必較。所以,不光對王朔,對任何人,假設(shè)由于某些物質(zhì)的或精神的、技術(shù)性的或思想性的、就事論事的或比喻象征的機遇緣分我喜歡了他,那只能因為我了解他——當然不是星座血型性取向那類了解,而是對他的做人謀事有大體的認識。
那既然這樣,我的此文,難道就是標題黨嗎?幸好凡事都有例外,在我喜歡的星或不星的各色人物里,倒也有一男一女兩位歌手,能贏得我的非理性迷信,盡管,當知道她曾戀愛過一個貌似強悍的腦殘小丑時,當聽說他有過文化沙文主義的偏頗態(tài)度時,我也會理性地解剖他們。所以,我又認為,我今天的標題黨也并非完全嘩眾取寵。
我是樂盲,五音不全,對唱歌這種能騷動眾生的賞心樂事一向興趣有限,如果朋友聚會時為了助興,也張牙舞爪地嚎幾嗓子少年時代的荒謬唱詞,那多半只為諷刺與控訴。但另一方面,幾十年里,我又一直對那兩位不知算不算偶像的歌手心懷愛感,只要聽到他們名字,就條件反射般地——其實,我喜愛他們,與他們唱得多好沒啥關(guān)系,這我也基本不會辨識,況且,多年里我聽著順耳的歌曲,一兩百首總歸有了,而看著順眼的歌手,三五十個估計也不止。我所說的條件反射,是指有關(guān)他們的信號一刺激到我,哪怕那信號感傷、悲愴、冰冷、黑暗、邪惡、絕望……也能讓我快活受用,簡直如同食了色了。
好啦,不賣關(guān)子了,他們兩位,分別是1980年代的初期與尾段被我愛上的鄧麗君與崔健——當然了,他們最終扎根在我的理性和非理性中,不是一見鐘情的結(jié)果,而是都有過幾年的情感積淀,然后,經(jīng)歷三四十年到了今天。
由于對唱歌我太無知,一般來說,即使別人請我聽演唱會我也婉拒,可世紀之交時有那么兩次,前后間隔整整10年,我都自己買票去了現(xiàn)場,還每次回來都失音數(shù)天。我兩度去演唱會現(xiàn)場瘋狂吶喊,都為了崔健。而鄧麗君,由于她一直未能在大陸的舞臺上驚鴻照影,當我有機會去臺灣島,在那個簡陋的、游人很少的、她生活多年的大房子紀念館里淚如泉涌時,她已與我陰陽兩隔。從上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最為普通大眾所喜聞樂見的流行歌曲這一文藝形式,像洗禮生命的自由之風,從港臺輾轉(zhuǎn)著刮了進來,鄧麗君,便是最有代表性的自由的精靈。就當時20上下歲的我來說,正渴望掙脫虛假和狠惡,便巧遇了鄧麗君那恰到好處的情感的柔軟與情思的豐富,不僅發(fā)現(xiàn)了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幻美奇境,更在愛與不愛之間,認識到了各種陰差陽錯身不由己苦中有樂喜里含悲的真實與悲憫……至于崔健這個原創(chuàng)歌手,也像打動別人一樣,他最初以《一無所有》震撼了我,但在我這里,這還不足以讓他有資格與鄧麗君平起平坐;可歷經(jīng)了幾年的歌哭血淚,他的《假行僧》一橫空出世,驟然啟發(fā)了我在慷慨激越憤世嫉俗的“從南走到北”與“從白走到黑”中,也可以從悵然若失中走出瀟灑,從玩世不恭中走出豪邁。岔開一句,當年我每每扯著嗓子喊《假行僧》時,有人嚴肅地批評過我,說我認同的主人公是個不負責任的采花流氓。流不流氓標準不同,但“不負責任”我卻難以容忍。我不夸張,“責任”一詞,幾乎從我少年時代起,就是我衡量人的第一標準。什么叫責任呢?說白了,就是分內(nèi)理應(yīng)去做的事。這個其實挺好理解,稍微有點兒彎彎繞的是“分內(nèi)”,即責任的范圍,其邊際常常曖昧不明。但無論怎樣,那個喜歡漂泊的“假行僧”冒著戀愛對象離去的風險,事先就坦言,我們的戀愛只能是短暫的階段行為,這多君子呀,多么有助于增加兩人相處的選擇項呀。一個人能對自己真實對別人誠實,還不就等于對自己的“分內(nèi)”有了擔當;倒是“假行僧”若有了放下旅行包立地成宅男的信誓旦旦,才會引起我的警覺。
不好意思,做追星族,我知道我還是太不合格,居然在非理性地迷信的過程之中,理性地把我“飯”或者“粉”兩位明星的理由總結(jié)了出來:她以溫軟復(fù)蘇我人性,他用冷硬加固我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