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瑜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魯迅是新文化運動中出現(xiàn)的巨人,毛澤東對他的評價是“偉大的文學家”“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作為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魯迅已廣為讀者熟知,但編輯形象的魯迅還沒有得到人們充分的認識。事實上,魯迅不僅編選了大量的稿件和書籍,對選本也有自己較為獨特的看法。余下,試論之。
從1907年在日本留學時構(gòu)想創(chuàng)辦《新生》(最終未能出版)雜志到1936年去世,魯迅一生參與編輯的書籍有70多種,叢書有10多種,報刊近30種。當時,一些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報刊如《萌芽》《新青年》《朝花》《語絲》《文藝研究》《奔流》《世界文化》《莽原》《譯文》《海燕》《北斗》《前哨》《新地》《十字街頭》《未名》《文學導報》等都留下了他參與編輯的身影。魯迅的二弟周作人對他編輯活動的評價是——“經(jīng)常坐在自己家里,吃自己的飯,在辦編輯的事務”。[1]可以說,魯迅對于編輯工作是投入頗多的。
“五四”時期是中國出版編輯界的一個特殊的時期,出版規(guī)范和出版管理等制度并不健全,一個雜志的創(chuàng)辦和停辦較之今天更為簡易,只要有資金,雜志就可以出版了,可能因為出版內(nèi)容有違當局要求被查封,但只要改頭換面就可以重新出版。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致使當時的不少作家都創(chuàng)辦過刊物和“出版社”。有些作家更是自任編輯,直接編寫出版自己或他人的書籍,魯迅就曾經(jīng)參與創(chuàng)辦未名、朝花等出版社。編輯趙家璧“創(chuàng)作”《大系》的創(chuàng)舉,可視為編輯參與創(chuàng)作的體現(xiàn),但更多的是作家通過編輯活動的開展將自己的理念傳播天下。魯迅啟蒙者的角色廣為熟知,不論是《狂人日記》中“吃人”文化的發(fā)掘還是《阿Q正傳》里國民劣根性的撻伐都是直接的體現(xiàn)。他的啟蒙追求在編輯刊物的選擇上亦有明顯的表現(xiàn)?!八麉⑴c《新青年》的編輯實踐,批評時政、倡導思想解放和文學革命;他發(fā)起《語絲》,以簡短的感想和批評,反抗一切專斷與卑劣,提倡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在編輯《莽原》時,他重視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2]魯迅編輯出版了大量的刊物書籍,其本意是啟蒙大眾,追求“批評時政”“思想解放”“自由思想”“獨立判斷”等,出發(fā)點均在“立人”,與他的創(chuàng)作追求相一致。在《語絲》的編輯中,他一直追求的是“任意而談”的獨立精神。所謂的“任意而談”,實質(zhì)是知識分子的獨立立場和自由姿態(tài)。在《語絲》創(chuàng)辦早期,同仁間的這種追求還能保持一致,后來伴隨著商業(yè)化的侵入和同道者的分化,魯迅發(fā)現(xiàn)刊物的主旨已經(jīng)遠離了自己的啟蒙追求,退出了編委會。
魯迅的編輯成就不僅體現(xiàn)在啟蒙追求方面,還表現(xiàn)在對青年作者的培養(yǎng)上。翻開《魯迅日記》,可以看出,有關(guān)魯迅為別人審閱并推薦作品的記載有500余次。他一生的大多時間都在發(fā)掘新人,培養(yǎng)新人。臧克家認為魯迅編輯出版的書刊可以分為三類:“一是發(fā)揚中國舊文化中優(yōu)秀傳統(tǒng)的;二是紹介外國——特別是舊俄古典文學和蘇聯(lián)進步藝術(shù)的;三是鼓勵當代文藝創(chuàng)作運動的——特別注意發(fā)現(xiàn)、培植、扶掖青年作家,而前二者又是為了后者的”。[3]魯迅提攜青年后進是不遺余力的,當時很多青年學生辦的刊物,都有他耗費的大量心血。在青年編書出書方面,他不光是身體力行地指導參與,很多時更是直接出資資助。魯迅自己曾言:“然而時代是在不息地進行,現(xiàn)在新的,年青的,沒有名的作家作品站在這里了,以清醒的意識和堅強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見生長的健壯的新芽。自然,這,是很幼小的。但是,惟其幼小,所以希望就正在這一面?!盵4]出于呵護“幼芽”的目的,魯迅往往是夜以繼日地幫助扶持后學,蕭軍、蕭紅、馮雪峰、歐陽山、張?zhí)煲怼⑷崾?、艾蕪、沙汀、葉紫、臺靜農(nóng)、孫伏園、李霽野等均先后或直接或間接地受惠于魯迅的幫助。作家張?zhí)煲怼度彀氲膲簟吠陡鍞?shù)家刊物,均被退回,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寄給魯迅。魯迅不但給予熱情的鼓勵還親自操刀修改,將它發(fā)表在《奔流》雜志。關(guān)于這一點,老舍曾評價魯迅說:“他寧可少寫些文章,而替青年們看稿子;他寧可少享受一些,而替青年們掏錢印書,他提拔青年,因為他不肯自己的不朽,而把青年們活埋了。”[5]時至今日,我們再打開《奔流》《語絲》《未名》《朝花》等雜志,其間魯迅對文學青年的幫助歷歷在目。當然,魯迅的編輯成就還突出地表現(xiàn)在其它方面,如翻譯作品等,此處不再贅述。
魯迅一生參與編輯出版的雜志書籍可謂多矣,在他的編輯出版活動中有一部分是選本的編寫,他是如何看待和參與的呢?翻閱《魯迅全集》,有兩篇文章較為深入地探討過此問題,分別是寫于1933年收入《集外集》的《選本》和寫于1935年收入《且介亭雜文二集》的《“題未定草”(六至九)》。余下,將通過這兩篇文章和《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的編寫探析魯迅眼中的選本觀和其在實踐中如何參與編寫選本。
選本是編輯和讀者經(jīng)常談論的話題,好的選家和選本往往是讀者閱讀的首選,當然也能給編輯帶來較好的效益。選本的影響力是很大的,有時會超過全集等,以《昭明文選》為例,它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學問,被稱為“選學”。一本(套)書形成一種學問,在中華文化史和學術(shù)史上還不多見,仔細數(shù)來無外乎“紅學”“金學”等不多的幾種。魯迅早就注意到了“選本的‘勢力’”,他說:“《文選》的影響卻更大。從曹憲至李善加五臣,音訓注釋書類之多,遠非擬《世說新語》可比。那些煩難字面,如草頭諸字,水旁山旁諸字,不斷的被摘進歷代的文章里面去,五四運動時雖受奚落,得‘妖孽’之稱,現(xiàn)在卻又很有復辟的趨勢了。”在談過選學的“勢力”之后,魯迅有一段評價:“凡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或選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冊數(shù)不多,而包羅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還在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則憑古人之威靈,讀者想從一個有名的選家,窺見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盵6]選本之所以流行,在魯迅看來主要原因有兩個——作者和選者。這樣一來,盡管選本中收錄的文章都是有固定作者的,但就選本而言,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兩位作者,編選者通過取舍也可以間接地傳達出自己的觀點。一個好的選家往往會促使一些并不十分有名的文章得以更有效地推廣,同樣,選家如果缺少足夠的視野和學養(yǎng),也會直接影響選本的品位?!斑x本所顯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選者的眼光。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刻,選本固然愈準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作者真相的居多,這才是一個‘文人浩劫’?!盵7]436魯迅此言,是就作者被選家片面化的曲解而講的,舉的例子是蔡邕和陶淵明。事實上,選家的學識和眼光往往決定著選本質(zhì)量的高低,同樣是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作總結(jié)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后面的第二、三、四、五輯顯然沒有達到第一輯的成就,和外在語境有關(guān)系,但編選者的眼界和影響亦是重要的因素。在此情形下,諸多作家非常重視選本的編選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魯迅眼中,選本雖然熱銷,但往往是片面之作,不利于合理認知作家作品,但這并不等于他輕視選本的效用。對于自己的作品,魯迅正是通過選本的形式結(jié)集出版,產(chǎn)生較大影響,廣為人知的。拋開魯迅的諸多雜文不談,小說集《吶喊》《彷徨》的出版就別有深意,一方面頗有當時的時代特色,同時整個集子的主旨形成一致取向,是選本中較為成功的運作。除自己的作品外,魯迅對自己編選的選本要求亦很高。趙家璧因為《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的編選先后多次與魯迅接觸,據(jù)他回憶魯迅參與編選的事情有過多次反復,由于國民黨檢查制度的設置,魯迅答應后又拒絕,經(jīng)勸說后才承擔下來。承擔之后,魯迅編選的態(tài)度是非常嚴謹?shù)?,每位作者的選文數(shù)量、擇取何文,他都有較為充分的思考。其間,魯迅并沒有因為個人的私怨影響編選,以向培良為例,他先是得到魯迅的幫助,后又撰文罵過魯迅,一樣沒有被忽視?!跋蚺嗔嫉摹段译x開十字街頭》,是他那時的代表作,應該選入。但這一篇是單行本(光華書店出版),不知會不會發(fā)生版權(quán)問題。所以現(xiàn)在不訂在一起,請先生酌定”。[8]最終,在此部選集中,收入向培良小說三篇??梢哉f,如果沒有魯迅的編選記載,當時諸多的小說作品和創(chuàng)作者都很難進入我們今天的閱讀范圍,自然也不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了。在這個意義上,好的選本是具有文學史的意義和價值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出版后,魯迅對其有過評價——“此書約編輯十人,每人編輯費三百,序文每(千)字十元,花錢不可謂不多,但其中有幾本頗草草,序文亦無可觀也?!盵9]從魯迅對自己參與過編選的這套書的評價看,他對《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中的有些編選是不以為然的。魯迅之所以認為有些選本“頗草草”與他對選本史學性質(zhì)的要求有關(guān)?!吨袊挛膶W大系(1917-1927)》被認為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得以成立的兩大支柱之一,與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一起構(gòu)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寫的基石。其中,《新民主主義論》側(cè)重于思想層面的指導,《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提供的是史料層面的支撐。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樣的作用,與編選者有意識地為后世保留資料、記錄當時文壇狀貌的追求密不可分。不僅在魯迅的編選中,在其它編選部分亦保留了“文學史”的性質(zhì)。以新詩部分的編寫為例,朱自清以胡適開篇,在梳理晚清“詩界革命”的基礎(chǔ)上,談了五四時期新詩的發(fā)展,不論是“白話”“人道主義”等的追求還是“小詩創(chuàng)作”“愛情詩的湖畔派”“郭沫若的浪漫派”“新月派”“象征的追求”等都有所涉及,最后又以“自由派”“格律派”“象征派”歸納總結(jié),明顯是在縱覽五四時期新詩發(fā)展的基礎(chǔ)上以“史”的意識編選的新詩選集。
選本學術(shù)意義的存在主要有兩種功能:其一,批評意義上的;其二,文學史層面的。應該說批評意義上的選本是選本類型中的主流,因為選本的基礎(chǔ)是“選”,但凡要選就必然要牽涉到選的標準,也就是潛在地“評”了,這與文學批評有本質(zhì)上的相近。文學史層面的選本歷來較少,《昭明文選》凸顯了文學的發(fā)展,被有些學者確認為具有史學的性質(zhì)。魯迅之所以對選本頗多微詞,主要原因在于他是從史學的要求評判選本的。
朱光潛曾說:“編一部選本是一種學問,也是一種藝術(shù)……有選擇就要有排棄,這就可顯示選者對于文學的好惡或趣味。這好惡或趣味雖說是個人的,而最后不免溯源到時代的風氣。選某一時代文學作品就無異于對那個時代文學加以批評,也就無異于替它寫一部歷史”。[10]文學選本最后追溯到時代風氣上來,已經(jīng)是寫史的要求了。就大多數(shù)的文學選本而言,更多只具有“趣味”層面的訴求,至于說“選某一時代文學作品就無異于對那個時代文學加以批評”并不是我國選本的主流。批評是就編選的文章而言的,很少選本能夠做到評判一個時代的文學。我們注意到,就流傳較廣的《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古文觀止》《元曲三百首》等選本而言,只具有學習古文,學習寫詩詞等方面的作用,中間或可見出選者的評判指向和批評取向,但大多沒有從文學史出發(fā)的意愿。所謂“史”,是指一個發(fā)展的軌跡,文學史意識是指在編寫文學選本時要有意識地注意到當時的文學整體,注意到其間的流變軌跡與創(chuàng)新突破。以當前的詩歌選本為例,如果要注意到它的發(fā)展,具有史的意識,著眼點必然要落實到整個詩壇,而不是某幾位作家或某一詩歌流派,不同群體和不同追求的創(chuàng)作都要有所體現(xiàn)。只有這樣,文學史的寫作才可以通過選本的閱讀略知詩壇發(fā)展的狀況,也才能對之做出相對合理的評判。正是立于此點,魯迅才會說:“如果隨便玩玩,那是什么選本都可以的,《文選》好,《古文觀止》也可以。不過倘要研究文學或某一作家,所謂‘知人論世’,那么,足以應用的選本就很難得。”[7]435魯迅“足以應用的選本就很難得”的要求顯然是想通過選本的閱讀進而系統(tǒng)認識一個作家或一個時代的文學現(xiàn)象,是想通過選本對經(jīng)典的發(fā)掘和塑造進而上升到文學史的層面。文學選本要面對的是特定時空范圍內(nèi)眾多類型的文學作品,一方面需要編選者有足夠的學術(shù)積累,同時也需要大量精力的投入,才能篩選出體現(xiàn)同時代創(chuàng)作特色,有代表意義的作家作品。好的文學選本必然是其時代優(yōu)秀作品的匯聚,優(yōu)秀與否的重要評判標準之一是將其放置于歷史的發(fā)展中觀照其存在價值。在考察所選作品對作家本人創(chuàng)作突破作用和對于時代思潮的引領(lǐng)或拓展等價值的基礎(chǔ)上,以“史學”的意識評判備選作品才能更有利于選本增值。
選本的出現(xiàn)是潛在地為經(jīng)典塑造服務,但凡被收進選集的文章大多經(jīng)過了編選者認真的思考,在文章的質(zhì)量和影響力方面都應該是較為出色的,這樣被選的文章藉選本這一傳播形式更為讀者熟知,選本也可以憑借文章的影響產(chǎn)生更好的效益。我們注意到一些作品本身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具有了初步的經(jīng)典化,但結(jié)集后出版的選本往往會使它們的經(jīng)典性進一步得到強化,進而生發(fā)出文學史的價值,如《西昆酬唱集》“唐宋八大家”的文集等。就此而言,優(yōu)秀的選本應具有史的視野,成為文學史書寫的重要參考。魯迅在談到選本問題時著重批評其片面性,認為讀書不要讀選本也是基于眾多選本的片面性而言的。在魯迅看來,很多選本對作者的文章沒有系統(tǒng)地了解就開始編選結(jié)集出版了,比如他所列舉的當時文壇對陶淵明“田園”“閑適”的評價等,認為它們縮小了讀者的眼界。好的選本要“展現(xiàn)的不僅是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文學現(xiàn)象”,“更要揭示期間的原因和結(jié)果”。[11]魯迅對選本看法的出發(fā)點是以研究為訴求的,所以他追求選本要較為全面地涉及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貌和整個時代面貌。也正是基于此點,才會有他對《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有些選本“頗草草”“亦無可觀”的評價。時至今日,《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的經(jīng)典性和文學史價值已經(jīng)得到學界的認可,魯迅的評價從一個方面反映出他對選本的要求之高,而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主要原因在于魯迅更重視選本的文學史價值而不僅僅是編選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