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歐尼·勒炮 劉小濤 何朝安
2017年11月29日,美國當代著名哲學家杰瑞·福多在紐約的家里去世,終年82歲。
杰瑞·福多是美國新澤西州立大學(Rutgers University)的哲學和認知科學榮休教授。在英語國家,他一般被認為是20世紀后半葉(及21世紀初)一位有卓越影響的哲學家。根據(jù)一個題為“二戰(zhàn)后最重要的心靈哲學家”的公開投票結(jié)果:杰瑞·福多得票數(shù)位列第一,超過丹尼爾·丹尼特、希拉里·普特南、戴維·查爾莫斯、唐納德·戴維森、托馬斯·內(nèi)格爾、約翰·塞爾和諾姆·喬姆斯基等人。
2017年12月,杰瑞·福多的生前摯友歐尼·勒炮教授應邀到上海大學參加學術(shù)會議。三天緊張的學術(shù)會議之后,在12日晚閑暇的咖啡時間里,我們對勒炮教授做了簡要訪談。一個意圖是安撫他的悲傷;另一意圖,也想借勒炮教授的口述,對分析哲學和認知科學發(fā)展史上的這一重要人物,多些更鮮活的了解,以補充點兒有歷史興味的細節(jié)。
一談起福多,勒炮教授馬上陷入了回憶和深深的悲傷之中,他用一貫清晰柔和而不乏機智的風格,一一回答了我們提出的若干問題。根據(jù)歐尼·勒炮教授訪談所述,輔以他撰寫的紀念文字,我們擬就文字初稿。經(jīng)勒炮教授修訂后,現(xiàn)譯為中文刊發(fā),以紀念福多教授所做出的卓越學術(shù)貢獻。(以下內(nèi)容,劉小濤與何朝安分別簡記為“劉”“何”。)
劉:親愛的歐尼,謝謝你接受我們的訪談提議。很遺憾,福多的逝世是分析哲學和認知科學的巨大損失。我知道,福多和你是很好的朋友。我們特別希望你向中國讀者,談談你所了解的福多,以及他的哲學。
勒炮:是的,非常傷心。我們失去了福多。我們該從哪里開始呢?
劉: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福多的著述在中國越來越有影響,特別是在語言哲學、心靈哲學、認知科學哲學領域。不過,不是所有人都對福多有很深入的了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先簡單勾勒下他的職業(yè)生涯。
勒炮:好的。關(guān)于這點,你可以在羅格斯大學認知科學中心(RUCCS)的網(wǎng)站上獲得想知道的信息。福多1935年生于紐約,1956年從哥倫比亞大學本科畢業(yè),1960年在普林斯頓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從1960年直到1986年,他一直任教于麻省理工學院。然后,在紐約城市大學短暫工作一段時間后,于1988年受聘于羅格斯大學。因為健康狀況的原因, 2012年他從羅格斯大學退休。
我曾經(jīng)多次表達過,福多受聘于羅格斯大學,是羅格斯大學哲學系想要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哲學系的一個標志。在羅格斯大學,福多成立了羅格斯大學認知科學研究中心,并馬上為哲學系和中心吸引來了一些重要的哲學家,包括芝農(nóng)·派利夏恩(Zenon Pylyshyn),歐尼斯特·索薩(Ernest Sosa)、阿爾文·戈德曼(Alvin Goldman),等等。
何:他和你共事二十多年,你們一起合作組織研討會,還一起合作完成過一些著作和論文,包括頗有影響的《整體論》一書。你對他自然是非常了解的,你會怎樣評價他的性格特點?
勒炮:多年以來,對我而言,福多就是一位無與倫比的兄長式的人物。而且,沒有人比他更有趣。身為一名專業(yè)哲學家,他成功地將對最高標準的論證和清晰的承諾和從事哲學研究并證明一個人所相信的東西的那種純粹的樂趣結(jié)合了起來。我們花了好多時間,針對內(nèi)容廣泛的主題寫了一系列書和論文,包括整體論、語義組合性、語境敏感性、詞匯學、分析性、戴維森、奎恩,甚至超賦值。
何:當然還有許多非學術(shù)活動,對吧?
勒炮:當然。我們常常共進午餐、晚餐,我們還一起看過好多歌劇。他努力帶我慢慢加入他最喜歡的歌劇和航海活動。他客廳里的那個巨大的音箱總是大聲播放著歌劇或者其他什么,完全超過了林肯中心和大都會博物館。他認為莫扎特的音樂對于我這樣聽著四季樂隊、法蘭基維里的音樂長大的,對音樂很遲鈍的人來說已經(jīng)很容易接受了。但令他失望的是,我并不喜歡莫扎特的喜劇歌劇。杰瑞很泄氣,直到有一天,我們碰巧遇到大都會博物館里《丑角》的排練,他發(fā)現(xiàn)我淚流成河,杰瑞說:“我都忘了你是南意大利人了!”有一次,我們開車好幾個小時到坦格伍德去聽費代里卡·馮·施塔德表演,這是一個他很喜歡的歌手。她唱的東西好像是贊美貓的。這些事情是我們喜歡做的。然而,我拒絕參與杰瑞的第二大愛好——航海。多年來我一直告訴他,我看著他的船就發(fā)暈,雖然他試著幫我緩解,我還是很抗拒。但是我還是到新澤西的碼頭和他碰面,他用分享自己的海上冒險經(jīng)歷的方式來“款待”我。千萬不要讓我繼續(xù)談這個!
劉:你和馬修·斯通一起訪問過中國幾次,福多會和你一起出國參加學術(shù)會議之類的活動嗎?
勒炮:會,我們多次一起出國,去過澳大利亞、英國、圣馬力諾、瑞典、挪威。在挪威,他告訴他們的國家科學院,他們應該花點時間在自然選擇之外的其他什么問題上。當被問及是不是認為所有的生物學家都可能錯了的時候,他回答說,所有的經(jīng)濟學家都錯了。這些都是2008年的事了。
后來,有一次我們被?,敗げ└裱埲ダ锥〈髮W,杰瑞不喜歡去很遠的地方參加會議。但是我問他,如果我爭取到去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的私人觀光,你要不要一起去,他答應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對他來說不會有什么損失,但是他不知道負責人是?,?shù)母赣H,于是我們得到了觀光的機會。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他特別想帶一件珍貴的小展品回家。
我們還多次一起在圣盧西亞和意大利度過寒假,一起參加過美國的研討會和美國國家人文科學捐贈基金會的會議。一次是1992年關(guān)于整體論的為期六周的研討會,還有一次是1993年的規(guī)模更大的關(guān)于意義的形而上學的研討會。還有不同的哲學實踐協(xié)會和美國哲學協(xié)會的專題研討會,包括兩次和唐納德·戴維森的會談。有杰瑞相伴,我從未感覺到無聊,每一次都充滿樂趣。雖然偶爾也會有害怕的時候,但是和他在一起總是很有安全感。
何:那么,你和他之間的學術(shù)合作進行得怎樣?
勒炮:就我們合作時的工作習慣而言,當我們開始一個課題的時候(我們似乎總不乏有待開展的課題),我們會每天在他的公寓碰面,然后花一天的時間來發(fā)泄對其他論點的不滿。當杰瑞準備好坐到鍵盤面前打字時,他的貓(Greycat,后來被叫做詹姆士先生)常常會跑到鍵盤上,而我們就不得不進入杰瑞的暫停時間。這些事總是反復發(fā)生,非常有趣,盡管杰瑞有時候稍微有點過頭了。但是他對每個人、每件事都是這樣,從不針對任何人。無論是對學生還是有資歷的同事,他對大家總是很尊重,但又不乏以懷疑主義的眼光來審視大家。
劉:福多曾提出了一些引起重大爭議的論題,比如思想語言假設(the LOT Hypothesis)、模塊性論題、心靈的計算主義理論,福多是怎樣將這些論題編進一個整體性的網(wǎng)絡之中的?
勒炮:他是心靈的計算理論的積極倡導者,他認為這是唯一有希望的理論進路。根據(jù)福多為心靈的表征理論進行辯護的一個典型論證,這是受當代最好的科學理論支持的理論。這也反映了他的觀點:哲學和科學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這個觀點在哲學界已被廣泛接受。何:那么,表征理論究竟是怎樣起作用的?
勒炮:根據(jù)杰瑞的想法,我們的心靈都裝了一個程序。這個程序?qū)嶋H上是對福多稱之為思想語言的內(nèi)在符碼進行計算操作的序列。這種符碼是具有因果力和語義力的被內(nèi)在表征的符號序列。就如程序語言那樣,這些符碼的形狀特征驅(qū)動著因果效力的實現(xiàn)。它們的形狀屬性采用了一種像程序語言那樣的因果關(guān)系,同時它們還因為處于一定的頭腦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中而具有語義學特征。馬的存在因果地導致馬的內(nèi)部符號得以殊型化,并且,其他東西同樣可能偶然導致此殊型化,如泥濘的斑馬。然而,如果馬不能使相應的符號殊型化,那么泥濘的斑馬也做不到,而這是那個符號意指馬或者關(guān)涉馬的緣由。通過這種方式,他就能夠?qū)λ伎颊叽竽X里對心靈的內(nèi)部計算架構(gòu)起作用的心靈表征給出說明。
何:在你看來,福多支持心靈計算理論的主要動機是什么?
勒炮:他對心智的計算理論的辯護,不是出于一種將人作為機器看待的還原性訴求。福多想要證明像我們的常識心理學那樣的觀點,即我們的有目的的行為可以被我們的信念和欲望合理地解釋:給定我們所相信和欲求的東西,我們的行為源于那些我們認為最能夠保證我們的首要愿望得以實現(xiàn)的東西。這一想法在福多還是MIT的一位年輕教授時,完全不受待見。在心理學領域,行為主義由于關(guān)注可被測量的東西而占主導地位,而在哲學領域,維特根斯坦和賴爾循序漸進地發(fā)展了心靈是由一套隱藏在觀點下的內(nèi)在狀態(tài)組成的這種觀點。福多想為一種脫離二元論的關(guān)于心靈的新笛卡爾主義的觀點提出在科學上站得住腳的理由。福多的理智主義觀點是一種對于心靈的表征理論,他認為人們依照意向心理學的似律(law-like)似概括那樣,通過信念和欲望行動。如果這些概括是真的,并且控制我們的行動,這是因為它們依照計算心理學的法則執(zhí)行,這是被福多稱之為一種特殊科學的一部分,其中的法則基本適用于行動者。在計算心理學中,命題態(tài)度,比如信念和欲望,都是對命題的立場或態(tài)度,通過它命題可以被思想語言的句子表達出來。依據(jù)那些決定我們在彼此關(guān)系中的后續(xù)思想和行動的命題,作為計算關(guān)系的態(tài)度才得以定義。
劉:根據(jù)他在心靈本質(zhì)方面的大量工作,我們是否可以說福多是一個笛卡爾主義者呢?
勒炮:我不這么認為。與笛卡爾不同,福多是一個堅定的物理主義者。但與傳統(tǒng)版本相比,他的版本更弱一些。更準確地說,他的版本是非還原的,不需要那種把特殊科學現(xiàn)象和背后的物理規(guī)律相聯(lián)系的等價式橋接律。在《思想語言》的第一章,他的一個主張非常引人注目,他認為對“特殊科學”的塑造應當獨立于深層次的物理理論。二者所認可的規(guī)則性的東西可能有出入。因此,心理學家可能將具有不同神經(jīng)生理學屬性的事件歸入同一心理學類型,而神經(jīng)生理學同樣可能將具有不同心理學屬性的事件歸入同一神經(jīng)學類型。
何:那么如何得到思想語言的命題呢?
勒炮:對福多來說,它們是由概念構(gòu)成的,當它們被分解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思想原子,而這些簡單概念是與生俱來的。這種關(guān)于天賦的主張,即使對于像“門把手”這樣的概念來說,也是難以令人接受的。但是福多提供了一系列強有力的論證,證明我們必須認定“已然有東西寫于白板之上”,否則的話,我們根本沒有任何確定的東西可以進行思考。1998年的《概念》一書,記錄了福多在牛津大學進行的John Locke講座。在此書中,他指出,除非“門把手”這一概念的潛在形式已然在場,以運用于門把手之上而并不是其他東西之上,否則的話,包括門把手在內(nèi)的與人交互的外在物本身絕無可能觸發(fā)門把手這一概念。
劉:是的,他的概念天賦論明顯受到喬姆斯基語言天賦論的影響。而且,和喬姆斯基一樣,他也對進化論有些抱怨。在后期的職業(yè)生涯里,福多花了大量精力去批評達爾文的進化論,他的觀點究竟是怎樣的?
勒炮:根據(jù)福多對于心靈的徹底唯物論的觀點,以及他整個職業(yè)生涯中都在致力于打破哲學和科學之間的界限,人們可能認為他是一個堅定的達爾文主義者,就如他的對手丹尼爾·丹尼特一樣。
但是,福多見解獨特,并不輕易順從潮流。于是,2010年,他和馬西莫·帕爾梅林-皮亞泰利共同出版了《達爾文錯在哪里》( What Darwin Got Wrong),這本書對自然選擇理論、對進化論的解釋力提出了質(zhì)疑。后來這成為他最有爭議的作品之一,甚至遭到很多之前極為推崇福多的哲學家們的白眼。
福多的觀點并不總是與他同時代的科學一致。作為反對聯(lián)結(jié)主義心靈模型的一個先驅(qū),他始終對腦科學,對腦神經(jīng)科學中的fMRI發(fā)現(xiàn)抱有懷疑。我認為他在這一點上錯了,但是他的質(zhì)疑對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科學來說是一種健康的矯正。那些針對他對人類進化的自然選擇理論的批評的大量的不滿聲音常常淹沒了他所提出的觀點的精妙之處。作為一個公開的無神論者,他不會放棄進化論,他所要放棄的是像盲目的鐘表匠那樣的選擇理論。出于他自身的習慣,他做了許多學術(shù)研究,并且非常了解達爾文的作品和信件。有一次他特別對我說,他認為如果說達爾文主義者們?yōu)榱耸裁炊贿x擇,那他們是被選擇成為不能夠閱讀的人。他仍舊保持了原來的幽默感,即使他的名聲受損。
何:哲學家常常抱怨自己的工作對科學家?guī)缀醪划a(chǎn)生任何影響,對于福多來說情況也是如此嗎?
勒炮:這個判斷基本是正確的。但是,杰瑞·福多作為一個哲學家所獲得的最大的成就之一在于,他展示了這門學科如何對科學發(fā)揮重要的影響,作為一位心靈哲學家,他的工作產(chǎn)生了大量經(jīng)驗性的研究,因為心理學家們要尋找方法來證明或反駁他的心靈模塊理論的一些方面,他的理論認為,心靈的架構(gòu)是由一個思想的中心系統(tǒng)構(gòu)成的,后者接收各個知覺模塊一系列自下而上的信息輸入。這本薄薄的書在1983年出版后成為了研究心靈如何工作的關(guān)鍵,并且引導了許多聽覺、視知覺、語言心理學和語用學的發(fā)現(xiàn)。
劉:還有哪些你覺得值得一提的關(guān)于福多的故事嗎?
勒炮:有太多講不完的故事了,每一個對我來說都很珍貴,回憶起這些故事令我更加想念他。鑒于時間有限,我就給你們講其中一件事吧。
1992年的時候,我們在華盛頓大學,就狀態(tài)空間語義學和保羅·丘奇蘭德(Paul Churchand)進行了一次會談。他像對其他會議那樣,雖然不愿意去,但更多的是為幫我的忙,他還是去了。事實上,這是我想為我的朋友——已故的羅杰·吉布森——做的一點事。他一直在跟我抱怨說他不想去,也不想?yún)⒓樱@讓我在回復保羅時有點無奈,他熱切地期待著我們飛去一個坐滿巴恩斯醫(yī)院研究員的禮堂(這個地方對保羅的觀點比對我們自己的更為友好)。保羅做了多媒體報告,以針對我們的三個批評結(jié)束。我當時很緊張,怕不能很好地回應。但是在聽完第一個批評之后,我覺得我可以給出一個回應,當時我感到了短暫的放松。聽完第二個,也同樣如此。但是到了第三個批評時,我感覺很尷尬,因為它技術(shù)性太強了,我沒太聽懂,也沒辦法給出什么回應。
何:那么,你是怎樣應對這個問題的呢?
勒炮:當我準備站起來面對這一“丟臉”時刻時,杰瑞輕輕拉著我坐回到椅子上說:“我來接招?!蔽胰玑屩刎?。他先回顧了保羅的前兩個反駁意見,然后給出了和我準備給出的答案一樣的回應。之后他開始說第三個了,我當時想“謝天謝地,他有答案”。但是聽到他的話的時候,我只剩下震驚了,他說:“保羅,對于你提出的第三個反駁意見,我一個字也沒聽懂”!我當時想,“天吶,我本來也想這么說的”!但是之后的話,我確實說不出,只有杰瑞能說得出來。他說:“保羅,其實你也一樣,你也不懂!”接下來的會談中,他們兩人爭論不休。甚至直到我和杰瑞沖向走廊,著急去趕飛機之時,爭論還沒結(jié)束。劉:是的,這確實是典型的福多式幽默。謝謝您接受我們的訪談。